从十多年前,惠莲就一直住在靠近楠都大学的老式小区里,这么多年了也不曾搬。小高层却没有安电梯,程矜拖着行李箱,吃力地一层层往上搬,刚上了两层楼,就听见脚步声下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穿着灰色针织衫,盘着清爽发髻的惠莲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没有夸张的嘘寒问暖,也没有虚张声势地要抢过她沉重的行李箱,惠莲轻轻拿下程矜的背包,又拿带出门的一块毛巾替她把箱子的把手绑好了,“行了,这样手不疼。”

程矜心头暖暖的,伸手就抱住了对方的肩,“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嘛?”

“在厨房炒菜呢,看见你了。”惠莲摸摸她的脸,“跑哪野了这么久?又瘦了。”

“还黑了!”程矜自己补充,但还是没敢说自己去了坎铎,怕吓着惠莲。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程矜就闻到喷香的菜味儿,顿时食欲大开,“惠姨,你不知道我在外头有多想吃你做的菜!而且,我还露了几手,他们吃得差点连碗都给吞了。”

惠莲替她盛好饭,坐在桌边,笑问:“他们?他们是谁?”

程矜一下想起吃着她亲手做的菜的喻铮,嘴上说着“没想到大小姐还会下厨”,手下筷子却一直没停,把她做的几道菜吃得盘干碗净。

一想到喻铮,她脸上嬉笑的神色慢慢退了大半。

惠莲问:“这次出去采风,是不是遇见什么人了?”

程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喻铮之外,还有谁让她全心相信的,也只有黎易冬和惠姨了。

“喜欢的人?”

程矜点头,又摇头。

惠莲给她夹了筷子菜,“你大学也快毕业了,现在开始谈恋爱,刚刚好。如果有合适的人,不妨给对方和自己一个机会。不要总把人往外推,你是个好孩子,能彼此契合的也一定是好人。”

程矜说:“惠姨,我觉得我特别不配。”

“什么地方不配?我觉得我们矜矜哪里都好,喔,就是有时候脾气不好。”

程矜不好意思地笑,“他倒没嫌弃过我的脾气。”

“他,”惠莲点点头,“所以确实有这么号人出现了。”

程矜被套了话,没辙,只好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向过来人请教,“对方是个特别伟光正的人……我不是说他伪君子啊!是真的,凡事都以人民利益和国家安危为先,自己的安全啊完全都往后抛的。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特别自私,我只想他长命百岁,想他能回归平凡生活,哪怕跟我一起开个小卖部,朝朝暮暮都好。”

说着,程矜自嘲地摇头,“但不可能的,他那样的男人如果做个小老板,真的要憋屈死了。”

惠莲问:“你说的那个人,是军人吧。”

程矜微怔,“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很明显?”

“嗯,我猜就是,而且大概是一线的军人,一接到任务就要出生入死的那种。”

“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惠莲沉默了一会,站起身,“你等等我。”说完进了卧室,翻了好一会之后,她拿着一个相框走了出来。

程矜接过来一看,相片上明显是父子俩。

一个,少年时代的玉侨,眉眼温柔,有着跟惠莲极其神似的儒雅。

另一个则是戎装的军人,剑眉星目,有着锋利的轮廓和气度……不知是不是所有军人身上都有种刚正的气质,乍看之下,程矜竟觉得他跟喻铮有三分相似。

惠莲的丈夫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这事儿程矜知道,但那会她在忙于准备中考,等她来看望惠莲的时候丧期已过,也不好去提伤心事。所以直到今天,程矜才获知原来惠姨的亡夫也曾是军人。

“他从前也一直在一线,几十年,到死都没离开过。所以侨儿一直跟着我,性情偏阴柔,不够有担当……”

程矜喃喃:“不是的,侨哥哥他——”

“你不用替他解释,我没说侨儿人品不好,但被开除之后一蹶不振,这事赖不了任何人。明明可以重新参加考试,考更好的学校,却……”惠莲打住了,“总之,矜矜,如果你喜欢的男人是军人,你想跟他白头到老,就得做好坚强的准备。起码给他一个港湾,能在浴血奋战之后,安安心心地躺下疗伤。”

程矜低声说:“我就是怕我做不到。”

“傻孩子,”惠莲将她揽在身前,摸着她的后脑勺,“长得漂亮,被很多人喜欢,都不是你的错,但如果因为害怕非议、怕被诋毁就放弃去爱,才是你对自己犯的弥天大错。”

程矜的脸埋在对方腰腹,小猫似的拿那脑袋钻了钻,然后突然抬头,眨巴着眼睛问:“惠姨,你只有侨哥哥一个儿子吗?”

第27章 念念不忘(5) ...

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 程矜又想起问惠莲是不是只有玉侨一个儿子的时候,自己内心那点儿小侥幸。

想什么呢,世界那么大……又不是只有喻铮的爸爸是军人!

惠莲当然只有一个儿子, 所有的心存侥幸不过因为她想念那个远在异国的男人, 那个以为自己要死, 居然把身份识别牌转交给她,还跟她说分手的超级矛盾综合体。

不过话又说回来,矛盾的又何止喻队?她自己还不是当面答应人家分手,说得潇潇洒洒,结果回国来就像给人在心上剜了一块, 空落落的。

手机响, 程矜心不在焉地看了眼, 是黎易冬。

“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 又跟黎董事长吵架了?”

“……行啊,矜矜,你怕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程矜嫌弃,“你丫才蛔虫。说吧, 什么事儿?”

“没事, 就来关心关心你,人这会儿在哪呢?”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程矜说着就要挂断,“你再拐弯抹角,我就挂电话了。”

黎公子果然没辙, 招了,“别!是铮哥问。”

程矜一愣,又嘴硬,“我跟他已经分手了,干嘛向他报告我的行踪?你又不是他的兵。”

“可我是他的粉,他问我总不能不说啊。”黎易冬央求,“小姑奶奶,你到底回家了没?”

“……还没。”

“这都快九点了,你还在外面浪啥呢?别仗着楠都治安好就乱晃,你知不知道自己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话说了一半,黎易冬自觉失言,止住了。

程矜看了眼身上的红裙,垂下眼睫,“知道了。”

“矜矜,你知道我没那意思。”

“我没事,你呢?这会不是应该被黎老爷子关在书房训话么?怎么有空给我电话?”

那头黎易冬叹了口气,“吵翻天了,待不下去,出来了。”

“又为什么事?”

“让我早点娶你。”

“……滚。”程矜想都不想。

“开玩笑的,”黎易冬讪笑,“不过也差不多,还是老一套——二十八不小了,黎易北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会背千字文了。”

程矜听这些兴趣缺缺,“有什么好吵的,家里也不能拿刀逼你娶不想娶的人。”

“是不能逼我娶,但每次回家都有‘相亲对象’在席,怎么忍?”黎易冬说着就要暴走。

他那种浪荡子的习性,哪受得了这个?逼婚一次,“离家出走”一次,早就是黎家的家常便饭,连程矜也见怪不怪了。

她看好戏地笑,“今晚我家不能借你住,我自己要回去住。”

“我没打算投奔你。”

“那挂了。”程矜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确定没其他事了?”

“确定确定,”黎易冬说,“我不闯祸,姑奶奶你放心。”

电话刚断,出租车到了,程矜坐在后排把玩手机,一边看着窗外的城市灯火。

仿佛就在不久前,她还在那个兵荒马乱的东南亚小国,转眼就回到了生长了二十三年的地方,可是她的心却好像被遗落在破旧的小屋里,忘了带回来。

“小姐,你是明星吧?”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向她,笑容可掬,“这么漂亮,总觉得在什么电视上见过。”

程矜敛色,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半句没回,看向窗外。

司机搭讪未果,讪讪地不说话了。

等到了目的地,美女乘客下车的时候,司机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把那头蓬松妩媚的长发盘成了低矮的发髻,风情尽敛。

“好端端的大美人,怎么搞得跟教导处主任似的……”司机嘀咕。

*** ***

比起猎牙营地里的艰苦,程矜拿版权费给自己买的这间两室一厅,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冲了澡,又悠悠闲闲地拿着吹风机对着镜子吹头发,程矜看着镜子里面色白里透红的自己,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在坎铎的时候,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化妆,因为每天眼睛一睁就在期待和那个谁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不期而遇。

从前她懒得梳妆,恨不得天天素面朝天,如今方知彼时不过是没有“悦己者”,真遇上了,她也一样俗得很。

喻铮说不是所有人都有魅惑人心的能力,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武器。惠姨说被人喜爱不是她的错,辜负了这份喜爱才是……那她,到底该怎么做?

程矜解开裹身的浴巾,镜子里顿时呈现出傲人的曲线,凹凸有致之余,凝脂般的肤色透着被水汽蒸出来的红晕。

虽然与生母老死不相往来,但她确实继承了母亲所有眉毛,甚至青出于蓝。这种美,在过去的一直被程矜当成负担,直到遇见喻铮。

程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食指轻轻抚触下唇。

曾被吸吮啃咬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激|情,燎原般自上而下,能轻易点燃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渴望。

她垂下眼睫,不敢正视镜中女孩眼底的情|动。

就在这时,洗手台上的手机突震,生生把程矜吓出一身汗,慌忙拿起一看,居然又是黎易冬那厮!

她没好气,“少爷,我又不是老佛爷,真不用早晚请安,时时关照。”

被怼了的黎易冬赔笑,“到家啦?”

程矜和他认识已久,什么时候被黎少爷这么关心过?只顿了顿,她斜倚在洗手池边,左手食指摩挲着镜子里自己的唇,漫不经心地问,“……他让你来问的?”

黎易冬笑,“我们矜矜冰雪聪明,一猜就中。”

程矜挑眉,“他自己为什么不问?”

“铮哥倒是想自己问,不就是问不了嘛。”

程矜一惊,“他是不是又出任务了?”

语气里的关切溢于言表,黎易冬自然也听出来,忙说:“那倒不是,他在飞机上呢。”

程矜的手指一顿,心脏砰砰加速。

一句“他回来了?”被她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舔了舔唇,声音冷淡,“哦,是吗?你问过了,可以回他了,再见!”

说完,逃命似的挂了电话,程矜胸口起伏,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然后立刻将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

因为她在眼里看见了连藏都藏憋不住,自欺欺人都做不到的……狂喜。

五分钟后,坐在沙发上的程矜,一手按着湿头发上的毛巾,一手拿着手机,视死如归地按了个回拨。

电话响了很久,到她都以为不会有人接了,才被接通。

“喻铮几点降落,回帝都还是楠都?”

那头静了几秒,传来一个弱弱的女声,“……矜矜姐,冬哥他刚回来,去洗澡了。”

声音通过电话有点儿改变,但语气不会变,程矜认出南柔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黎易冬跟老爷吵了架,却没有来投奔自己,是因为开了一小时车、跨了半座楠都城市跑去南郊小别墅了。

而他之前就说过,会把南柔安排在那里。

“谁的电话?”那一头黎易冬的声音远远传来。

“矜矜姐的,”南柔又对程矜说,“冬哥来了,我把手机给他。”

黎易冬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却没听到程矜说话。他这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正经,但做了这么些年记者,心思缜密得很,顿时心知肚明,起身走了几步,大概是避开了南柔,低声说:“矜矜,你说话啊。”

“你跟阿柔两个人住?”

“这边七八间房,互不干扰。”

话是真话,但到底是年轻男女,又不是男女朋友……

程矜喝了口冷水,原本的忐忑被这个发现弄得更加心慌意乱,“阿柔之前吃过许多苦,现在被你带回国,看你难免有光环,就算喜欢上你也不奇怪。但是她跟之前你相处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她不是可以陪你走一程就好聚好散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头安静了一会,黎少爷低声说:“我知道。”

“而且阿柔才十七。”

言外之意自然是小姑娘还未成年,黎易冬你可千万别他|妈犯浑!

哪知黎易冬竟说:“其实十七也不小了。我还记得,你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不花你爸一分钱,而且跟我说,这辈子你都不需要所谓爱情。”

程矜把玩着空杯子,“所以我食言了,你看,十七还是小孩子,立起来的FLAG都是要被推倒的。”

“好了,我有数……阿柔就是我妹子,跟你一样,当亲妹子看。”黎易冬的语气有点焦躁,“还没问你呢,给我电话什么事?”

程矜这才想起初衷,清了清嗓子,“……那谁,什么时候降落?”

“十二点左右吧。”

“帝都?”

“楠都。”

……

夜深人静,程矜躺在床上,裹着薄薄的毯子,放在枕边的手里握着手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还穿着海曼窟外的那身红裙,风很大,她站在高岗上,远远地看着被封锁的防空洞,猎猎风声掩盖了周遭的“撤退!撤退”……

她手里捏着喻铮的身份识别牌,心中默念着,你回来呀!只要你回来了,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让我一辈子都留在托坎陪你都行——

突然,一阵惊天巨响,火光从海曼窟的上方升起,黑烟霎时弥散。

因为胸口窒息般的疼痛,程矜瞬间就被惊醒了,这才发现是一直握着的手机从床头滑落,砸在地板带来的响声。

屏幕上显示,时间是凌晨2点。

喻铮应该已经降落了。

程矜翻出那个月夜的头像,想要发点什么,又想起自己在海曼窟外发的狠话——

“谁再主动联系谁是小狗!”

她将挡住视线的头发往耳后一撩,咬了咬牙,敲了一个字,按下发送。

【骄矜的矜:汪】

手机只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就在安静的卧室里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程矜滑下接通,低沉带笑的男声顿时从电话那头传了出来,仿佛就在她心尖上低语,“还没睡?”

程矜按住胸口,强迫自己显得跟他一样云淡风轻,“嗯。”

“那正好,”喻铮简单干脆地说,“我半小时后到。”

第28章 情深义重(1) ...

门铃响的时候, 程矜正在梳妆镜前,试穿之前从某宝买回来还没拆的睡衣。

铃声响起,程矜愤愤然地对着镜子里吊带睡衣前襟的红毛阿狸叹了口气, 又忙着把刚刚换下来的圆领直筒睡衣、卡通短裤家居服……塞到落地镜后。

路过玄关旁的镜子, 她将吊带朝肩旁拉了拉, 松松垮垮地挂着,若有似无的撩人,可等她去拧门锁的时候,又慌张地把带子拉回了原位,甚至还将领口又往上拉了三公分。

也不知道在怕什么……程矜默默唾弃自己。

等门拉开了, 看见站在门口的男人, 她立刻明白了自己怕的是什么——

怕自己忍不住, 把对方……咳咳。

“来了啊。”程矜捺着性子, 转身将人让进来,一并跟着男人入内的还有夏末炎热微湿的空气。

小小的两室居里,气温瞬间就高了起来。

喻铮从黑暗的楼道走进玄关,顺手关上了房门, 头顶的灯光照在他黑色的短袖T恤和袖口下结实的手臂上, 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为了等这个,花了点时间。”他仿佛没有注意到程矜的羞赧, 将手中拎着的塑料袋往客厅的桌上一放, “所以来晚了。”

程矜看了眼袋子,一些竹签从袋口戳了出来。

是她最爱吃的那家烧烤,开在网咖门口, 每天宵夜生意多得飞起,排队是家常便饭。可是,这会儿,她对香喷喷的烧烤味儿视而不见,手指搭在桌边,眸光微闪地看着喻铮。

其实算一算,从分开到重逢不过两日,怎么好像过了两年?

见她对袋子里的烧烤毫无兴趣,喻铮边脱鞋边说:“看来是冬子搞错了,他说你最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