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柳正吃着,忽然想到什么,噗地笑出来了:“东哥,你是不是不会说谎啊?刚那女人逼你说话,你答得真是蠢萌蠢萌的……”

昌东说:“你聪明,你当时怎么不说话?”

“我编瞎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容易穿帮,再说了,你多稳啊,我西姐更不行,两句话没过就发飙了。”

她学叶流西说话:“吼什么吼?不知道,户籍没有……”

“哎呦西姐,这么护着我东哥呢,人家吼他两句,你就心疼了。”

叶流西哼了一声。

她都没吼过昌东呢,那些女人倒来劲了,打量她是吃素的?

昌东笑,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覆住她手,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擦了两下,又收回来。

叶流西低头吃菜。

气氛一旦松动,也就不避讳去谈正题了,肥唐问高深:“哎,老高,你专业,你说那些女人,是什么玩意儿啊?”

他怎么就专业了?高深嘴笨,又解释不清,真是硬生生被架上了这个位置下不来了:“跟水有关吧。”

肥唐说:“真怪,莫名其妙就给咱放行了,跟上次一样一样的……东哥,你还记得吧,上次咱们被困在车库里,我还以为要把咱们咔嚓呢,结果盖门一开,得,没事了。”

丁柳灵光一闪:“哎,那次好像也是西姐发脾气,我记得是揪人家衣领什么的。”

肥唐一拍桌子:“对,这次是西姐把人扑倒了,西姐的愤怒真是终极大杀器,比小柳儿的头还好使,西姐,你干脆后面一路发飙好了,咱们肯定会畅通无阻的。”

……

昌东看了一眼叶流西。

有些笑话,其实不怎么好笑,他直觉,事情还是跟叶流西有关。

给他们提供的客房是五间,虽然要么连挨要么对门,但在这种机关重重的地方,昌东还真不敢让大家分开住,万一大半夜时某一间房悄无声息移走了,上哪找人去?

他要求换间大的,对方一口答应,换来的大房间显然是用来招待贵客的,一面朝湖,还自带了个洗手间。

这种待遇让人心慌。

第二天天没亮,昌东就被地块和房屋的震动声惊醒,不用开窗他都知道,整个村落应该正在没入地下。

他心念一动:过迎宾门,就是要过那一大片会拦路的活水,地面上过不去,难不成是从……地下走的?

早餐相对丰盛,用完餐,居然还有礼收:两桶汽油、几斤酱牛肉、一条烤制好的羊腿、一篮子白馒头和面饼,吃上个几天绝不成问题。

肥唐代表大家接收礼物的时候,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昨晚今晨,天壤之别。

沉入地底的村落格局起了变化,像个昏暗的地宫,那个领头的女人亲自给他们领路,几次弯绕之后,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大屋前。

屋门缓缓打开,里头居然不是房间,而是一条漆黑的隧道。

领头的女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昌东深吸一口气,打开车灯,沿坡阶缓缓驶入房中,房门在身后很快闭合,昌东停了会,四周安静得有点瘆人,偶尔能听到滴水的声音,异样的寒冷从车窗里渗进来,丁柳不觉打了个寒噤。

叶流西说:“都到这儿了,走吧。”

昌东踩下油门,谨慎起见,车速不快:他很不喜欢在隧道里行车,视野逼仄,空气也糟糕,潮湿里带着些许……鱼腥味。

肥唐喃喃:“原来隧道藏在房间里啊,哎,东哥,你说我们要是进村的时候,就发现那个房间有问题,破门冲进去,是不是也就能通过了?”

丁柳嫌弃似的“噫”了一声:“你是不是傻啊,地面上一览无余的,有隧道吗?隧道明明是在湖底下。”

昌东说:“小柳儿说的没错,这个迎宾门像个水陆两栖的潜艇,没入地下之后,它不是静止的,而是在湖底移动,隧道入口其实在湖底某个隐秘的位置,而那个房间是个对接口,两相对接之后,把我们导入隧道。”

这迎宾送宾,的确安排得相当稳妥。

肥唐有点不服:“那要是有人潜入湖底,找到那个隧道口呢?”

昌东说:“首先,你别忘了,湖里有水舌;其次,就算找到了,没有对接开启的装置,也打不开隧道门。”

丁柳接下去:“再次,就算强行打开了,水涌灌进去,人也死定了啊。”

昌东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过了隧道,重新上到正路之后,我想停下来等一等。”

丁柳奇怪:“等谁?”

“李金鳌。他跟我们走的是一条路,也要去黑石城,算起来,这一两天就能到了——迎宾门奇奇怪怪的,我怀疑那些女人也是博古妖架上列过的,想朝他打听一下。”

肥唐猛点头:“是,莫名其妙放行也就算了,又是送汽油又是送吃的,像是……生怕我们到不了黑石城似的。”

约莫开了两个多小时左右,前方不远处封路,但封得晶莹扭曲波动,像是一片水幕墙,地上有个白漆框出的方框,内有“车辆入内”字样。

估计这一头也要对接了。

昌东把车子开进框内,顿了顿听到辄辄声响,往后看,隧道口已经封住,再过了会,车身一晃,骤然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冲进水中。

昌东先是一懵,旋即反应过来:车子确实沉在水里,明明没开引擎,行进的速度却不慢,视线里有水草、游鱼,但车子居然没有进水。

没过多久,车子哗啦一声出水,被推涌上岸,叶流西急回头看,湖水翻起大浪,瞬间偃息下去。

天有点阴,冷风嗖嗖吹着,四野阴云密布,岸边长稀疏的黄草,不远处立着指向牌,蓝底漆白标,跟城市里用的几乎一模一样——真稀罕,迎宾门之前,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车开近些,看到上头有“黑石城,400公里”的字样。

大概要一天的路程。

昌东循着指示方向又往前开了几十公里,在第一个见到的红花树旅馆处停下。

他决定就在这儿等李金鳌。

这旅馆虽然简陋,只十来间平房,但难得修在地上。

店主对此骄傲得很:“你们是小扬州来的?我听说那些远地儿,红花树都得开在地底下呢,我们这不一样,治安好。”

看来一道迎宾门,的确挡住了不少妖鬼。

几个人就在旅馆歇下来,下午的时候,昨晚见到的那辆三轮摩托突突开过,近傍晚时,驴车得儿得儿地也进了红花树,后头跟着那几个赶路的壮汉。

肥唐兴冲冲过去打听,惊讶地发现这两拨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说是吃了早饭之后就晕了,再醒来时,已经在这头的岸边了,亏得驴在边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不然,指不定在岸边睡到天黑呢。

看来过迎宾门的过程,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等李金鳌足足用了两天,这两天,每次见到店主,店主必要唠叨一番“要下雪了”、“今年第一场雪要来了”,搞得昌东突发奇想,觉得李金鳌要是伴雪而来,也挺有意境的。

结果并没有。

那是第三天的上午,肥唐出去放哨:为免错过李金鳌,几个人会轮班上房顶,端着望远镜扫视来路。

肥唐在高深的助推下上了房,刚端起望远镜,就一迭声大叫:“卧槽,厉害了,李金鳌在追镇四海,卧槽,镇四海反击,不对,是镇四海追李金鳌……过来了过来了……”

真是堪比现场直播,话音刚落,就听咯咯的叫声不绝于耳,李金鳌一个箭步跨进院子,身后的镇四海紧追不舍,怒发冲鸡冠,颈毛都奓起来了,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镇山河激动地浑身颤抖,眼珠子瞪得溜溜的,唯恐错过了什么好看的。

李金鳌大叫:“哎,老弟,帮帮忙,帮帮忙,抓住这鸡!”

慌乱之中,李金鳌只顾着躲了,压根没认出昌东这一行人来。

昌东也没抓过鸡,一时间有点束手无策,叶流西刀都拔出来了,听说是抓,也有点无从下手,丁柳嫌鸡有味儿,躲在门边不出来,只肥唐手舞足蹈的,在屋顶上指挥高深:“那,就那,对,抓!”

高深不愧是练过的,一击得中。

五分钟后,门框边两只鸡,鲜明对比。

镇山河安静地窝着,连绳都没系,表情淡定。

镇四海两只鸡爪被缚,身子被裹得像个麻花,犹自不死心地蹦跶,显然内心深处藏着桀骜不驯的灵魂。

李金鳌满头大汗,一直在向高深道谢:“幸会幸会,真是巧了,又见到了……哎这鸡白眼狼,养不熟,我心说让它活动活动,我天,没见过这么野的……咦,你们怎么才到这儿?我以为你们早进黑石城了呢。”

昌东不动声色:“那天我们有点急事,来不及等你就走了,这两天事办完了,想着等等看,说不定能再搭你一程。”

李金鳌喜出望外:“哎呀你们真是……客气,太客气了。”

昌东笑笑:“你也过了迎宾门?”

一提到迎宾门,李金鳌简直眉飞色舞:“过了,太先进了,没想到迎宾门是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个大门洞呢。”

昌东说:“是挺有意思的,里头的迎宾员也挺有来头。”

说着冲丁柳使了个眼色。

丁柳心领神会,亲亲热热迎上来:“鳌叔,那些迎宾员,走一步一个水脚印,是不是水鬼啊,把我吓的,一夜没睡好,心说要是鳌叔在就好了,这世上,就没他不知道的事儿……”

李金鳌被人一捧就荡漾:“哪来的水鬼啊,那是水眼。”

丁柳一颗心砰砰跳:“水眼是什么啊?”

李金鳌说:“你想啊,这世上,是不是只有水是连成一体的?两个大湖,看似分开,其实可能在地底有暗河相通;沙漠里没水,但空气中有水分啊,水这个东西,不管是结冰,还是流水,还是蒸汽,总能勾连到一起吧?”

昌东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全世界的水系是一个整体,通过气态、液态、固态的转变,自成一个不停息的动态系统。

丁柳听得半懂不懂的,但还是猛点头,想引他说下去:“是的。”

“所以啊,”李金鳌绘声绘色,“水要是有灵,这里的水看到的东西,那里的水是不是很快也能看到?水眼就是这种妖。”

“分雌雄,成对,雌雄水眼哪怕相隔千里,眼前所见也会瞬间相通,所谓‘水眼千里,毫厘可辨’。”

“人想使用水眼也容易,要把雌雄分开使用,水眼其实就是一对眼珠子,见过眼镜吗?那种透明有夹层的,把水眼放进夹层里,然后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架。”

“迎宾门的水眼都是雌的,我琢磨着,雄的应该都在黑石城当眼镜了,这一下厉害了,等于是抓去做了人质,雌的只能守在这儿,老老实实听命。”

“所以这个盘查真是费了心思,那些女人盯着你看,实际上,是黑石城的羽林卫在看着你。怪不得说黑石城最安全,你想想这措施,从几百里外就开始监视了啊……”

肥唐愣愣的:这水眼,不就是远程摄像头吗?

难怪工棚里贴的海报是《楚门的世界》。

难怪昨天那个女人说:“把姐妹们都叫来。”

难怪要他们摘下帽子、口罩,挺胸抬头……

一切,都只是方便那双眼睛背后的人看。

昌东问了句:“盘查迎宾门的,是普通的羽林卫吗?”

“这个要看吧,普通的小老百姓,当然普通羽林卫放行就可以了,但如果来头很大,来历很怪,肯定要惊动高层的……”

李金鳌话锋一转,继续沉浸在迎宾门的新奇里不能自拔:“还有,出隧道的时候,一个水泡包住你,然后水舌把那个水泡裹送上来,速度可快了,刷的一下……”

……

昌东看向叶流西。

上一次,是蝎眼的人给她放行,因为把她认成了什么青芝小姐,临别还赠了她一桶汽油。

这一次,是黑石城的羽林卫给她放行,原因未知,但同样馈赠多多。

所以,你到底是蝎眼的人,还是羽林卫呢?

但不管是哪一方,她自己说过,不过是“一步一步,往人设定好的圈套里走”,也许,再走一段,真相就该来了。

第二天早饭后出发,店主把他们送出门,再一次仰头看天:“要下雪咯,今天白天不下,晚上也会下……”

天这么冷,不好让李金鳌再坐车顶,昌东把后车厢收拾出一块地方,供李金鳌坐,带两只鸡。

李金鳌看镇山河的目光里,止不住爱慕,果然失去的才最珍贵,当初,怎么就那么轻易放弃了镇山河呢?还以为下一个会更好,哪知道迎来了镇四海。

……

去往黑石城,开足了整整一天,日落之后,上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路面用平整的黑石砌成,两边都有流光灯柱,车未至时光就亮些,车开过了光就暗下去。

天上开始往下飘雪粒子,丁柳伸出手掌去接,雪粒子太小,手才缩回来,已经化成了掌心的一丁点水渍。

又开了很久,雪越来越大,远处的黑石城映入眼帘,高大,雄浑,方正,棱角分明,像一块巨大的印玺,沉沉蹲伏在天穹之下。

肥唐忍不住探头去看,任雪片打在眼角眉梢:“东哥,你看啊,真像我们西安的古城墙。”

昌东缓缓停车。

前方,几十米开外,有十几辆车停着,款式不同,但都漆成亮黑色,每一辆的标杆灯上,都飘卷着飞禽旗。

看到昌东停车,那些车渐次打亮车灯,几乎连成弧状的一道光圈,有一辆甚至装了车顶射灯,瓦数奇大,刺得昌东睁不开眼。

也正是那辆车的车门打开,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走了下来。

叶流西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下意识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雪花横漂,掠过人的眼眉、面颊、口唇,快走到老头面前时,一阵劲风打得她睁不开眼,也同时送来了老头的一句话。

“叶流西,你回来了啊。”

第74章 无字签

这是叶流西头一次听到关内人叫她的名字。

这老头语气平淡,眼眉平和,像是洞悉她的过去未来。

叶流西问他:“你是谁?我又是谁?”

老头没答话,反而看向昌东的车子,顿了顿说:“那些,是你关外的朋友吧?”

……

昌东有点紧张,倒不是怕动手,反正众寡悬殊,动起手来必输,而是这气氛奇怪:不亲、不疏、不是热烈欢迎,也不是冰冷回避。

肥唐让丁柳给自己打掩护,暗搓搓端着望远镜,从车里往那头看:“羽林卫,肯定羽林卫。这些飞禽旗上画的鸟都不一样哎,旁边的人肩上的鸟羽也不一样,那个是鹰,卧槽肯定厉害,那边那个……鹦鹉?”

叶流西很快就回来了,她坐进车子,脸颊因为乍冷乍热而泛红:“先跟着走吧。”

老头姓赵,赵观寿,羽林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黑石城的大门日落即关,日出开启,不为任何人开先例,车子从侧门走,鱼贯而入。

街道宽敞,却空无一人,临街没有店铺,都是黑色的森然高墙,墙顶每隔一段就蹲伏不同的飞禽石塑,流光烁动,和路灯无异。

雪还没积起来,黑石砌成的路面上湿漉漉的,偶尔能看到七人成行的夜巡队,见到头车,大老远就啪地列队立正,抬头挺胸,目送车队过了才继续巡逻。

车程似乎不短,昌东专心开车,跟着前车或直行或转弯,只肥唐有点激动,低声说个不停——

“这是仿汉朝……不对,仿唐朝长安城的风格,方方正正,横平竖直,像个棋盘,小日本的奈良城就是跟我们学的。”

“看到这高墙没,唐长安108坊,就是108个有围墙的小四方城,四面有坊门,晚上宵禁,人不能出坊到街上逛,被巡逻队员看见了会抓去坐牢的,就地砍了都有可能……难怪街上都看不到人。”

“这墙高度有讲究的,高门大院,墙越高,说明里头住的人越重要……你们去逛过陕博没,里头有唐长安的复原模型介绍,可详细了……”

丁柳皱眉:“那晚上不能出去逛,不是闷死了吗?”

“哪啊,一个坊里可以乱走的,相当于一个小社区,里头说不定有商业街、棋牌室、电影院呢,想怎么玩怎么玩,就是不能出坊。”

肥唐忽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得满脸放光:“东哥,你还记得小扬州的那个市集吗?唐长安也有专门的市集,叫东市西市,我靠那叫一个热闹,听说光西市就有商铺四万多家,里头波斯、高丽、日本客商都有,当时的国际性cbd啊,我们现在常说的‘买东西’,据说就是典出东市西市,这黑石城仿唐长安,肯定有大市集。”

丁柳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肥唐鼻子里嗤一声:“我土生土长的西安人好吗?我一年去陕博的次数,不要太多哦。”

……

又拐了一个弯,眼前骤然压抑,坊墙比先前看到的都要更高,四角有哨塔,墙壁上,凿刻着巨幅的石雕壁画。

昌东第一眼看到的壁画就是披枷进关,高大的玉门关之下,入关的人络绎不绝,有木然前行的,有双手捂面嚎啕不止的,当然也有面露微笑的,大概是觉得乱世出英豪,换个天地没准时来运转——人物一旦凹凸立体,表情就似乎分外鲜活,昌东看了一会,觉得耳边似乎都有哀嚎回响,心里有些不忍,别转了脸不看。

坊门有两层,都是厚重的钢板大门,辄辄向两旁开启的时候,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进了坊门之后,又开了一段,在一座巨大的异形建筑前停下,这建筑修得像个趴卧的猛虎,平整的条石台阶一路通往虎口,也就是入口,每一级台阶两端,都有黄金的白虎纹样嵌入石中,那纹样也是汉代的画像石风格。

肥唐伸着脖子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国古代四大神兽,白虎方位在西,属金,造这个建筑倒也在情在理,只是,是用来干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