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丫鬟轻轻敲门,似要禀事,韩玠问都不问,随手抄过旁边摆着的一方剔红八角盒便砸向门扇。外头的人被这一声警告,立时跪地求饶,随后在芳洲的指挥下悄无声息的退到远处。

屋内,唯有交杂的喘息起伏。

谢璇的腰腹稍稍隆起,韩玠怕压坏了她,并不敢太过用力。底下的衣衫和裹胸早已剥落,唯余上身的海棠红纱衫披着,罩住底下无限风光与起伏峰峦,令人愈发动情。帐幔随风而动,亦掀动纱衫扫过谢璇的小腿与脊背,他的手掌肆意的游弋,点燃寸寸火焰。

谢璇伏在韩玠肩头,声音透着娇软,“小心孩子…”

“嗯。”韩玠的声音低沉沙哑。

第140章

次日清晨,韩玠如常的上朝。

潼州大捷早已在十日前传遍京城,信王殿下在小野岭设伏将南苑王射落马下的故事也在茶坊酒肆迅速散播,甚至经了润色,传得神乎其神——

说韩玠神机妙算,骑射功夫过人,派兵将南苑王诱至小野岭,他骑了高头大马立在巨石之上,神姿威武不凡。那夜朗月高照,风停林静,信王殿下身披银甲,如天神降临,竟叫铁勒士兵逡巡不敢近前。那位南苑王虽是吃人喝血的妖怪,却也不敢近前半步。其时狂风乍起,吹乱铁勒逃兵,但见韩玠弯弓搭箭,五支铁铸的利箭百步穿杨,自上而下,稳稳射中南苑王脑门、胸口、小腹和双腿,带得他凌空飞起,钉在几丈之后的一颗大树上,疾劲的箭支震得树干晃动,南苑王高高悬挂,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铁勒军主将被斩,立时大乱,信王殿下事了拂衣去,月光下银驹腾跃而起,英姿令人拜服。

这样的传闻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臣们固然不会深信,见到韩玠的时候,却还是带了畏惧而敬佩的眼光——上回的廊西之变,此次的铁勒南侵,家国危机关头,似乎总是信王殿下力挽狂澜,保国安民。

对于种种目光,韩玠视若无睹,只同卫忠敏等几位重臣打个招呼,安然上朝。

这一日的小皇帝上朝也格外勤谨,在内监的陪伴下坐入明黄御座,一眼扫见阶下率群臣而立的韩玠时,竟绽放了一枚久违的笑容。

前段时间关于北边战事的纷乱奏议终于消停下来,虽然也有南边水灾等几件事情,却已隐隐让人觉出天下终于太平的意味。朝会完毕,韩玠并不急着离宫,同首辅卫忠敏、兵部尚书等人商议起了庸州边防之事。

先帝所派的刘铭空有满腹兵书,临战时却没多少经验。此次铁勒南侵,在韩玠出征之前,是潼州的蔡高、韩遂父子及一干将领冒死抗敌,渐渐扼住南苑王迅速南下的势头,理当重赏。韩玠历数雁鸣关自本朝□□以来的防守之势,建议起用韩遂父子镇守雁鸣关,将铁勒大军拒于关外。

小皇帝还不知道韩玠跟韩遂父子的关系,更无先帝那样的防备忌惮,欣然答允。

而于卫忠敏等人而言,边防上只要才尽其用、保国安民,也不会去担忧韩遂是否会联合韩家父子谋夺皇位之事——若韩玠真有心夺了皇位,以他如今摄政王的威势和高诚的青衣卫,想将那对孤儿寡母赶出皇宫并非难事。

此事便如韩玠的奏议实施。

随后便是种种赏赐,金银财帛之外,唐灵钧因与韩玠共同射杀了南苑王,立了大功,且他又是公侯之家,便封了个从四品将军之衔。

消息传到西平伯府,唐灵钧便兴冲冲的捧了圣旨给唐夫人看,“当初母亲不叫我从军,平白耽误了这么多年,如今且看,我跟着信王杀敌报国,也没什么不妥!母亲,我还是想从军,去雁鸣关看看。当年父亲战死的时候我还小,却也记得他领军杀敌的英武。我想回到雁鸣关,继续做父亲想做的事!”

十九岁的青年早已脱了年少时的负气顽劣,正正经经的道出志向,目光格外坚定。

唐夫人捧过圣旨,勾唇笑了笑。

她难道不记得当年唐樽的神姿气概吗?她难道不知道唐樽即便临死,也还惦记着守关拒敌,保国安民吗?她难道不明白儿子对父亲的崇拜,子承父业的强烈愿望吗?

若不是先帝那阴暗的猜忌、见不得光的手段和之后可笑的弥补、从未消却的忌惮,她又何尝不愿意让唐灵钧延续唐樽的荣耀与愿望。

而今先帝驾崩,那一段旧事湮于尘埃,她的儿子,也再无需束缚翅膀,状作纨绔。

“既然已经立了军功,皇上和殿下都赏识你,就更该沉着稳重。”唐夫人即便内心柔和,面容却还是冷硬的,像是代替唐樽履行严父的职责,叮嘱道:“雁鸣关之险要,此次南苑王入侵时可见一斑。你去了那里,万不可居功自傲、大意轻敌,虽有皇上封赐,却还是该从最底下的兵做起,慢慢磨砺过,熟掌军中大小之事,才堪担当领军大将之责。”

当年的唐樽,便是起于微末,以累累战功成为守将。

唐灵钧神色一肃,道:“儿子遵命!”

唐夫人嗯了一声,想起亡夫唐樽的时候,心绪终究还是有了波动。

唐灵钧看得出唐夫人眼中的怀念,却不肯叫母亲沉溺于旧日哀事,便恢复了稍许旧时的顽劣模样,探头小声问道:“还有,母亲,我若率军击杀铁勒,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什么屁话!”唐夫人一拳就打在他的肩头,“军士们提刀进犯雁鸣关,他就不再是铁勒百姓,或生或死,皆是军中之事。将士沙场杀敌,都是为各自的职责,有什么可介意的?何况我虽是在铁勒遇见你父亲,当年却是流民,来过关内也去过更北边的诸国,算不得是哪国人。只是灵钧——”

“什么?”见到母亲陡然严肃的神色,唐灵钧收起嬉笑。

“不管战事如何,绝不可做屠城之事。不管在哪儿,百姓都是无辜的。”

“儿子记住了!”

*

端午之日,各家虽备了过节用的粽子雄黄酒,却因为离元靖帝驾崩仅止三月,便格外冷清些。宫中自然不能有什么喜庆的氛围,只是毕竟还是个节日,便聚在一处清清静静的摆了次家宴——傅太后依旧抱恙,却并无太大的影响。婉太皇太妃陪着小皇帝坐在上首,底下各公主王爷们依次而坐,依旧有团员之象。

小皇帝因为信王叔归来而高兴,便多用了些饭菜,晚间就嚷嚷着身子不适,叫管事宫女陪着在殿外散步消食。谁知就这么两柱□□夫的消食,竟叫他原本就羸弱的身子骨染上了风寒。

他自出了娘胎就格外体弱,当年元靖帝命太医搜天下奇药为他培元固本,虽然有所好转,根子却还是不足。这么一病,整个太医院便如临大敌,以院判为首,挑了最得力的御医们,整夜的守在宫里伺候着。为此还惊了傅太后的驾,深更半夜的拖着病体过来探视。

宗室之中几个要紧的人也相继进宫探视,傅太后也将消息传到了泰陵。

晋王本来清清静静的给先帝守着陵,傅太后这专程传信儿过来,他若还是装聋作哑,枉顾皇上龙体,没半分关怀,那就很不妥了。

五月初七的时候,晋王特地入宫问候圣安。

彼时韩玠就在文华阁中处理政务,晌午的时候过去看我小皇帝,跟晋王碰了个正着。

自那年将晋王送出京城后,韩玠虽然随时知道晋王的处境,却一直未曾谋面。如今久别重逢,同样诧异于晋王的变化。

晋王却是镇定的抬手作礼,“皇兄。”

——虽然隔了五六年的时间,却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韩玠却已经在青衣卫中声名鹊起,有一回他带着谢璇在谢堤上游走,半路碰见穿着麒麟服的韩玠,韩玠便躬身肃容行礼,口称信王殿下。而如今再相逢,当年的青衣卫却已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的信王,威势难双,风光无两。

世事机缘之折转,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他虽不能将对韩玠的感激宣之于口,行礼时却格外诚恳用心。

韩玠印象里的晋王还是那个温润的少年,会躲在玄真观的僻静处,将一粒红豆拖在掌心同谢璇剖白心意,也会敏锐的嗅出越王的不怀好意,却束手无策难以化解。五六年之后,面对这身材颀长、容貌已有变化的青年时,韩玠怎么都叫不出一声弟弟,只好道:“晋王也过来了?”

“听说皇上抱恙,特地赶来问安。”晋王原本是打算看完就走了,既然碰见了韩玠,便打算再逗留一会儿。等韩玠对着那四岁的孩子问候完了圣安,又将借病缠着耍赖的小皇帝哄了好半天,才相伴出了宫门。

如今正是晌午,五月的骄阳已有些刺目,护城河上水光粼粼,柳荫下早已有车马过来迎候。

韩玠侧头,恰与晋王对视,“数年未见,一起去喝杯茶?”

“但凭皇兄做主。”晋王正有此意。

沿着朱雀大街而行,出了内城门后走不多久,便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天香阁。这儿的饭菜价钱不贵,分量也不算足,却将每一道都做得格外精致,加之后面带了个清幽的竹园,临街的一面虽然热闹,内里却十分清幽,便成了达官贵人们极爱往来的地方。

两人入得其中,韩玠忽然想起一事,朝跟随在身侧的荣安吩咐道:“派人去禀报王妃,今日晌午我不回府中,叫她不必等我。”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晋王稍稍触动,笑道:“久闻皇兄将王妃宠若至宝,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韩玠只是一笑,“璇璇是我爱妻,自当如此。”

两个人在几年前就不算太熟,若不是谢璇想要救下晋王性命,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关联。如今再逢,虽然变身成了兄弟,却没多少旧日养出的亲情,除了救命之恩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关系。朝堂上的事晋王不太关心,韩玠也不打算同他说这个,便只说起泸州的风光。

饭菜齐备,雅间外竹枝摇动,晋王本就极擅文辞,将远处风光道来,便如画卷在眼前绽开,一山一水,莫不熟悉。

韩玠随性而谈,渐渐就提到了韩采衣,“当时采衣想出京游历,看到了晋王送给璇璇的那幅画,仰慕其间风景,我便送了她过去。没有打搅晋王吧?”

说起韩采衣来,晋王脸上竟自露出些微笑容,“韩姑娘性情活泼,倒是为泸州的山水增了不少乐趣,谈何打搅?倒是羡慕皇兄,有过这样一个妹妹。”

“有这么个妹妹固然是好,却也叫人头疼。”韩玠打量着晋王的神色,徐徐道:“虽说我已归入宗谱,到底韩家于我有养育恩情,采衣更是得封县主,继续与我以兄妹想称。这两年为她的事我也费了不少神思,说出来不怕晋王笑话,她与璇璇同龄,却至今未曾许配人家,而璇璇——就快要做娘亲了。”

“皇兄即将得子,说来我还未曾道贺,恭喜皇兄了。”晋王举杯,避过韩采衣的话题不谈。

韩玠将酒饮尽,也识趣的不再试探。

都是皇室来往的人,晋王即便性子温柔不爱权柄,听话听音的本事却是不输旁人的。韩采衣特意追到泸州去,虽然韩玠以风光掩饰,难道晋王察觉不出她的意思?明知韩采衣有意,却在韩玠提到许配之事时避而不谈,这态度已颇明朗。

这等事上韩玠并不能强求,因晋王问及北地风光,便也说给他听。

期间偶尔穿插谢璇与韩采衣的话题,韩玠察言观色,心中很快就有了计较。

——虽然晋王口中不应,然而提及韩采衣时,便会不自觉的浮起笑意,笑意直达眼底,可见是入了心的。这样的表现是因何而起,韩玠心知肚明。只是晋王一直不肯回应,难道还是惦记着当年跟谢璇那一小段缥缈无绪的孽缘么?五年了梦还没醒,又看不透自家真心,看来这晋王虽说在山水诗词上有灵性,儿女私情上却还是不够灵透啊。

是夜回府,怀抱了娇妻在书案边焚香练字,韩玠提及与晋王相见之事,倒叫谢璇有点诧异,“他不是在给先帝守陵的么,怎么也过来了?”

“说是有人专程把信儿递到他跟前,他也不能装聋作哑。”韩玠笔锋落定,却是个气势纵横的“剑”字。

谢璇嗤笑,“这自然又是太后的手笔了。”

“晋王识得大体,也无意恋栈权位,自然不会为她所用。他临别时同我交了底,这一年都会在京外守陵,除了玉太皇太妃之外,他并不留恋宫城中的任何东西——说得好像我提防他来□□,所以提早撇清似的。”语气之中,到底有几分不悦。

谢璇忍俊不禁,“你脸上又没写无意权位几个字,旁人哪知道你的心思?何况傅太后前次当众招揽,这回又来这么一手,他也是怕麻烦,提前说得明白而已。晋王殿下就这个性子,你倒想了这么多。”

“我想多了?”韩玠睇她一眼,语声压低了一些,徐徐道:“你对晋王的性子倒是了解得不浅,多大点事,还帮他开脱。”

这话酸得,都快溢出来了!

谢璇知道这种事越抹越黑,当年她与晋王确实性情相投,甚至晋王曾隐晦的提过将她引为知己的话,彼时玉贵妃也有意将她纳为晋王妃。这虽不算大事,若描摹解释得多了,反而像藏了私心,还不知道引出韩玠多少酸醋来。

于是闭口不言,只是抿着唇笑。

韩玠久未等到回答,便转过谢璇的身子禁锢在怀里。呼吸咫尺之间,他穷追不舍,“我说对了?”

“嗯。”谢璇一本正经的回答,见韩玠威胁似的目光衣紧,还有意追下去,却是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韩玠一怔,就见谢璇笑得眉眼弯弯,语气略带促狭,“只是想看你喝醋而已。”

这句话似曾相识,韩玠伸手捧住她的脸庞狠狠亲了一口。

小促狭鬼!这么远的仇居然还记着。

第141章

自韩玠从潼州回来之后,便有不少朝臣来拜访,韩玠挑着要紧的见一见,无关紧要的一概推拒。饶是如此,也还是忙得脚不沾地——这几个月里大事连连,积压了许多政务要处理。韩玠白日里都是在文华阁呆着,只有晚间回了王府,才能陪着谢璇在府里散步闲游,顺便给腹中的孩子讲讲故事。

谢璇也应付了不少的来客,加上小皇帝一病就能拖十来天,来来去去的,到了六月初才算是彻底清闲下来。

忙碌了许多天,闲下来时反而觉得不习惯,那天去拜访南平大长公主时途径霞衣阁,便进去瞧了瞧。因温百草孕中不能劳累,今年的夏天便没了由她亲自裁剪缝制的几套衣裳,虽说其他绣娘按她的花样做出来的衣裳也是顶尖,到底还是令姑娘们遗憾。

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谢璇顺着街市瞧了几家京城里有名号的香铺首饰店,回去便打发人去给谢珺递信儿,邀她明日一同往高府去看望温百草。

温百草的身孕至今已有八个月,身子已然是十分显眼的。她的身子原本就偏于苗条,孩子日渐大了,那肚子便像是颤巍巍的挑在那里,闻讯迎来的时候,下台阶稍稍显得吃力。

谢珺一瞧,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忙要叫丫鬟去扶,却见屋里闪出个人影,稳稳的扶住了温百草的手臂。正是有黑脸阎王之称的青衣卫指挥使高诚。

他身上穿着麒麟服,一应官帽腰饰都还在,就连月华刀都没来得及解下,想必是趁着晌午休息的空暇回家来看妻子。人高马大的汉子扶着身材只及他下巴的温百草,虽然沉默着什么话都没说,全幅精力却都放在温百草的身上,显得小心翼翼。

谢珺虽然跟温百草往来的次数不少,跟高诚却几乎没什么交情,更不晓得这两人之间的故事,只是听谢璇说过高诚格外在意温百草,虽然不善言辞,行动间却分外体贴。

她从前只知道高诚凶神恶煞之名,偶尔几次远远看见,也是他魁梧的骑在马上去办事,或者冷着脸教训人,样子确实很凶,所以也没法想象,凶神恶煞的高诚体贴性情平和的温百草时是什么情形。如今见着眼前的画面,便微微一怔。

铁汉柔情,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听谢璇说高诚这么多年未曾娶亲,便是为了温百草的缘故。否则他居于青衣卫副指挥使的位子,虽说名声凶恶了些,却也不缺愿意嫁给他的女子。他却始终未娶,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守到了将近三十岁。

对面的夫妻已经朝跟前走来,冲谢璇行礼,各自寒暄。

谢珺忍不住就想起了几年前,那时候她才嫁入许家没多久,怀孕之后跟许少留的感情日渐融洽,她月份大了行动不便的时候,许少留若在府里,也会这样扶着她。只是不会像高诚这样抽着时间过来照料罢了。

可而今呢?

夫妻的名分虽在,却已有许久不曾温存体贴,两颗心的隔阂愈来愈深,如有冰冷的石墙矗立。那不止是为一个妾室,更是为许多复杂莫名的情愫。

这一日的谢珺总有些心不在焉,回府的路上也沉默不语。

晚间谢珺夫妇用完了饭,许少留站起身来,道:“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我先去书房。”

“就那么忙?”谢珺开口叫住他,挥手令丫鬟婆子们退出去,淡声道:“少留,我有事同你说。”

许少留便道:“那咱们到里面去。”

里间原本是夫妻二人同住,自感情生分之后,许少留大多数时间都宿在外书房里,偶尔去看看那个名叫崔凤的侍妾,即便跟谢珺同床共枕时,也极少有太过亲密的行为——自他取了崔凤为侍妾之后,谢珺就开始明显的排斥他的亲近,许少留心知肚明。

站在这间房子里的时候,他便稍稍尴尬。

谢珺觉得有些气闷,过去将窗户开了条缝来透气,开口道:“少留,这半年多咱们已经没怎么认真说过话了,老夫人那里催了几回,我却总是没法应答。你也觉得尴尬吧?”她看向许少留,那位正平静地自低头斟茶,并未回答。

“既然各自都觉得很难再相处下去,不如和离吧。”谢珺轻轻吐出这句憋了半年多的话,心里竟莫名的松了口气。

啪的一声,许少留手中的茶壶跌在桌上,温热的茶水四散,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他似是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和离。这样的处境你难受,我难受,老夫人也是。不如我让出少夫人的位子,不再尸位素餐,你再娶个足够贤良宽宏的…”她的声音蓦然止住,略有些惊骇的看着陡然欺身近前,握住她手臂的许少留。

他一向都儒雅从容,即便与人争论时,也不会太拔高声音,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紧紧钳住她的手臂。

“和离?”许少留审视着妻子,沉声道:“谢珺,你疯了吗?”

谢珺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许少留。最初的惊骇过去,她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接着道:“这半年我们为什么尴尬,你我心知肚明。没错,是我心胸狭隘,心里始终芥蒂你跟崔凤的事情。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气量,平白占着少夫人的位子,却没能拿出少夫人应有的做派。我辜负了老夫人的期盼,也辜负了少夫人的位置,所以咱们和离吧,换个合适的人来。”

她平静的陈述着,几乎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头上,就连声音都没多少波动。

许少留却几乎气得失了理智。

“和离?谢珺,你想和离?”他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怒气,将这半年多的涵养和忍耐全部击碎,让他忍不住将谢珺的手臂钳得更紧,问道:“就为一个崔凤,你要抛下融儿,跟我和离?”

“我早就跟你解释过,他只是我好友的妹妹,无依无靠我才收留了她!”

“我知道。”谢珺竟自勾了勾唇角,“你跟崔大人相交甚笃,崔大人落难丧身,你不愿看着崔凤流离,所以照顾她。你说过很多遍,我都记得,一字不落。”

——可是照顾人的方式那么多,你为什么要选择最伤人的那种?把崔凤嫁给别人去做正头夫人不可以么?为何要在两人感情最浓的时候擅做主张的纳她为妾?如果等上几年,等到她不那么看重情爱的时候,也许她还能不在乎。可偏偏就是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他无声无息的插了一刀,击碎她所有的期许。

她的神情…许少留读不懂那神情里藏着的情绪,却看到了她不自觉的皱眉。

这才发觉手上用力过猛,许少留有些歉疚的松手,心里却还是堵得慌,“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要别扭?谢珺,你是我庆国公府的少夫人,是我许少留的妻子,该给的我都能给你,就只是一个崔凤罢了,你非要这样较劲吗?”

非要这样较劲吗?谢珺自问。

许少留没等她回答,便又续道:“从那年春天至今,你别别扭扭的闹到现在,还不够吗?咱们已经有了融儿,我也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三妻四妾的往屋里拉,就只是收留一个崔凤而已,至于让你如此介意?”

是啊,在他看来,男人就是该三妻四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无可指摘。

甚至谢珺以前受老太爷教导时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她沉溺到许少留的温柔里,初次品尝情爱的滋味,才发现一旦托付了感情,便再难接受这样的事情。不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更不愿丈夫前一晚在别的女人榻上流连,后一晚又来自己枕边温存。

那会让人觉得恶心。

那也说明,许少留口中所谓的“爱她”,根本与她所理解的不同。

就像韩玠、就像高诚,如果爱着自己的妻子,又怎会让旁人介入夫妻之间?

她抬起头来,唇边竟淡淡的浮起笑意,平静的看着许少留略微发红的眼睛,道:“我介意的,不止是崔凤。”

“那你还介意什么,谢珺,你能不能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你介意的是什么!”

“如果我跟旁的男子有染,许少留,你会介意么?”

许少留万万没想到大家闺秀出身的谢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回换到他惊骇,瞪大了眼睛看着谢珺,好半天才道:“谢珺,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觉得这话不知廉耻么?”谢珺苦笑。她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告诉他如果两情相悦,没有人愿意对方与旁人有染。可明显许少留根本没这个意识,她不曾想过他纳妾后她的感受,直到此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这句话不知廉耻。

是了,他从小受教育名门大儒,那是和谢老太爷一样的路子,觉得男人纳妾天经地义,女人从一而终、带着一群妾室服侍好夫君是天经地义。他或许还在得意,为他只“收留”了一个好友之妹,而没有像其他同僚一样娶好几个妾室。

所以到头来,只有她一厢情愿的沉溺在所谓“情爱”的泡影里,而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终究是,高估了许少留对她的感情。

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了,谢珺挺直了身板,道:“是我做不到你想要的贤良淑德,辜负了谢许两家的期盼,愧对少夫人的位子。许少留,咱们和离吧。”

“我以为你能渐渐想明白的…”许少留难以置信的看着谢珺,喃喃道:“我一直在等你想明白,崔凤不过是个妾室,是我收留的孤女而已,不值得你放在眼里。”

两个人的想法完全不同,再说下去,也只是各自固执坚持的争吵。

谢珺摇头,“就先这样吧,今晚你再想想,冷静下来了,咱们再慢慢谈。”她举步欲走,忽然又顿了顿,道:“今晚我去厢房,你便宿在里间吧。想一想设若你是我,独自守在这屋里,想着丈夫跟另一个女人的颠鸾倒凤,会是怎样的心境。”

“还有,少留,和离的事我心意已定。”

许少留尚且难以置信的站着,谢珺却已缓步走了出去。

外头天光早已暗了,月初的时候夜色都是昏暗的,那一弯细窄的弦月缀在天际,未能照亮夜幕。院子里倒不算太暗,灯笼挑在甬道旁边,谢珺进了厢房后吩咐人铺床备水,让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这一晚自然无眠。

次日清晨,许少留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在正屋里等她。

他显然也没有睡,精神稍稍显得倦怠,见着谢珺的时候已不像昨夜那样激动,只是道:“你当真想清楚了,要和离?”

谢珺沉默着点头。

“我并不觉得许家有哪里亏待你,”许少留直视谢珺的眼睛,“不过你既然已经铁了心,许家也不会强行挽留。这是两家长辈定下的亲事,还需禀明老夫人知道方可。还有,你曾说过,当年你母亲离府时曾叫你十分痛苦,这样的痛,你打算让融儿也亲尝一遍?”

“当然不会。”谢珺坐在椅上,缓缓理着衣袖,“我很早之前就跟融儿说过了,他明白我的想法,不会像当年的我那样以为自己被抛弃。何况,我在许家就算无功,却也能勉强算得上无过,融儿也到了渐渐懂事的年纪,有空时我也可以去书院看他。你应当不会阻止吧?”

她抬起眉头,却发现许少留的脸上又一次现出惊诧,甚至带着隐约的愤怒。

“所以谢珺,你很早之前就在为和离做准备了?”有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许少留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你闷声不响的跟我相敬如宾,背地里却在准备和离是不是?你怎么跟融儿说的,说我许少留对不起你,所以你才要离开?”像是羞恼,像是愤怒,他霍然站起身来,手紧紧的攥住了那把拿来撑场面的折扇。

谢珺缓声道:“我还没那么不堪。我们性情不合,强行凑在一处只有尴尬,融儿不是看不懂。他希望我过得高兴些,有什么问题?”

从昨晚至今,她说话总是那样平静,反衬出激动的他有多么可笑。

许少留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又像是羞怒,有些失控的质问道:“夫妻一场,谢珺,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不声不响的筹划着和离,将一切打点妥当了,才告诉我这些?”

他自幼便被名儒教导,说话从容有礼,从未像现在这样失礼过。原来她一早就在谋划此事,那时候的她必然已经冷了心肠,舍了旧情,而他却毫不知情,甚至期盼着她能想通了回心转意,重拾旧日温情。而今想来,他的期盼是多么可笑!谢珺的这番谋篇布局,简直就是打在他脸上最响亮的巴掌!

谢珺抬眉打量着他,“夫妻一场,你不也是这样对我的吗?也许是我气量狭小,钻了牛角尖,但是我谢珺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你许家的地方。”

曾经的依偎与温存在此时显得那样遥远,夫妻俩终于走到这个地步,她瞧着许少留那难看的脸色,说不出是悲是喜。

谢珺记得她还未出阁的时候,有次跟谢璇说起陶氏来,她冷笑着说,若换了是她,碰见这样的情形,只会去折磨招惹夫君的女人,而不去折磨自己的孩子。

时至今日,相似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她才发现这话只对了一半。她绝对不会去折磨自己的孩子,却没心情去跟那个女人有任何联系,如果要有任何报复,也该放在背叛了感情的男人那里。

就像此时看着许少留那难看的神色,谢珺不知怎么的竟有种奇怪的快慰。

很早之前,许少留拿崔凤往她心上划了一道伤口。而今日,她也用这种方式回敬给他。

两个人扯平了,曾经的美好在今日彻底割裂,就再没有谁亏欠谁。

如今要做的,便是跟长辈们说清楚,而后让自己更加强大,呵护许融尽量不受伤害。就算她不能陪在他身边,也可以尽力用旁的方式弥补,让他高高兴兴的长大,不为母亲的离开而心生怨念,更不因继母的出现而受到欺压。

有婉太皇太妃,有谢璇,有谢澹,这些人在她背后支撑着,她很有把握。

第142章

六月的天气愈发闷热了,谢璇怀着身孕不敢贪凉,也不能拿冰来解暑,木叶便只好变着花样的做种种解暑的甜汤来养着她。

韩玠忙碌过整个五月之后,积压的政务稍有缓解,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谢璇身上——

每回在文华殿议事完了,出宫后便直奔府邸,陪着她看书,同她一处练字,或是抽空带了她去郊外散散心,在暑气浓烈之前带着她去湖心小岛上坐着,避过晌午的重暑。

前世未能做的事情,此时尽量弥补。

这般行径为外人所知,便有人暗地里调侃,说这位威名赫赫的摄政王在外严肃威仪,在内却这般宠着娇妻,莫不是那位信王妃有什么妖法牢牢的拴着他?有知情者道出信王出征在外时,信王妃曾怀着身孕不远千里追过去的事情,便有人说信王妃太会黏人云云。然而无论如何,信王夫妇感情融洽的事却已成了人所共知,不知羡煞多少女子。

可惜谢璇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自打从潼州归来之后就越来越娇气,孕中爱闹些小情绪,前一刻还甜笑着让韩玠给她磨墨,下一刻就能虎了脸,嫌弃的说他磨得还不如芳洲。可怜一位堂堂摄政王,还得哄她、安抚她,然后取了砚台墨锭重新慢慢儿磨。

如此闺中闲情之妙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一日天气依旧闷热,谢璇晨起后便懒怠动弹,因韩玠早早的上朝去了,自个儿用完早饭,便坐在窗边开始翻书。

她的小腹已日渐隆起,比起寻常五个月的孕妇,还要大那么一圈儿。谢璇前世怀过孩子,便分外疑惑,等岳太医来请脉的时候问了问,岳太医也捋着胡须道:“王妃的身子确实与寻常不同。”他隔着丝帕又诊了许久,好几遍才敢确认,道:“这些日子脉象日益明显,王妃腹中的,怕是双生子。”

“双…双生子!”谢璇喜上眉梢,“你说这是个双生子?”

“是!”岳太医恭敬的回禀,脸上也有笑意。

“当真么?”谢璇高兴得摩拳擦掌,“是两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还是龙凤胎?”

“如今也只五个多月,暂时还诊不出这许多。”

谢璇笑意盈盈,“是双生子就很好了!”——当初她和澹儿就是同胎双生的姐弟,她腹中的如果也是个龙凤胎,那可就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叫人重赏了岳太医之后,谢璇便开始坐在床边等韩玠,想把这好消息快些告诉他。

谁知道等来等去,总是不见他回来的影子。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外头也愈来愈热,寻常这个时候韩玠都已回府,带着她去湖心小岛上避暑,今儿却始终不见踪影。芳洲怕谢璇待会儿中了暑气,便劝着她先到湖心去纳凉,谢璇原本满腔喜悦期待,如今等不到韩玠,那热情就慢慢的磨掉了。

孕中情绪容易起伏,这期待落空无限放大,轻易吞噬了笑容。谢璇心里老大的不愿意,竟自耍起了性子,韩玠没回来,她就不去湖心岛,于是坐在床边不动弹。

芳洲劝了会儿没什么效用,只好暗暗的祈祷韩玠早些回来。

谁知道过了晌午,韩玠依旧不见踪影,只派了个人回来禀话,说他今日不能回来陪着,让王妃自行用了午饭。

谢璇气闷!

且不说这双生胎的喜讯,明明昨晚说好了今儿让木叶做鸭血粉丝汤和酸笋鸡皮汤,再配着谢璇爱吃的蟹黄豆腐和酒香鹌鹑并些精致小菜一起吃的,结果木叶忙活了一前晌,她盼了好半天,他却不来!因为蟹黄性寒,孕妇不能多吃,昨晚她还是软语撒娇了好半天才让韩玠松口的,当时韩玠还说什么来着,嘲笑她怀了孕后胃口颠倒,暑热天气居然惦记着油腻的吃食。

好么,他不回来,那她自己吃光就好了!

明光院周围虽也栽植了树木,到底不如湖心小岛上阴翳清凉,初时谢璇还忍耐得住,到晌午时闷热起来,瞧着那一桌肉汤,忽然就觉得有点发腻。于是叫人取了冰缸和风轮来,将屋里的暑气消了,才算是高高兴兴的吃了饭。

外头天气热得能把人晒化,谢璇没地儿消食去,在窗边坐了会儿,便还是回榻上躺着,还吩咐人不许撤了冰,要等后晌暑气消了才行。

韩玠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听说王妃今日没去湖心小岛,一回明光院,就瞧见了门口一大缸半化了的冰,有两个丫鬟取了新的,正在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