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一直抿着嘴,看着堂上的几个人不语。

“大郎,过来见过表姐。”见堂上的舅父舅母与二郎在哭着说话,谢慧齐没过去,而是拉了大郎过来。

“晋平见过堇表姐。”

“长大了…”谷芝堇扶了他起来,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一直淡然的妇人这时候眼圈红了起来,“你眼睛眉毛鼻子长得像你阿父,嘴巴长得像你娘,小时候你就是个玉面童子,没想现在长得更俊秀了…”

等她见到跟姑父一模一样的二郎,谷芝堇捂着眼睛,久久都没有说话。

谢慧齐这时候回了国公夫人和二夫人身边。

这天谷家留了他们的午膳,知道谢慧齐膳后要走,谷芝堇把她路上做的那几件衣裳给了她,“没什么给你的,你先拿着,表姐以后再给你好的。”

“诶,知道了。”谢慧齐高高兴兴地接了。

这厢余小英抱着儿子不断看着齐君昀,自见到这个国公府的长公子,也就是慧齐表妹的未婚夫婿后,他就一直盯着人不放。

齐君昀也就当没看见。

他是被人看着长大的,早知道被人盯着怎么自处。

但余小英盯得实在太打眼了,国公府的夫人们都朝他不经意地看了几眼,他岳父都不得不朝他摇头示意。

余小英见不能盯着看了,干脆把抱在手中没放的儿子放到谷母手里,然后回头就对齐君昀说,“我能和你出去说两句话吗?”

“自然。”齐君昀微笑点头,握扇起身。

余小英有些嫉妒地看着他。

他发现他媳妇说得好像有点对,像他这样的粗汉就是到了京城,连给京里贵公子家当守门的都不配。

一出去,余小英斟酌了半会,觉得这事要是让他媳妇知道了肯定嫌他丢人让他滚,但他还是问了,“你家小娘子身上穿的那种衣裳,几个钱一身?”

他也想给他媳妇弄一身。

说罢,酸溜溜地看了齐君昀身上穿的那袭青金丝绸的长袍一眼…

算了,这种的他还是别弄了。

等以后日子好过了再弄一身也穿穿罢,到时候也许她就会看他顺眼些,不再骂他是乡下来的没用赤脚大夫了。

齐君昀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一听这话挑了眉,他沉吟了一下,想了一下,还真是不知道他小娘子的“那种衣裳”几个钱一身,便朝后面略扬了下手。

那个方向站着的齐昱赶紧跑了过来,“主子。”

斜后方的齐大也过来待命。

“姑娘身上的那种衣裳,几个钱一身来着?”齐君昀淡道。

齐昱躬身垂眼,微笑着道,“回主子,姑娘身上今日穿的是青白色的旧袄裙,这是姑娘自己做的,小的算了算布料的钱,大概四十文钱就可了。”

“那你们京城有没有现成的买?”余小英摸摸鼻子问。

他可不想买什么布料。

“回谷家姑爷,小的帮您去看看,回头得了消息再回您,您看如何?”齐昱笑道。

“好,劳烦你了…”余小英点头,这时候又想起京里这些下人是要打赏的,他摸了摸自己腰间,里面荷包还有十个铜钱,这是他等会要出去买鸡的,他顿了顿,没拿钱,从袖中掏出个瓷瓶,边打开塞子边跟这下人道,“我没钱,给不了你什么打赏,给你粒我自己做的药,这个药是延命的,一般只要不是性命关头,这药能多拖住人活几日,算不上什么好物,但也还过得去,你拿着。”

余小英倒出了一粒药了给了齐昱,齐昱见到主子点头,方才双手接了过去,弯腰微笑着道,“多谢谷家姑爷的打赏。”

余小英羡慕地看着齐昱躬身恭敬地退下,这个下人,长得真好。

长得这样好,还是个下人。

这要是在他们东海,这种长相的都会被百姓当龙王爷儿子的化身供着了。

可在京里,他只是个下人。

“你们家有几个那样的下人啊?”余小英算着,不知道靠他卖药治病能请得起几个这样的下人来听候她的命令。

“嗯?”齐君昀微有点不解。

“就是你们家有几个像你小娘子身后跟着的那样的下人,还有像刚才那种的…”

“嗯…”长公子还仔细算了算,“府里几百,算上外面庄子里的,一千余,怎么?”

余小英不算了。

他就定定看着齐君昀,齐君昀被他盯着也不恼,反倒淡笑道,“余先生在想什么?”

“你很有钱?”余小英酸得觉得他鼻子都不舒服了。

难怪她老不想嫁他,嫁了还嫌他这不好那不好。

他以前还不知道,以为自己有存银有本事,她还那么坏脾气,他有什么配不上她的?

可现在想想,是他冤枉她了。

余小英心里有那么一点不好受了起来。

但也仅止于这一点不好受了,婆娘娶都娶到手了,她儿子都为他生了,他都跟到京城来了,她想让他滚,没门!

有钱?

齐君昀嘴角翘了起来。

说他有钱,也对。

不过比起有钱,他好像更有权一点…

“算是。”长公子也无意跟一个刚从东海来,不知京城习俗和形势的人多说什么,也稍微提点了几句,“先生来京不久,想来有些事也不太懂,有什么不解想问的先去问问谷大人,要是再有不解的,你派人到我府里来告知一声,我派管事的跟你解释,如何?”

余小英听了犹豫了一下,把袖中的那瓶药都给了他,“多谢你。”

说完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道,“我家堇娘说我们家劳烦你众多,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医术尚可,齐公子若是哪天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差人来叫我一声就行。”

余小英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这位国公府长公子释放出来的善意他也领会对了,所以这时候也把自己的小心眼收了起来,跟人真心诚意地道了谢,还朝他举手揖礼。

谷芝堇一回到堂屋就听父亲说那个混不吝找长公子出去说话了,当下就跑了出来,出来一看到此景那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快步走了过来,朝齐君昀就道了万福,“长公子…”

“堇姑娘。”

“长公子客气,堇娘已是人妇了,长公子如若不嫌弃,叫我堇娘就好。”谷芝堇淡淡道。

齐君昀颔颔首,这时候见小未婚妻也出来了,淡漠的眼睛柔和了一点。

谢慧齐忙走了过来,“哥哥…”

“哥哥,你看,表姐给我和大郎二郎做的新衣裳…”谢慧齐举着手上捧着舍不得放的衣裳跟齐君昀笑着道。

“嗯。”齐君昀应了一声,但还没跟她说什么,内堂就有人过来叫他们用膳了。

膳后,大郎向世兄告假,说他跟二郎想下半日留在谷家,傍晚再回去。

“二婶,我现在陪陪我舅母,等我回去,晚上我再跟您说书院的事…”眼睛还红着的二郎则跟二夫人道,“您别太想我了,我很快就回去了。”

被个小孩儿哄着,齐二夫人听了啼笑皆非,小二郎是太聪明了,但是孩子这时候都不忘跟她交待一声,是把她对他的好惦记在心里的,他能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

“唉,知道了…”他眼睛还红着,齐二夫人看着他可怜,心里可怜惜他了,这时候哪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

回过头,在外向来冷厉的二夫人朝谷夫人说话时也较与常人说话软和了一些,“傍晚就让府里的人带他们回国公府吧,今日他们的世兄只为他们向书院告了一日的假,明日早些时候,家里人还要送他们回书院去。”

谷夫人点头,脸上露出淡淡温婉的笑,眉眼间因此依稀可见她当年的气质,“多谢二夫人。”

“哪里的话。”齐二夫人摇了下头。

她还道自己是老了,可比起眼前这位可怜的华发早生,容颜疲惫老态的谷夫人,她较以前已算是没什么变化了。

膳后不久,国公府的人就带着谢慧齐走了。

他们走后,谷舅母才放心地昏了过去。

谷展铧抱着小儿子看着床上就是昏睡着也还是泠汗不断的爱妻,久久都移不开满是担忧的眼。

她很久没有这么精神过了,今日为着见客,不知是怎么强撑着清醒了这么久,撑了这么久这一倒,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阿父,您先把您的药喝了。”谷芝堇进了屋,先把父亲的药给了他。

一直躺在父亲的怀里,看着母亲脸上的一点不动的谷冀云这时候抬起了头来,把他阿姐端着的药碗往父亲的嘴边挤,“父,喝。”

喝了,就好了。

“好,好,阿父喝。”谷展铧看着现在已经慢慢对他开始表示关心了的儿子,那冷酷凌厉的嘴角松驰了些下来,他摸了摸儿子的脸蛋,在他专注的凝视下把药喝了。

喝完,把空碗倒给他看了看。

谷冀云这才收回眼睛,重新躺回他的怀里,把目光再次专注地投向了他母亲脸上的某一点…

“你娘的药什么时候好?”谷展铧把碗递过去后朝女儿轻声地问了一句。

“还要半个时辰…”谷芝堇说到这顿了一下,淡道,“小英在国公府送来的东西里找到了好药材,说这次要煎久一点。”

说着她看向父亲,“他说母亲用那些药恢复得快一些,我就让他用了。”

“用罢,”谷展铧闭目摇头,淡淡道,“国公府送过来的东西,咱们家用得上的都用上,你不必担心为父会欠他们多少,也不必担心你表妹在国公府的处境,阿父用不了多长时日,就都会还了国公府的情的,到时候你表妹也会从我们府里风风光光嫁出去,阿父不会让她再受那些个欺辱的…”

该他谷展铧报的恩,他一样都不会少,而该他报的仇,自然也是一分都不能减。

一家子陪他千难万险地回来了,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就是把那几个人放了血割了肉吃,也还不了他一家子这些年受的磨难与屈辱的一成。

但就是把他们千刀万剐都还不了,那些欠他的,都该把欠他的还回来了…

谷芝堇看着父亲抿得死死的嘴唇,轻声“嗯”了一声,转身轻步退了出去。

她走后,谷展铧睁开了眼,低头看着眼睛还是一动不动的小儿子,良久长长地吐了口气。

“儿啊…”谷展铧笑了起来,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掉了下来,砸到了一动不动的小儿子的头上。

以往根本没有反应的谷冀云这时候突然抬起了头来,与父亲的泪眼相对。

“父,不哭。”谷翼云突然伸手擦了他眼边的泪。

谷展铧因此心口狂跳了起来…

“堇儿…”

刚出去没走远几步的谷芝堇因此狂跑了进来,对上了弟弟朝她看过来的眼睛,尔后,她听到她的小弟弟静静地跟她说道,“姐,父,哭…”

他指着他的父亲跟他的阿姐说道。

而他的阿姐在此刻因他的话泪流满面。

谢家大郎牵着他家二郎的手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表姐沉重得近乎佝偻的背影,也是久久都没有说话。

等听到她大哭出声后,二郎可怜地想,这个姐姐看起来,比他们阿姐还可怜呢。

晚上大郎二郎归了国公府,夜晚谢慧齐前去为他们吹灯时,大郎在他阿姐给他盖好被子后拉了她的袖子,嘴巴蠕动了几下,但话好一会都没说出来。

“怎么了?”谢慧齐看着笑了,问他。

看着阿姐温柔的笑脸,再想起白日大表姐的那大哭声,那种哭声大郎现今想起来心口都像被刀子割了一块。

那是跟他阿姐不一样的哭法,他阿姐哭时,只会仰起头来,让他们看不到她哭。

无论哪种,都让他的心口疼。

“阿姐…”大郎喃喃地叫了她一声。

“嗯?”谢慧齐干脆转回身来,让红豆把灯放下,带着小红她们退下去,等人走了,她摸了摸大弟弟的头发,“有什么事要跟阿姐讲的?”

“舅父也是病的,他的手跟腰好像都不好…”大郎咬了咬嘴唇,还是说了,“家里好像只有表姐夫身子好一点。”

“是,阿姐也看到了。”那个姐夫看起来还不坏,这人看起来是身上没病没痛的那种,也是难得长得高大的一个男人,但看面容,看着也是久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谢慧齐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表姐对那个表姐夫淡淡的样子,看起来无情,但谢慧齐却从她的行为举止里看出了她对他的维护。

她一听他跟她家的长公子在说话,冲出去的焦急里是藏有对那个人的担忧的。

看起来最无情的人,怕是最深情。

“阿姐,如果能的话,给舅父他们家点好药材,我看那个表姐夫人在焦药的时候,好像很喜欢国公府送去的药材。”大郎有些不安地道,说着都有些不敢看他姐姐的脸。

他其实不应该跟阿姐讨这些的。

阿姐也难的。

光为着他跟二郎的前途,她在国公府连口气都不敢松,每日忙得团团转,三个夫人哪个夫人面前都不敢说错话做错事。

可是,国公府的药材是最好的,他知道国公府的药材都是国公府的管事从全国最好的药乡搜罗来的,国公府自己本身还有药庄,府里还养着好几个大夫,一个有上千个箱子的药堂,里头的好药材是外面花多少银子都买不到的。

买不到,那只能要了。

谢慧齐看大弟弟局促不安的样子,轻叹着摇了下头,把他的脸别了过来,弯下腰对着他的眼睛,“谢谢阿弟提醒,阿姐知道了,改明儿就送一些过去。”

大郎勉强地笑了笑。

“好了,”谢慧齐笑着拍了下他的脸,“睡吧。”

“傻孩子,别想太多了,”谢慧齐见他还是不安,也是无奈地笑了,“就是不是阿姐,就是你去要,这点药也是能跟你齐祖奶奶还有世兄要得起的。”

她知道大郎在这个府里比她更谨慎,她也知道他心思重,但没想心思重到了这一步,她家大郎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尽管他姓谢,国公府姓齐,再亲也不可能能一辈子都住到一起的一家人,但有些东西分得太清楚了,情份也就淡了。

不过谢慧齐也知道这怪不了他,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国公府何尝不是喜欢他们姐弟的这份知情识趣?

要得多了过了线,事情就是另一个样了。

“傻弟弟,”谢慧齐干脆坐在了床边,拍着他的脸笑道,“阿姐以后是要跟你世兄过一辈子的夫妻,这点东西,你要得起,我也要得起,只是以后我们莫做那亏心人就是,你以后莫要这么作想了,若是让老祖宗和国公夫人她们知道你跟她们这样生份,心里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大郎听她这么一说,轻吁了一口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罢,又轻声道,“我只是怕你难做。”

“阿姐知道…”她何尝不知道?所以再忙,她也不曾真正地抱怨过,都是有事就立马担起来,哪怕明知有危险,明知会有后患也没有退却过。

她是天生这般勇敢?

哪啊。

只是她必须迎头而上而已,她身后还站着两个弟弟。

尤其现在,在舅父一家没立起来之前,她更是不能出什么差池。

但这些事是她的事,弟弟有弟弟的事,不能让他去替她想这么多,他也不该承担这么多,谢慧齐低头轻捏了下他的鼻子,取笑他道,“知道你想得多,又心疼我,但你这话可莫要让你世兄知道了,如果让他知道你的意思,还当你以为他对我不好,回头少不得罚你。”

大郎这时候脸红了起来,有点讪讪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