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热饭热汤,好吃着呢。”余小英这时候看到她垂下了眼给他擦手,他轻吐了口气,道,“吃啥都不要紧,你顺心就好。”

他一人煎一家子的药,要带孩子,还要带小云,还要跟着她跑,谷芝堇也知道他从早到晚一口气都歇不了,可这么多年了,她早习惯嫌弃他了,就是心疼他,她也早已连一句软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连怎么疼她自己她都不知道了,怎么还有力气对他好。

谷芝堇松开手,拿起碗把补汤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路上再难,他也没断她的补药,她知道她和她的一家子是靠着他才活下来的,也知道他进京后的拘束,也知道他见到国公府长公子后的那种无地自容,更知道他怕她不要他。

好在,她不会真的不要。

他再与这京里的满城贵公子丝毫不同,她也还是嫁了他。

嫁了就是嫁了。

谷芝堇冷肃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可这时候余小英看着她却舍不得眨一下眼。

她只要对他稍微好一点点,他就能毫不犹豫把他的心肝都挖出来给她,忙了一天的余小英觉得身上的疲惫此时也全没了,安静地看着她喝完汤,就轻声与她道,“我带着宝儿在屋里,你有事就来叫我,没事了就早点回来睡,岳父那你就别去看了,晚上我会煎好药端去给他们的。”

“嗯。”谷芝堇淡淡地点了头,没看他。

英小英拿着药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慧齐一直低着的头这时也抬了起来,她朝表姐望去,迎上了表姐漠然的眼后,莫名地,她轻叹了口气,“他对你好,是吗?”

“就那样吧。”谷芝堇淡淡道。

“好就行。”谢慧齐点了下头。

谷芝堇笑了一下,没再多说。

是好就行,要不还能如何?

她也就这命了,就跟他过吧,欠他的她就是拿她的一辈子都还不了。

当夜谢慧齐住了下来,半夜她听到了孩子的尖叫声就起了身,今晚红豆在外守夜,谢慧齐听了好一会孩子的声音实在睡不着了,就喊了红豆几声。

等她下了地,才发现红豆跟几个丫鬟都站在外面…

“红豆,怎么了?”

红豆见到她家姑娘醒来了,赶紧擦了脸边的眼泪走了进来,“您怎么醒了?”

这时,尖叫声又传来。

“小云怎么了?”谢慧齐扶着门框,就着红豆手里的提的灯笼,看着眼睛红红的她。

“姑娘,表公子发了癔症,表姑爷正在施法救他。”

谢慧齐吐了口气,“我去看看。”

她穿了衣裳过去,越走近尖叫声越大,可她到底还是没有靠近,最后被出来的祈夫人扶着回去了。

“姑娘,你就别过去了,别惊了身子。”祈夫人眼边的泪流个不停,声音都是哭腔,“明个儿长公子还要来,你要是在这府里病了,谷府就真完了。”

老的残,小的也残,这府里若是没国公府扶持着,就真的要完了。

那厢谷芝堇看着绑在床上还不断挣扎尖叫的弟弟,别过脸拍了拍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母亲,漠然地看向了正在施针的丈夫。

药是不能再喂了,这时候也不再拿针把他扎昏过去,一天不能扎两次,要不脑子就彻底坏了,就是拿巾帕堵住了他的喉咙也不行,他不喊的话,他会把自己的舌头卷成扭曲的一团,然后好几天都伸不平,连饭都不能吃了…

谷芝堇想着这些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回过头,看向拿着完好的那只手抚着眼睛的父亲,看着他的老泪从手心里流了出来滑过了他的下巴,湿了前襟而不自知。

她看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身边哭得喘不上气来的母亲抱入了怀里,拍着她的肩淡淡道,“没事的,小英会把他救过来的。”

此时正在摸穴施针的余小英已经满头大汗,但就是额上冒出来的汗流进了眼睛,他也没敢抬头擦一下,两手不敢离妻弟的身。

谷芝堇看着他们,此时就是双眼疲惫得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了,她也不敢合上眼睛。

合上了,这个家就完了。

谷展铧被家中姑爷,也就是东海神医救了过来的消息就传了出去,这事被谷家族人知道了闹上了门来,要谷展铧还他们一个公道。

人明明没有死,为什么要把族长他们关进死牢?谷展烨他眼中还有没有祖宗王法了!

这时候来要人的谷家族人也是不怕了,族长族老这些能做主的人已经被关了进去,且又想他们得的那些钱财还会被人秋后算帐得去,这些人一想恶向胆边生,非要在今天让谷展铧给他们一个交待不可。

这一日,谷家人就集结了上百人杀向谷府,其中不乏拼命之人——以族长的几个儿子为首的更是手握长刀,已不打算善了了。

但在他们到之前,衙门的人就先等在了那。

齐君昀是在中午出的宫,出了宫往谷府这边快马过来也花了大半个时辰去了,这时候谷氏族人跟衙役的对仗已经到了快要见血的地步,他这一来,谷氏族人的怒火全冲向了他。

“打死这个人,就是他为那残废出的头!”人群中不知谁喊出了这么一句,就有人向齐君昀冲来,长刀就往马上的齐君昀挥去。

但这人只跑了几步,长刀在空中挥了几挥,只见一道血痕往空中喷去,随后他的头颅就离开了他的头,眨眼间就掉在了地上。

国公府长公子的护卫此时策马拦在了他们长公子的前面。

忻朝有律法,刺杀王公者,当立斩。

齐国公府的长公子虽还未正式承袭国公之位,但国公府只有他一个嫡子,国公府的名只要没被夺,他就是还不是王公,也离王公不远。

杀几个要杀他的人,无论是律法还是皇帝,都追究不到他身上去。

而国公府的刀太利了。

谷家族长家出头的小儿子头被斩了之后,谷家的人都静了…

有人想冲出来呐喊,但在周围人怯懦的退步后都止了。

原先商量好的冲势,败在了国公府冲出来的两个冷面无情的铁骑下…

齐君昀这时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了下人,抬脚往谷府里走去。

“齐公子…”守在门口的顺天府总捕快这时候忙躬身答道。

齐君昀本来往门走的步势停了,看向他,淡道,“听说王大人病了?”

“回禀公子,是。”

“好生休养。”齐君昀抛下了这句话就进了谷府。

一入谷府,来迎他的是他一脸紧张的小未婚妻。

“舅父醒了,可是又病了,小表弟也是…”谢慧齐说这话的时候心都是冷的,她知道舅父不可能比他们家好过,可她不知道,这个家已经难到了这步。

每一步都好像岌岌可危。

“嗯。”她没预料到的,齐君昀早已预料到了,他在谷展铧进京前就已经把全部的情况摸清楚了,“好了,外边很快就没事了,我先去看看你舅父。”

“诶。”谢慧齐只能跟着他走。

齐君昀找了谷展铧单独谈话。

“谷大人,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齐君昀把他的扇子搁在桌上,眼睛冷静地看向那个垂垂老者,“你确定你还能活过今年?”

谷展铧抬起了黑青的眼,眼神称得上冷酷地看着齐君昀,好一会,他道,“能。”

“好。”齐君昀得了他的话,也不多问,接道,“那你明年还能上任,不过上任之后,你还是确保自己多活几年的好,户部尚书也老得不能再老了,这个位置,明年春末我就能扶你坐上去,后面的事,得靠你自己了。”

谷展铧这时候定定地看着齐君昀,看着这个许诺他尚书之位的年轻人,尔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不算笑的笑容,“那老夫要做什么?”

齐君昀这时候已经起了身,把扇子抄到了手上,抚扇而立,他轻瞥了谷展铧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就往门边走去。

谷大人…

他胜就胜在是他妻子的舅父之上,也胜在他为官还算有一手。

但这时候谈他用不用他,还为时尚早。

这谷大人上任之后,能不能站得稳,还得看。

齐君昀这时候没什么跟谷展铧说的,他出门后看到小未婚妻忧虑地低着头站在那不知在想什么,一察觉到他出来后,就跟受了惊似地抬起了头看向他。

她中了谢家的刀后都没这么惶恐过。

“过来…”齐君昀朝她颔首,等她一过来就把她身上的披风解了,把他的狐披盖在了她的身上,与她道,“咱们的事来了,皇后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谢慧齐当下就点头,“知道了,哥哥。”

齐君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轻摸着她鬓边被寒风吹乱了的鬓发,看着眼前顿时美得让他心悸的小姑娘,“不怕?”

“不怕。”谢慧齐想也不想地摇了头。

有什么好怕的。

昨晚那一大家子压着嗓子的痛哭声还留在她的耳边,她有什么好怕的?

活着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想坐以待毙,那就去争,那就去抢,就是用拼的,那也必须去拼。

害怕,逃避永远都解决不了事情。

“回吧。”齐君昀拉了她的手。

“嗯…”谢慧齐往屋里看去,又回头看他,犹豫了下,道,“我想进去跟舅父他们告个别。”

齐君昀轻抚了下她被寒风吹得发凉的耳朵尖,颔首,“去吧。”

谢慧齐感激地朝他福了福身,快步进了门去。

“表姐…”

刚从侧门进来,此时正在低头给父亲按摩残手的谷芝堇立马回过了头。

“慧慧…”一脸疼痛难捺的谷展铧立马坐正了身姿。

“舅父,我要走了。”谢慧齐走近他,给他郑重地道了万福,“您要好好保重。”

“走了?”谷殿铧失神地重复了一句,尔后猛地回过神来,“要回国公府了?”

“诶,是。”谢慧齐看着舅父苍老黝黑,印满了苦难的脸,见他这时脸上虚汗不断,又是一脸怅然失神的神情,在这一刻,她的心猛地就跟被钝刀子狠狠捅了一刀似的,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舅父老了。

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像是在受难吧?

可他还是在挺着。

他带了表姐他们历经万难从东海回来,是想报仇吧?也是想要给表姐表弟他们一个更好的以后吧?

他都在挺着,好手好脚的她又有什么难的?

“好,好,回去,回国公府吧。”谷展烨把手伸了回来,颤抖着手指想去拿桌上装着止疼药的瓷瓶,可手一碰到瓶子,瓶子就倒了。

谷芝堇把瓶子拿了起来,把药倒进了他的手心。

谷展铧仰头把药吞了下去,方觉右手那钻心的疼才好了一点,他强力打起了精神,朝外甥女微笑道,“回去要听齐老太君和国公夫人她们的话,不过你素来乖巧,我是放心的。”

“是。”谢慧齐微笑道。

“哎,回吧。”

去吧,还是去国公府的好,在他没坐稳位置之前,她还是别回来的好,若不然,怎么护得住她。

“那我走了。”

“好,儿,送送你妹妹。”

“好的,阿父。”

谷芝堇陪着谢慧齐走到了门口,谢慧齐就没动了,她拉着谷芝堇的手,低头摸着她从小就叫姐姐的女孩子那已经完全不显细腻的手。

手指还是那么纤长好看,但那已经不再是一只贵女的手了,指腹上那薄薄的茧证明着它的主人长期劳作很久了。

“府里要是缺什么药,你只管叫人来告知我就行,我那都有的,国公府的祖奶奶和伯娘她们都疼我,很舍得给我东西。”谢慧齐看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那些指腹上的薄茧。

这日子啊,就这么过来了。

而它也将会这么过去…

接下来她会继续努力,想来,她的表姐还是会继续比她更坚强。

“等家里人都好了,我明年就可以搬回来待嫁了,到时候还得要姐姐帮着我绣几床喜被呢…”谢慧齐把她的手合在手心,抬头微笑道。

“知道了,你且去就是。”谷芝堇淡淡道。

“诶,回头姐姐若是有什么事,只管给我送信就是…”谢慧齐拿出手帕擦了她眼边流下的泪,笑着道,“咱们家把这难关度了以后就会好了,你切莫想着有事会烦了我,有事只管找我就是,你们好了,我以后才有娘家可出嫁,才有娘家可靠。”

“知道了,你且去就是。”谷芝堇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她闭了下眼睛,然后双手大力一推,推着她就往外走,等表妹一出门,她大力把门拉上,“砰”地一声把门关了,背过身堵着门,抬着头看着房顶。

眼泪从她的双颊流过了下巴,轻轻地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人耳听不到的,含着万般痛楚的哀叹声。

谷展铧看着痛不欲生的爱女,撑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向她,把她抱到了怀里。

“儿啊,我的儿…”他拍着她瘦弱的后背,心想他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可怜,小时那么美丽骄傲的小姑娘,他却把她养得如今连哭都不敢大声哭。

他怎么就能这么对不住她。

门外,被推出去的谢慧齐看着紧闭的大门,安抚地拍了拍冲上来扶住了她的红豆的手,示意她没事,看了几眼后,她回头朝红豆微笑,“回国公府了。”

“是,姑娘。”红豆低下头,不敢让她家姑娘看到她流泪的脸。

姑娘都没哭,她有什么好哭的。

谢慧齐出谷府的时候,舅母跟表姐还是来送了她。

她不再言语,而是跟她们行了礼就上了马车,等她走后,谷芝堇才抬起了一直低着的脸,看着国公府华贵的马车驰骋而去。

余小英抱着孩子看着她红肿的眼,心里是又酸又疼。

酸她为别人哭,疼她又哭了。

“我以后也会给你买那样的马车,再买很多漂亮的丫鬟给你使唤…”他靠近她,拉了拉她的手,在她耳边说道。

谷芝堇回过了神,回头看他。

看着她淡漠望着他的眼,余小英强调道,“是真的。”

他医术一向很好,就是在东海,他不是也是挣了许多的银子给她花?

给他点时间,他会出息的。

“嗯。”谷芝堇抱过了他怀里的孩子,低头看着安静睡着的孩儿,淡淡地笑了笑。

“去扶阿娘罢…”她朝他说了一句。

她没什么不能相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