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娘不会有事,你也会长大…”齐君昀闭着眼睛吁了口气,把在怀里哭的长子抱紧,假装不知道他哭。

“阿父,我想要娘。”小国公爷终于敢哭了,他抓着父亲胸前的衣裳呜咽着,哀求着,“我想要娘。”

他想要娘,想让他娘对他笑,想让他娘问他在书院过得好不好,哪怕他娘骂他打他,他都想要他娘。

他想要自己的娘。

“嗯,改天就给你。”齐君昀拍着他的背,淡淡地道。

小国公爷呜呜地哭了起来,齐望也醒了,他抱着在他的小怀抱里哭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小姐姐,转头朝他娘看去。

他很害怕。

他抱着小姐姐坐了起来,安静的眼睛望向他的父亲,他道,“阿父,我怕。”

齐君昀把长子抱了过去,把他塞进了被子里,把三个孩子一起抱到了怀里,看着那静静躺着,任由他们的孩子们哭的妻子,那眼睛红得可怖。

“没事,改天就没事了。”他疲惫地闭了闭眼,打起了精神,“来,阿父帮你们穿衣裳,你们跟阿父去沐房玩会。”

她总说,他不能成天不在家,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孩子们很快就会长大,他现在不亲近他们,等他们大了他再想亲近,就晚了。

她说他一生就是功成名就了又如何,救了天下的百姓又如何,他死了,就是流芳百世又如何,他又能真得到什么…

他的孩子们在他身上失去的,才是真真切切的,他在他们身上失去的,也才是真真切切的…

他听着,知道她有几分道理,可他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陪他们,也陪她。

他会把他的一生都给他们的。

可他没怎么仔细想过,她会不会把她的一生都给他。

真是可怜。

齐君昀都有些怜悯起自己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总在做最正确的选择,但等现实反过来扇他一巴掌的时候,他才想,其实不是她一直缺不了他,而是他太需要她了。

原来,那个离不开的人,从来不是她。

朝廷一直在杀人,齐君昀在初五那天没离开国公府进宫,哪怕皇帝身边的公公来请。

初六那天,齐君昀从宫里回来,对沉睡的妻子淡道,“你舅父也有点不行了。”

半夜,坐在妻子身边的齐君昀听到她在叫他哥哥,他猛然睁开眼,身子往前倾去…

迷离的灯光下,她的脸依旧毫无变化。

齐君昀手撑着腿,揉了揉脸,这盹是没法再打下去了,他起身去倒了杯温和铜炭炉上面的水,站在桌边吹凉着,想着等会喂她一口喝。

“哥哥。”又有人在叫他。

齐君昀这次没再回头,跟那个在他的梦里叫过他无数次的小姑娘回了一句,“嗯,哥哥在这。”

声音没了,齐君昀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吹着那碗热水。

他曾跟自己说,哪怕犯了杀戮,假公济私,也得护她周全…

到底是他无能了,连个叫他哥哥的小姑娘都护不住。

水终于温了点,齐君昀喝了一口转过身朝榻边走去。

“哥哥。”床上,那有着亮晶晶眼睛的小姑娘朝他叫了一声,虚弱地朝他笑了一笑。

她的嘴唇还是白的,但眼睛是活的。

齐君昀闭了闭眼,再眨开眼时方才提起步子往前走。

走了两步,把手中那半碗水竟晃悠出了水来,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呃…”刚醒过来的谢慧齐艰难地动了动头,看着那站在原地不动了的丈夫,疑惑地看着他。

咋不动了?

谢慧齐以为自己做梦呢,转过头看了看,见自己呆的地方是青阳院的暖阁,婆婆的地方,不是他们的鹤心院…

还真是做梦。

一想是做梦,谢慧齐也觉得有点失望了。

她那么努力醒过来,结果还是在梦里,可真够让人难受的。

“唉,哥哥你别愣着了。”夜长梦短,他再不过来她这梦就要醒了,谢慧齐有些着急,觉得腰那块疼得慌。

她这梦做得也太差劲了点,疼得厉害,但人却是傻的。

“哦…”见她催,齐君昀有点发傻,但脚已经极快地走了过来。

“唉,哥哥,我说…”谢慧齐说着发现自己喉咙也有些哑,声音小得不像话,觉得这梦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一点,同时眼睛不由渴望地望向了他的碗。

齐君昀看到她的眼睛,错愣了一下,随便飞快在榻边坐下,把茶碗小心地放到了她嘴边,见她连喝了几口,他摸了摸他扶着的她那处有点温热的脸颊,把茶碗收了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水是温热的,跟他刚刚试的差不多。

谢慧齐才喝两口,见他把碗收了回去,顿时就急了,这人怎么了?对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在梦里怎么对她这么吝啬,连口水都不让她喝饱。

“我当年进了这个门就知道,我早晚就是个黄脸婆的命,用过就要被人丢…”谢慧齐嘴里嘀咕着,这话还没嘀咕完,这茶碗就又送到了嘴边,她也顾不上埋汰他的不是了,赶紧喝了起来。

小半碗茶水都入了肚后,国公夫人总算觉得喉口没那么难受了,不忘抬脸下意识就朝人露出个笑。

她是知道自己长得好的,笑起来又特别好看,所以不忘对他老舒展这招,久而久之,这都成了她讨好他的招数了。

齐君昀看着她的笑,轻拭过她嘴边沾着的水滴,眼睛看着她生动的黑眼,俯□亲了亲她的嘴唇。

谢慧齐一被亲,眼莫名地就酸了起来了,跟他抱怨道,“哥哥,我腰好疼,肚子也好疼,喉咙也好疼,哪哪都疼,宝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帮我看看…”

“嗯。”齐君昀的眼热了,他低下头去她隆起的肚子上听了听,上来与她道,“孩子挺好的。”

“哦…”谢慧齐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发现也看不到什么,腰反倒因这个动作更疼了,因是梦中,她也不忍着了,放心地吃吃地喊着疼,跟他尽情抱怨,“好疼的,我动都不动不了,哥哥,我跟你说,那个长得跟你一样的人实在太差劲了,他还拿剑刺我,吓坏我了,我一想要是你真的拿剑要杀我,我就恨得不行,我给你生儿育女还给你管家,天天想着念着你,你还刺我,渣得不行!要换我那年代,这肯定是要被万夫所指浸油锅的你知道不?还有啊,你知不知道你天天不回家有多不好?你真的就不知道我在家里有多着急吗?你这次还连个信都不送,我没被你杀死都快被你气死了,咳咳咳,哥哥啊,我跟你说,你这样真的不行,我知道你心怀天下,可那天下再大,说穿了,这天下能陪你到底,担心你吃喝,担心你热着冷着吗?担心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吗?这天下有我这么喜欢你,挂心你吗?真是的,男人在外头挣钱本来是为了养家,结果你是为了你那些个事把家都搭进去了,本末倒置得很嘛。”

因是在梦里,谢慧齐放心地给他安排着各种罪名,说完还意犹未尽,想编排出更多的来,只可惜她话说得实在太多了,嗓子也太疼了,腰也并没有她分散注意力那疼痛就减少一点,反而更是疼痛耐捺了,于是她这埋汰的话是再也说不出了。

齐君昀一直在看着她的嘴唇动,话是每个字都听进耳朵里了,但直到她不说话,只傻傻看着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碰了碰的嘴唇,跟她道,“要不要再睡会?”

谢慧齐顿时傻眼,圆睁着双目瞪他。

她好不容易在梦里能跟他说会话,他让她睡?

这叫什么事。

“我不睡…”她咕噜着。

“好,那我去让厨房给你弄点吃的,让大夫过来给你瞧一瞧。”

她丈夫太淡定了,就是在梦里,也淡定得跟泰山崩于前也不眨眼一样,谢慧齐看着这样的他都有点傻了。

她觉得她那么爱他,大半原因其实就是因为他的脸和气势…

这样的男人不拿爱实在太难为她了,理智在这种男人身上根本会化为乌有。

“哦。”见他又拿那双她看了千万遍都不厌倦的黑眼眸看她,谢慧齐傻傻地哦了一声,无声地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算了,就是死了又如何,值了。

只可惜了肚中的孩子,如果是生出来了给了他才死,那该有多好。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应该好好活着的。

谢慧齐无奈地叹息着,伸出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眼边轻轻地滑过了一道泪。

孩儿太可惜了,她亲口跟他许诺过要为他生下来的。

实在是太可惜了。

齐君昀这时候已经转过了头去走到了门边,跟门边守夜的护卫婆子吩咐着,让一人去药堂找左让,一人去厨房炖小米粥。

打发去药堂的护卫他三言两语就说了话说他走了,婆子他留着下来,跟她说着小米粥要怎么做。

妻子曾跟他说过,大病的人,尤其久未进食的人在初始不宜大补,应该喝点小米粥先把胃暖好,才能慢慢进补。

她为他做过,也详细说过怎么做,他都还记得,就不忘跟婆子说得清楚点。

齐容氏这时候也是从主屋的正门带着孩子们出来了,是大孙儿听到父亲的声音先醒了过来的,他下了床,他的妹妹,弟弟也是醒了过来要出门来,她不得不跟着他们出来了,她先听儿子让人去请大夫,又听他逐字逐句地教婆子怎么煮粥,整个人都木了,脑袋一片空白。

齐璞已经懂事了,他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教他学问道理,教他怎么当长子,以后怎么立这个国公府,他一直觉得自己懂得多,也最聪明,跟别家的公子都不一样,可这时候,他有点恨自己懂得太多了。

阿父好像疯了。

他像没事人一样地让人去请大夫给醒来的夫人看病,让人去厨房给母亲做吃的,就好像他们阿娘已经醒了过来…

“阿父。”齐璞觉得外面冷得他的手脚都僵了,他都没力气走向他,只能无比害怕地叫了他一声。

齐君昀说完话在想着事,一听儿子的声音,一转头就看到了母亲与儿女们,他先是笑了起来,想跟他们说他们娘醒了,但见他们衣裳不整地站在冰天雪地下,眉头又皱了起来,“赶紧回屋去!”

说着,他就快步朝他们走去,把最小的两个抱到了怀里,嘴里忍不住轻斥,“怎么就这么出来了?病了你们阿娘又要担心了?”

“哦。”小金珠听了,揽过父亲的脖子,小声地道,“病了啊,那我跟她道歉喽。”

齐望点头。

“祖母…”齐璞牵着手瑟瑟发抖的祖母走在了最后,但没走两步,齐容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倒下。

这时候前方的齐君昀一个回身,飞快低□,用肩和头那块把母亲撑住,这时候,退在他们身边的婆子媳妇子飞快过来扶住了她,齐君昀这才抱着儿女起身。

“娘,你太累了,好生歇一会罢,等慧慧好了就好了。”齐容氏站起身后,听到儿子满是怜惜地朝她说着,她顿时眼前一片黑暗,差点又倒下去。

儿子终于疯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主子,主子…”这时候在国公爷出来就进去的婆子慌忙地跑了出来,嘴里压着声音慌乱地报,“主子您快去看看,夫人在哭,哭得可凶了,您赶紧去看看…”

齐君昀一听,也顾不上送儿女进屋,抱着儿女就快步如箭一般冲回了暖厅。

“娘…”齐璞一听,也是傻眼,傻眼之后也冲向了前,冲了几步想起祖母,又猛地回头去扶她。

“什…什么…”齐容氏傻了,被下人扶着往暖厅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边齐容氏傻了,正在伤心掉泪的谢慧齐看到抱着儿女进来的国公爷,还有婆婆和长子也相继快步到了她跟前后,她也是傻了。

随即,领悟过来自己可能不是做梦的谢慧齐看到小金珠号啕大哭着,两只小手住她伸,嘴里叫着“阿娘”的时候,她的心因小女儿凄惨原哭声猛地刺疼了起来。

只是她一伸手,想回抱小女儿的时候,腰侧疼得她五脏六腑都跟被人生生挖出来了一样,她只能咬着牙轻“啊”了一声,头倒回了枕头,再次硬生生地把所有疼痛都掩了下去。

天,不是做梦。

她是真的醒了。

那她就不能再跟个孩子一样跟她家国公爷没皮没脸地抱怨了。

这时候清醒过来的谢慧齐疼得流着眼泪,朝抱着孩子的丈夫看去。

她满是泪眼的这一眼,却是清楚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道泪光。

谢慧齐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放下儿女,看着他低下头,轻拭了她眼边的泪,听他在她耳朵轻叹着道,“别再哭了,是我的不好。”

是他不好,才让她这样委曲求全着,连埋怨都只能在梦里说。

谢慧齐这一醒,确也是跟做梦似的,只是疼痛都是真的,药堂的掌首大夫左让来了之后,她见老大夫小心地差使药女给她看伤口,她都有些着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首往坐在她身边的丈夫看去。

“孩子。”先看孩子,伤口跑不了。

“嗯,等会就看。”齐君昀摸了摸她的脸。

谢慧齐再着急也没办法了,等医女看过伤口,又重涂了一遍药后,老大夫就上前问谢慧齐的感受了。

谢慧齐的腰现在是不能动的,一动就疼,按她前世所积累的经验来看,她现在应该是度过危险期了,但进一步的情况,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觉得那剑应该没穿过她腰侧的骨头,要不,伤及骨头了,迸发出来的炎症和骨蚀等等会出现的毛病不可能让她醒过来,肾肠等要害处也是避过了,要不,受伤的器官衰竭也不可能让这么有精神。

她可还记得刚醒来那会,跟唐僧一样跟她家国公爷唠叨的那些,那话一大串的,她要是临死之人,就是回光返照都不可能有那气息。

不过她也不敢乐观,毕竟她现在还动不了,以后什么情况,还得看以后了。

最要紧的,还是肚子里的孩子。

等老大夫过来把脉,探过她的手和颈脉后,很直接地与她道,“夫人,孩子没事,只是这次老奴探出来的脉像,孩子的脉动似是要比您强一些。”

夫人不是一点都不懂医术的,有些方面甚至要比他这个为医了一生的医者见解还要深刻一些,左让不敢瞒她。

谢慧齐听了反倒笑了,一点也不在意,“这好,不愧是国公爷跟我的孩子。”

说着她就长吐了口气,这心到此是全放下来了,孩子没事就好。

谢慧齐看向他,目光清澈,“左大夫是怕我这母体供养不足孩子?”

意思就是他怕孩子把她的命抢光了?

左让揖手垂头,“老奴不敢确认。”

只是他怕而已。

“左大夫看我说话清明不?”谢慧齐忍着疼,拉着丈夫的手放到了肚子处,勉强地低首看向了她隆起来的肚子,其实这个时候她也感觉到了肚中孩子的生命迹象,可能母子连心,她醒过来了,孩子也醒过来了,这时候,在她手中的那只大手突然抖动了起来,谢慧齐没抬头,也知道她齐家哥哥现下必是心潮澎湃,她不禁微笑了起来,连身上的疼痛这时候也奇异地消失了大半,“放心好了,我会跟他相依为命的。”

孩子活着,她也会活着的,就是情况再坏事情再难,她也会坚持到生出他来的那天的。

她现在既然都已经醒过来了,那她就完全不想死了,哪怕就是阎王非要她的命,他也得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阿娘…”这时候,一直乖乖站在父亲身边不语的齐望突然挤了过来,把头凑到了母亲的脸边,在她脸上落了个吻。

他好喜欢他阿娘。

“呀呀呀呀…”国公府的小国公爷见小弟弟闷不吭声地就挤上前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弟弟好狡猾。

那可是阿父的位置。

居然被他霸占了。

这时候,抱着小金珠的齐容氏才把心中吊着的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看到儿子抱着小儿子把头埋到了她的肩颈处,她眼眶也是热了,眼睛看着儿子儿媳他们,把脸埋在了小孙女那满是香甜气味的脖子里,颤颤抖抖地露出了一个谁也没有看到的微笑。

真是谢天谢地,总算没事了。

谢慧齐还是没离开青阳院的暖阁,她也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宜搬动,她努力乐观,很多后忧也不愿意去想,吃饭吃药都挺积极的,舅父那边,她也是让左让带着药堂的大夫过去了,随带也把小长孙公子和小金珠也捎去了。

小金珠天性会安抚人,又是个极愿意跟大人讲话的,她去了,也定会安抚好舅外祖,而长子即是代表他父亲去的,他在,谁都能知道,国公府是与谷府同在的。

面子里子,谢慧齐都给谷府想到了。

至于她的病,她想着既然婆婆连二婶都瞒着了,那就瞒到底,谷府那边是一字都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