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临前两日,陆放调集官兵,按照事先与程询、河道总督商议好的章程,从速安排下去:分流会影响到的百姓,在高处搭建帐篷木棚,准备相应应急之物;请锦衣卫携圣旨给当地官员,带官兵说明灾情将至,分流淹田势在必行,官员不论如何要劝说百姓迁移;陆放与程询、河道总督已为这些百姓请示朝廷减免三年赋税,酌情贴补钱粮,皇上已恩准。

此外,陆放选拔出一万精锐军兵,留作抢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们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最近几日,程询并未留在广州的按察使司,终日与河道总督四处巡察。

舒明达担心万鹤年出幺蛾子,亲自去懋远县传旨,随后找到程询,说:“接了旨,神色却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实,放下两名手下,看他有没有奉命行事。”

程询颔首说知道了。当日午间,陆放特地拨给程询的一千官兵赶至,等候他的调遣。

下午,起了风,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天阴沉得有了肃杀之气,偏又闷热至极。

翌日午后,锦衣卫那边有了回信:懋远县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迁移,只是,万鹤年及二百来户——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没有迁移的意思。锦衣卫觉出蹊跷,去县城里走了几趟,听得几个人叫嚣着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门的人来分流淹田时,定要与之不死不休。

程询当即命人备马,率领官兵从速赶往懋远。两名千户早就得了陆放的吩咐,对程询唯命是从。

舒明达不放心,闻讯后带着两名锦衣卫追了上去——暴雨将至,要应对的又是一根儿筋的县令和百姓,但凡出一点点的差错,程询大半年来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说,能否安全回到衙门都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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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几乎让人发狂的闷热、至黄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赶至懋远。

程询与舒明达起先策马走在前面,军兵尾随在后,狂风大作时,两人便弃了坐骑。

河道总督闻讯后,披着蓑衣,艰难地赶到程询跟前,在狂风暴雨中大声询问原委。

程询言简意赅地说了,道:“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内事,个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总督隐隐觉得,面前的年轻人身上凝着一股子戾气,明知不是针对自己,仍是心弦一紧,正色保证:“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锦衣卫赶回来,禀道:“回大人,懋远那些百姓正赶去县衙集合。”

程询颔首,“带路。”

河道总督对身边两名亲信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去看看。

夜雨苍茫,雨线在闪电中闪着光。人眼前视线模糊,耳畔只闻风声、雨声。

每个人都是目光坚毅、神色肃然。

入锦衣卫的人,都经受过长期堪称惨无人道的训练,哪一个拿出来,身手都不输于作战勇猛的将士;

陆放拨给程询的这一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怎样恶劣的天气、艰难的环境都能适应。

可程询不同,说起来也曾习武,但时间不长,热衷的只是骑射,到了近几年,碰骑射的时候都少了。可是,他的步履始终稳健迅速,身形一直挺拔如松。

支撑着他的,是意志。

舒明达明白,军兵也都明白。

望见懋远县衙,程询加快步调,到了县衙外,脚步停了停:县衙内外,聚集着当即百姓,黑压压一片。

两名千户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对了个眼色,相继打手势传令:看管好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队,手按上了刀柄。

程询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

舒明达与两名千户和锦衣卫落后他几步。

河道总督的两名亲信亮明身份后,也走进大堂。

身着官服的万鹤年静静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张椅子上,对万鹤年招一招手,“下来,等候询问。”

万鹤年称是。

纵有蓑衣挡雨,程询的官服下摆也早已湿透。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颊上的雨水。随后,负手走到大案后方,绕行一周,边走边敛目打量,随后,缓缓踱步至万鹤年面前,漠然道:“违抗上命。把他这身儿皮扒了。”

两名千户立时高声称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万鹤年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询知道万鹤年心里那点儿陈腔滥调,“要请圣旨?”

万鹤年当即跪倒叩头,“叩请圣安。”怀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员都只能跪着说话,何况一个已经被摘掉纱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询移开脚步,缓缓踱步,“意欲何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职万难从命。”万鹤年声音平静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职在懋远,已有十数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灾,上面的说辞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可在后来,都成泡影,今年说减免赋税,来年便寻别的由头跟百姓要钱要粮;遇灾时允诺给的贴补,事后无人再提,如何讨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经太多。”

程询道:“说下去。”

“卑职祖籍并非此地,但这些年过来,此间百姓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万鹤年抬起头来,眼神平静地望着程询,没有一丝畏惧,“一万百姓,我熟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把我当亲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骗他们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询神色冷酷,“要寻死?”

万鹤年道:“我把话跟程大人说明白了吧。守着河道过了这些年,不论是我还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时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将我与外面的百姓屠杀殆尽,否则,我们一定会赶去阻止。能成,迁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码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们也已为他们拼上性命,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对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没有屠戮百姓的权利。”

舒明达和在场旁人听到这儿,都已是怒火中烧。

程询反倒出奇的冷静,仍是语气漠然:“你心中那些盘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点——眼下代替朝廷对百姓许诺之人,是否挥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询。”

万鹤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为然。

程询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做此地县令十数年,把他们当做父老乡亲,可到如今,你仍旧让他们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丰年,他们有时都要朝廷贴补。是,战之过,但为何与你处境相仿的县令,都能让辖区百姓过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们怎么就能任职三五年之后便升迁到别处?他们怎么就没活成你这样在朝廷面前始终是要饭花子的德行?”

万鹤年欲辩解,程询却逼视着他,加重语气:

“你无能!自己都没活出人形,却自以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却带的他们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甚至质疑朝廷。你这嘴脸,当真是文人的耻辱,着实令人作呕。”

万鹤年无法再维持先前的平静,眼神流露出愤怒,面色转为清白,身形哆嗦起来。

舒明达看着,有点儿怀疑这人会被程询活生生气死。

程询的话还没完:“照你的说辞,朝廷一次没照顾到懋远,便会永远亏欠你们?出过一批贪官污吏,如今、日后就再也不会有清明的官场?若是这样想,你还活着做什么?十几年前投河自尽,岂非皆大欢喜?”

万鹤年气愤难当,语声有些发颤地回嘴:“我信得过朝廷,信不过的是与商贾联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询牵了牵唇,缓步走到大案后方,手抚上惊堂木,没再掩饰眼中的锋芒与不屑,“只是,谁需要你信得过?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万鹤年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身形抖得愈发厉害,“原来程大人既是来杀人,也是来诛心的!”

程询言归正传:“你若尚存几分良知,即刻劝外面那些百姓迁移。分流淹田之事,非尔等可阻挠。”

万鹤年身形似筛糠,语声的气势却很足,便显得说不出的古怪:“该说的话,我已跟你说明白。怎么,程大人以为我在说笑么?又或者,不敢杀我?”

程询牵了牵唇。

万鹤年见他没当即应声,抬头望过去,笑得讽刺,“不论是杀我还是把我下狱,外面的百姓都不会答应…”

程询打断他的自说自话:“不要说你一个七品县令,就算皇亲国戚在此,执迷不悟,我照杀不误。刁民为你不平,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成群结伙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万鹤年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语声也变得平稳,含讥带嘲地道:“你还是三思为好。我们到时候走不出去,迁移出去的百姓自会知晓我们已落难,总会有人替我们做完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嗯?”戾气、杀气自程询双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语声亦透着戾气、杀气,“为了你这一万人的得失,便要让几十万人陷入人间炼狱?为了你们的怀疑,便要让两广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损失?你们也配!

“你这种货色,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得不到朝廷的赏识,便绞尽脑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称颂,几时遇到机会,便挂着个为百姓着想的名头送命,妄想着青史留名。

“为了大局,你们这一万人,我真不会放在眼里。

“焉知你们如愿,将会有多少军兵为了赈灾、救民生死攸关?上沙场舍生忘死的热血儿郎,凭什么为你们这帮蠢材善后!?兵力损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机,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乱!你一条贱命,能抵谁的命?你们一万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军需?”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道明最残酷后果的言语入耳,万鹤年的头渐渐垂了下去。

程询语气更为激烈,眼里只剩杀气:“我把话放这儿:时候尚早,你若奉劝无辜百姓回头是岸,我不会取你性命;再有迟疑,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为刀下亡魂!

“迁移出去却不安分之辈,你会眼睁睁看着,我把他们当做沙袋,葬于洪流之中!

“至于你,我会留着你,来日将你凌迟处死!”

语声微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

万鹤年身形猛然一颤。

程询语气转低,一字一顿,道出未尽之语:“诛你十族。”

万鹤年吃力地抬头望向程询,对方却已点手唤两名千户,“吩咐下去,一刻钟之后,看不到万鹤年走出去,便将县衙内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两名千户愣了愣才高声称是,转身走出大堂。并不是质疑程询的命令,而是因为此刻的程询杀气太重、气势过于骇人。

他们都如此,何况万鹤年。第一次相见,他就知道这年轻人有着超出年龄的气度,心肠过于冷硬。而在此刻,他看到的是这年轻人睥睨天下、残酷冷血的一面。

一丁点儿的犹豫迟疑都没有,就决定了一万人的生死…

可怖。

是,他憎恨程询,憎恨程询上次在按察使司给他的羞辱,憎恨程询末尾说的那一番让他反感却无从辩驳的诛心之语。最早,是憎恨程询那个做过次辅的父亲。

他就是生来厌恶商贾,且认定与商贾为伍之人品行下作卑劣。

他就是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真的能够肃清官场、造福百姓。

一直憋着这口气,憋到了现在。他以为到了程询现出真面目、心虚气短的时刻,哪成想,程询的真面目是这样的。

他再一次发起抖来,只是,这一次的原由,是因为程询指出若阻挠分流将带来的诸多灾难…先前想过么?也想过,但认定了上面只是做官样文章,不是这儿出问题,就是别处出岔子,到最终,大伙儿逃不过一起陷入水深火热的结果。

舒明达则对两名手下、两名河道衙门官员打个手势,一起走出大堂,道:“是非曲折,方才你们也听到了,我们不妨亮出身份,去跟百姓好生解释一番,点出知行的态度。百姓们的怨气,是受了万鹤年的影响,平白无故的,谁愿意陪着个蠢货送死?”百姓敢起哄,是笃定法不责众。

几个人齐声称是。

大堂内,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之后,万鹤年挣扎着站起身来,“我…我去跟百姓们说,让他们尽快迁移到安全的所在。随后,听凭程大人处置。”

程询睨着他,“你那身儿皮,不妨再穿一次。”

万鹤年低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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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连日强风暴雨引发近四万人受灾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在京官员顺道得知,陆放、程询、河道总督这些日子大多数连轴转,亲自带着官兵去灾情严重的地方,救人、安民、勘察灾情。

皇帝立刻命户部拨赈灾钱粮物资,唐栩主动请命加急送去。

皇帝想一想,准了。五军都督府里的事情,唐栩已经驾轻就熟,调/教出的属下都能独当一面,钱粮物资有唐栩这样的人运送,中间必不会出现一边走一边减少的情形。

修衡起初闹着要去,得知那边灾情严重,自己去了只能添乱,便满心遗憾地作罢,只是收拾了两书箱功课,请父亲帮忙带给师父。

唐栩临行前,来到程府,问程家人有无要捎带的东西。

程夫人道:“带一句话就行,让他珍重。”

怡君点头附和,别人亦然。

唐栩启程后,皇帝想起了钦天监的人,从上到下行赏,更给了最先提及南方隐患的官员升官和两年俸禄的赏赐。

大多数时候,他觉得那些人神神叨叨的,十句话里能有一句可信就不错,但是这次,他们无疑是立了大功:因为那名钦天监官员敢用性命担保绝非妄言,才有了事先做出的缜密的筹备,损失少说要减轻八成。

再想封赏的人,自然是陆放、程询、河道衙门里的人,没有他们呕心沥血,便不会有这超出他期许的结果。但现在不是时候。

两个月后,刑部收到关于懋远县令万鹤年的卷宗,上交皇帝。

程询的建议是,万鹤年杖责三十,革去官职。这是他曾说过的话,便不会更改。

皇帝依然爽快地准奏,只是追加了四个字:永不叙用。

念及这样一场风波,需得惩戒的只有一名官员,足见那边官场风气已非往日,皇帝心里愈发松快。看过舒明达的密信之后,他神色一黯,吩咐刘允:“派一名太医去广东,那边的几个人都累病了,赏赐之物多多益善,你看着办。”

之后,宁博堂主动请命,外放去懋远做父母官,吏部正愁没人愿意去,欢天喜地地让他如愿。

唐栩回京复命,告诉皇帝,灾民已都按章程安置好,所属官府正按照上面的意思予以抚恤。到了程府,他告诉程夫人,程询虽然辛劳一场,清减了几分,但是身体底子好,没事。末了奉上帮忙带回的家书。

程夫人的眼泪当即就掉下来,“这孩子…从离京到现在,办的哪一件事都让我心惊胆战,要是在跟前,我怕是拼了命也要拦下他…”

唐栩连忙温言宽慰,替程询道出种种举措的深意和原由。

他对于程家已不是外人,程夫人着实对着他哭了好一阵子。之后,心绪才明朗起来:大风大浪都过了,再不需担心什么。

随后,唐栩见了见怡君,把一箱子书稿、画作交给她,“知行要我带给你的。”

怡君笑着道谢,问:“他在那边怎样?”

“很好。”唐栩自然要保持说辞一致。

怡君颔首,敛目,和声道:“你们说很好,那就很好。”

“…”唐栩见她眉宇间分明存着一份伤痛,费了些工夫才神色如常地道,“辛苦劳累是免不了的,别担心。我回京的时候,他送出我二三百里,硬是把我灌多了。”

怡君这才由衷地笑了,“还不是侯爷随和,肯迁就人。”

又闲谈一阵子,唐栩道辞,去外院见程译、程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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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腊月初,皇后和徐岩先后传出有喜两个月的喜讯,皇帝大悦,自此时起,便开始斟酌孩子的封号、名字,男孩女孩分别取了好几个。

怡君和唐夫人听说之后,喜不自胜。徐岩成婚好几年了,一直用药膳调理着,眼下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她们便希望好友早些生儿育女。

今年给程询准备年货一事,怡君揽到手里,跟程谨解释:“我料想着,你大哥今年过于劳顿,需得调理一番,这些事,我应该比你更在行些。要是内外一起着手,反而麻烦。”

程谨忙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大嫂来办,定然更为妥当。我跟账房招呼一声,到时候直接走账。”

怡君笑着说好,回到内院,问过婆婆的意思,一事一物亲自过目、筹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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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送来的年货,有诸多养身的药材,居然还包括一名药膳师傅——程询愣了片刻,才让程禄去给药膳师傅安排住处。

接下来,官场分外消停,回归到了本该有的风气,官员也有了本该有的精气神——当然了,有不少是这三两年才到此地补缺,本质就很好。

程询逐步放松力度,让陆放之流的高官立威,取代按察使在官员心中的威信和地位。不管什么地方,让官员诚惶诚恐的都应该是总督巡抚之流的一把手,而不该是按察使。这地方,这年月,毕竟是特例。

对诸事游刃有余,程询的日子清闲自在起来,常带着三名小厮游走在如画山水之中,用心描绘出来。更有两次,权当串门儿,去懋远看望宁博堂。

宁博堂过来之后,狠生了一阵子气——这地方的百姓念旧,不少人痛恨把万鹤年撵走的程询,排斥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幸好县衙的人都识相,对他言听计从,百姓敢起哄却不敢挑衅,慢慢地也就认头了。

两个旧相识坐在一起,说眼前事的时候少,说京城旧事的时候多。

这样到了端午节,陆放在官场的威信日盛,按察使司更加清闲。

程询百无聊赖,天气又十分炎热,一日定有大半日在书房打坐、静思。

七月,修衡一封喜气洋洋的信件送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