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辰不知如何回答。他单手托扶她的后颈,显得很沉迷,虽然进展并不顺利。许星辰隐隐约约道:“好疼…好不舒服。”

光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她没说假话。赵云深便关了灯。黑暗中,她怀疑自己的血液也被摇晃出纵荡的波纹,又消逝在他前所未有的热度里。

许星辰曾经看过很多言情小说,她听闻,初夜刚开始会疼,后面就能享受到快乐。于是许星辰一直忍耐着,等待传说中“置身云端”的奇妙滋味。可是她所期盼的欢愉并未来临。

她记得那一夜从头到尾都是痛感占据上风。

第20章 寒潮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 畏死乐生。既然初夜痛得要死,为什么会被人津津乐道?许星辰作为亲历者, 有感而发:因为她第一次陷入恋爱, 喜怒哀乐都是值得纪念的。

她安然不动地躺着,脑子清醒, 意识疲乏。赵云深手臂半撑着床面, 附在她唇边若即若离地亲吻。她的长发挡在额前,他帮她把头发拨到了耳后, 又将她按进了怀里。

“明天给你补补。”他说。

许星辰推脱道:“不用补,没什么, 我不累。”

赵云深贴近她的耳朵, 低声问:“还能继续做么?”

许星辰摇头。她想说:好疼啊。

赵云深没再开口。他靠墙坐在床沿, 捏着他刚摘下来的使用过的避孕套。从他去年开始学医,他就有了一点不可避免的洁癖。然而现在,黏腻的白色稠状物沾到了他的手指, 他只觉得意犹未尽。

他起身去洗澡。洗完回来,睡在另一张床上。

枕头柔软而舒适, 无法抚平他迫切的躁动。他回忆刚才的经历,很快又有了感应,但他也不可能跑过去唤醒许星辰, 那和禽兽没区别。他只能侧身静卧,自己解决问题。

窗外的世界从深夜演变到黎明。

天亮了。

许星辰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她的梦中情人也是赵云深,梦境停止之前,他正和她热烈地耳鬓厮磨。但是, 当她睁开双眼,见到现实中的赵云深,却发现他躺在对面,背朝着她。

他在睡觉。他还没醒。

要不要弄醒他?许星辰犹豫两秒,放弃了这个打算。

她静悄悄下床,随手掀开被子。床单留有黯淡的血迹,拇指般大小的一道印,像在提醒她终于看破了最隐晦的秘事。她的脸颊如有火烧,扯下床单,拖到了浴室,拿起香皂,对着水龙头一阵凶猛的搓洗。

洗干净之后,又用吹风机烘干,这才铺回了床上。

*

“你说,你初夜的第二天早晨,就在浴室里洗床单?”王蕾惊讶地问。

许星辰点头承认。

最近这段时间,赵云深经常约她出去开房。许星辰夜不归宿的次数多了起来,每周至少一两回。室友王蕾最先察觉异状——毕竟王蕾也有男朋友。她大概猜到了二十岁的男生比较喜欢哪一种活动。

王蕾首先向许星辰坦白:去年冬天,她和男朋友发展到了最后一步。她又问许星辰的状况如何?许星辰便说出了实情。

许星辰躲在王蕾的被子里,埋头和王蕾窃窃私语。

那是四月末的一个傍晚。寝室里开着灯,另外两位室友都在看书,王蕾只敢用气音说话:“你做好防护了吗?”

单人床十分拥挤,许星辰撩开被子一角,继续耳语道:“有的。”说着,她心跳得极快。

王蕾将她当成自己人,嘱咐道:“我认识的外校一个学姐,和高年级的研究生谈恋爱,没注意,怀孕了。小姑娘头回怀孕,月经停了都不重视,肚子五个多月,跑进医院打胎…”

许星辰毛骨悚然:“我不会的。”

王蕾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莫慌,跟你提个醒。”又好奇地八卦道:“唉,你和他那个的时候,感觉怎么样啊?”

许星辰攥着被子,蒙住她和王蕾的脑袋,才说:“你先讲完我就讲。”

王蕾竖起枕头,挡住了床围栏杆。心房被一腔热血填满,酥痒痒只想笑,踌躇许久,她自己先败下阵,声音细微到几乎没人能听清。

许星辰一时兴起,和王蕾讲了几个笑话,逗得她缩在墙角哈哈大笑,床板“嘎吱嘎吱”一阵摇晃,底下的柳彤还问:“你们俩躺在上铺聊什么呢?讲出来让我们也跟着高兴。”

许星辰从被子里露出脸:“不行,你不能听。”

柳彤啃着一根黄瓜,怫然不悦地问:“为嘛不能听?”

许星辰退回被窝:“你不让我在你面前开黄腔。”

“我偏要听!”柳彤站在床铺下,不甘被忽视,“你讲,你快讲。”

许星辰忍着没吱声。倒是王蕾翻身爬过来,复述一遍许星辰刚刚讲过的东西。果不其然,柳彤羞得满脸通红,碎碎念道:“难怪你们要躲进被子里说话…”

王蕾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两只橘子,一只递给许星辰,另一只留给自己。她一边剥皮,一边调侃:“你以为我俩在说什么?说那个临床医学系的杨广绥同学?”

柳彤爬上床,书本盖住了脸:“杨广绥是谁?不认识。”

纸页形成的黑暗面中,她的思绪被放飞得很远。

*

碰巧第二天,柳彤和许星辰都在校园内撞见了杨广绥。

杨广绥站在宿舍大楼的宣传栏之前,观望一封张贴出来的通知书:学校的管道坏了,必须抢修两天。仅此两天,全校停止供水。明天的早晨六点、下午一点、傍晚五点,几辆供水车会在停在路边,请有需要的同学们带好器皿,遵守规定,按照秩序排队领水。

杨广绥自言自语道:“麻烦。”

他一转身,刚好面对许星辰。

他露齿一笑:“哦,你老公刚走。”

许星辰兴冲冲问:“他去哪里了?”

杨广绥指了个方向:“赵云深往行政楼去了,他找辅导员有事。他拿到了今年的国家奖学金,学院还选他做校级三好学生。各项奖金加在一起,得有一万多块钱。”

他抬起手臂,碰到许星辰的书包:“你老公答应请我们吃饭,到时候你一起来?”

许星辰立刻推脱,坚称她要给赵云深留一点私人空间。他和室友们的聚餐,她还是不打扰为好。杨广绥就夸奖许星辰的细致体贴,又多问了柳彤一句:你们今天下午有课吗?

柳彤连忙说:“没有啊。”

其实柳彤有一堂“艺术史鉴赏”的选修课。

她以为杨广绥会发出邀约。但他只是说:“我也没课,我们回宿舍做面膜和深层清洁吧,明天的宿舍就没水了。”

柳彤受挫,滚去上课了。

她没怎么听老师讲话,一会儿惦记着杨广绥,一会儿又想起校区停水。

停水的第一天还好,大家都有准备,平常用的木盆、开水瓶、塑料桶都被装满。可是到了第二天,存货见底,同学们不得不仰仗于停靠在宿舍区的几辆供水车。

那是早晨六点零五分,柳彤想起床接水,可惜意念不受控制,她根本离不开被窝,只能呼唤道:“星辰!”

许星辰“哎”了一声,发出欢快的二声调。

柳彤拜托她:“你帮我接一瓶水,我拿来刷牙洗脸。我困,我起不来…”

许星辰拎着她的水壶,爽快答应道:“没问题。你要热水还是冷水?”

柳彤道:“最好是温水。”

许星辰又问她:“要我帮你带早饭吗?”

柳彤敲响了床杆:“我想吃豆腐脑和卷饼…”

许星辰表示她记住了。她让柳彤躺下再睡一会儿,她最快半个小时后回来。

事实证明,许星辰的预计过于乐观。那几辆供水车的外围排着一串长队,有些同学早晨五点就过来蹲守,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轮到许星辰。

她和王蕾等人乖乖去了队伍的最后。

途径本专业的男同学时,几个男生同时喊住许星辰,热情道:“许星辰,你来我们这里…”

许星辰的高中同桌宋源也混迹在这些男生中。宋源与许星辰原本就是高中同学,又考上了同校同专业,双方的交往却不紧密。眼看着许星辰越走越远,宋源情急之下,直接拉住了她的衣服:“你把你水壶给我,你先回去吧。”

许星辰拒绝他的好意:“不用啦。你也拎着三个水瓶。”

周围又有一个男生催促:“我手里东西不多,许星辰,水壶尽管留给我们。”

许星辰隐约知道,这是漂亮女生的特权。但是男同学们都没提及她的室友,她很不好意思,追在室友的身后,终归跑远了。

冲突就在这一刻发生。

最前方的两位男生闹出了争执。其中一人染着棕色头发,肤色雪白,身形高高瘦瘦,正是医学院的杨广绥,而另一方则是戴着黑框眼镜,背着双肩包的…来自软件工程专业的范元武。

两人起口角的原因很简单。范元武排队时,正在思考程序代码,脑子发呆,也就站到了一旁。别的同学没敢打扰他,也没问他是不是还在队伍中。漫长的队伍往前移动着,等到范元武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人站了好一会儿。

于是他冲到最前方,推开一位正在接水的人。

好巧不巧,那人正是杨广绥。

杨广绥自问也不是软柿子。他把范元武当成了插队的垃圾,开口就是一顿痛骂,范元武又认出杨广绥的室友赵云深…此前,他曾在图书馆因为“占座位”一事而与赵云深交恶。

新仇旧账加在一块,范元武立刻暴怒。他和杨广绥针锋相对,快要吵翻天了。几位志愿者努力地维持秩序,后面排队的同学们等得不耐烦,范元武心里头急躁,骂了一句:“死娘炮。”

杨广绥指着他的鼻子:“你说谁?你再讲一句?”

范元武扬高下巴:“讲的就是你,死娘炮。娘里娘气,是男是女?”

赵云深理当为杨广绥说话。他正要回敬两句,却见杨广绥不对头。他伸手拉住杨广绥,而杨广绥一动不动僵立原地,戴着红袖章的大婶也赶了过来。大婶没问原因,当场各打一棒:“你们都是高校学生啊,别做一些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父母栽培的事儿。我们的供水车在几个学校跑过都是没问题的…”

杨广绥却道:“他骂我是死娘炮。”

大婶像是没听见,整理了下她的红袖章。风中的袖章轻微摆动,十分有型。

她说:“你们快让开,没见后面的同学在排队呢?”

大婶话音刚落,许星辰跑了过来。

早晨的八卦传得很快,已经传到了最后一排。许星辰听同学说,医学院正在和软件学院吵架,她顿时心里一咯噔,害怕赵云深惹了事。

赵云深脱离队伍,走向她站立的位置:“你回寝室,待会儿我去你楼下送水。”

范元武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声。他面朝着杨广绥,调笑道:“瞧瞧,大家都知道你是娘炮。你一个男生涂脂抹粉的…还画了眉毛?搞成娘们样,图什么?犯花痴呢?”

杨广绥拎起水壶往前走,范元武还去拉他。杨广绥便也不再忍耐,拔开木塞,直接将一瓶开水泼了过去。近旁响起一片惊吓过度的尖叫声。

第21章 纷争

开水溅到了范元武的脸上。他下意识向后退, 喉咙里挤压出痛苦的喊声。

眼球胀痛,面颊火辣辣发麻, 如同被人撕裂刺穿。范元武双膝跪地, 强撑几秒钟,匍匐着往前栽倒, 终于有人想起来拨打120, 邵文轩还凑过去说:“我们应该给他做院前急救…烫伤急救。”

邵文轩扶住了范元武,赵云深拎着一壶凉水给他洗伤。

双眼完全睁不开, 范元武暂时丧失了视力。他看不见谁站在身后,惊慌失措地吼道:“你们要杀人吗?杀人了!学校里杀人!”

邵文轩安抚他:“我是医学院的人, 求求你不要动。”

戴红袖章的大婶与供水车司机说了两句话, 找到一个急救箱。她把急救箱抱过来, 却不知道如何操作。赵云深转头告诉大婶:“给我,我来。”

他拿起一把剪刀,剪开了范元武的衣领, 没弄破一个水疱。他的手速很快,动作熟稔, 不过始终冷着一张脸。

直到救护车来临,赵云深才退到一旁。他拽着杨广绥,静立几秒钟, 严肃道:“那人伤得不轻,皮肤局部有水疱和渗出液。老子一开始不想管,看在你的面子上搭把手。”

杨广绥懵然回神,喃喃自语般问道:“一度烧伤?浅二度烧伤?”

话音未落, 范元武已经被抬上救护车。

杨广绥手脚发麻,失魂落魄。

早晨八点,杨广绥应该去上专业课。但是辅导员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说是要和他聊天,谈一下目前的情况。辅导员告诉他,学校通知了范元武的父母。如果把事情闹大,那对学校和学生的名声都不好,希望杨广绥能和范元武私下解决纠纷。

杨广绥开口问:“我给他付医药费,送营养品,能解决纠纷吗?”

辅导员谨慎地回答:“这个…据我了解,范元武同学是轻微伤。你没有刑事责任,但是你有民事赔偿责任。杨广绥,我要联系你的家长了,学校会给你一个合理的处置。”

辅导员甚至没问一句事情经过。又或者,谁都不会关心争执如何产生,大部分人只看到了结果,他们料定杨广绥是一个冲动的罪魁祸首。

杨广绥低下头说:“导员,能不能别找家长?我爸工作忙,心脏不好。”

“你这时候想起父母了?”辅导员只是叹气,“杨广绥,联不联系你的家长,不是我说的算。范元武的父母都很生气,要求学校给他们一个交代。”

“范元武先插队,”杨广绥心绪难安,眼眶泛红,“他骂我,还扯我衣服…”

辅导员摊平一只手,示意杨广绥噤声:“就算他有错在先,你怎么能用开水泼人?你怎么能故意伤人?我把话讲重了不好。今天早上接到领导通知,我对你很失望。”

杨广绥太阳穴直跳。他按揉片刻,反而更难受,胸腔里压着一块石头。

辅导员仍在和他说话:“我平常会跟你们开玩笑,去操场打篮球…我没把你们看做不懂事的学生,你们在我眼里就是一群朋友。你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十九岁!不是小孩,你不懂冲动是魔鬼?”

杨广绥坐在椅子上,双腿冻僵般挪不开一寸距离。他闭了闭眼,思维抽离身体,恍惚中感觉灵魂不属于自己。

辅导员当着杨广绥的面,拨通电话打给他的母亲。辅导员开了免提,杨广绥听见妈妈的声音:“唉?老师您好,我是杨广绥的妈妈,您有事找我吗?”

辅导员把手机递给杨广绥:“你自己说。”

杨广绥嘴唇干涩,起了一层枯燥的皮。他握着手机,脑袋稍稍侧过去,轻声说:“妈妈。”

妈妈笑问:“怎么了呀这是?在学校闯祸了?”

杨广绥咬紧牙槽,嘴里蹦出一句:“我拎着一壶开水,泼到一个不认识的同学。要赔医药费,学校会给我处分…”

辅导员将手机接过去。他和杨广绥的母亲详细描述一遍事发状况,提到那位同学先骂了“死娘炮”。杨广绥的母亲语气歉疚道:“对不起啊老师,我们家开了几所美容店,都有十几年了。广绥小时候,我跟他爸爸没空管他,就把他扔在店里盯着他写作业。”

这一番话看似毫无逻辑,其实是在解答:为什么我儿子是个娘炮?

杨广绥理了下头发。他的目光放空,恨不得被开水泼到的人是他自己。

*

今早的那一番争执之后,杨广绥在男生寝室也出了名。他回去收拾东西,走廊上撞见一位法学专业的同学,人家还问他:“警察没来抓你吧?范元武是轻伤还是轻微伤?他要没要求报警立案?”

杨广绥脸色惨白,望着同学:“警察把我抓走,你就高兴了?”

同学赶忙摆手:“我不是那意思。杨广绥,哎…我是关心你。”

杨广绥掏出餐巾纸,擤掉一把鼻涕。他没工夫跟人闲聊,飞奔着跑回男生寝室,找到几张银行卡,揣进兜里,准备出门。

杨广绥的一连串动作闹出很大动静。赵云深合上书本,问他:“你要去哪里?”

杨广绥道:“医院。”

按照范元武的家属要求,杨广绥被勒令去医院探望范元武,鞠躬道歉,赔偿医药费。不过杨广绥状态不佳,他拉上了赵云深和邵文轩。三个学医的年轻小伙子站在病房外,捧花的捧花,拎水果的拎水果,还没进门,就做出了一副认错态度。

范元武躺在床上,脸和脖子包了纱布,看不出伤势如何。他抬起左手,指向门外,引起了母亲的注意。范元武的母亲是一位面色泛黄的中年妇女,身形略胖,扎个低马尾辫,穿着运动外套和一条宽松牛仔裤。她冲着门外喊了一声:“谁是杨广绥?”

无形之中,像是有一盏喇叭,扩大她的音量,冲击着杨广绥的耳膜。

他被邵文轩从后背推了一把,抱着一捧花,往病房迈近一步:“范阿姨,我是杨广绥。”

范母埋头削苹果:“你管谁叫阿姨?”

杨广绥连连致歉:“对不起,对不起。”

范母放好苹果,提了下衣领子:“你爸妈来了吗?我今天请假没上班,坐一上午大巴来医院看元元,你整得人脸和脖子都烂了,你晓得吗?普通家庭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我要报警是你们学院领导在前面拦着,就你这种学生还学临床医学…”

她喋喋不休地念叨,杨广绥干站在一旁,沉默着听完她的话。

病床上的范元武趁势说:“杨广绥,你站我床前,面朝我,鞠躬道歉。”

杨广绥鞠躬九十度:“对不起,我认罚,我该罚。”

范元武又说:“医药费…”

杨广绥立刻表态:“我掏。”

范元武的母亲说:“除了医药费,还有元元的营养费,我的误工费和交通费。”

她一只手扶着病床,神情憔悴,眼底隐有黄斑。她没听见杨广绥反对的声音,当场裁决道:“你给我转八万块钱,多退少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