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没几步,他忽然顿住了脚,回过头去看着玻璃窗里那个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人,严严实实的大衣、墨绿色的毛线围巾…… 一周前,舒晴留下来重考动词变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造型,把自己裹得像个不明球体。

诧异于这么晚了这姑娘怎么睡在麦当劳里,他迟疑了几秒,还是回家了。

熟稔地开了门,把脱下来的大衣随手放在沙发上,顾之开了空调,坐在书桌前拿出笔记本电脑来继续看晚上研究的那个案例。

约莫过了一个多钟头,他习惯性地去开冰箱拿酸奶,结果发现昨晚酸奶就没了,今天太忙,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只好又披上大衣下楼去买酸奶。

便利店就在麦当劳旁边,经过麦当劳的时候,他又一次侧过头去看,舒晴仍旧保持先前的姿势趴在桌上,薄薄的毛巾毯披在腿上,看样子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买完酸奶回家后,顾之继续为那个案例定手术方案,最后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十二点了,终于停了下来。

他站在十三楼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夜景和川流不息的车灯,最终还是重新拿起大衣出了门。

舒晴睡得迷迷糊糊的,麦当劳里一直放着嘈杂的歌,她只能戴上自己的耳机,女歌手用柔和低沉的嗓音唱着《冬日的花园》——曾经在顾之的车上听过的那一首。

忽然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舒晴猛地抬起头来,结果恰好撞上了俯身欲唤醒她的人,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顾之低低的吃痛声,舒晴傻眼了,“顾老师?”

这一下撞得太重,顾之的眉心都蹙了起来,停顿了好几秒,才把捂住下巴的手松开,“怎么睡在这里?”

舒晴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是和室友吵架了,一个人赌气跑出来了吧?

顾之没等到她的回答,只看了眼那杯冷掉的咖啡,蹲下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毛巾毯:“走。”

“去哪儿?”舒晴一头雾水。

“我家。”

顾之耐心地等待着她收拾背包,结果舒晴一动不动,神情古怪地望着他,他这才把言简意赅的本事收起来:“我住在旁边的小区里,客房可以给你住一晚,睡这里会感冒。”

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宿舍早就关了门,回也回不去。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舒晴小声说。

“会。”顾之的表情淡淡的,“但是比起明天一早打120来抢救因为高烧昏迷不醒的学生来说,我个人比较倾向于速战速决。”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舒晴居然很想笑。

这个男人的家不比他的说话方式复杂多少,简简单单但是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家具,窗帘清一色的没有花纹,就连墙上唯一的那幅油画也只是一片深蓝色大海,别无他物。

舒晴穿着他从鞋柜里拿出的拖鞋,一时之间有些局促。

顾之把她半个学期没洗过的背包接过来,随手放在单人沙发上,舒晴瞬间有点后怕,早知道就提前洗一洗书包了。

“怎么了?”顾之从厨房给她倒了杯出来,看出她的表情有点不安。

舒晴脑子一抽,居然就说出来了:“我怕把你的沙发弄脏。”

顾之转过头去看了眼她的书包,似乎笑了笑,有点无奈地说:“脏了就脏了,难道我会叫你赔?”

“……难讲,说不定会叫我洗干净再走。”

他低低笑了几声,“好主意。”

舒晴被带到客房里去转悠了一圈,床单被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屋子不大,但很有格调,仍旧以简洁为主。

“很晚了,洗漱一下就睡吧。”

顾之把拎回来的那只塑料袋递给她,先前舒晴没注意,这下接过来一看,居然是新的洗漱用具…… 看来他在叫醒她之前就十分肯定她会跟他回家,所以提前买好了这些。

顾之还教了她怎么用热水,舒晴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算瘦,甚至还有点婴儿肥,是家长喜欢的那种“看起来特精神”的孩子。

过去二十年里,她都一直安慰自己,饱满的孩子更讨喜。

吐掉嘴里的泡泡,舒晴捏了捏自己的脸,唉,再瘦一点说不定会更好看?

不过,顾老师那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朋友又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了想,脑子里浮现出的无一例外是各种妖娆大明星。

奇怪的是两人竟然没有住在一起。

哦不,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舒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跟顾之道了声晚安后,她钻进了那个清爽干净的被窝,屋里一片黑暗,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想起手机还在背包里,她迟疑了片刻,又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结果发现客厅里的台灯昏黄的亮着,顾之正坐在沙发上,笔记本摆在膝上,间或停下来思考一下,然后速度飞快地打字。

看见她走出来,他抬起头来问她:“怎么了?”

“拿手机。”舒晴很快走到背包前面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老师早点睡。”

结果顾之叫住了她,十分准确地猜中了她找手机的原因,“你是不是睡不着?”

最后,舒晴坐在沙发上看书,顾之在她身边一点的地方继续敲键盘。

书是顾之让她去书柜里选的,她随手拿了本《刺猬的优雅》,结果翻开以后才发觉是法语原著,天知道为什么封面上要写着五个那么大的汉字。

她看得很艰难很纠结,最后索性微微侧过头去看顾之的屏幕。

“脊柱后路推板减压”,“椎弓根内固定”……一大波外星词汇正在接近。

顾之打字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没有再动,而是靠在沙发上低低地笑了两声,“我并不觉得这些中文对你来说比手上那本法语原著更容易理解。”

舒晴的脸倏地涨红,原来他早就知道!

她故作正经地咳嗽一声,“我有个问题。”

得到他肯定的目光,她才发问:“你的真实身份。老师?医生?”

“外科专业,硕士是在法国读的,回国以后去医院里待了半年,然后到了C大教法语。”

“那这个……”舒晴朝他的笔记本努努嘴。

“虽然没有再动手术了,但还算是医院的人,很多术前讨论我也有参与。”

舒晴迟疑了片刻:“既然专业是医科,又为什么放弃外科手术,跑来教法语了?”

这一次,顾之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慢慢地合上了笔记本,然后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很晚了,快去睡吧。”

察觉到他在逃避,舒晴只得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客房走,走出客厅之前,她回过头来语气轻快地说了声:“早点睡,顾老师,还有……谢谢你收留我。”

她笑得很欢快,眉眼弯弯的像只小狐狸,顾之一怔,随即也回以一抹笑意,“晚安,舒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好以后觉得不满意,于是重新修改了一遍,没想到字数多了很多。

囧,年前太忙,奸妃又在完结,这边的速度就比较慢了点,大家见谅。

下章争取解开两人的误会。

第14章(补齐)

第十四章

舒晴是在半夜的时候醒过来的,嘴唇干得厉害,嗓子里像是着火了一样。

她立马意识到了这是发烧的征兆,可眼下她躺在别人的床上,睡在别人的家里,难道还能叫醒顾之替她买药去?

挣扎了很久,最终抵不过干渴难忍的折磨,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披着外套出去接水喝。

一路摸黑从走廊走到了厨房,她没有开灯,怕惊醒了顾之。

正拿了只玻璃杯接水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舒晴?”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把她吓得魂都掉了,浑身一抖,手里的玻璃杯也滑落在地,干脆利落地碎成了渣。

头顶的灯蓦地亮起,舒晴也终于看清了厨房门口的人。

“……顾老师。”

她有些羞愧地蹲下身去收拾玻璃渣子,顾之却俯下身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别动,我来处理。”

她的手腕纤细又柔软,烫得不正常,顾之眉头一皱,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果然——

“你发烧了。”

舒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他拽着手腕往客厅走去。

顾之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自己去柜子里找出了一只小小的医药箱,最后把温度计递给她,“先测体温。”

舒晴照做了,而量体温期间,顾之走到厨房里把那堆碎玻璃清理了,又倒了杯热水回到客厅递给她,“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

她接过热水,也没急着喝,沮丧地说了句:“对不起。”

顾之顿了顿,“对不起什么?”

“大晚上的麻烦你收留我,现在又给你添麻烦了……”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是个如此疏离又高高在上的人,她一再麻烦他,而今深更半夜又出状况,他一定很神烦。

谁知道顾之却忽然回以她无可奈何的几声轻笑。

“舒晴,是人就会生病,这跟你想不想给我添麻烦是两回事。”

他提醒她,“温度计可以给我了。”

看完结果之后,顾之眉心一蹙,“三十九度三。”

他从医药箱里找出了退烧药,动作熟练地配好了几颗递给她。

舒晴看着他慎重的表情,把药喝下去之后,讪讪地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我不是发烧了,是即将归西……小病而已,其实没那么严重的。”

顾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以前我的病房里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有天晚上她发烧了,没吃药。”

停在这里没了下文。

舒晴纳闷,“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

“……”

顾之收好了医药箱,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床毛毯,他替她盖好了只穿着打底裤的腿,然后才说:“她有免疫系统疾病,任何小病小痛都可能危及生命,就因为那次发烧,第二天早上我去病房的时候,她已经停止呼吸了。”

舒晴看着他没有太大变化的表情,却察觉到他的睫毛在柔和的灯光下微微颤动了几下,泄露了主人的小秘密。

“她很勇敢,一群孩子里就她打针吃药的时候不哭不闹。”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低落,“她很喜欢和我聊天,总是趁着护士不在的时候偷偷跑来找我。”

长时间打针吃药,还住在医院里……

舒晴顿了顿,想起了什么,“艾滋病?”

顾之点头。

她恍然大悟,一定是他在法国艾滋志愿联盟工作的时候遇见的孩子,脑子里浮现出上课时他展示的那张照片,她想起了那个牵着他的手笑得一脸灿烂的法国小女孩。

“能遇见这么温柔又耐心的好医生,想来那个孩子虽然生命短暂,但也算活得很开心了。”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虚此行。”

顾之一怔,抬头看见她一副“我在安慰你”的圣母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这还是头一回有学生说他温柔。

他这个人凡事都像是只用了三分心,对人对事都有些疏离,看起来倒是温和礼貌,但对待学生的错误从来不会得过且过,也因此,法语专业的学生们历来就对他有些敬畏,认为他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这些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可眼下,这个跟他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对付的女生竟然把他看做一个需要安抚的对象,小心翼翼地组织言词……

“我看起来像是悲痛欲绝,需要借你的肩膀靠一靠的样子吗?”

舒晴看他瞬间收起了前一刻的柔和,又恢复了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男神风范,张了张嘴,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

“顾老师,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之所以对我这么不满,是不是因为我和余治森开的那个玩笑?”

“玩笑?”顾之默了默,似是在回忆当初的场景,最后低低地说了句,“……原来那就是你的玩笑。”

在走廊上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她却用轻描淡写的玩笑二字带了过去。

“是啊,只是玩笑而已,我和余治森关系好,一向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你千万别生气!”

顾之看着舒晴信誓旦旦的样子,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清澈透亮,略微婴儿肥的脸蛋因为发烧的缘故微微泛红,整个人像是春天里枝头初放的一朵红杏。

可她说她和余治森“关心好,一向就是这样”,顾之心里一滞,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流淌过了一抹异样的情绪。

到底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三观略歪。

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先去睡觉吧,明天早上再看看退烧了没。”

这一夜,舒晴浑身发烫地躺在被窝里,很久之后才睡着。她有个奇怪的毛病,一旦发烧了就爱做梦,梦见很多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睁眼的时候只记得好像梦见了顾之,他掐着她的脖子对她冷冰冰地说:“诬陷男人是同性恋等于间接污蔑他的性功能有障碍,道歉不够,拿命来凑!”

想一想,她觉得有点后怕。

蓬头垢面地走出客房,她看见顾之坐在沙发上,还是和昨天一样抱着笔记本在工作。

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连帽卫衣,算是家居服,坐姿放松而随意。窗帘被他拉开了,难得的阳光普照。

在这样的日光下,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而温暖,轮廓甚至微微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