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李延晖又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罗飞立刻认出那正是周立玮在法医中心曾向自己展示过的研究成果。同时,李延晖的话语也提示了他,他想起在清风口的时候,那段“幻境”中,一只带血的手触摸在自己的脸颊上,甜腥的血液渗入嘴角。

“原来那次是你用这药物救了我们。”罗飞用目光表达着谢意。

“是的。我在林子里看到你和胖子的状况,就知道你们多半是中了白剑恶的招了。所以在杀死赵立文,收服白剑恶之后,我立刻对你们进行了治疗,这药虽然副作用强,但效果还是不错的。”

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清风口的时候,自己已经意识到危险的存在,饮食极为谨慎,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在清风口之前,我就救过你们三人一次,不过那次事件似乎没有引起你们的警惕。”李延晖的话语打断了罗飞的思绪,后者先是一愣,一番思索回忆之后,便即明白了过来。

“是进山的第一天晚上!你把剥了皮的蛇仍在帐篷上,我立刻惊醒,冲出帐篷,白剑恶他们已经穿戴整齐,弯刀也握在手上。当时我只是惊讶与他们动作之迅速,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他们拔刀的目的是要对我们下手,但却被你阻止了。”罗飞说这些话的同时,心中也一动:李延晖说“救过你们三人”,看来,他并不知道尚有一个暗藏的敌人。

“你那瓶药是从哪里来的?”罗飞又想到另外一个关键的疑问。

李延晖的回答却有些令人费解:“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是昆明精神病院用这个药治好了我的病,我询问具体的情况,他们却支吾不说,只是让我尽快出院,并且把剩下的药也塞给我带走了。”

“这是不是就是周立玮丢失的那瓶药啊?”许晓雯闪动着大眼睛,“难道是昆明精神病院偷走的?”

罗飞低头不语,这其中的蹊跷的确一时间难以想明白。

李延晖突然摆了摆手:“好了,不说这些了,这并不是我所关心话题。”他把目光凝在了许晓雯身上:“我们之间,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许晓雯的神情略有些忐忑,但她并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

片刻的沉寂之后,李延晖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你一定已经知道圣女传承的苦难了?”

许晓雯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延晖转头看着罗飞,目光中带着诧异和询问的意思。

许晓雯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解释道:“不,我没有告诉他。是他自己发现了其中的真相。而且,在你向安密表明身份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哦?”李延晖惊讶地看着罗飞,“罗警官,你确实是具有与众不同的洞察力。今天你在场会是一件好事,希望你能够还原历史本来的面貌,给我的祖先恢复英雄的名誉,同时,对我李家和世代圣女之间伟大的情谊做个见证。”

罗飞非常认真的点头:“我会尽力而为。只是,关于半年前发生的事情,有很多细节处我还不了解。比如,你是怎么和白剑恶等人产生冲突,那‘恶魔的力量’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还有,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许晓雯紧跟着补充了一句,这是她最为关心的一个疑问。

“我会告诉你们的…我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当然,故事并不会因此而结束。”李延晖看着许晓雯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然后,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讲述这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李延晖是李定国的后人。不过,在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内,他对自己的这个身份并没有太在意。他热衷与探险,是个在圈内颇有名气的探险家。他有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和聪敏的头脑,并且在搏击、野外生存等方面受过极为专业的训练。他喜欢山野,喜欢丛林,当他处于这些环境中时,他总能感觉到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是由某种力量在召唤着他吗?

一年前,李延晖计划进行一场深入云南边境丛林的探险之旅。他在网络上收集资料时,无意中发现了岳东北对“恐怖谷”的相关研究。这立刻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因为处于这项研究中核心地位的主角,正是自己的先祖李定国。

李延晖保留这先祖的一些遗物,小时候祖辈讲故事的时候,也提到过祢闳寨权力源泉的传说。岳东北的学说勾起了他的回忆,他不相信自己的先祖会如学术所说的那样,是个凶残的恶魔,所以他决定利用这次探险的机会,查明李定国死亡的真相。

李延晖拜访了岳东北,将对方所掌握的相关资料尽数汲取。随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探询之旅,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从这个时候开始,凡是有人询问他的姓名,他总是用“百家姓中,排行为周”八个字作为回答。

李延晖随着祖先的足迹,一路来到了哈摩村寨。部落中的圣女果然携带着封存李定国血液的圣瓶,而与圣战相关的传说更是脍炙人口,族人尽知。

出于血脉相承的直觉,李延晖对这些传说深感怀疑。于是他常驻在哈摩村寨中,一边学习当地的风俗语言,一边在恐怖谷和悬湖一带实地察访,寻找与当年真相有关的蛛丝马迹。

数月之后,在那张李定国留下的军营地图的提示下,李延晖终于洞悉了那段历史中最为关键的隐秘,当天,他便求见哈摩族的圣女雅库玛,想对其说明此事,并要求对方解除对先祖的血瓶之咒。

令他惊讶的是,对于那段历史,对方居然比自己更加了解,而且,历代圣女一直都在等待着他:李定国的后人。

那个晚上,李延晖和雅库玛长谈了整整一夜,历史的真相令人唏嘘,而圣女们为了维护部族的尊严,为了保护冤死的英雄之魂,数百年来独自承受着双重的煎熬和苦难,将秘密一代代地保传了下去,这份情怀深深地打动了李延晖。

而历史的转机似乎已经出现。根据传说,只要将李定国的尸骨从被诅咒的山洞中移走,同时有相通的血液(后代之血)流经血瓶,洒落在尸骨上,血瓶的诅咒即可破解,而哈摩族的圣物同时仍可保持完好。

第二天夜里,雅库玛悄悄地把李延晖带到了墓葬所在的山洞中。他们共同挖出了李定国的尸骨,然后又进行了一次长谈。作为当时世上知道那段历史真相的仅有的两个人,他们有太多的话需要互相倾诉。两人虽然仅是第二次见面,但那感觉却像是已相知了数百年。

天快要亮的时候,雅库玛先行离开了。根据他们之间的约定,李延晖在破解了血瓶之咒,将把墓穴重新填好,并在当天把血瓶归还给雅库玛。

然而越是计划好的事情,越容易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

李延晖把李定国的尸骨带到了下方的古墓地中,这里安息着李定国诸多战死的部下,应该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当尸骨被掩埋好,破除诅咒的仪式也完成了之后,李延晖突然发现有另外一些人鬼鬼祟祟地闯入了古墓地之中。

李延晖躲在暗处,观察着这些人。他们正是白剑恶和三个手下:薛明飞、吴群、赵立文。而他们的交谈则让李延晖大吃一惊。

这些人竟是为了“恶魔的力量”而来。他们似乎已经掌握了这种力量的源泉,外界的某些人士看中了这力量能让人欢快兴奋的特质,想将其开发成为一种新型的毒品。同时这力量也有致人恐惧的魔力,虽然概率与前者相比不大,但却是一个在推向毒品市场前必须解决的问题。

白剑恶等人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来。

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是令人发指的,等外界的专家到来之后,他们将首先在哈摩族中投放那“力量的源泉”,利用哈摩族人做小规模的试验。然后,专家将进行样本的分析,去除力量中的致恐因子。根据计划,半年之后,经过第一次升级后的毒品会悄悄投放在龙州,在这次更大规模的试验中,专家会对仍然敏感的少数人进行采样分析,从而最终研制出完全安全的产品。

李延晖被这罪恶的计划激怒了。冲动之下,他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行迹,从而引来了白剑恶等人的围攻,并最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俘。白剑恶等人对他的身份和来意严加拷问,但李延晖始终闭口不言,因为他掌握着雨神庙的秘密,如果白剑恶此时知道他是李定国的后人,必然会立刻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白剑恶等人从李延晖口中问不出任何情况,但却惊讶地从他身上搜出了哈摩族的圣物:血瓶。白剑恶立刻派吴群把这个情况透露给了哈摩族的迪尔加。

因争夺圣女卫士未果而示意的迪尔加早已被白剑恶收买,成为后者安放在哈摩族中的一颗棋子。心怀叵测的他原本就发现了圣女这两天的异动,得到吴群传过来的消息后,他更是兴奋异常:自己咸鱼翻身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迪尔加面见了安密,说自己看见雅库玛将圣物交给了那个外族的年轻人。安密正在将信将疑之际,又有族人传来李定国墓葬被挖开的消息。这下他不敢怠慢,立刻带着迪尔加前往圣女木屋,向雅库玛询问情况。

雅库玛居然真的无法拿出圣物!安密心中的惊讶变成了愤怒,在这种情况下,雅库玛跟着安密来到了那个山洞中,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李延晖的到来。

然而李延晖此时却被捆缚在古墓地中,毫无行动的自由。山洞所在的地方处高凸,所以李延晖甚至可以看见雅库玛站在山岩边苦苦等待的情形。他的心如刀铰,焦急万分,由于嘴里被塞着布团,他只能“呜呜”地发出一阵低沉的闷吼。

雅库玛并不知道李延晖失约的原因,在凄凉的夜色中,她的心渐渐趋向绝望。面对安密怒气冲冲的质问,她又无法说出实情。终于,在新一天的晨光到来之后,她用自杀的方式离开了这个并未给她带来过多少快乐的尘世。

随后,水夷垤被关进水牢,迪尔加奠定了在部落中的地位,成为安密首领的心腹。相关的消息很快通过吴群传到了白剑恶等人的宿营地,白剑恶对这个情况非常满意。事实上,后来他们对哈摩族人实施罪恶计划的时候,迪尔加起到了重要的掩护和协助作用。

白剑恶等人肆无忌惮地讨论着那些计划,雅库玛的死也成了他们的谈资之一。一旁的李延晖心中开始燃烧起绝望和愤怒的熊熊火焰,即使他后来深陷恐怖的地狱,这火焰也从未熄灭过。

白剑恶决定把李延晖当成他们的第一个试验品。他强迫对方服下了会导致恐惧症的化学提取物,然后等待专家到来,以提取血样,做相应的分析。

李延晖成为了那连环疯症的首例受害者。在他精神失常之后,白剑恶放松了对他的看管。然而李延晖长期受训练就的生存本能却在此时爆发了,他挣脱捆缚,遁入了莽莽的丛林中。大约两周之后,他在清风口附近被昆明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发现,他们把他带回昆明,然后送入了精神病院中。

李延晖在精神病院渡过了近半年炼狱般的日子。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的思维能力近乎完全丧失,只有两件事情仍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即使陷于如此境地,也仍然未被抹去:

“恐怖谷的恶魔将到龙州!”

“雅库玛!”

半年后,由于某件尚不明晰的缘由,昆明的医生用周立玮研制出来的药治好了李延晖的疯病。李延晖的记忆逐渐恢复,他终于走出恐怖的地狱,获得了重生。每每想到雅库玛的冤死,复仇的欲望便成了支撑他生存的最强劲的动力。

李延晖了解了龙州案情的相关情况,然后暗中跟随罗飞等人来到了祢闳寨。在雨神庙,薛明飞成了他复仇道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浴血重生”,这极具象征性的一幕向仇人们宣告了他的回归。

此后在前往恐怖谷的途中,李延晖又用“拔舌之刑”惩罚了向迪尔加通风报信的吴群。在此之间,他还有意留下了一些与李定国当年行迹有关的线索,想要指引罗飞等人重新认识自己的这位英雄祖先,不过,他的这些举动大部分却都被岳东北给曲解了。

杀死了赵立文之后,李延晖出现在白剑恶面前。此时孤家寡人的白剑恶已不是李延晖的对手,而在得知对方的身份之后,他更是彻底崩溃了。他跪倒在李延晖的脚下,宣誓效忠并乞求对方的宽恕。

前方即将进入哈摩族人的领地,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李延晖还需要一个帮手,于是他暂且绕过了白剑恶的性命,让对方随罗飞等人一同进入哈摩村寨,并随时听从自己的命令。白剑恶不敢有任何违抗,因为此时的李延晖不仅掌握着雨神像的秘密,而且对自己用毒品戕害哈摩族人的罪恶了如指掌。他唯有企盼李延晖的计划顺利完成,这样对方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能网开一面,放过自己。

在罗飞等人跟随迪尔加探询恐怖谷的时候,李延晖把他们引到了古墓地中,希望罗飞能够发现白剑恶等人留下的犯罪痕迹。随后,他独身一人来到了那个山洞,挖出了雅库玛的遗骸。巨大的悲痛使他站在山崖边,发出了那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叫喊。

在李延晖复仇的名单中,还有两个重要的人物:迪尔加和安密。

迪尔加的罪行不在白剑恶等人之下,李延晖对他的惩罚也是直接了当:用利刃割断了他的喉咙。同时,他把那张藏有炸湖天机的地图留在了迪尔加的尸体上,为最终惩罚安密的行动埋好了伏笔。

在李延晖看来,最终是安密的刚愎自傲逼死了雅库玛。这个哈摩族的首领世代承袭着虚幻的荣耀,雅库玛为了维护他的荣耀,为了保存族人们的信仰,令可自杀也没有说出历史的真相。但死者却没有得到一丝的尊重和怜悯,她的尸体甚至被葬在了遭受诅咒的山洞中。这种状况令李延晖感到无法容忍,他下决心要剥掉安密身上那件皇帝的新衣,让他赤裸裸地,毫无尊严地去面对雅库玛之死,面对那场被歪曲的战争。

李延晖成功了,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安密所拥有的骄傲与信仰瞬间便崩塌了。对于一个在荣耀光环中沉浸了数百年的家族来说,这种打击无疑是致命的。当哈摩首领重新回到祭祀场上的时候,他的情感世界中已经只剩下绝望、耻辱和自责。他无法适应如此强烈的反差,却又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只能独自去承受心灵深处的煎熬。雅库玛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境遇被完美地复制到了他的身上,最终,他也选择了与雅库玛相同的结局。

听李延晖讲完了的这段经历,罗飞心中诸多残存的谜团亦一一解开。唯有的遗憾是:李延晖并没有见过那个外界的“专家”,他也不知道“恶魔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只是可以肯定,这力量的来源正是那片古墓场。

“你可以宽恕我的族人吗?”许晓雯此时睁大黑亮的眼睛看着李延晖,“你想要的复仇都已经做到了,我只想请求你,帮我将那个秘密继续在族人面前保守下去。”

“保守那个秘密?”李延晖忽然“嘿”地一笑,“可是现在,这么做又能有多大的意义呢?对于哈摩人来说,圣物已丢失,首领也死去了,当年‘圣战’的辉煌已经消失殆尽…如果我猜得不错,你的族人们正沉浸在悲伤、绝望和惶恐的情绪中。如何才能找回他们的骄傲和尊严?如何才能重建他们的信仰?”

许晓雯怔住,眼中一片茫然:是的,即使李延晖守口如瓶,她又该怎样去面对这些已经发生的问题?

李延晖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递到许晓雯的手中:“拿着它,但暂时先不要看。”然后他又转过头,看着罗飞说道:“罗警官,你怎么想?”

“你指什么?”罗飞被他这无头无脑的话语问得有些发楞。

“我杀了很多人…而你是个警察,”李延晖微微顿了顿,“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他们或许都有可杀的理由。”罗飞沉吟着,“但是,你不是法律,你没有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

“所以,你会把我抓起来,让法律来审判我?”

罗飞闭口不答,显然,这是一种默认的态度。

李延晖却突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倒有个更好的想法。”

“什么?”罗飞刚刚问出这两个字,李延晖突然身形暴起,伴随着他右手的疾速挥出,一片刀光向着罗飞的头顶袭了过来!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罗飞毫无防备,只觉得脑门处一痛,整个人已顺势倒在了湿冷的地面上。

许晓雯一声惊呼,抢到罗飞身前,挡在了两个男人之间,同时斥问道:“你干什么?”

守在洞口的水夷垤听见圣女的呼喊,立刻冲入了洞中。李延晖“嘿”地一笑,不再与许罗二人纠缠,挥起手中的利刃,直接向水夷垤取了过去。

水夷垤立刻举刀相迎。李延晖胸口门户大开,竟似毫不防守,仅仅一个照面过去,水夷垤的弯刀便已刺在了他的心窝上。

李延晖的身体晃动了两下,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罗飞挣扎着起身,他摸了摸兀在发痛的额头,那里却并无血液流出,原来对方刚才的那一刀只是以刀背相击。

罗飞看着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幕,不免有些愕然。水夷垤也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和李延晖交好的时候,曾有过几次比武,两人的本领本在伯仲之间,可这一次,对方为何如此轻易地便被自己刺中了要害?

答案便在李延晖留给许晓雯的那封信中。

信写得很简短,但意思却足够明了:

“在我死后,用我的血液重铸血瓶。杀死我的人可以成为新的首领,新的英雄。

‘我一定会把血瓶送回来的。圣女们数百年的苦不能白白承受,善良的谎言还需要继续下去。’这是我对雅库玛说过的话,我没有失约,我最终还是实现了这个承诺。”

当然,这答案水夷垤是永远不会知晓的。即使在两天之后,当欢呼雀跃的族人将他高高抛起的时候,他的眉宇间仍带着一丝迷惑的表情,不过这迷惑很快就被荣升为部落首领的自豪感所冲没了,他昂起了头,充满了骄傲和自信。

祭祀场边的罗飞看着这一幕,他无奈地苦笑着。

雅库玛死了,安密死了,白剑恶死了,李延晖死了,所有与这故事相关的人似乎都死了,然后故事却并没有走向终点。

此时此刻,罗飞禁不住想起了索图兰大祭司在山洞外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罗,死亡绝不意味着结束。相反,它是另一段轮回的开始。”

第三十四章 结案

哈摩族人热火朝天的庆祝活动持续了多日,他们庆祝恶魔之死,庆祝血瓶的重铸,庆祝英雄的诞生——他们在庆祝又一次圣战的伟大胜利。

罗飞无法融入到这欢快的气氛中,在他心中,始终无法摆脱一种悲哀的情绪。

岳东北倒是兴奋得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大大丰富了他的研究素材,他把前前后后的情况详细地记录下来,并且补充了很多自己的揣测和分析。当然,这一切工作都是按照他的思路在进行的。

周立玮则已经在开始收拾行囊。

“我想我们该走了。”他对自己的两个同伴说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已和我们无关。凶手死了,我们不需要在担心安全方面的问题。现在我急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尽快回到龙州,将这些植物带回实验室分析。”

周立玮所说的植物就是他们从古墓场采集回来的“亡灵的血液”。它们被浸泡在少许清水中,虽然好几天过去了,但那些黑红色的花朵仍然透着诡异的光华,并无衰败的迹象。

罗飞看着周立玮,又看看那些花朵,他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此时岳东北“嘿嘿”笑了两声:“罗警官,你是不是还舍不得走啊?”

罗飞转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那个女孩,许晓雯。”岳东北仍然保持着他那种大咧咧的风格,直言不讳地说道,“虽然我还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可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发觉了,这个女孩在你眼中,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是的。”周立玮也微笑着附和,“那天在祭祀场上,你的表现有些失态。我的意思是,你失去了一贯的沉着和冷静,显得有些慌乱,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罗飞的神色有些尴尬,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哈哈哈…”岳东北看着罗飞的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罗警官,没想到你也有被我们问住的时候…其实嘛,这个事情太正常了。男女之前的感情是奇妙的,用你那种逻辑的思维,永远也无法解释清楚。”

“许晓雯…”周立玮翻翻眼睛,回想起三周前在昆明的那次见面,然后他摇摇头,颇为感慨地说道,“她现在已经是哈摩族的圣女了,世事变化,真是难以预料。”

罗飞的心中隐隐一痛,是的,从许晓雯打开苦难信札的那一刻起,她今后的命运便注定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世事?”岳东北不屑地撇了撇嘴,“事在人为!罗警官,你如果觉得那女孩确实不错,那你就带她走嘛。什么族规、圣女的,只要出了这哈摩村寨,那就狗屁不是!许晓雯就是许晓雯。嘿嘿,如果真是这样,我的书中又可以增添一段浓墨重彩的爱情传奇了。”

罗飞开始还在专注地听着,但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显然引起了他的反感。他皱了皱眉头:“行了,不说这个了。你们都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离开。”

说完,他转过身,独自往屋外走去。

岳东北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顺台阶岔开话题:“你…你现在去哪儿?”

“我有点事情要处理。”罗飞又恢复了冷静与威严的姿态,“你们都不要跟着我。”

罗飞会不会真的带许晓雯走呢?

经历了这许多后,其实哈摩人对于自己的历史一点也不了解。

圣女的存在只是为了他们的信仰而存在。

从屋子里出来后,罗飞绕开了村寨中心,从偏僻的小道往恐怖谷方向走去。这次他的目的地不再是那个山洞,而是矮山腰中的古墓地。

由于特殊的酸性土质,高大的乔木无法在墓地上生长,而几天前生长旺盛的“亡灵的血液”经不起那场山洪的蹂躏,现在已经是七零八落,残败不堪了。

那神秘力量的源泉究竟在哪里?

罗飞在古墓地上徘徊了许久,最后,他来到了墓地的外缘。这里生长着一棵粗壮的红豆杉,它枝叶茂密,郁郁葱葱,即使是施虐的山洪也未能夺去它盎然的生机。

杉树下,靠近树根的部位,有两个不起眼的土包。罗飞在土包前伫立着,满怀恭敬与庄重的心情——根据李延晖生前的说法,李定国和雅库玛的尸骨最后正是被安葬在了这里。

相对整个墓地而言,此处是一个制高点。李定国从此将在这里安息,在他的脚下,还有数以千计的烈士亡灵在陪伴着他。

“宁死荒外,勿降也!”

他的一生终于以“死于荒外”的方式而结束,空留下壮志未酬的悲怀。

“我为天下人而战,天下却无一人助我。”

虽然时空已流转三百多年,但英雄临死前的嗟叹,似乎仍在恐怖谷一带悠然萦绕。

这是一种生不逢时的悲哀。即便是有万人难敌的骁勇,鬼神难测的计谋,然而兄弟相忌,盟友不援,最后又被自己的心腹部将出卖…天势已定,又岂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够擎木而支?

而雅库玛的死则又是另外一种悲哀。在有些时候,坚守一个谎言比说出真相需要更大的付出和勇气。安密曾怀疑雅库玛和李延晖之间有了私情,这种猜测也不能说不对,只不过这私情与男女无关,这是两个家族间的私情,它跨越了时间的河流,也跨越了生死间的鸿沟。

罗飞花了很长的时间缅怀杉树下的死者,同时也在考虑着另外一些问题。

当他回到哈摩村寨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欢庆的族人也渐渐散去了,家家户户的房屋种开始冒出晚饭的炊烟。

罗飞没有回自己的住地,他向着圣女木屋的方向走去。在离开之前,他一定要单独见一见许晓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在罗飞以往的经历中并不多见。因为他自己心中仍很彷徨,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抉择,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两天之后,罗飞三人回到了昆明。

丛林里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仍历历在目,此刻环顾着繁华的都市,不免让人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三人找了个宾馆安歇下来,然后定好了第二天前往龙州的机票。长途的山地跋涉让大家都累得够戗。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周立玮和岳东北各自躺下,呼呼大睡。罗飞却不得空闲,他直奔精神病院,去解开心中的一些谜团。

刘医生接待了罗飞,谈起李延晖被治愈的事情,他的神色却有些尴尬。

“严格说起来,这是一起医疗事故,所以后来面对病人的询问时,我们只好含糊其辞。因为把他的病症治好的,并不是我们医生开的药。”

刘医生说的情况罗飞早已知道,并且这也是他的关注点所在:“那么药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也说不清楚。”刘医生摇摇头,“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医院的病人,每天都会服用一些稳定情绪和治疗病症的药物,这些药物都是由医生开出方子,然后护士到药房领取,并且负责送给病人服用。一般每次会领一周左右的药量,用完后,医生根据治疗效果,再开出新的方子。那一次用药过了两三天,护士反映说年轻人突然出现了好转的迹象。我很惊讶,于是便到病房查看,结果发现有一瓶药并不在我开的方子上,而且那瓶药没有任何标识,也不可能是从医院药房提出来的。”

“那么说,有可能是取药的护士做的手脚?”

刘医生无奈地摊摊手:“谁知道呢?对于那个年轻人,情况又复杂了。因为给他送药的时候,需要同时出动三个护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将情绪不稳的病人按住,另外一个女护士负责喂药。你要说有谁做了手脚,这三个人都有可能。所以我们也没办法追究谁的责任。好在这药的效果是利大于弊,我们最后只能向病人说清楚,药不是医生开的,能治病,但是也有副作用,是不是继续服用,由他自己做决定了。”

“嗯。”罗飞略沉吟了一会,说,“我想见见那个取药的女护士。”

这个年轻的护士名叫赵颖,说起那起事件,她也是一肚子的苦水:“那会我刚刚参加工作,是第一次给病人送药,没想到就背了这么个黑锅。我做手脚?我哪有那个本事啊?我如果能捣鼓出治病的药,还当什么护士呀?”

罗飞笑了笑:“我知道那个药不是你的,但我有个疑问——那药瓶上什么标识也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至少医生该写明用量什么的啊?”

“我以为是自己把用量的单子搞丢了。”因为事先知道罗飞的警察身份,赵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怕挨批评,我也不敢再找医生。给病人服药的时候,我就尽量少用一点,我想那个病人都半年没治好了,少吃点药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刘医生在一旁听得直是摇头叹气,罗飞则是不放过任何疑点,继续追问:“用量的单子丢了?你就一点也没想过,是多了一瓶药吗?”

“因为不光是那瓶药没有单子,还有几瓶药的单子也丢了。”赵颖低着头,小声说道,“是这样的,第一次送药的时候,刚一开门,那个病人就特别吓人的大喊大叫。我手一软,把整个托盘里的药和单子都撒了…有些药和单子落到了病房里。后来虽然药瓶都捡回来了,但是单子却被病人撕烂了不少…”

是这样!罗飞心中一动:“你第一次送药,那是哪一天?”

“我第一次上班…”赵颖想了会,“那应该是八月十四号。”

“就是你们来的那一天。”刘医生补充道。

“对了,对了!居然是这么回事!”罗飞轻拍着手,脸上的神色极为感慨。

刘医生却愈发纳闷了:“什么对了?到底怎么回事?”

“那瓶药是周立玮的。”

“周教授?”刘医生若有所思,“对,他是说过研究出了治疗的药物。难道是他把药偷偷放进来的?不会呀,他的职业道德是很严谨的。”

“他并不是有意为之,他只是把药放在这个口袋里。”罗飞拍了拍胸口处,“你还记得吗?当时那个病人曾经一把抓住他,抓的也正是这个位置,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两个人分开。”

“哦。”刘医生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终于明白过来,“药就是那个时候掉了出来,滚到了病房里。”

罗飞点点头:“应该就是这样。后来赵护士捡拾洒落的药瓶,把那个药也捡起来了。阴差阳错,反而治好了病人。”

知道不是医院内部人搞的鬼,刘医生的心情好了很多,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哈哈,这么说的话,那还真是天意了。”

天意?罗飞心中暗自感叹,这冥冥之中的善恶因果,除了归于天意,还真是难以解释呢。

在返回龙州的飞机上,罗飞把那瓶药的丢失详情告诉了周立玮。后者听完,足足愣了有半晌,然后才“嘿”地干笑了一声,摇头道:“怎么会这样…居然有这么巧?”

“是的,太巧了…”罗飞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把那瓶残药掏了出来,放在眼前认真端详了片刻,“周教授,你在精神医学方面的才华确实让人钦佩…只是天意偏要和你开上这么一个大玩笑,你那苦心经营的计划详尽周密,各方面的研究也非常顺利,可谁能想到,最后却被这小小的一瓶药给毁了?”

“计划?”周立玮不动声色地看着罗飞,“你说什么计划?”

罗飞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继续在发着自己的感慨:“没有这瓶药,李延晖应该还关在昆明的精神病院中;没有这瓶药,我和岳先生现在也会成为那恐惧症的受害者,没有这瓶药,你的计划会顺利很多…不过,这瓶药本身就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古人留下的这个哲学命题,直到现在仍然令人感到困惑。”

周立玮的脸色有些变了。

岳东北开始听得有些没头没脑的,现在总算品出些味来,他睁大眼睛看着那瓶药:“罗警官,你是说,我们在清风口出现恐怖幻觉的时候,就是被这个药治好的。”

罗飞点点头:“这里面一些更详细的情况,我以后会告诉你。”

岳东北转过头瞪着周立玮:“那你在这件事里面是什么角色?”

“你还是得问罗警官。”周立玮使了招太极推手的功夫,“看他是怎么给我安排的。”

罗飞把药瓶收了起来,这在日后的法庭审判中会是一件证物,然后他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说:“自从刘云的尸体出现之后,我就意识到白剑恶很可能有问题,你们两人中,也有一个可疑的人。所以我事事小心,当天晚上的值夜时,我就是针对相关情况做的安排。到了清风口,饮食方面的危险我也想到了,可最后还是中了毒,如果要说谁有下手的机会,那就只有周教授你了。”

周立玮很不理解地摇摇头:“食物在你们手中,水是每个人自己打的,我怎么下手?”

“在干粮上投毒是不太可行的,问题必然是出在饮水上。大家都是从河边水坑取的水,唯独我和岳先生出现了中毒症状,而我们恰好又是最后取水的两个人,所以在我们前面取水的人就非常可疑了。”

“对对对,那个人就是你。”岳东北用手指着周立玮,气愤地说道,“你把致毒物放在自己的水壶里,趁取水的机会溶入了水坑中!”

周立玮立即不客气地反驳道:“岳先生,以你的治学态度,就是这样仅凭猜测,就可以做出结论的吗?!”

“猜测?”罗飞微笑着看了看周立玮,“是的,而且我还有更多的猜测。比如说迪尔加之死,陷害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我猜得对吗?”

周立玮居然也用笑容相对:“我很愿意听听你猜测的过程,这像是一个有趣的智力游戏。”

罗飞很配合,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析起来:“我原本以为是你们中的某个人杀死了迪尔加,目的就是为了陷害我。不过当我看到迪尔加的尸体后,我发现那种杀戮方式并不是你们有能力做到的。后来更多的事实证明杀死迪尔加的其实是李延晖。可我的登山刀又出现在尸体上,这显然不会是李延晖所为。所以我推断,你们中的某个人在跟踪我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迪尔加被杀的情形,所以临时起意,想到了这个陷害我的方法。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人没有理由一开始就带着我的登山刀,他必须在目击凶案发生后,有一个回住地取刀的过程。周教授,你自己说过的,当你们三个人分开后,你中途回了一趟屋子。”

“嗯,好,有一定的道理。”周立玮点点头,目光却又一闪,“不过,就只是这些吗?”

“鞋子。”罗飞的话锋忽然间一转,“你的鞋子。”

周立玮皱起眉头,有些茫然地往自己脚上看了看,那是他出发前新买的登山鞋,虽然经过了好几天的跋山涉水,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岳东北也纳闷地挠着脑门:“鞋怎么了?”

“不只是这双鞋,还有你出发时穿的那双旧鞋。”罗飞引导着周立玮的思路,“我们三个人中,只有你带了两双鞋过来,你的旧鞋就莫名其妙的被烤坏了,这不有点太巧了吗?”

周立玮哑然失笑:“可这又能说明什么?我自己把旧鞋扔到了火里?为了能穿上新鞋?”

“你只把注意力放在鞋上,当然说明不了什么,但是,和另外一些事联系在一起,那就大有名堂了。当我逐步怀疑你和白剑恶有勾结之后,有一个情况很让我疑惑。你隐藏得非常好,连我和岳先生都没能看出你和白剑恶早就相识,刘云怎么会知道其中的秘密呢?”罗飞略顿了顿,似乎在容身边的二人思考,然后他接着说,“现在让我们把在祢闳寨时发生的几件事情按时间顺序重新捋一遍。刘云是在祭祀雨神像的那天中午到达祢闳寨的。下午的时候,我们被白剑恶‘请’了过去,刘云趁机到我们屋里来了一趟,他做了些什么呢?晚上,周教授的旧鞋被烤坏,只好换上新鞋。第二天一早,我去找刘云,周教授则去白剑恶处‘商量出行的事情’。那时刘云还在躲着我,因为我扑了个空,可当我往回走的时候,他却从后面跟上来,似乎又想追上我。这个时候,周教授,我们俩恰好在路口相遇了,刘云立即离开,随后便想尽办法要约我单独见面。由此看来,很有可能是你早晨与白剑恶的谈话泄漏了一些秘密——我想你们谈话的内容无非是怎样在路上对我和岳先生下手吧?可是,刘云怎么能听见你们的谈话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等回到昆明后,我的脑子轻松了很多,这时我才突然想到你的鞋子。当天晚上,我果然从左鞋的舌头里找到了这个东西。”

罗飞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个小小的纽扣电池状的圆片:“日本产的音频接收设备,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窃听器。可以在两公里的范围内实行有效监听。刘云本来想窃听我们之间的谈话,获得一些与龙州疯案有关的隐秘,没想到,他却发现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秘密。你的警惕性很高,刘云要约我单独相见,你立刻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妥,所以当白剑恶要推迟行程时,你显得有些失态。你当时还不知道,刘云在前晚赴约的时候,因为遭到白剑恶的追杀,已经丧身在山洪中了。”

“有意思,有意思。”周立玮专注地盯着那个窃听器,“据我所知,这样的窃听器只能即时收听,并没有录音的功能吧?”

罗飞坦然点点头:“你说的不错。”

“所以我很反感你的这些猜测。”周立玮神态自若地反击着,“你所说的一切,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岳东北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希望对方能够亮出更加有力的武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