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子潇走进房来时,江天媛已把屋里的灯挑亮了。

明亮的灯火照在那一桌凌乱的仪器上,试管里的桔红色显得愈发诡异起来。

“怎么样?”子潇进门便问,“验出什么了?”

江天媛把手里的试管放回管架上,拿起架子上的另一个试管似是漫不经心地震荡着,“你想让我验出什么来?”

子潇很坦白很干脆地道:“不知道。”

江天媛苦笑了一声,看着试管摇头。

她就知道是这句话。

子潇补道:“林莫然让送到你这来的,我怎么知道…”

听到这句,江天媛微微诧异,震荡试管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向子潇,“也就是说,沈二爷这是在听林莫然的吩咐办事了?”

子潇听出江天媛语气里的调笑,阴沉下脸色道:“随便你说什么,我就要一个结论。”

看子潇并没有任何玩笑的心情,江天媛把手里的试管与其他所有试管一起并排放到试管架上,对子潇道,“结论都在这儿了。”

在国外的时候有关化学的东西他也学过一些,但这些显然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子潇蹙眉看着那一排盛着花花绿绿溶液的试管,“什么意思?”

江天媛不察地蹙了蹙眉,转瞬恢复平静,用毋庸置疑却略带冷意的声音道:“这些是检验汤药中所写药物种类及大概含量的实验,比对药方,有两种药用量是异常的。延胡索和苦杏仁,实验反应里这两种药用量明显超过了药方所书。

都是最普通的药材。

“这代表什么?”

江天媛把桌上的两张纸递给子潇,“这是实验的相关记录。剩下的事你得去找林莫然了。”

子潇似乎并没注意到江天媛神情里的异样,接过那两张纸就往屋外走。

“子潇。”

江天媛静静定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子潇从没听过。

至少没听过江天媛用这样的声音来叫他的名字。

清冷得听出不任何情绪。

怔了一下,脚步也随着停了下来。

看着带着微微惊诧回过身来的子潇,江天媛依旧用那样清冷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很忙,但我还是想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疑惑愈深,子潇不疾不徐地走回到房间中央,站在江天媛对面,看着眼前这个在明亮的灯烛下轮廓分明的女人。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子潇能感觉到江天媛的冷意,江天媛也能看清子潇的不解。

子潇蹙着那这些天来似乎从没舒展开的眉心,道:“怎么了?”

江天媛的眉也蹙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原本静定的面容上现出丝丝波澜,“说出来吧。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想了这么长时间,应该想好怎么说了吧?”

结,总是要解的。

深深吐出一口气,子潇微微点头。

沉默了一阵,子潇方道:“那个叫Anna的女人,是你第几次杀人?”

江天媛微愕。

从没想过他要问的是这个。

江天媛还是照实回答:“记不清了。”

“第一次杀人,”子潇沉声道,“你应该忘不了吧?”

江天媛点头,“在德国训练的时候,和一个死刑犯搏斗,我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喉咙。”

胃抽痛了一下。

子潇倏然想起在清理林公馆里的尸首时,在二楼杂物间里发现的那具外国男人的尸体。

也是被匕首插进了喉咙。

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形了。

子潇又道:“第一次开枪杀人呢?”

江天媛依旧不假思索地道:“也是训练的时候,一个死刑犯。”

沉默良久。

子潇蹙着眉,江天媛也不说话。

她知道他想说的不止如此。

“你知不知道,你杀人之后的样子很可怕。”子潇一字一句地道,“杀人之后,你是笑着的。”

江天媛怔怔地看着子潇,半晌无话。

先前的清冷被这突如其来的错愕打散开来。

子潇说的这件事连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

生命的消逝,对她而言居然已成习惯。

对着Anna,她只想过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女人,无论为了子韦和郑听安的安全还是为了自己的任务,开枪杀她都是顺理成章的。

从没有一刹那想过,这也是条命。

稳当地端枪,精确地瞄准,冷静地开枪。

然后不自觉地露出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被子潇收进眼里。

“我说完了。”子潇如释重负般轻叹口气,低声道,“你休息吧。”

转身走出两步,子潇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驻足转身,子潇道:“今天是正月十二了。”

江天媛还没从方才的错愕中抽离出来,听子潇这样说,又微微怔了一下。

“大后天,”子潇补了一句,“大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正月十五。

元夕。

两家为他俩约好的订婚之日。

想起这件事,江天媛抿了抿嘴唇,道:“你之前说过,你会处理。”

子潇点头,“好。”

看着子潇转身大步踏出房门,江天媛心里生出些欲哭无泪的悲哀。

不为子潇的质问,而是为那一个“好”字。

红烛有心,替人垂泪到天明。

数据分析

安澜园,书房。

林莫然和娉婷一起看着江天媛记录的实验数据。

子潇一反常态的耐心,不着急打扰他们,而是紧锁眉心地伏案翻看着什么。

直到林莫然走上前去恭敬地打断他的忙碌,“二少爷。”

子潇又写了几个字才把笔搁下,抬头看向两人,“我不想听判断过程,直接告诉我结果。”

林莫然微微颔首,道:“判断无误的话,大少爷平日里显现出来的病症多半是由延胡索使用超量引起的。而偶尔出现的所谓病发,符合少量氰化物中毒的表现,也就是苦杏仁使用不当的症状。”林莫然停了一停,沉声道,“结论就是,大少爷不是生病,是慢性中毒。”

子潇把目光投向林莫然身边的娉婷,“丫头,这也是你的判断?”

娉婷一愣。

她没想到子潇从林莫然口中得到回答后会向她求证。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子潇又沉声问了一遍。

转头看了看林莫然,林莫然对她微微点头以示鼓励。

娉婷轻轻抿了抿下唇,从林莫然手中拿过那几页数据,微蹙着秀眉认真地道:“我不懂中药,但从实验数据上看,这剂汤药里生物碱和氰化物含量是有些异常的。”

子潇依旧看着娉婷,“如果有人下毒,你觉得应该是谁?”

娉婷又是微微诧异。

她不太明白向来洞悉世事的子潇为什么要让她来判断这些事情。

林莫然也蹙起了眉来。

综合考虑天时地利人和,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甚至是唯一的。

“燕先生。”

娉婷小声说出这三个字。

“就因为他在药里动手脚最方便吗?”子潇依然看着娉婷问道。

娉婷忽然感觉到,子潇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引导。

似乎他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他想要她自己走向真相。

但她找不到子潇这样做的理由。

轻轻摇头,娉婷道:“之前我的猫在金陵的房里被毒死,当时燕先生说毒死猫的是耗子药。后来我取了一些样本给天媛姐检验,天媛姐告诉我那根本不是耗子药。我不知道燕先生为什么要撒谎,但我知道他一定有事隐瞒。就算他不是害大哥的人,他也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子潇终于把严肃到有些冷漠的目光从娉婷身上移开,轻轻点头。

“二哥,”娉婷小心而忧心地道,“我们该怎么办啊?”

“先回去吧,”子潇带着浓浓的倦意,缓缓向后倚靠到椅背上,“容我好好想想。”看向林莫然,子潇道,“不用我教你怎么做才不会打草惊蛇吧?”

林莫然微颔首道:“莫然明白。”

子潇扬了扬手,林莫然欠身行了个礼退下了。

娉婷虽有话想问子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随林莫然一起出去了。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房中之后,郭元平从书房内间里缓缓走了出来。

“你是对的,”子潇仰靠在椅上闭目沉声道,“让她看清身边的是非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我能护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郭元平苦笑道:“这是很多年前我对你说的了,你现在才听,恐怕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吧?”

子潇缓缓睁开眼睛,在椅子里坐起身来,目光落在刚才翻看的东西上。

那是几本书稿。

满纸都是子轩的笔迹。

子轩一早托人把郭元平叫来了府上,把自己整理的所有文稿都交给了郭元平。

郭元平没对他复述子轩的话,但子潇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对子轩这样的文人来说,这样的举动基本和托孤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是要在生命终了之前给自己的文稿找一个合适的归宿。

郭元平无疑是个上佳选择。

所以当郭元平把这几本书稿放到子潇面前时,不用多说子潇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自林莫然说过对子轩病情的怀疑之后,子潇一直没有忘了关注这件事。

所有矛头都指向了燕恪勤。

子潇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因为至今还搞不清楚一件事:动机。

燕恪勤一边毒害子轩,一边又一次次在子轩病发的时候把他救回来。

为什么?

这偌大的宅子里似乎处处都是秘密,层层交叠,错综复杂。

以前他有这样的感觉,掌了沈家大权之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