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为明白人,阿生是有远比他人更多的郁闷。

因围猎的结果是李泰和李元嘉同数,当李世民大笑着说出,原本打算将临近这洛阳围场的慕天庄园赏抬头一名,现在却只能分别奖他们一人一枓珍珠时,阿生是憋着一口气,差点闷出内伤。

看看面色如常的李泰,和不明所以的遗玉,衡量一番,他自觉两个都惹不起,最后只能狠狠瞪了一眼她怀里的兔崽子。

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遗玉都不明白,为什么阿生总是跟一只兔子过不去。

(晕了!昨天竟然忘记点发布,只上传没更新,大哭,刚在后台才发现,竟然少点了一下,我说怎么显示的章节不对…彻底吐血了,果子现在的心情就跟阿生一样悲催。)

第258章半夜敲门声

既出来围猎,晚上自是要吃烤肉,一盘盘烤制的金黄油亮的肉食摆在案上,遗玉看着都觉得饱了,被李泰盯着吃了两小块,便只肯动桌上唯一一样素菜萝卜还念念有词对李泰道:“羊肉鹿肉都属纯阳之物,尤以鹿肉为补益肾气之首,这东西你吃是好,却不宜阴虚火旺之人,我体质偏凉,食之弊大于利,倒不如啃几口萝卜顺气。”

李泰夹了一半的鹿肉在空中转了个弯儿,又落在自己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算是默许她挑食。

遗玉揉揉膝上那热乎乎的一团小兔子,又摸了摸自己肚子,觉得光吃萝卜是不能饱,晚上饿着准睡不着,想起曾听翡翠院里的厨娘说过的一道菜,肚子里有了馋虫,舔舔嘴皮,碰了碰李泰手臂,道:“不过鹿血是好东西,你瞧瞧能让人去放几碗不,晚上我们要是吃宵夜,还可以蒸碗鹿血糕尝尝,多的就带回去做药用。”

“鹿糕?”

“我听一华说早上这山庄的管事送了十几斤的山鸡蛋到厨房,这鸡蛋不比寻常,蛋黄都是金色的,到时候搅成蛋糊,匀上鹿血,再添上八角水,椒盐,用早上纬的鲜鸡汤闷了,蒸出来肯定又滑又香。”

见她偶露馋相,李泰也被勾出些食欲,再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肉,忽就没了胃口,想空着肚子晚上陪她一起吃宵夜,这便放下筷子,身体往后一侧,阿生便弯下腰来。

“过去看看,弄几碗鹿血送回院子。”

“来,众卿再饮一杯!”

皇上今晚酒兴大发,边上有爱妃作陪,下头有良臣应和,不谈社稷,只论酒猎,遗玉跟着李泰坐的太过靠前,不好太早离席,这一杯又一杯下去,直到君王尽了酒醒.送走了圣驾和几位重臣,在座才纷纷散去。

李泰酒量好,遗玉压根没喝,两人不醉不晕,落在人后,一路漫步,时不时搭上一两句话,却比歌舞酒乐更多自在,同样享受这浅短的安宁,在这凉风习爽的春夜里从马场走回了庄园。

一凝一华和阿生很识相地离他们两人一段距离,别人都是骑马坐车回去,他们走路慢,此去多有小半个时辰,这一路上已是不见旁人踪影。

夜晚的庄园别有一番安详,走在曲折的小径上,经过树梢枝头一盏盏忽明忽灭的竹灯下,听着偶尔有风吹动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遗玉挽着李泰的手臂,享受着从他身上传来温厚的体温,随同他沉稳的步调,阵阵心安涌上,偏头轻待在他肩上,喉间溢出一声轻叹。

“怎么了。

“以前,很早以前,我一直都是个运势不佳的人,坎坎坷坷走到今日,回头去看,却发现自己相反是个太幸运的人。”

“……”李泰是不能理解女人这种忽如其来的感性,于是默不作声,只是注意着前面的石阶和转角,牵着她回到暂住的小院。

“走这么一段路,还真饿了,”遗玉解下外衫递给一凝,唯着李泰往浴房那边走,“你先去沐浴,找到厨房去蒸鹿血糕,难得出来到这乡间野里,不亲自下厨一回可惜,明日上午还要同人比试击鞠,咱们早早吃了就睡。”

李泰喜洁,白日比马打猎出了一身汗,自觉不爽利,进了浴房便先去解衫,脱到一半再想去拉遗玉一起洗,对方巳是放下换洗衣裳跑没了影。

他虽是有共浴的企图,但晓得她在这外面地盘上也放不开胆子,便没多少可惜,自行褪去衣衫,跨进浴桶里擦洗。

几碗新鲜的鹿血早早就送到厨房,遗玉净手擦脸后,换了身清爽的长衫,便到厨房去研究鹿血糕的做法,有厨娘在一旁指点,本就有羹汤经验的她,并没什么挫折地将调好味道的两只蒸碗放进屉笼里。

挥了挥眼前白茫茫的蒸气,遗玉解下围裙递给厨娘,“我去洗手,你在这里看着火。”

“是,您且去吧,这里奴婢看着。”

从厨房出来,遗玉约莫着李泰差不多好,立在房门外正犹豫着要不要冒险进去瞅瞅,一只脚刚迈进门里,就听见身后不远处的院门“呼呼东东”地被人捶响。

“开门,快开门!”

“主子?”听这动静大的,一凝询问了一声。

遗玉一转身,就瞧见坐在院中石凳上吹冷风的阿生站起来,便低喊了一声,“阿生,去开门,瞧瞧是谁?”

这小院子里屋檐门前统共吊了六盏灯笼,算得上亮敞,遗玉立在屋门前的木头台阶上,看着阿生小跑过去,门一被拉开,便有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抓住他一阵拉扯,口中惊慌失措道:“求、求魏王殿下去,去救救我家小姐,求……求……”

阿生眼尖,一下就认出是昨日白天来找过遗玉的那位阎小姐带的小丫鬟,看她这样子是真出了急事,也就没甩门把她关出去,而是使劲按住这乱拉乱扯的小姑娘,口中安抚道:“你是阎大人府上的吧,昨天才见过,你先别急,先说说你们家小姐怎么了?”

“就在、在那头湖边,是、是太子殿下,还有薛小姐,薛小姐醉了,大家散了,太子留下她说话,我家小姐不放心,就带着奴婢折回去,哪知太子、太子——奴婢求求你,去通传一声,让王爷去救救我家小姐,若是晚了,小姐的清白。呜呜呜……”

她这话说的不清不楚,但牵扯上太子,阿生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准是那太子爷的色性又起了,在湖边染指良家小姐,这里离皇上居处偏远,独李泰一个大头,想这小丫鬟才会跑到这里来求人。

但明白是一回事,真说到要去救人,阿生却犹豫了,这趟皇上带着太子出宫,分明是打压够了,又有重新建立东宫威信的打算,这要是被谁搅了局,那肯定要惹龙心不悦。

但要是不管,今天这事情万一传出去,难免王爷要落个不仁不义的名声。

“太子带了随扈吗?还是只他一人?”

“是…是带了两个。”

此时遗玉已经走到门前,阿生听见她问话,见她脸色严肃,便道不妙,忙道:“王妃,使不得,这——”

话没说话,便被遗玉冷冰冰的一眼看回肚子里,“你回屋去侍候爷沐浴,记得不要惊扰了四周。一凝、一华,同我过去瞧瞧,今天下午阎小姐还邀我小聚,我瞧她们这会儿还没散,过去看看不迟。”

说罢,便拍了拍急哭的小丫鬟,“王爷正在休息,莫再哭嚷,你带路。”

丫鬟小荷迷糊过来,道是遗玉要跟着她去.呆呆地望了一眼院子里头,“王爷、王爷——”

一凝冷哼一声,伸手扯着她袖子就住门外拉,“愣着做什么.还不带路!”

小荷被她吓回了神,生怕自家小姐巳被占了便宜,也顾不得许多,掉头就往小树林那头的湖边跑。

遗玉拎着裙子,被两名女卫护着,走的飞快,阿生干立在门口,瞧她背影谓失在夜幕里,心头微震,捏了捏拳头,一下砸在脑门上,苦笑道:“你还是个男人么。”

遗玉她们赶到湖边时候,太子爷正在兴头上,坐在石桌前,口中淫声笑语,怀里搂着一名衣衫半解,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子裹玩,而几步之外,两名随扈正锁着奋力挣扎的阎婉手臂,捂着她嘴巴,未免她发出声音引了人来,一边还趁机在她腰身上揩油,本是皎洁的湖畔月色,却被这主仆几人搞得乌烟瘴气,淫邪四起。

“唔、唔、唔!”

同样身为女人,遗玉看见这一幕,脑门充血,脸一黑,当时就命令下去:“简直无耻!都给我拉开!”

一凝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架着阎婉那几名随扈放倒在地,可闪到太子面前的一华,却被树上跃下的两名死士拦住,连李承乾的衣角都没碰到,三人对招,一时难分上下,一凝抓着阎婉退回到遗玉身边保护,并未上前。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一凝手一松,阎婉便跌坐在草地上,她眼角含泪,拢紧了凌乱的家衫,咬着牙对丫鬟摇了摇头,仰头意外地看清楚这前来搭救的人,扭头看一眼身后空荡荡的小树林,脸上悲愤未消,却又闪过一丝失落。

“哈哈哈,又来了几个美人陪本宫吗?”

太子难得是有份处惊不变的气度,可惜他此刻依旧游走在那醉酒女子身上的手掌,却让遗玉只看出“无耻”二字来。

强忍住扭头避视的冲动,还有胃里翻滚的恶心,遗玉压下一开始的愤怒,还算平静道:“太子殿下想必今晚是多饮了几杯,错将别家小姐认成宫中姬妾,今晚的事,我同阎小姐就当成没看见,还请你放了人,让我带回去,送到她住处,免得这三更半夜,她家里人再跑出来执。

“认错人了?”李承乾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子,动作一停,便毫不留恋地将她从膝上推开,摔在草地上,站起身,敞着胸口,借着月色,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遗玉泛着白皙光泽的脸上,一步步走上前,嘴角一斜,笑道:“说的没错,本宫的确是认错人了,这等庸脂俗粉,又怎比的上弟妹你,来,陪本宫饮两杯。”

遗玉脸一沉,看着李承乾走到她面前,一凝巳是挡在她面前做出攻击的姿势,他却还是无所顾忌地伸出手,却是一弯腰,险险地躲过一凝劈掌,拉起了地上的阎婉,一步一步住后退,抱在怀里,侧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两眼却是发亮地盯着遗玉,这一下好像亲的不是怀里的人,而是他眼里的人。

“小姐!”

“放开我!”阎婉花容夫色,想到方才亲眼看见李承乾的下流手段,腿脚使劲地踢蹬着,被他亲了一口,只恨不得咬断舌头死在这里。

“一凝!”遗玉低喝。

“主子。”一凝低着头,却不动弹,她的第一要务,就是要保护遗玉周全,至于其他,包括她们姐妹性命,都是其次。

“弟妹莫急,呵呵,本宫会疼你。”李承乾低头在阎婉脖子上蹭了蹭,一手去解她腰带,对方羞愤欲死,挣扎着看向遗玉,纵是百般不愿欠,还是哭声道:“帮帮我。”

被这等方法羞辱,遗玉怒火中烧,一狠心,摸向手指上从不离身的毒戒,正要扭开机关,颈后却忽然袭来一阵凉风,手被稳稳按住,随即松开,闻到夜风里夹杂的香气,她心一松,再抬头,便看见从身侧走出的人影,只套着一件单薄的棉袍,径直走到李承乾面前。

“想?老四,哈哈,你也、呢——”

李承乾的笑卡在了喉咙里,手一松,任由怀里的阎婉跌落在两人之间,李泰面无表情地捏着他的喉咙,低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晤,不想卡的不是地方,这章多码些,送亲们点字数。)

第二五九章从没想过的事

李承乾被突然赶到的李泰卡住喉咙,最激动的莫过于那边正同一华打斗的难解难分的两名死士,招招放狠,一人抗住一华舞匕,一人飞身向李承乾身后,勾爪欲擒,咫尺间,却看到李承乾及时抬起制止的手臂,在空中一个翻滚,又后退开来。

“退、退下,”喉咙被陡然卡紧,李承乾额头上的血管很快便涨起来,他抬手退去手下,对上李泰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十分怀疑这一下若是慢了,这群兄弟里最没人性的一个,许就真敢捏断他的喉咙,接着把在场的相干的人全都灭口,伪造他出被害的假象,再不留痕迹地全身而退。

喉咙上的手指松开了一些,李承乾冷笑着喘了两口气,眯起眼睛,就这么被李泰掐着,轻声道:

“本宫刚才说什么了吗?不过是同弟妹开个玩笑罢了,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还不放开本宫,是打算谋逆不成?”

听这大帽子扣下来,遗玉眼皮跳了跳,走上前道,面带怒容:

“信口胡言,我乃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妃子,太子身为兄长,却胆敢轻易出言轻薄,我夫君七尺男儿,有血有性,不应当怒对你吗?”

李承乾笑瞥了她一眼,抱起了双臂,缓缓开口接话:

“本宫何时轻薄过你,我方才是在同阎小姐开玩笑,要知道,眼下这里可不只四弟妹你一人是本宫弟妹,父皇已是准了杜长史的请奏,欲在这趟回京之后,免去他工部尚书之职,提拔侍郎阎立德,再将他的女儿许给四弟做侧妃,为这件事,父皇昨日上午还专门找过四弟,怎么本宫瞧着,四弟妹你还不晓得这桩事?若是不信,你大可以问问他,有没有这一回事。”

跌坐在两人脚边的阎婉抱紧衣裳,前一刻还在低泣,下一刻便是猛地仰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眉头微皱的李泰,企图从他的脸色辨认这消息的真假。

而李泰,却是偏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遗玉。

相对于阎婉,遗玉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眼皮都没眨一下,略一沉思,依然如我道:

“太子无须左右言他,今晚你所作所为,实乃触律,论罪理应交由大理寺处置,但我想,太子既敢如此出格,想必是有所仰仗,大家都是明白人,说话便不饶什么弯子,为保全两家小姐名节,为皇室不因太子殿下您而蒙羞,今日之事,就暂且按下,王爷您以为这样如何?”

若是遗玉不先开口,此时让李泰来决定,他肯定是会统统把人拎到李世民那里交待,但那样一来,事情必定闹大,满城风雨,事后阎婉同另外一位小姐无颜见人,这一辈子算是毁了,李承乾并非是第一次行这样的yin邪之事,然至今没有闹大,也全是因为对方不想丢丑。

见她面色无异,似是没有因为李承乾的挑拨生气,李泰目光一转,松开了李承乾的脖子,后退两步走到她身边:

“依你所言。”

遗玉又转而去问阎婉:“阎小姐以为呢?”

阎婉常在宫中行走,通晓人情,当知遗玉这样做对她最好,虽方才太子**叫她羞愤欲死,却她还是忍住满腔悲怒,收紧眼泪,轻轻点了下头。

“但凭王妃做主。”

遗玉这才冷视相李承乾,“太子若是不想扯破脸皮,再被禁宫中,最好是对今晚之事守口如瓶。”

“不必威胁本宫,”李承乾莞尔,对遗玉道: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就是闹到父皇那里,本宫也不一定就要同你们扯破脸皮,只需将这两家小姐一齐收了,不就皆大欢喜么?本宫尚缺一名良娣,不比魏王府的侧妃位份相差,等到阎侍郎做了工部尚书,这阎家的小姐身份上倒是不失这个位置,弟妹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分了四弟的心,你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闻言,阎婉面色大变,紧张地扭过头,视线在遗玉和李泰脸上来回变换,但见李泰依旧冷着一张脸不知所想,心思一动,总是清明晓得现在谁能做主,忍不住出声哀道:

“王、王妃?”

遗玉看了她一眼,对李承乾摇了摇头:

“我虽有常人私心,可却也是个女人,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太子殿下不必再挑唆,你自己已说‘不一定’,我也不信你当真就敢去赌,皇上‘不一定’会加罪于你。”

见遗玉态度异常坚决,阎婉提到嗓子眼的心就这么忽地又落回去,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异样的酸楚,看着遗玉一身莹白轻衫,在月光林间一尘不染的姿态,仿佛由此看穿她的品性,亦是如此高洁。

“好、好,”李承乾连声道好,点着头,神色阴晴不定地看向李泰,口中不知是赞是讽:

“三弟常有抱怨,我们兄弟之中,属你运气最好,此话不假,可你不要忘了,就是你占尽天下运势,但那头一样,你却是到死都不会有。”

话音落,他便敞着衣襟,转身大步朝着林子另一头走去,同一华打斗的那名死士方才就停了手,和另外一个急忙跟上,主从三人很快便消失在遗玉视线中。

人生来头一样不可改的运势是什么?

是出身。

太子便是再有千错万错,他是嫡,李泰便是再有千好万好,他是庶。

李承乾一走,他们也没待在这里的必要,遗玉吩咐了一凝去背着那位躺在草地上不省人事的小姐,便去握着李泰的手。

“咱们回去。”

“嗯。”

走开几步,遗玉转头看了一眼后面被丫鬟搀扶着披头散发的阎婉,道:

“阎小姐也先到我那儿坐坐吧,你这样子回去,阎大人定要担心。”

阎婉扶着丫鬟行了一礼,口中感激道:“多谢王妃。”

小院里有偏房,入住时阿生随手就让下人收拾出来,这会儿正好先安置了两位受惊的小姐。

遗玉推着李泰回房去换下潮气的衣裳,让阿生进去侍候他梳头,自己则胡乱披了一件外衫,翻箱子找出随行带来的解酒丸,让一凝拿热水化开一粒,去到偏房喂给那位醉酒的小姐。

哪知来到床边就近一看,方才认出则这薛小姐,好巧不巧也是她认识的,就是白天还同她因为《坤元录》上两字较真的薛可芹。

心里可怜这女子遭遇,又庆幸自己早到一步,没让她遭了太子毒手,遗玉坐在床边,大略替薛可芹诊了下脉,便去问坐在窗下花背椅子上的阎婉。

“阎小姐同薛小姐相交如何?”

阎婉手里端着热茶,脸色还有点苍白,但头发刚才已经梳理过,总不至于面相狼狈,答起话来,忽略掉一些颤音,还算镇定。

“可芹是薛别驾之女,家居洛阳,婉儿叔父亦在洛阳城中居住,因家在异地,虽关系算不得亲密,也是年幼相识的朋友。她性子要强,但也不是个死心眼的人,又重情义,王妃放心,等她酒醒,不会出去乱说话的。”

遗玉将薛可芹的手腕塞进被褥里,回头看了一眼一问两答,聪明又小心的阎婉,道:

“等她醒了,你好好劝一劝,切莫多提今晚细节,惹她悲郁。回到家中,你们只需说是在你生辰小宴散后,遇到迟去赴会的我,被我叫到院中说话即可。”

阎婉低头,乖顺地应了一声,“婉儿谨遵王妃叮嘱。”

遗玉看她这唯命是从,低头服小的模样,突然额头就发起疼来,伸手揉了揉眉角,站起身,示意一凝在这里看着薛可芹酒醒,对阎婉道:

“你同我来。”

“是。”

阎婉冲要跟上的丫鬟摇摇头,一个人跟上遗玉脚步。

李承乾的话,遗玉果真没放在心上么?

不,她在意极了,在意地好像胃里垫了一大块沉甸甸的时候一样难受,可就是这么在意,她却偏偏并不觉得任何恼怒或是心急。

换句话说,她自嫁给李泰那天起,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做过了太多心理建设,和预防准备,所以她能够保持相对的冷静,甚至还好脾气地对着即将成为她婚姻头一个第三者的女人说话。

“阎小姐今日方满十六吧。”

还是坐在昨日说话的那棵香樟树下,遗玉很是随意地半趟在藤椅上头,拉过椅背上的薄毯子盖在腿上,招手示意阎婉坐在一旁铺了软垫的石凳上面。

“您记得没错。”

“你我年纪相仿,可能告诉我,你九岁的时候,整日都在做什么?”

阎婉心里揣着鼓,不晓得遗玉这样问话有何意图,却还是认真想了想,轻声答道:

“儿时的事,记得不多,但应该是跟着我爹学画,开始念些诗文的年龄。”

遗玉点点头,抬头望着头顶香樟层层叠叠的枝身叶影,因为回忆,神色有些游离:

“我九岁的时候,家中突变,多亏有一位少年公子相救,才不至于走投无路,后来同母亲背井离乡,来到京兆定居,我心中感激他,没曾想此后又生诸多牵绊,渐渐不能离,想来你应知道那公子是谁。我是九岁便认识他,一直到我十六岁,七年,我在最落魄的时候被指给一身光鲜的他为妃,我自认配不上他,亏欠他良多,可便是这样,我也从没有过将他让人,分给旁人一星半点儿的打算,从来没有。”

她语调突然坚硬起来,回过神,偏头看着面容僵硬的阎婉,目光一下转为凌厉:

“不论阎小姐心里怎么想,我只想提醒你一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不叫勇敢,而是强求,然我正是个软硬不吃的人。阎小姐是聪明人,想必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要等到那一日再来后悔,我言尽于此。”

阎婉被她目光逼视,好似心中所想全被看穿,仓皇低下头,不敢接话,也不敢应对,攥着手站起身,告了一声罪:

“我、我去看看可芹醒了没有。”

她转过身,一眼便看见几步外一双修长的腿脚,抬不起头,却还硬生生顺着往上看,那人就站在那里,几步之外,眼里依然没有她半道人影。

“不是说要吃鹿血糕么。”

李泰饿了一晚,又管了别人一桩闲事,显然已有点不耐烦,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找了出来,站在门口,却也不知有没有听到遗玉和阎婉说话。

遗玉收起脸上严肃,笑吟吟地冲他点头“嗯”了一声,便扬声去唤人:

“一华,去厨房瞧瞧鹿血糕蒸好没有,时候不早,叫王爷早早吃了宵夜歇下。”

阎婉头一低,几乎是逃一样地跑进了偏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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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零章赠书

二月二十五,春猎的最后一日,遗玉却起迟了,李泰就比她早醒一会儿,原本昨晚吩咐早上叫起的一凝压根不见来过。

反正已经迟了,遗玉就不急着起来,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臂上,脸红红地瞄着只穿一条白绸长裤的李泰走下床更衣。

床边的银足小案上还放着两只没收拾的陶碗,碗底仅剩了浅浅一层汤水。

昨晚遗玉让一华送走了阎婉和薛可芹,便回到房里同李泰用宵夜,两碗鹿血糕吃完,便也不知怎地就滚到床上去了,害她连正经话都没同他说上一句。

但不得不说,李泰只有在欢爱时才会流露的些些热情,意外地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可该问的,她却不想憋在心里。

“若是不舒服,上午就不用去了。”李泰回过头,见遗玉赖在床上不起,便道。

“殿下,皇上前天上午真是找你过去谈同阎府的婚事了吗?”

“嗯。”

“那你、你是——”遗玉苦于措辞,揪着眉,低下头,犹豫着是该问他是否拒绝,还是该先问他怎么拒绝的。

见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李泰把手中未系好的腰带随手挂在衣架上,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抬起她下巴,叫她明明白白听到他的话:

“我自是推掉了,你以为我会应下吗?”

遗玉展颜一笑,识相地猛摇头,随后脸上露出担忧来:

“当然不会,我的意思是说,皇上既有此意,你若冒然拒绝,是不是会惹他不快,他能同意吗?”

知她又是在为自己考虑,李泰声音和软下来,松开她下巴,揉了揉她额头上的细发,道:

“此事,父皇亦是在试探我罢了,你不用多想,我会妥善处理。”

试探?皇上这又是在试探李泰什么?遗玉心中疑惑,但看着李泰微微闪烁的目光,到底是信他不会揣摩错圣意,将这问题搁在了一旁。

见她脸上没了困意,李泰问道:“还睡吗?”

“不了,我和高阳说好要同她一起击鞠,真失约,想她发起脾气来,还要连累小世子妃。”

遗玉打了个哈欠,抓着李泰的手被他拉起了床,两人洗漱,简单用过早点,便骑马出门去。

上午首先是男子们的击鞠比试,因李泰没有上场的打算,因而两人去的迟了倒没什么。

男子们玩起马球,因比女子敢冲敢撞,一回比试的人数就有十几,几场下来便定了胜负。

赢的人是李恪带头的那一队人,值得玩味的是长孙冲也在其列,但因昨日打猎丢丑,满场喝彩里,不免夹杂着阵阵私语和窃笑,指指点点的让他那一张面色阴沉的脸在李恪等人一片阳光灿烂的笑里格外显眼。

女子们比试未免受伤,直接缩成了三人一组,但参与的人却不少,一直到午膳将近,也没分出个胜负来,直接延迟到了下午。

遗玉只在头一天下午陪高阳玩了一会儿球,想要在一群喜好击鞠的贵女中占上风,用后脑勺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有高阳在前面横冲直撞,她们侥幸胜了两轮,毫不意外是止足在决胜局之前。

遗玉见高阳摔碎了球杆,一脸怒气瘾发的势头,讪笑两声,下了马,丢掉球杆,拉着磨磨唧唧的秦瑶转身就往看台上走。

“你打的什么臭球我刚才喊让你把球截下打给我,你没听见吗?你们耳朵里塞什么了啊?会不会打球啊,怎么笨的和猪一样”

“嗯?”

高阳追着她们跑上看台,脾气上来,便不管不顾地要发火,没留意李泰就在一旁坐着,冷不丁被他哼了一声,当即便被一盆冷水浇灭火气,她不甘心地蠕动了几下嘴巴,到底不敢当着李泰的面再撒泼,忿忿地跺了跺脚,便悻冲冲地走开了。

见高阳离去,秦瑶便一步三摇地回她的座位,遗玉接过阿生递来的茶水灌了几口,擦了擦汗,抖着帕往脖子里扇凉风。

“呼,总算晓得为何你不爱玩这个,一群人追着一粒小球跑,半天都不见得能擦着一回球边,马蹄踏的到处都是灰尘,又脏又累。”

她这话确是一语中的,李泰不喜欢击鞠,说到底就是因为这种被一粒球捉弄的东西奔走的运动有些愚蠢。

其实击鞠自有它的趣味和激情在,不然也不会成为大众喜爱的运动,可惜这一对务实的夫妻实在提不起兴趣,接下来的时间,真是坐着消磨过去的。

最后女子这一边是由城阳公主领头的三人夺魁,同男子那边一样,皇上一人赏赐了他们一匹血统纯正的朔方良马,直叫输了比试的爱马之人艳羡不已。

下午天还亮敞,又有一批精神不错的贵族结伴去围场走了一趟,打了些余猎回来,其余的人都早早回到庄园里歇息。

晚上在中庭的芳草居设宴,酒席罢,李世民便宣布今年的春猎就此结束,公务不繁忙的,可以留下来多玩几日,还有正事要干的,明日就可以回去了。

遗玉留意了一整日,并没听到一点风声细语提到昨晚上月牙湖边发生的那起秽事,那阎家和薛家没什么异常动静,她放下一半心,至于今日没见到阎婉和薛可芹露面,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遗玉惦记着程小凤的婚事,肯定不会在围场多待,同李泰商量过,当天晚上让下人收拾好东西,别落下什么,就等第二天一早,随御驾一同回洛阳王府歇半天,下午启程回京。

晚上宴席,李泰因时不时被李世民点名说话,遗玉又坐在太子妃同吴王妃边上,用过饭,就早早退席回去。

这几天吃的油腻,遗玉回房梳洗后,就坐在院子里喝茶清肠胃,快到三月,天气转暖,晚上不觉得冷,反而是沁人的凉爽。

“主子,行囊都整好了。”一华从屋里出来,秉道。

“嗯,”遗玉摩挲手中一片赭绿色的香樟叶子,留恋这在北方难得一见的乔木,想了想,心思一动,对她道:

“你到树上摘两枝树叶下来与我,挑囫囵的折。”

“是。”

一华使轻功跃上枝头,挑拣了两枝完整的叶子折下,遗玉让她打了清水,叫了一华出来,主仆三人把叶子一片片仔细清洗了,又趁着枝叶软和的时候,拿针穿上小孔。

李泰回来时候,她干的正有劲,脚边放着一只小竹筐,里面全是清洗擦干净的香樟叶。

“王爷。”一凝一华起身迎人。

“这是在做何?”

遗玉笑道:“香樟树有樟脑香气,枝干树叶都可驱虫,我准备拿叶子回去穿上丝线系头做成书签用,既能防书虫蛀,又比寻常书签来的清新别致,多的还可以拿来送人做个纪念。”

李泰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由她去折腾,自个进屋去更衣。

把树叶都穿好了孔,遗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想着早点洗洗睡下,外头大门却响了。

“咚咚。”

昨日就是差不多这个时间段被人敲门求助,遗玉有些敏感地揉揉鼻子,生怕不是什么好事。

一凝去了开门,来人却在遗玉预料之外。

“我、我想求见王妃。”

一凝认出人,低叫了一声,“薛小姐?”

遗玉听见这动静,便径直往门口走,看见杵在门外的薛可芹,脸上挂了一丝笑,道:

“是你啊,先进来吧。”

薛可芹只看遗玉一眼便飞快地低下头去,听她邀她入内,连忙摇头,后退一步:

“我只、只是想同您说几句,说完就走。”

在遗玉看来,有过昨晚的遭遇,薛可芹应是不愿见外人,尤其是她这个当时在场知晓她遭遇的外人,可她却来了,这倒说明小姑娘心性的确是坚强,这一点,很容易便引来遗玉的善意,从而淡化了这女子对李泰怀揣的爱慕。

“好,”遗玉点头,“你说吧。”

场面安静了一会儿,遗玉都能感到她的紧张,薛可芹似是废了好大力气,才用着微微发颤的声音,说出两个字来:

“谢、谢谢。”

看着她全然不复头一天神采飞扬的模样,遗玉心里不由跟着酸涩起来。

好端端一个芳华之龄的少女,就因为一个举止放浪的男人一时兴起,这一辈子都要笼上一层阴影,不能说,不能诉,生生委屈在心里。

遗玉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肩头,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拍了拍她肩膀,温言道:

“我明日便要回京,你若是到长安来,可递名帖到王府找我,上回不是说你对《坤元录》有见解么,我希望你把书再认真读上两遍,到时来同我讨论,我一定欢迎。”

薛可芹猛地抬起头来,泛红了眼眶,目光里总算又有些亮光,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梗塞道:“您、您愿意同我来往?”

遗玉笑着点点头,扭脸让一凝进屋去,“把我放在床头的那两卷书拿来。”

一凝跑进跑出,很快就将两卷线装的书本递到遗玉手上,被她转手送到薛可芹面前。

“喏,这是《坤元录》最新的两卷,你拿回去看。不过我先说好,这是还未册印的卷本,你只自己读读就好,莫乱给旁人抄去,好吗?”

薛可芹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书本,闻着若有似无的墨香,一眨眼,便有泪滴滑落,险些坠在封皮上,她连忙蹭掉眼泪,又把手背在裙子上擦了擦干净,摊开手,小心翼翼捧过去,上好的纸张贴在手心,让她油然感激起这一份柔软的给予。

“...谢谢。”

“无需客气。”

第二六一章好事

二月二十六从洛阳城走,因是回程,路上除了投宿没有停歇,两日后抵达长安。

马车在入夜时分停在魏王府门外,几名总管和管事早半个时辰接到消息,同陈曲几个大侍女还有三位在王府当差的尚人,就在门前等着迎人。

出门十多日,一踏进王府门里,遗玉方觉出旅途劳累,平彤平卉跟前跟后的侍候她梳洗用茶,顺便禀报一些事宜,诸如程家婚事准备的如何,五柳药行那边生意怎样等等。

“老夫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前日是有派了人先送信来,也就是这两日便归,刘总管遣了几个人过河去接。”

“好。”

遗玉安了心,沐浴后便上床去躺着,本是小寐一下等李泰回房,而一闭眼睛就那么睡过去了。

三月初一,朔望早朝,清晨遗玉送了李泰出门,折回院中,便叫了刘念岁孙得来几人到翡翠院问事,将有一年的处事经验,处理起府务,她算是得心应手,花了半个时辰把该听的都问到,该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便让他们各自回去做事。

陈曲和卢东留下,前者上前道:

“主子,天气渐暖了,这下个季的衣裳要做,首饰配件也该增新样,衣局和金匠已把画册办好,您看是不是现在选一选,也好叫他们提前准备。”

这大半年来管手王府内务,陈曲可谓是气质大变,甩掉了原先那一股小家子气,多了大户人家丫鬟的落落大方,穿着合身的襦衫长裙,梳着整洁的侍女发式,两手叠在腹上,肩膀微弯,看着遗玉,眼中的恭谨真真切切。

遗玉披着一件鹅黄底子红绸边的大衫盘膝坐在短榻上,头挽着高髻,斜飞一对白玉簪花,鬓角梳理的光滑,月眉轻扫,薄薄的黛粉一丝不苟地晕开,不符当下京人女子衣着华美的大趋,然眉眼精神,含文藏质,自有一派掩不去的大家气度于表。

“等过两日吧,等老夫人回京来再挑,到时一起让他们做了,免得换季又要另寻裁缝,麻烦的紧。”

女儿给娘家做衣添饰,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也要看脸面多大,不然光是闲话都能把人淹死。

魏王府里的女人显然是遗玉一家独大,莫说是陪嫁来的下人,在遗玉时而不断的大方打赏下,就是王府里本来下人,都晓得王妃嫁妆丰厚,是个不缺私房的主子,李泰治下极严,更没谁敢在背后嚼舌根的。

“是,那奴婢下去做事了。”

“去吧。”

陈曲躬身退下,遗玉看着还站在那等的卢东,问道:“还有什么事?”

卢东踟蹰上前,“秉王妃,前日老夫人派人过来递路信,小的听说,太夫人这回把犬子卢孝遣同随行,要跟到京里来,他今年方满十七,还没成家,人虽不够机灵,可难得是老实听话,小的想在您跟前求个意,给他谋个差事,还请王妃做主。”

遗玉听说过卢东的家事,他早年丧妻,便未再娶,仅有一子被卢老爷子生前赐名卢孝,算得家生奴。

卢景姗夫妇来京时,卢孝被留在扬州,卢东是她亲信,管得她的私产账务,忠诚无疑,这一趟他独子既然跟来,必是要安排一下。

“我这里有两件差事,一是同你一样留在王府,契子搁在我这儿,与他个厨房采办的单差做,你管账务,晓得这王府里的采办是个肥差,吃穿不愁。二么,就是到二公子那里去,将契子放给他,正巧他缺个出门办事跑腿用的车夫,这差事肯定要辛苦许多,但胜在能多见见世面,你来替他选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