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卿阳怔住。随之有浩浩荡荡的声响从南门长驱直入,隔着雾,也可以想象洛欢和李承影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英姿和盛景。

“你!…”易卿阳猛握拳,勃然而怒,陡然惊悚。

叶修道,“公子还是尚未熟悉我的性情,我和你说我要把墨瞳儿平安送出去,不是要你大发慈悲饶过她,我和你说那一堆废话,自然都是拖延时间的缓兵之策!”

易卿阳目眦欲裂,斩声道,“给我杀!”

内力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漫灌而下。杀招如泰山压顶,一时迫得人不能呼吸。

叶修将沈墨瞳压制住,像一个临敌的刺猬,又如一个弯曲的袋鼠,将全身上下最柔软最安全的地方给了她。

如母兽之护幼崽,强敌当前,不但亮出爪牙毫不畏惧,还更增勇悍。

沈墨瞳有一个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她忘了意识,没有呼吸。

她只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凌空而飘起,然后被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推送了出去!远远地,推送出去!

跌在地上,落地的瞬间那股强大的力量又极其诡异地化了去,温柔舒缓,让她借着惯性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然后她听到雾气中叶修劈裂的嘶吼声,“都给我站住!谁敢伤了我的墨瞳儿我马上便杀了他!”

如电光火石般,那个刹那铁与火,天堂地狱,瞬息翻转,令人措手不及!

活下来的人只知道他们出手时,遭遇了叶修射出来的暗器,然后他们一窝蜂的杀招并没有扑到一个存在的实体,“叮叮当当”的火花声响,是他们自己人的兵器碰撞在了一起。

身边有人倒下,叶修似乎已凌空跃起,又打出了暗器。

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妙,瞬息便调整招路姿势,然后便听到了叶修的断吼声。

晓雾依稀,但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叶修正站在易卿阳的右后方,一把小刀,横在了易卿阳的脖子上。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同伴的尸体,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觉得刚才那一攻一守之间,如此凶险,却又十分诡异。

叶修一个全凭暗器杀人的病秧子,肩部能扛手不能提,是如何做到抱着一个人凌跃起,又将一个大活人远远地抛掷出去?易卿阳当时站在外围,与叶修至少十丈远的距离,他又是如何在刀光剑影中鬼影般闪至易卿阳的身后去?即便他闪了过去,可易卿阳绝非等闲,怎么就毫无反应般被他用刀抵住了脖子?

他是如何做到的,这短短的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沈墨瞳从地上爬起来,想也没想便欲冲上去救,却听得叶修一声断吼道,“墨瞳儿!退后!”

沈墨瞳怔定住。叶修道,“快接应你二哥去!”

沈墨瞳咬住唇,却没有动。

“相公!”她骤然跌跪在地上,复仰头大声叫道,“相公!”

空谷回音,雾渐薄而散去,叶修的声音有点远,却类似呵斥,他说,“快去!”

沈墨瞳吹响了问心阁召唤的哨子,一时间那声音有点尖锐而急迫,撕心裂肺催心催肝的。在那呜呜激荡震天的声响中,沈墨瞳突然感到唇齿中那金属的哨子还带着叶修不久前襟怀手指的气息,她便陡然悲怆,几近窒息。

沈墨瞳带着洛欢他们赶过来时,正看见叶修挟持着易卿阳下了山来,易卿阳的属下高手随着他们的步法倒退着时刻戒备。

然后双方人马皆站定,易卿阳的下属转身面对着众敌,而问心阁的人,都急急望向叶修。

晨雾渐薄渐退,世界依稀有了黎明的光亮。这个夜晚所有的围歼厮杀,惊心动魄,在那一刻都趋于沉寂。

中间隔着一道小溪,溪边有花树,一大丛一大丛盛开的紫丁香,香烈而袭人。

叶修把持着易卿阳站在最高处,所有人的最后头,他的一身白衣半湿着,头发贴在脸上,只显狼狈,无从飘逸。

他胸前的衣襟上一大片血,尚有血渍蜿蜒在他的唇角,映得他如雪的脸更加苍白的可怖。

他英俊的眉梢间不复清雅,只有虚弱疲惫。他的身形那般单薄瘦削,瘦得仿佛可以透过光,乃至于他拿刀挟持着别人,却好像自己随时都要撑不下去,随时会倒地或者凌风而飘去。

沈墨瞳青眸湿润,内心里有种深邃而不可抑止的爱慕痴狂。就是这个男人给她爱,给她家,给她温暖平静的港湾,也给了她一种最美好动人却极其仓促易散的色相。

流光容易把人抛,可抛却人的何止是岁月流光,还有我们内心即便明白但也难掩悲怆的爱别离、求不得,有让我们即便肝肠寸断却也无可奈何的生生死死。

厮磨相守,白头到老,流光易逝又有什么好可怕呢?

可梧桐半死,清露易曦,你再不能贴紧他肌肤的温存,再不能听他的温柔笑语,他会在那黑漆冷寂的墓穴里,成白骨,成尘泥,然后所有的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水流花开,云卷云舒,你只能够在无穷无尽形单影只的孤独寂寞里,恪守着他的记忆,回想着他的心跳与呼吸。

有记忆,也是不错的。沈墨瞳突然仰着头,对着叶修微微一笑。

隔着那么远,那么多人,雾还未全部散去,可是沈墨瞳便是觉得,叶修他看到了。

他还淡淡地回之以一笑,清浅若无痕。

洛欢抢上几步,大声道,“大哥!我换你下来!”

叶修道,“不可!你别动!”

洛欢又是心疼又是急,“为什么!”

叶修道,“我自有主意!”

说罢,不再理睬洛欢,而是对易卿阳道,“易公子,眼前局势,再打下去,再死几个人,于你我也没什么好处。”

易卿阳道,“你想怎样。”

叶修道,“今夜这般激战,吴王坐观虎斗,可是没给你半分援手。”

易卿阳沉默。

叶修道,“你自是可以杀了我,但我的暗器也绝对让你活不成。我这病体残生,并不畏死,可易公子你,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你究竟想怎样!”

叶修道,“无他,陪着你一起,去看看你们南越祖宗留下的擎天索。想来我们这样互相搂着,吴王也分不出来是我挟持你,还是你挟持我?”

叶修说完,突然变换姿势,以一种垂死待毙的样子靠在易卿阳的肩侧臂弯里,易卿阳陡然掐住他的脖子!

众人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陆小悄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哥!”

易卿阳听了她的声音,瞬时顿僵住,却是异常冷硬地,头也不回,一根汗毛也未曾动。

叶修道,“别忘了,你可以杀我,我也可以随时杀了你。”

易卿阳一声冷笑,“我知道!”

他挟裹着叶修,大跨步向前走,两路众人纷纷后退,跟着。

叶修道,“擎天索的第一二三道门,因需要黄昏月夜,我已提前令人打开,但鬼不见的藏宝洞穴无人进去过,三道机关完好,我分毫未取,易公子尽可放心。”

易卿阳淡声道,“叶修一诺,我有何不放心?”

“那我们便直接进去,你令你手下人开路。”

到了鬼不见壁前的时候,雾渐散退,竟冒出了丝丝缕缕的晨曦来。山间露水极重,但空气清新,鸟鸣婉转,山花烂漫。

易卿阳静静地望着石壁处的洞口,突然怔住,举步不前。

他若有所思,心有所感地对叶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叶修也很平静,说道,“你有执念,我也有。”

易卿阳道,“那你不怕我丧心病狂,鱼死网破,只为玉碎不求瓦全?”

“不怕。”叶修淡淡地说。

易卿阳反倒一怔,半晌才道,“为燕王得天下,反死了自己,你何苦?”

叶修道,“以天下为棋局,我自己,便是第一颗棋子。”

易卿阳默然不语。

良久,他微微一苦笑,说道,“好!”劫持着叶修纵身跃进擎天索的洞口。

65. 李代桃僵

易卿阳的四名心腹手下跟随进入,问心阁这边,沈墨瞳,承影和陆小悄跟了进去,由洛欢留守在外面。

入口处狭窄漆黑,仅容一人通过,沈墨瞳拿着火折子走在前,易卿阳和叶修跟随,易卿阳手下居中,承影和陆小悄殿后。

地势渐平,眼界陡然开阔,有细碎的滴水声于幽暗中次第响起,渐渐滴滴答答此起彼伏,如空灵流转的弦琴声。

沈墨瞳点亮火把,面前是一排稀疏错落的水帘,下有小石桥,桥下有浅水流过,遍生青苔。

水帘是因为上有石岩有水滴落而成,细观那石岩参差如犬牙,不时有毒蛇盘踞,乃或俯身探出头来,高高地吊于空中吐着芯子。

陆小悄一见那许多蛇,下意识往承影怀里靠了靠,承影更紧地揽住了她的腰。沈墨瞳回头道,“这是擎天索第一重机关,万蛇吸水,这些蛇常年于阴湿环境,嗜腥血,有剧毒,因它们的原因,这滴落的水珠虽清澈,却也沾染不得,机关不除,擅入者万蛇缠食,尸骨无存。”

说完,她轻灵起身,步子如孤烟般袅娜散漫,众人只见火光倏而变换闪烁,一眨眼功夫,沈墨瞳已到对岸,启动机关,轰隆隆一声响,石岩下坠,石桥上启,开出了一条三尺宽的平路来。

沈墨瞳执火把,低眉颔首,轻声道,“恭请南越王。”

这一声虽低微,却有些哽咽和苍凉。易卿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了一下,骤然间他的鼻子一酸,竟怔愣地,举步不能前。

洞里一时静。

静得仿佛听到人的呼吸,听到火把燃烧的声音。

方才空灵悦耳的水声不见了,沈墨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隔着隐约幽暗,却仿似突而穿透了无数岁月的浮尘烟沙,直抵达到彼岸,让易卿阳一下子仿佛回到十八年前,那年春花烂漫,他还是一个高贵无忧的少年。

仰着头,牵着那女子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姑姑,你真的要嫁到大周去?”

彼时他纯净无邪,只伤感那一场骨肉离别,他伏在自己姑姑怀里哭,不愿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易卿阳突然心如锥痛。十八年了,他没有成就功业,不曾报家仇,也不曾雪国耻。他梦寐以求的祖传宝藏,复国基石,就是用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方式去得到?站在他对面的,不是他南越的嫡公主,而他自己,也不是真真正正冠冕堂皇的南越王!

一时那种悲慨,几乎痛得他不能喘息。他的手突而颤抖,乃至,他突然心生畏怯和绝望。

但他终究是硬起心肠,往前迈了一步。是,他此时已无可退,他原本也退无可退。

前面有茂密的藤萝缠路,沈墨瞳道,“我娘和我讲,这里每日午时会有少许阳光从顶缝透入,故而这藤萝长势茂密无匹,里面那一段路,越往里走,越是藤萝缠密。因这藤萝浸染毒蛇之水而长成,又少见光辉,故而极其阴寒,名为透骨青藤。它的藤蔓叶片,皆生有极其锋利细密的倒齿,动辄划破人衣,若不慎沾人肌肤,霎时见血,其毒渗入,先是微麻微痒,转而筋骨皆痛,人前行七步而亡。”

她说完,对承影道,“承影哥,借剑一用。”

承影将剑递给她,沈墨瞳持剑后退一步,挥剑冲入。不多时众人见青藤纷纷落地,堆了厚厚的一层,沈墨瞳于尽头石壁处,按下机关,却见有狭门洞开,前路突然倾斜而下,所有青藤沿着斜坡悉数滑落,沈墨瞳在狭门即将关闭的空隙,将火把扔了下去!

狭门关闭,路也恢复平直,再无青藤踪迹。沈墨瞳于尽端的幽暗之中跪地俯首,声称道,“再请南越王!”

易卿阳泪湿眼角,静静地望着暗色中沈墨瞳俯身称臣优雅安静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了那是个春日,阳光如酒惹人醉,桃花如火恣情的开,姑姑一身艳妆,跪地俯首拜别,那姿仪也一如墨瞳儿这般优雅安静。

唯有他,眼睁睁看着姑姑上了车,渐行渐远,他抹着泪挥着手,然后一路跑回宫中,恨恨地挥着小剑斩杀桃花,恨恨地道,“为什么姑姑要嫁给他!我们南越富庶,有众多勇士,用不着怕他!”

他那个时候懂什么?只觉得姑姑嫁的不是个好去处,他和皇爷爷顶嘴,哭闹,然后被父王带回去狠狠一顿教训。

那年他不过九岁,然后很快的,他的家人悉数凋亡,他宫廷里的血艳如桃花!

易卿阳有些颤抖,他突然便对沈墨瞳升起股怜爱。他不该想要杀她,不该的。家仇国恨,这其中也有她多少的血泪痴狂。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从未给过她丝毫的疼爱,也本无权去怪她、责备她。

他缓步走了过去,停在沈墨瞳面前。沈墨瞳却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尽管看不清面容,但是那身形也很静默悲怆。易卿阳很想摸摸她的头,扶她起来,可他却是伸不出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以何种身份,又是用何种情怀去对她施以怜悯安慰。

沈墨瞳眼底有泪,却瞬间恢复平静。这是娘的故国,这是娘的职务,这是娘在历经最惨绝人寰的事情后,由她,去演绎给那个王室嫡传落魄王孙看的。

换作从前该是何等的辉煌殊胜,但如今,也只能是徒做悲凉了。

她将剑还给承影,对易卿阳道,“里面是最后一道机关,存有毒烟,与燃烧的青藤混在一起,方为解毒,请表哥稍待片刻。”

易卿阳道,“好。”

两盏茶功夫,沈墨瞳再次启动机关,顿时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众人下意识后退,沈墨瞳却是纵身鱼跃而入。

不多时,下面灯火辉煌,香云缭绕,珠光熠熠。沈墨瞳在大厅里抱拳行礼道,“三迎南越王圣驾!”

入门处是一级级的石阶,直达大殿。大殿当中最醒目的,是一口一口的大箱子。

众人的心一时怦怦地跳了起来!宝藏!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择手段,富可敌国的宝藏啊!

易卿阳挟着叶修进入大厅,大厅宏伟,除了燃烧点亮的香脂油灯之外,还悬挂着一串串大如琉璃的南海明珠。大厅正北方,是他们南越始祖的金身塑像,他们南越英武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越王轩见。

易卿阳见了塑像,突然松了叶修,踉跄着扑上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头竟嗑出血来。

他伏在地上,突然热泪横流,哽咽悲哀。

待他平静,沈墨瞳道,“这是南越二十五代君王所藏的宝藏,请表哥清点。”

易卿阳很是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被承影扶住的叶修,然后顿住。

他突然觉得叶修的眼神很怪,看向他似乎同情,又似乎与他同样的悲伤。

一时也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易卿阳走到轩见右手边第一大箱,强制着内心的雀跃激动,他扳开扣手,手竟然抖。

终是有勇气猛然打开,却是在霎时之间,易卿阳面色惨白,如遭重击般骇然后退了一大步!

残阳如血,燕王萧煜的车骑正驰骋在归京的大道上。那时往来的行人已稀少,林荫下有倦鸟惊飞,燕王大概是不受颠簸,挽起帘子一手抚额,一手抚胸的咳嗽。

突然前方的路中猛地横起一道绳索,疾驰的马车来不及停下,顿时被绊得人仰马翻。

燕王从车窗中跌出,又被卡住,一时凄厉地唤道,“快来人!”

结果招致的却是从天而将的杀招!

杀手就潜伏在路旁的树上,十数人围攻而下,车骑旁的侍卫纷纷上前护卫,但是毕竟稍晚了一步,一名杀手的剑尖已刺向燕王的头颅!

幸亏陆醒机警,横剑隔开,迎身而上,可刚刚要近燕王的身,却被杀手前后合击地被迫错开。

一杀手于厮杀中鹰跃起,重重地落在轿子上,内力穿过轿子的横梁直冲撞到燕王的身上,只听得燕王“啊”一声惨叫,断裂的横梁剑一般刺入他的胸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