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吟雾站在原处,不知怎么接话,看着她说完点头告辞,向远处一座六角宝塔走去,心中一空,忽然出声道:“你呢?你会跟我回玉墟宗么?”

法锈脚步一停,却没转头,笑了笑又往前走去:“你猜呀。”

本堂的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玄吟雾根本没心思观赏,他一时恼恨自己非把话说成那个样子,一时又担忧法锈那冤孽是不是又跟人怼上了,游荡了半个时辰后,跟随他的那个闷葫芦元婴终于开了口,是送客的意思:“这位真人,请移步客居之地吧。”

玄吟雾勉强镇定,认真看向他:“因为封煞榜的缘故,本堂的人曾想灭杀我,如今我形单影只,你不做些手脚么?”

元婴修士面无表情:“自从十六个弟兄被扔回来,堂主有令:饲祖肯来,万事皆应,半丝违逆,逐出本堂。”

玄吟雾:“…”

居然沦落到做牛做马的地步,你们到底欠了她多少钱?

不过这样看来,那孽徒应该只是被请去叙叙旧情,不值得担心。玄吟雾先一步来到了留客城,此地形似露天楼阁,只是地如其名,宽广如修士城池,天井处是一个巨大的石盘阵,纹路中泉水潺潺,四周往上足有百余层,门窗楼梯数不胜数,各色衣衫的修士来回走动,不时有斗法夹带的风声传来。

本堂有四个修士镇守在石盘前后左右,对机缘引发的狂潮司空见惯,不论宗门散修,都拖家带口凑个份子,但真正敢去的十之七八,真正回来的十之三四。

玄吟雾刚走下石盘,就听见两个宗门子弟一溜烟从不远处的楼梯上跑下来,嗓音里难掩的兴奋:“两大仙宗的人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此刻有修士仰头,正逢烟尘乍起,有人影踏空而立,不由惊呼一声:“杜蔺雨?是杜蔺雨迎战?他是鸿渊大师兄,那跟他打的是…”

“仲砂!云莱仲砂!”

仲砂

不知是谁喊出了仲砂这个名字,人群骤然一静。

随后,犹似一粒水珠溅到沸油的锅里,趁它噼里啪啦直响的时候又倒入了烈火中,嘭地一声炸出了浓烟滚滚。

“云莱这次竟让少宗主出了远门…看来是志在必得。”

“开个盘么?赌这场几时结束,还赶不赶得上喝一口饯行酒。”

“深更半夜哪有赌兴,不如寻个知情人,问问鸿渊的大师兄犯了什么混事,竟惹上了云莱仲砂,做成册子贩到外头去,说不定能赚个好价钱。”

头顶上是激战,下面观战的却口吻轻松,颇有讽笑之意,虽然上面是两位宗门佼佼者,但谁也不觉得他们能斗个旗鼓相当。本堂的守秩修士派了两个前去和解,他们前脚刚升至空中,后脚就被一个人影砸了个正着,顺带挡住了一道刺目红光,被震得后退十尺左右才堪堪停下。

在半空站稳后,拎起被砸过来的那人一看,正是满身木屑粉尘的鸿渊大师兄,杜蔺雨咳嗽几声,丢了这么一个大面子,心中暗怨,勉强拱手道:“多谢二位道友…”

两个守秩修士对视一眼,也回礼:“杜小友,留客城不可私斗,念及仙宗门下初来乍到,这次就免了,但凡有下次…”

杜蔺雨一愣,心头火喷涌而出,愤懑打断道:“稍等,六合堂做事也得分清缘由,我仙宗子弟皆可作证,是仲砂先动的手!”

沉默了下,守秩修士又互相看了看,右边那个问出了声:“你是不是撩人家了?”

杜蔺雨一口气差点没接上,还未等他怒斥两个睁眼瞎,后方由远及近一声大喊“等等”,只见一个红色袍服的小姑娘驭驶法宝飞来,筑基一层的修为,无法踏空而行,她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面向两个守秩修士道:“大师姐腿脚不便,让我过来道歉,损毁全记云莱账上,这是凭据。”她掏出一张钱庄手券递过去,然后又看向杜蔺雨,一闪而过地露出“呵呵怂货”的表情:“杜道友先动的嘴,我家师姐后动的手,大家交流愉快,点到为止,后会有期。”

说完半分不停留,立刻催动法宝返身,俩守秩修士正反复翻着那张手券,低声讨论开价多少较为合适,突然其中一个猛地抬头,转头抓住了杜蔺雨的手:“嘿你干什么!”

一枚月白色的针骤然从他指尖飞出,直指那个云莱小弟子,守秩修士大惊,却来不及阻拦,眼看针尖即将刺入小姑娘的背心,一圈炽火突然以她为中心燃起,硬生生熔化了整根针,小姑娘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法宝速度加快,将她送到了云莱仙宗的所处之地,她的师兄师姐们伸手将她抱了过来,冷冷盯着杜蔺雨和迅速向他聚拢的鸿渊弟子。

鸿渊门人都有些发毛,不由自主做出备战的姿态,但一只手在云莱那边抬了起来,苍白修长,手腕上缠着几圈红绳,这人似乎是坐着,将手伸出后,云莱弟子都垂下了目光,回身簇拥着一辆石质轮椅离开,走远了才能窥到轮椅的两侧轮子滚着火焰。

总算是避免了一场干戈,守秩修士拍了拍杜蔺雨的肩:“行了,云莱少宗主不计较,你也别有下次,大家都是修道中人,用损招对心志不利,容易魔障。”

杜蔺雨嘴角扯出一抹笑,古怪又蔑然:“怕是心魔与我无缘。”

守秩修士微微怔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你就是那个‘清远六根体’,好根骨,好资质。”临走时补了一刀,“但要量力而行,仲砂是什么人物,心知肚明的事。”

鸿渊弟子战战兢兢靠近过去,放缓了语气唤道:“大师兄…”

周围的人清晰听到了牙关紧磨的咯吱声,杜蔺雨挥开了离得最近的师弟:“滚!”

上头烟消云也散,下头一地瓜子皮。

观战完,议论纷纷的散修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房,剩下的则是在讨论机缘。六合堂只给出了基础的几个消息,其余的还是要靠众人七拼八凑。如法锈所说,今夜大概就是见个面聊聊天,休整一番,明日去留自定,后日启程。

玄吟雾沿着路边的小摊走了一阵,他对于四大仙宗的领头人也只听闻了名字,至于他们各自的事迹不甚清楚,刚刚那一战中,旁人都露出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由令他讶然。按理说,年轻一辈的实力不会相差太多,这样才能起到掣肘作用,毕竟这四人也象征宗门的将来,要避免一边倒的情势。

正当他猜想杜蔺雨是否在四人中垫底时,听到有人提及仲砂,有一搭没一搭,只言片语,凑出了个传奇。

传奇证明,不是杜蔺雨太弱,而是仲砂此人,强得有点过分。

仙宗之所以添上了仙字,就是昭显它的遥不可及,万年以来出过不少异人,身负传奇,称霸一方,不谈远的,就说这百年当中,弟子中选拔出的首领也是个个天纵奇才。

如果谈及剑法,必然要谈及太朴首徒姜迎微,扎扎实实铸下迎微飞剑的威名;阵法是五蒙守缺子,造诣之高让其师父再无可授;境界突破最快的是鸿渊杜蔺雨,专一进阶,灵力磅礴。

这三人都是值得说道的,不少仙宗弟子将之视为目标奋力追赶,诚然,能成为仙宗风云人物,皆是出类拔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未曾提到,因为太低调无从谈及,也因为太高仰视不到,更因为胜者只有一个。

云莱,仲砂。

仲砂的名号响彻四大仙宗,是二十九年前旧事。这一段时间正是众多优秀弟子争夺领头人之称的狂乱时期,纷争比试,昼夜不息,宗门长辈也难以抉择,故而两耳不闻窗外事,等小辈们自己决出个胜负高低再做打算——然而就在此时,云莱仙宗却广而告之,少宗主之位已经钦定,不再变更。

众人虽惊诧了一下,却也不是特别意外,念及云莱宗主首徒肖尘根处事老练、广收人心,这么快被定下也是情理之中。但云莱少宗主的名字一放出,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一时间纷纷询问此人是哪里人士、何种来头。

仲砂这个名字,就这样以一种势如破竹的风头传遍了四大仙宗,没有人认识她,就连云莱仙宗自己的门人也茫然不知所措,她就像一颗星星突然坠落进人们的视线,包裹着太炽热太强烈的光芒,陌生至极,无从考证。

然后她消失了,或是说被刻意隐匿起来,无论是云莱宗主还是各位长老都神似倾尽全力藏着糖果的孩子。看似保护妥当,但这一举动导致云莱仙宗在以后的十三年人心不稳。

在鸿渊、太朴、五蒙的三个精挑细选的天才首领引领风云之时,云莱仙宗的年轻弟子们散乱一团,被明嘲暗讽是没了凤头的鸡窝,与外切磋比试也是接二连三失利,众弟子消沉之后是愤怒,纷纷质疑师门的决策,要求重新择定领头人。

师门置之不理,但不知是否承受不住这份猜忌的压力,翌年,仲砂回归。

众人才知道这十多年仲砂竟不在保护森严的宗门内,却依旧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听到少宗主即将归来后,云莱有不服气的弟子们全部聚集在朝见台,想要给这样一个徒有虚名的首领来个下马威,但他们从日升等到日落,没有等到仲砂的辇车。

第二日有纸鹤传信,回归消息无误,但仲砂没有直接回宗门,她先路过了五蒙仙宗,挑了极擅阵法的守缺子,留一脸呆滞的五蒙大师兄毫发无伤地瘫坐自己的阵法中,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然后来到太朴仙宗,太朴首徒姜迎微已经握剑等她了,这一次只用了半刻钟,夺了姜迎微的本命剑,仲砂把剑还给她,又去了鸿渊仙宗。杜蔺雨还在房中作画,听到师弟来报云莱仲砂来了,手指一顿,墨汁抖落,不可思议回望:“她是一个人?”

师弟不明白大师兄为何这么问,奇怪道:“不是早有消息了么,确实只是她一人出入辇车,说来奇怪,十几年前云莱仙宗捧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如今倒像是放了心,竟然都不遣个长老护送一下。”

杜蔺雨拍着额头:“不对,这事不对。一天之内,她怎么可能穿梭三大仙宗之间?她那辇车什么做的,这么快?”

师弟眨了眨眼睛,脸色突然一白,声音也弱得如风中残烛:“大…师兄…不关车的事,她好像是跨虚空而来的…”

话落,房内死寂,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宣纸猎猎作响,墨汁横淌。

任谁都知道,能穿行虚空一步天边,必须有洞虚期修为,杜蔺雨如今元婴都未曾突破,离洞虚还差了五个大境界。不过要说仲砂是洞虚期实在太荒谬,也许只是功法展现出的异象,但有守缺子和姜迎微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拿自己去冒险。

鸿渊杜蔺雨不战而退。

十三载了无音讯,一朝尽败天下菁。当那架车轮燃烧火焰的偌大辇车自天边驶来,停稳在云莱仙宗的朝见台上时,聚集于此的云莱同门无一出声,风轻轻吹过,终有一人从打坐中起身,低头走近辇车,不顾发丝被烈火烧得发烫焦卷,伸出手当作扶臂,低声唤道:“师姐。”

肖尘根这一句师姐,似点醒了其余人,匆忙中大片的“大师姐”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朝贺,而肖尘根伫立于辇车一侧,似有些恍惚。

他本是是宗主首徒,是最有资格争夺云莱大师兄之位的人选,十三年前竟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之手,心中并不是无怨无恨,他怀着满腔怨怒质问过他亲师父,问出那个女孩竟然只有十一岁,刚及炼气,不禁膛目结舌,口不择言:“师父您疯了吗?”

云莱宗主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尘根,你以后要叫她师姐,只要她不死,就会是云莱的大师姐。”

当年话今日应,十三年之后,仲砂这个名字再次响彻四大仙宗,不同于上一次,此次她毫无遮掩地从辇车中走出,身披朝阳,是云莱的凤凰,是难以比肩的天堑。

告白

尽管仲砂在四大仙宗的领头人之间独占鳌头,此人风评却不赖,大约与她鲜少露面、寡言少语、从不下杀手、点到为止这几点有关。尤其是金口难开这一项,全天下就没几个人听过她说话,上至师尊长,下至师弟妹,大多都习惯看她眼神和手势做事。

作为大师姐,宗门标榜的存在,这种做派很快风靡云莱仙宗,刚入门的小弟子也压下活泼闹腾的性子,憋着不言不语,肚里字句全写在招子里。这导致宗门聚会的时候,别的仙宗弟子一兴奋起来都在窃窃私语,就云莱仙宗的,全是在眉来眼去。

有散修总结道:“四大仙宗每一辈的习惯都不大相同,难以辨认,近年来就云莱的最好区分。逮着谁,瞧那人眼睛会不会说话,就晓得了。”

玄吟雾漫无目的地走动,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方何地,突然耳边听到一声嗡鸣,心里一紧,迅速回神。

这是封煞榜示警发出来的声响,他最清楚不过,原以为在本堂没人会佩戴这东西。还没做好准备,一个守秩修士踏空而来,掐灭了封煞榜的鸣响,隔了几步向他道:“是倥相真人?饲祖早已到了,寻不到你,我只得用这个招数把你带过去。”

虚惊一场,玄吟雾没多言语,随他走上留客城的高处楼阁,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后,映入眼帘的全是穿着火红袍服的修士,不少云莱门人杵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眼睛却不安分,一挑一撇全是戏。

守秩修士平淡道:“这便是饲祖住处,真人请进吧。”说完就要转身下去。

玄吟雾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云莱仙宗的弟子,他们也住这层?”

守秩修士不紧不慢回答:“不,云莱与鸿渊的住处皆在下面几层,如何安置有明文规定,按律禁止私下调换,但本堂管不到串门。”

守秩修士一走,玄吟雾便与众多仙宗弟子打了个照面,留客城这个环形楼阁顶层就一个院落,那个曾与杜蔺雨打过交道的小姑娘就靠在院门口,似乎是在守门,好奇地往玄吟雾身上瞧了一眼,古灵精怪全收拢在眼瞳中。

能劳动这么多云莱门人守在此地,十有八.九是仲砂在此。可玄吟雾从没听说过法锈和云莱少宗主有过什么情谊,想来也有些矛盾,仙宗那种巅峰级别的宗门,多少修士争先恐后要挤进去一只脚,要是能攀上交情,何苦还自身一人在外打拼。

若说仲砂是好胜心大发前来单挑也不太像,法锈一出手就容易天打雷劈,不可能如现下安详平和。玄吟雾想了想,心中忽然一空,难不成仲砂是看中了法锈的资质,替宗门向她抛出绣球,允诺即刻为内门真传?

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猜测了,玄吟雾有如心被重锤敲了一下,随后往下坠入无底洞,他刚想不顾众多云莱弟子走进院门,突然在门边的小姑娘往里面瞧了一眼,然后回过头露出一个坚定的眼神,众多弟子纷纷聚拢,严阵以待。

玄吟雾沉默,他理解了好一会,应该是他们大师姐快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股热浪翻涌而来,融化了屋檐白霜,随后玄吟雾见到了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云莱仲砂。

与想象中的孤高并不一样,她眼角天生微微上挑,眉梢自带薄红。修仙中人追崇的都是仙风道骨、素净淡雅,这已然形成风气,若是生了明丽颜色,必然要穿深色衣裳盖下去,但她如传言中一样身披朝霞赤裳,衣料如雾如烟,唯娇媚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缺陷同样明显,她腿脚僵直,像是撑着两根竹篙走路,眼眸半睁着,目光只垂在脚前三尺地上,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立刻有师弟推来了一架轮椅,全部用幽深的矿石铸成,仲砂仍是一副漠然的神色,只是与玄吟雾擦肩而过时,忽然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有敌意,只是审视,但玄吟雾还是觉得如同被一柄极快极薄的小刀划了一下,感觉也奇怪,不是被割到的刺痛,而像被火钳烫了一下。

仲砂没有停留,走向轮椅,抓住扶手坐下后,两侧的轮子砰得一声燃起了大火,炽热无比,热浪涌出,烘烤得周围五尺犹如三伏天。

云莱仙宗弟子的脾性,如果非必然,一句话都吝啬,走得也是悄无声息,默默对院门行完礼,众星捧月一样环绕着那辆重石轮椅离去,很快便消失在阶梯尽头。

玄吟雾心里记挂着法锈,不再想仲砂究竟是何意,转头进了门,穿过院落的石子路,主屋的门扉大开,屏风也推到一边,法锈就靠在榻上,双手拄膝,仰头不语,似在出神。

冬夜滴水结冰,她身上竟然只披了一件白亵衣,腰带没系紧,领口也是松松垮垮的,乌发流云般垂落榻沿,混着轻薄的衣角在风中晃动。

见到来者,她敛神,微微一笑:“师父,怎么才来呀。”

玄吟雾回头看了看门外走远的云莱众人,又看了看她,目光从她腰上一直巡游到她锁骨:“你就穿成这样子…见客?”

法锈付之一笑,不甚在意:“贵客临门,忘履相迎。”

玄吟雾还想说什么,冷不丁瞧见塌边有一圈红线,细细编成了三股的麻花,头尾用一颗小寒珠接起来,这种东西明显属于仲砂,玄吟雾微微抬了下颚,指过去:“那是什么?”

法锈看了一眼:“哦,她手绳。麻烦精,总是丢三落四的。”

她语气中自然而然带着熟稔,是玄吟雾不曾听过的,他想问个清楚,但话到嘴边,又没了味道,这边大冬天只穿亵衣,那边轮椅都不坐走路相会,还落下一根手绳,他还是忍不住出声:“你跟她什么…”关系二字被他咽下,沉默了一会,又若有所指地说:“我见到仲砂了,她走路的模样不太对劲。”

法锈往玄吟雾脸上一扫,大致明白他问的是啥,随口撇清:“她那腿本来就不好,这锅我不背。”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好吧跟我有关,曾经是好的,后来断了。”沉默了一会,拿手抵住额头,又烦得叩了几下,“陈年旧事,一言难尽。”

虽说猜测太荒唐,玄吟雾还是问出来:“你…打断的?”

法锈蹙眉,露出“怎么可能”的不赞同神情,摇头:“跪断的。”

这是个始料不及的答案,玄吟雾一时愣了,仲砂贵为仙宗少主,战力卓群,任何物资人力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师长宠爱呵护还来不及,什么事能让她跪断两条腿。

法锈淡淡道:“求学。”

玄吟雾怔道:“什么?”

“不是有过传闻么,她修成了本门秘笈‘阊阖大炽功’,这部功法已经达到仙法的门槛,宗门中已有数万年不曾有人参透,无师可授,只能把她送出去求学。”法锈微皱眉头,似又有些烦心,“然后她就跟只傻狍子一样,不让进门,就一直跪,跪了十多年。”

玄吟雾点点头,突兀问了一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有种直觉,从仲砂这里入手,可以将法锈的过往与身世连带而出,但法锈微笑,缄口不言这事,避重就轻道:“我可惜呀,可惜君生我未生,要是我与她同岁,定携她破开那门,火烧宫阙,怎会让她平白屈膝,磕裂砖地!”

法锈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说越沉,最后一个掷地有声的尾声砸下,寂静一瞬,她忽地笑起来,狂且痛,仿佛有一簇火,焚烧了五脏六腑,最后浮于面上。

玄吟雾怔怔地望着她,无言以对。

他想起拆月评价她“心如磐石,外裹文火”,但刹那间,他划去了后半句话,在法锈心中的根本不是温暖的火光。仲砂将烈火燃于体外,而她却深深内敛于心,那火苗绝不微弱,而是一点点将心脏烧成齑粉般的酷烈。

磐石、烈火,这二者竟能共存于方寸之地。

仅是片刻,法锈闭眼,再睁开时又如往常一般无二:“师父想知道我跟仲砂是什么关系?好,我告诉你,这关系我不怕告诉天下人。”

她字句清晰,内蕴万钧,“志同道合,生死之交。”

玄吟雾心口一颤,仿佛被震动,这八个字说来容易,但世上真正可以坦然宣之于口的没有几人。他与拆月共邱的情分也尚不及这八字的分量,他想怀疑,只是仲砂的那一眼和法锈的笑容,都绝不作假,她们隔着千万重山,隔着宗门与散修的门槛,但为你一言,我可赴汤蹈火。

牙关处咬得太紧,莫名尝到了苦涩,玄吟雾瞧着她轻慢的模样,以为一切都不曾记在心中,却真的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他没来由嫉妒起来:“你们认识多久了?”

法锈轮番用指节叩击枕面,神色追忆,带一丝轻狂:“十六年前,她说想跟三大仙宗的年轻一辈试试手,我说行啊,走着。”

玄吟雾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将她与这个传奇联系起来。

法锈又说:“对,她挨个挑了人家仙宗的首徒的时候,我就坐在那辇车上,顺带教她打哪儿合适。十岁看到老,我小时候就特别会揪住他人弱处不放,不得不说,姜迎微和守缺子都是刺头儿,但遇上刺猬不要紧,冲软肚皮上揍就可以了。”

玄吟雾算了一下时间:“那年你十三岁。”似乎对这个年龄不知所措起来,“仲砂为了在一天中降临三大仙宗,直接跨越虚空。你怎么可能承受得了那种压迫?她有没有想过你?”

法锈静默地盯了他片刻,似乎不知从何讲起,半晌忽然扬起嘴角一笑:“这是女孩子之间的秘密。”她往后一靠,眼神犹如在看一只仰着脖子要吃葡萄的狐狸,“不告诉你。”

但凡法锈故意露出讨人嫌的嘴脸时,当真可恶极了,尤其她还在模仿云莱独有的活灵活现的眼睛,玄吟雾被气得毛一炸,只想扑上去咬她。

法锈把背后的靠枕拿出来一半,然后顺着榻面滑了下去,躺倒拢了拢衣襟,向玄吟雾挥手:“师父,我困了,更深露重,把门带上。”

玄吟雾才发觉她一直穿单衣,但丝毫没冻到,往枕边一瞄,看到那根手绳才意识到,这个小东西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将屋内烘得暖意熏人。

他转身去将门掩上,回身时法锈已经梦会周公去了,她入睡又快又不设防,玄吟雾站在原地,还在想她之前说过的话。

思来想去,玄吟雾突然想起一事,法锈曾问他最想要什么,他…不知道哪根筋错了说玉墟宗。十多年前,她与仲砂之间情比金坚,然而将仲砂送回云莱仙宗,法锈居然没去沾光,很轻易就分道扬镳,独自闯荡。

玄吟雾焦虑起来,以史为鉴,他跟法锈目前还不曾有那么深的感情,他重返玉墟宗的那一日,是否是缘分尽的时候?

玉墟宗…曾经是他多么渴望踏足的地方,要说情分已经剩不下几分,故人大多分离,只是那些陈年旧怨,想好好清算。以及一流宗门的荣耀与光环,这些很好用,尤其是在跨过世上大多门槛的时候,像一架长梯,将他推得更高。

但看到法锈,他又觉得那些太乏味,乏味到没有必要。半晌,他不由自主摸了下自己的脖颈,肌肤上空无一物,但他仿佛触摸到了一根线,缠了几圈,尽头落在了法锈的手心上。

她将他拴住了。

玄吟雾无声地坐到床榻上,凝视着沉睡中的法锈,缓慢俯身。

人身的时候,仿佛那些廉耻就成倍叠加,这样靠近一个女孩在他看来是无礼又极易心生羞愧的,但他忍住了胸腔里的一抹退怯,徒留悸动,缓慢靠了上去,头次不化原形把额头埋在了法锈的肩上。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肌骨无味,像是由三清之气化的胎石。

玄吟雾的手指轻轻颤动,竭力抓着床单,又难堪地揪紧,一如他此刻的紊乱,两只耳朵猝不及防地从乌发间冒出来,毛绒绒的,蹭了蹭法锈的脸颊,内侧细嫩的耳尖轻微发红,如他绯红的眼角。

“我最想要你。”仿佛是从齿间磨出的几个字,又染上舌尖的柔软,“…就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只敢蹭不敢亲的狐狸,大写的怂

论道

旁人活了几百上千年都修成一根老油条,就这只狐狸,活得越发正经。

玄吟雾正正经经把法锈领口拉好,有些不可抗拒地瞟过去一眼,又克制地别开目光,想着要找些杂事来做,分散一下心思。

静默片刻,他想找个被褥过来,但这么一个被精心布置的地方竟连一块布料都找不到,心里越慌,绒耳朵越是转来转去,就是收不了,最后连大尾巴都冒出来。冬日干燥,轻轻扫过床沿就炸得长毛四散,越发蓬松,他不知所措地晃了几下后,将针毛捋顺,露出下面柔软纤细的绒毛,软绵绵地搭在法锈身上,伪装成一席被子。

他瞥向枕边,又赌气一般将仲砂的手绳拨到床脚,把尾巴往上移了移,用尾尖偷偷摩挲了一下法锈的下颌。刚想收回来一点,结果法锈忽然抬起手臂,似乎被蹭痒了,侧过身一把半搂住,缩了缩脑袋,黑发披散,半张脸都陷进去蓬软的毛里。

玄吟雾被吓得寒毛竖起,这次一动不敢动。就算从尾椎一直酥麻到腰背,也转头背对着床榻,眼观鼻鼻观心,紧绷着腿,只拿脚蹭着地面。

身后再没动静,但狐狸被压着尾巴也没法睡着,夜里漫长,难免想东想西,一来二去还是想起仲砂,心头就冒出一丝丝烦躁,又有微不可察的嫉恨。

他知道这样不好,人修是最不喜这种心性的,易惹魔障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但他是一只狐狸,就这么点护食本性,只是闷在心里不高兴。

又想到她十三岁是什么样?那张脸没张开也应该很漂亮,爱娇爱俏,鬼点子也没现在这么多,想着就特别可爱。然后呢?她就是以这样一副面貌与仲砂结识的么?也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游走山间,见到有盘膝而坐的红衣女子,咦了一声,上前撩笑。

对,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之前还当着他的面撩过一只田螺姑娘,手法纯熟得很。

…真是光想着他就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