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吃,补血的。”

“那我要加红枣儿的。”

“好。”

活过的前半辈子原来都在沉默等候着,这一段春.光。

天意

玄吟雾师徒二人暂且在梅吐山涧住下了。

法锈久伤不愈,下不得床,玄吟雾在处理伤势方面急得掉毛,就在吃的方面狠狠补偿,天天变着花样做,馋得小妖口水横流,老山羊只能腆着脸去跟狐狸说:“那什么,倥相啊,你徒儿是需要补,顿顿大补,但那几根菜叶子和须须…”

玄吟雾皱眉:“什么菜须?那是殄灵叶和老灵参。”

“是是,你看你,就调个味用,完了别把汤全倒了,给我尝口鲜啊。”

玄吟雾回绝:“不行,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瞎倒了,我浇菜用的。”

拆月脸一垮,又迅速抖索精神:“啥菜?这么金贵,好不好吃?”

“西王愈竹笋。”话出口,见拆月突然舔了舔嘴角,玄吟雾又加一句,“少打主意,尤其是你蹄子,不许在这一块乱刨。”

后来是拆月的小弟子抹舟忍不住了,踩着晚饭的点跑来蹭汤,后来连拆月也在门口转悠。法锈一问之下,狐狸不情不愿说:“那个灵笋需要汤汁浇灌,非常挑食。但用来制药兴许有效。”

法锈笑了一声,摇头:“算了,没用的,能有吃药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早告诉你了。”

狐狸极其敏锐:“你是说有别的办法?”

“也不是,我只觉得应该会有。”法锈往后靠了靠,“迢遥境之行,插手的势力太多。其中有一支没有露面,我知道他们肯定在,否则六合堂得不到那把刀。”

“是谁?”

法锈直直望着他:“你猜?”

玄吟雾气得重重拍了一下床沿,都什么时候了还玩卖关子这一套,简直是没正经。这一巴掌没拍到法锈身上,她不痛不痒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说,说了也没用。师父,你以为我把仲砂从大老远叫过来是带她玩——或是给我撑面子的吗?”

“你是在留后手?”玄吟雾很快反应过来,“但是我们走得那么急,仲砂她…?”

“放心吧,我最后放了大招,她应该察觉到了,不用我说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玄吟雾就没见她用过功法,不太信:“你有什么招数?”

“我招数可多着呢。”法锈勾勾指头,“不多怎么能钓到一只狐狸,是不是啊,师父。”

这回狐狸垂下睫毛看着她,竟然没吃瘪,简短地回了个嗯,然后撑着床沿倾身,很注意不压到她的伤,神情有点飘,仿佛在讨糖:“然后呢,你还有什么招数?”

法锈一本正经:“狐狸不能吃甜的,会秃毛。”

玄吟雾摸着袖边:“天气回暖,不需要这样的厚毛,该换了。”

法锈往前凑了一点:“不会吧,这么快就到脱毛季了,那师父想脱多少层的衣服?中衣?亵衣?还是…”

门口一声轻响。

拆月提了个锅推门,嘴里还在嘟囔:“诶倥相,我把空锅放这儿了啊,我徒弟淌了哈喇子在里面,你记得回头刷…”

法锈重新靠了回去,拿手背按了下自己的脸,不以为意道:“那什么,师父您先刷锅去吧。”

玄吟雾:“…”

片刻后,拆月的俩弟子有幸目睹他们师父飞奔而出,活蹦乱跳,扯着嗓子大叫,进了屠夫院子似的:“怎么啦!不就是喝光了你的汤!啊——杀羊啦!有狐狸杀羊啦!”

谈起当日,锅没刷,老山羊被涮了一遍。

又过了几日,在狐狸的精心调养下,法锈终于能走几步,但阻止不了身体越发孱弱,走远一点都觉费劲。山涧内没什么好玩东西,唯二活泼的家伙就是拆月留守在家的两个伪化形弟子,小绵羊抹舟和她二师兄。

自从法锈知道他们每天都会在温泉边上切磋,来这儿看热闹就成了她习惯。狐狸忧心极了,生怕小妖修打架误伤到人,想给她弄个屏障之类的法宝,法锈嫌他操心太多:“行了行了,俩小羊羔,你还当老狼防着了。”

小师妹抹舟比她二师兄晚生几十年,入门也晚,次次输,好在她消气也快,隔日不生气了再打。法锈看了两天,抹舟依旧一如既往的败了,气鼓鼓地跑过来,拿起地上放的补酒咽了几口,憋了好久还是向法锈吐露心声:“师父不来看又不指点,不想跟二师兄打了!”

法锈扬起嘴角:“嗯?”

“要是大师兄没出去游历就好了,大师兄打他。”

法锈哦了一声,慢慢俯身,撩开抹舟软绵的白发,在她耳边讲了点什么,在抹舟她二师兄警醒盯过来时,笑意更深。

抹舟听完,一抬头:“真行啊?”

法锈笑:“我也不知道,你搏一下试试。”

抹舟当即挽袖子上阵,哈了一声,气势很足。

一刻钟后,把她二师兄打了个落花流水。

绵羊羔子这回是兴高采烈颠过来的,张口就是:“师姐好厉害,怎么做到的!”…法锈不知道该怎么讲,以饲祖的经验眼力,破个小妖修的套路,做不到才怪了。

抹舟也不想打了,把二师兄晾一边,听法锈给她分析刚才的战局,每个动作都拆分极细:“前十招按我说的做,没出纰漏,但你二师兄明显有防备,未能得手。十招之后我没指定,你就有些乱了,又往旧路子上打。”

抹舟心虚:“我那一套打习惯了…”

“第二十四招出错了,应该分切,不是横扫,这与切肉一个道理,纵纹横纹,对准了水到渠成,逆着来事倍功半。你在这一招落了下风迟了半息,虽然后面用斜挑补救回来,但能三十招了结的事,又增了不定数,被延长至少五十招。”

“喔。”

“招式耍太多也没用的,不如很用心练几个拿手的,修补防漏,这样就算与对方差太多,也能有耗的机会。能僵持,就多出了两个有利选择,一是全身退,二是反攻。学会观望,寻点出击,不要光凭猜测玩划拳,稳放第一位,要是人家用的是虚招呢?你怎么办,是不是。那时救回来就晚了,逃必然负伤,拼也讨不到多少好。”

抹舟拧起两条细细的眉,还在消化,看来追上思路还有点吃力,法锈停下了话,笑了笑:“你理解一下。”

温泉厢房前徒儿打成一片,拆月在屋后默立,此时此刻,他才略微窥得一丝饲祖风采。

身经百战,拈手即来。

他以前对徒弟的教导方式也简单,点拨是必需的,但从来没这么全面过,妖修向来瞧不起人修对招式斤斤计较,跟算账一样麻烦,因此他们打起架来杀得毫无保留,人修总是面面俱到,气势自然弱了许多。

之前见她对抹舟耳语,还以为是要出阴招,没想到是硬杠,而且前十招可称得上是行云流水,在他看来,一个人修竟然能指点一个妖修,这本来就是难以理解的。

她对妖修到底了解多少?

在她之前,拆月觉得最了解妖修的,当属封煞榜第八庖丁解,以指为刀,专剖妖修。伏诛之后,将毕生总结的一百二十七卷拱手呈上,被饲祖付之一炬。

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烧的其实是空白书卷,做样子给妖修们看的,真正的早被她藏起来了;也有反驳,不过怎么辩解也敌不过诱惑一说,这等珍宝,在某些时刻,对于常在刀刃上走的人来说就是保命物件,没理由不假思索毁掉。

那时饲祖对于众人指责,回复轻蔑:“我不屑于死物。”

拆月微不可闻地叹息,她的确不屑,与庖丁解的战术完全不一样,是以目为刃。

六合堂也是有能耐,如果不是那个说不上来历的粗糙黑刀,以及倥相说有特殊情况,春秋刀是死透了,她却只需休养一阵,就又可以开始撩榜了。

温泉边上,抹舟已经连赢三局,拆月他二徒弟已经在跳脚了:“不带这样的!师姐,我们来一场!”

法锈靠着栅栏没动:“我不跟伪化形的妖修打。”

“为什么?”

“打哭了很麻烦。”

二徒弟沉默了一会,义正言辞说:“你打哭我,我绝对不会跟师父告状,真的!”

“那也不行。”

“又怎么啦?”

“我过个年刚刚而立,这位师弟,年岁几何?”

二徒弟一愣,掰了下蹄趾:“两百…来岁。”

“我就说锻体大圆满的妖修,百岁总是要有的,差距这么大,还好意思欺负人?”

要是放拆月这只老滑头上去,管差多少岁,逮住先扁个痛快,他徒弟就不太灵光,老老实实地说:“不怎么好意思。”但又说,“但师姐你也不能老教师妹打我啊!”

“谁叫你在那边傻站着了,我跟你师妹说话的时候,就不会过来听?”法锈说,“去找你师父也行,他或许说的比我好,毕竟你们都咩咩叫。”

屋后的拆月见俩徒弟凑一对听饲祖说教,一巴掌糊自己脸上。

这他娘的分明是需要提防的最大敌人,然而正心平气和帮他教徒弟;看这指点河山姿态,是块上好的师祖料子,偏偏做了徒弟。

天意,唉,都是天意。

身世

近来饲祖闯出的风头太劲,四方都不太平,拆月一有空就手脚麻利地出去探风声,过去半月,都是气氛紧张之下的风平浪静,又晃过几日,终于有件事猛地掀起浪潮。

拆月火急火燎赶回梅吐山涧,在温泉厢房旁寻到了正主儿,来不及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四野门被挑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把那俩小妖修被打发走,法锈不慌不忙回道:“哦,是仲砂?”

拆月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我听过一个传闻,不知真假,说是十几年前饲祖现世时,便是从四野门爬出来的。”

法锈笑容不变:“看来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好一阵,现在都还能听到风声。”

“那是真的了?”

“断章取义。”

拆月也挑了块地坐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行了,那狐狸出去采药了,咱心里都明白四野门是个什么东西,饲祖啊,从那地方出来,一定很艰难吧,讲讲?”

法锈一挑眉,似乎很惊讶:“咦,为什么要避着我师父,他还不知道四野门?”

“不,你瞧你如今这弱不禁风的,我是担心你说得太可怜,他注意的点就全歪了…”

四野门不是一个宗门,也不像六合堂是固定的势力,它就是一盘散沙。

原先的雏形是六合堂设下的秘市,专供绝密消息和珍稀物件的流通集市。可惜世上无不漏风的窗,在破了一个洞后,四野门迅速扩大,无数人蜂拥而至,鱼龙混杂,将阴影交易变得越来越复杂可怕,杀人越货,暗中操控,直到六合堂对它完全失去了控制。

能让本堂束手无策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里面存在大量的修行高人,已经不单指哪一家,是云集,凶邪居多,同时不乏有道貌岸然的宗门长老。

这也是最令人无可奈何的一点,六合堂在建造这个秘市的时候设下了一个阵法,名头非常响亮,力量也非常棘手,所有人一旦走入四野门遍布各处的流动闸门,身影立刻像蒙上了雾气一样模糊,任大乘期修士也看不穿真身,根本无从追寻。

六合堂苦不堪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道修士对四野门的态度,是弃之如敝屣,正因为被遮盖了音容可以尽情放纵,名声已经越来越臭,牵扯越来越多,逢人提起也只送六个字:入者,永无天日。

饲祖对此的评价却很实在:“四野门这种东西,害人害己,也利人利己。”

法锈望天,对当年的事也没什么好谈论的,无非就是杀出了一条血路重见天日,饲儿原本没得到六合堂承认时,不过是四野门里的买卖物件,熬鹰似的死了不知多少。

“六合堂想借助四野门干掉我,差不多就这样。”法锈说,“买凶在四野门非常容易,又不会暴露身份,十多年前没能把我困死,十年后又来。”

拆月问:“理由呢?你那时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天资如此出色,他们不试着拉拢你,头一个照面就把你往死里推?”

“他们怕我呀。”法锈笑。

拆月从羊鼻子里冷哼一声。

法锈平静地坐着,她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脸色更加苍白灰败,披着厚绒的大氅,丝毫感受不到渐来的暑气。

过了一会,老山羊憋不住说道:“具体我也搞不清,云莱仲砂挑了四野门两处秘市,嘿,揪出个他们仙宗的长老,真是好戏好戏。哦对,她逗留在六合堂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说云莱仙宗三番五次下令让她回宗,不管用。”

法锈无声笑笑,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拆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有些不满:“你不讲点什么吗饲祖?听说你跟云莱仲砂交情很好,就不担心她的处境?”

“她不需要我担心。”法锈别开目光,“我才需要她担心。”

拆月借四野门和仲砂的消息,也没能撬动法锈的嘴。

他可没玄吟雾的瞻前顾后和小心维护,对“世家出身”说法心存犹疑,想撬出个所以然,只是法锈此人油盐不进,身体越拖越垮,命悬一线还临阵不乱。

这个人,真是个冤孽,温文宽和的皮下面是老谋深算的辣姜,又狠又作,偏偏糅合到一起就是让他那个狐狸兄弟爱到恨不得。

世间于她,不过戏一场。

——在拆月看来无疑是这样的。

他沉默半天,叹着气摸着脸,脱口而出:“茫茫人海,你怎么就跟倥相有了一腿?”

法锈哦一声:“你这问题问得好,我还想问老天为何生我,有答案么?”

思量片刻,拆月得出结论:“老天真是瞎了眼——肚脐眼也瞎了。”

法锈一笑,也不说话。

“你给个数吧,倥相猜你是世家遗嗣,你怎么说?”拆月也是懒得再拐弯抹角了。

“不是。”

拆月点头,没多惊讶:“世家早灭了,说他们也的确可能不大,那你是哪儿的?别跟我说你天上掉下来的。”

这次法锈垂着头慢慢想了好久,抬手比了个手势,似乎怕拆月看不清楚,晃了晃。

然后她说:“我这很明白了,不需要多说了吧。”

拆月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僵在那里多长时间,但在回神的那刻,他一跃而起,噌噌后退几步,打量个稀奇东西似的把法锈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张了张口,喉咙灌风,舌头打结。

不可能!

她的手势单调明确,意思同样简洁有力、众人皆知,之所以没人往那个方向想,是因为——不可能。

要是搜寻她的只是六合堂,拆月敢抱着他的补酒守在山涧,豪言壮语一句:“想住多久住多久,来了人我顶着!”,但他现在不敢。

“你应该逃!”拆月当机立断,“你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太长时间。”

法锈轻轻说:“我一个人逃不动,你的意思是让我师父跟我一起颠沛流离?”

拆月定定地看着她:“他会愿意的。”

法锈微笑:“他也许会厌倦的。”

“你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时间的一成不变。”

拆月嗤笑:“你这种人,这样的身份——磐石为基,烈火作伥,会惧怕岁月剥削?”

“我只惧光阴无边无际,众生皆可轮回,而我被将来束缚。”

拆月望着她,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距离,难以想象,如果她不曾任性妄为,怎么可能化云为雨,自高空落入寰尘,一草一木触手可及。

“你太偏执。”到最后,拆月只能哆嗦着嘴角说出这样一句,“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做饲祖,不该遇见倥相——对,你还不该认识云莱仲砂,不该离开…那个地方!”

法锈问:“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悟道。你不是喜欢悟道么?在那地方悟到天荒地老好了。”

法锈声线骤低,犹似坠落:“我修道,可我本为人,人天生有腿脚,难道就是为了被囚而生?若是必须套上镣铐,我又为何要生?既然生了,为何不将我的头也锁了,偏偏让我能想,能迷茫,能质疑,以致于不得安歇?”

“你可以不去想,做一个愚人,不行么?”拆月厉声,“你可以像妖一样,妖修对于悟道就是混沌的,但是同样能飞升——不过我看你也不想、也不用飞升。”

法锈忽然大笑:“若天下皆是愚人,那便也好。可就怨在人不甘被愚弄,拼了命汲取那道中真解、万物规则、人性本质——如今书海无涯,这时反而说,不如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