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点头,“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爱她。”

成姨刹那间沉默下来。

那天后来的气氛莫名其妙就变得很奇怪,我们都忽然没了兴致。

成姨开着她那辆红色小标致载着我回家,她一边开车一边问我:“小雨,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

“你说。”

“你爸爸为什么要收集结婚证?他对此非常痴迷你知道吗?”

“是吗?我不清楚。”

“天啊,你竟然不知道,你家里历朝历代的结婚证都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了!但是你爸爸没结过婚。”

可惜那时候我年纪太小,十五岁的我会懂什么呢?只有我自己结婚以后,我才知道爸爸的痛苦。当我再次看到爸爸收藏的那些结婚证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类对婚姻的向往其实是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拦的,我曾经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爸爸乐此不疲地收藏这些,现在我知道了,是对得不到的爱情的补偿。十五岁的时候,我觉得爸爸很伟大,可以不再爱别的女人,我觉得这才是爱,那时他已经很有钱,却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他心里对妈妈的尊敬令人崇拜。

奶奶死后,我和爸爸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奶奶曾说我和我妈妈长得很像,有时候爸爸看着我就会忍不住说:“季雨,你妈妈要是还在,现在肯定比你漂亮…”

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妈妈在,我和爸爸会不会亲密一些。

可是没有如果了,现实是爸爸沉默而小心地跟成姨在一起,害怕我发现。

天牧

直到有一天的早晨,我被客厅呼呼的风声惊醒,踌躇着爬起来,窗子忘了关,凛冽的风把客厅堆放的字画吹得乱七八糟,我才惊讶地发现,客厅已经被我和季雨淘来的东西堆满,到处放着用旧报纸包着的古玩。我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仅仅是季雨喜欢,她说好,我就悉数买下。

每个女人都有购物癖,我想,季雨的购物癖是沉溺于古董市场里,她买起古董来手不留情,像发泄情绪一样和古董小商贩讨价还价。

喜欢古董的人很怀旧,也许她同样怀旧。

12月的一个傍晚,季雨与我走在北京的街头,我们绕进后海的胡同里,在狭窄却深幽的小巷里穿行。

我说:“最近好吗,太忙了,很久没关心你。”

季雨说:“一般般。”她说话的语调告诉我,她心情似乎很不好。

我拉起她的手说:“其实生活就像这些胡同一样,虽然狭窄,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却是真实的,走出去就能看见开阔的天。”

季雨回过头对我说:“如果没有这些胡同,北京将不再是北京。”

我说:“你往前走,也许会遇到一个转弯,那就是人生的另一面。”

季雨走在前面,她今天穿着黑色的毛线外套,披散着长发,脸上带着缺乏睡眠的疲惫。

在胡同的转角处,季雨看见一辆三轮车,一车的玫瑰花绽放在那辆老旧的车上,她瞪大了眼睛回过头,我把她搂进怀里说:“小雨,让我保护你吧,我爱你。”

季雨没有挣脱我宽大的怀抱,她只是哽咽地哭了,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我问她:“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季雨点头:“很开心,好久没有人送我花了。”

我说:“让我照顾你季雨,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她不说话,站在我面前,她停止了哭泣,用一种行云流水般寂寞的声音拒绝了我:“对不起,我不适合你。”

我照例把她送回家,临走的时候我一直望着她,她静静地走在寒风里,瘦瘦的样子,我心里有点疼。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我希望她会看见我还没走,对我回眸一笑。但季雨的脚步一直往前,她的黑发和黑衣消失在夜色里。

我抬头,没有月亮。

家里第一次让我感到烦躁,到处都是季雨带来的痕迹,墙上挂着从东四的小店买来的仿明代木刻雕花,台灯是从798工厂的一个台湾画家店里讨价还价买来的清代铜灯,桌子换成了明清式的梨花木,地上还堆着几只没有来得及摆上架的陶罐,书架上满是各种旧书籍。

我躺在沙发上,想起季雨这些天来与我的相处,她是愉快的,那样的愉快无法掩饰,但她心里藏着什么让她这样不快乐,我不知道。我觉得从某种角度看来,我们已经像是恋人一般,但她却不肯接受我。

她喜欢我吗?我第一次这么没有自信,我更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什么感觉。

这不是故作娇羞,我知道。

我纳闷地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线装的诗集,是民国时期的手抄本,里面满是古代的爱情诗句。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古人比我们活得单纯,于是他们的爱情轻易地化作生与死。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我梦见季雨走了,像从前那三个月的时间一样离开了我,无影无踪。

Chapter 05 雨如决河倾

何铮

我回家了,回到我自己的家。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决心慢慢地远离季雨。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她痛苦,但我知道,为了理想,为了生活,我们必须结束。

整整三个月,直到考研结束,我没有再见她一面。

期间闻佳屡次给我打电话,语气从一开始的劝慰,到最后直接对我破口大骂。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怎么说我都是错的。

我追她,下了很大的功夫;跟她结婚,与我父母斗争到底;陪她度过那一段阴暗又灰暗的日子,暂时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直到现在,我觉得够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没有力气去承担那么多的责任。我说过的那些承诺,在当时,真的是特别真心诚意的,但人总是会变的。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季雨会发疯的。你对她好点,别躲起来啊!”白晓也这么劝我,李瑞也这么劝我,“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你们现在至少还是夫妻对不对?”

我不想去承担责任,再也不想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秀秀,但是我知道,她不需要我的承诺,这对我而言,特别是对现在的我而言,非常重要。

我只知道,我要考研,然后去一个新的天地。我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我是一个这么迫切想要逃离现实处境的人。考研之后,我回到了北京。

季雨站在家里看着我,样子憔悴,头发蓬乱。我知道这几个月她是怎么过的,一定很想我,但我真的不爱她了。促使我做出彻底离开的决定的人,是季雨,她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没有想到她和闻佳会直接冲到秀秀的宿舍去骂人,那个狼藉的场面和秀秀一脸的掌印,还有她额头上的鲜血让我感到诧异!

“贱人,我就打你怎么了!”闻佳指着秀秀的鼻子骂。

我知道我不心疼秀秀,但是我为季雨感到羞耻。她拦着夺门而出的我说:“何铮,何铮你别走好吗,我找不到你,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找不到你,我很慌。”

“闻佳,你别骂了。”我指着仍旧不饶人的闻佳。

“季雨,就是你太软弱了,何铮才会骑到你头上来。”闻佳说。

“你住嘴!”我指着闻佳的鼻子,闻佳瞪着眼睛看着我:“你现在想怎么样啊?要打人是吗?”

“何铮,你还爱我吗?”季雨推开闻佳,第一次这样强势地质问我,“你说话啊!”

“不爱了。”我悻悻地说出这三个字,拉起秀秀就走,我只知道她流血了…我要带她离开。

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幕,如果没有这一次突发的暴力事件,也许我不会这么坚决。事后我明白你做不出用杯子拍人脑袋的事情,你还是个小女孩而已。但我已经回不了头。

在我们结婚的第三年半,在那个我们都稍微有些安静的午后,我看着你,我对你说:“季雨,我们离婚吧。”

季雨

此刻,窗外竟然飘起了雨。

我们站在窗前看着这场雨,霓虹泡在雨里,人群泡在雨里,

在那三个月不见你的时间里,我练就了一种本领,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想起你,想起我们的感情,任何时候,我都会回想起当时我是怎么嫁给你的。所以我很伤心,默默地流眼泪,只是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却不发出一点声音,没有哽咽,也没有号啕。我常常在宿舍的床上一个人淌着眼泪,或者一个人在家里哭,抑或是在饭堂里一个没有人注意的角落发泄我的情感,我知道,闻佳和白晓都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理会我的情绪为什么发作,再也没有。

每当我很烦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不去找你,我知道你逃开我需要一个环境去学习。只是偶尔我一个人真的受不了,我会翻看我们以前的照片,依靠这些来想你,寻找你的影子。

最初我很意外为什么你不肯见我,还躲着我,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但是我又告诉自己,只有我才能帮我自己,失意的时候其实没有人能理解我。

你在忙呢,忙着准备考研、赚钱,我不该打扰你。

有时候,这个理由始终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会在心里狠狠地骂,算是我男人吗,这样就消失了?!然后我会自己一个人找个地方待着。

是的,我会没事的,想到自己哭过一场之后又是新的生活,我就独自去哭。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特别自我,但是长大了我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我特别需要人哄。我喜欢有人跟着我,听我说话,听我抱怨,但是你已经不在乎了。或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不同,你永远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即使你还爱我。

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爱我的,何铮,真的。

所以,当我听到你说“离婚”两个字的时候,我整个人一片空白。

僵硬,静止,迷惑,痛心。

我想尖着嗓子喊:“你是个男人吗,你给我滚!”但是我喊不出来。我也累了,很累,我们这些日子的争吵,已经变成一个烙印,我害怕,但我不能离去。你真的要走吗,要离开我吗?

但是当初我们是多么坚定地要走到一起,不是吗?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何铮

这个星期,我领到了三张证明。

第一张是导演系研究生入学通知书,这证明我即将开始一份新的学业,那是我的梦想。

第二张是我和季雨的离婚证明。季雨把结婚证上的照片撕下来,递给我说:“你留着吗?”我接过来,手上有些发烫,她又说,“要准备单人照片两张,别忘了。”

我说:“嗯。”我们就出门了。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季雨在路上一直很呆滞,路过学校的大门去搭地铁时,她突然回头说了一句:“其实,我能理解。”

我苦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朝阳区民政局的办公室里,我听见了两声沉闷的盖公章的声音,季雨伸出细长的手指接过其中一张,一言不发。离开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人嘟囔了一句:“这么年轻,二十四岁就结了三年婚,现在的年轻人真疯狂。”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之后她朝我笑了,对我说:“何铮,我们终于都自由了。”

第三张证明是关于这个房子的,季雨执意要把它卖掉,对此我的想法是,她也对我不再留恋,把满是回忆的小窝转售出去,换来一笔并不多的钱。昨天夜里她坐在沙发上很冷静地对我说:“这房子,咱们一人一半,这钱你一定得要。”

昨天夜里,我们最后一次拥抱了对方,她躺在我的身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抱着她冰凉的身体,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姿势。夜里她吻了我的嘴唇,喃喃地说:“何铮,我一点也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觉得喉咙里灌满了热气,我也吻了她。之后我轻轻进入了她的身体,季雨依偎着我,一直到天明,我想在最后的时刻与她的距离近一些。

季雨一直都没有哭,这半年来我们闹得太凶,我想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有爱情了。但是我深信我曾爱过季雨,并且是非常非常爱,只是我也没有办法不承认现在已经不爱她了,不爱就是不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签字那天,我的心一直受到巨大的谴责,我知道季雨没有错,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她太在乎我,让我害怕,只想逃避、离开。倒是季雨显得比我轻松,她比我强多了,从小生活在宽松的环境里,接触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这些对她来说或许根本不算什么。回家的路上我们打车,她突然回过头对我说了一句很酸的话:“何铮,咱们在一起多久了?”

那是一种很酸的语气,差点让我掉下泪来。多久了,在一起多久了又能证明什么?即使我们曾经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到现在也摆脱不了分手的命运。我开始相信宿命,认识季雨,爱上她,在大二时和她疯狂地去领结婚证,直到现在离婚分手,这都是命。我回答她:“从我喜欢你开始算起,大概有三年半了吧。”

“三年半,或者你可以拍一部叫作《二分之一七年之痒》的电影,成熟的人可以坚持七年,像我们这样在爱情里心智不成熟的能坚持一半,也是种胜利。”她笑了,是那种既无奈又迷茫的笑,我讨厌季雨这样笑,脸色苍白地笑着。

我躺在床上,半个小时后我就要离开这间屋子,告别我曾经的一切。只有户口本上有曾经存在的痕迹,我从未婚到已婚到离异,用了三年半的时间。我只能说,这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我们都太年轻了。

离开的时候,我给季雨留了个字条:小雨,你会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不离不弃。祝福你。

季雨

我自由了。七,对于婚姻来说是一个命数,而我们仅仅经历了一半,三年半的时光,我与你就走到了尽头。爱情的长度随着时间越拉越长,一直到消失。

我常常想,如果爸爸和成姨当初结婚了,现在他们又会是怎样。爸爸善良又重感情、宽容又和气,成姨能干又冷静、漂亮又不失柔情,他们在一起,应该会是很好的吧。我充当了别人婚姻的刽子手,而我自己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那天,就是你正式搬走的那天,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你。你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后,你逐渐长时间地住在外面,现在的行李看起来就更少了,似乎只装了那只棕色的行李箱的一半。

“哎,那个…我走了。”你站在门口对我说。

“收拾好了吗?”

“嗯。”你点点头。

“别落下什么东西又回来拿,我可不…”我的喉咙一紧。

“不会的,落下的你就都扔了吧,我也不打算拿走了。”

“好。”我说,说完故作轻松地往后一靠,半躺在沙发上。啪的一声你把门打开,我不敢看你走,我回过头,手在沙发上胡乱抓了一把。谢天谢地,我抓到了一只遥控器,我把它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按了开关,嘈杂的广告声立刻响起,于是我盯着屏幕,眼睛却不敢眨一下。

你在看我,何铮我知道,但是你走吧,别回头,别看着我…一眼也别看我好吗?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模糊到余光只剩下一片白雾,在白雾中我听见你打开防盗门的声音,之后你悄悄关上门,又是啪的一声。

好一阵子,我站起来,眼泪已经忍回去了,其实哭不出来才是最难受的。我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看见房间里的一切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凌乱的痕迹。打开衣柜,你的衣物都不在,我们的合影和你的枕头却还在,你喝水的杯子也还在。我找了一个袋子把这些东西都装了起来,开门扔了出去,咣当一声撞到垃圾箱底部,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的听力突然变得出奇的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似乎都带有回声,这屋子刹那间安静了下来,让我很不习惯。

我出门了,突然很想去看看成姨。坐上拥挤的地铁,我看着窗外熟悉的一切,心里涌起巨大的忧伤。我突然想问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会那么坚定地离开爸爸,为什么要跟何铮结婚,我们明明可以旁若无人地住在一起,可是我就是要跟他结婚。当我开始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地回想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这一切的源头都汇集在一起,汇集到一件事情上面,那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爸!我回来了。”那时我兴冲冲地打开门,一楼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怀抱着那瓶又大又沉的伏特加酒,急切地想让爸爸看到我给他的礼物,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买礼物。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被选上去莫斯科大学当交换生,记不清是第几次出国了,却是第一次这么兴奋,我是大二的好学生季雨,我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这个出国的机会。成姨说得没错,只有自己获得的才是最珍贵的。

何铮说得也没错:“给你爸爸一个惊喜吧,他真的太不容易了。”爸爸知道了会怎么样呢,会像小时候那样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吗?

房门被我拧开了:“爸…”我喊了一声,突然看见成姨丰满的胸部像白鸽一样扑面而来,我的嘴仍然随着惯性说,“爸,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那一刻,我们三个都愣住了。爸爸涨红了脸,一把扯过旁边的被子,一边往床边缩,一边训斥我:“你出去,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成姨慌乱地问他:“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同样慌张地砰的一声关上门,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着,成姨的胸部明晃晃地在我眼前出现,真肮脏。我该怎么办?他们骗我,他们竟然骗我!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们出来,等房间里的那两个人出来,成姨这个骗子!我要当着爸爸的面问问他对我承诺过的幸福在哪里,他把妈妈放在哪里!妈妈爱了他一辈子啊,有多深他知道吗?

妈妈的照片还在茶几上放着,我默默地看着她,她仍然笑得那么美,美得胜过了这人世间的所有东西。我知道没人能取代她。

那瓶伏特加在茶几上看着我,厚厚的玻璃瓶身映出我扭曲的脸,我看见自己的脸,眼泪猛然间哗地流下来。我想冲进去告诉爸爸和成姨:“你们在偷情你们知道吗?爸爸你背叛了我你知道吗?我多么崇拜你,我以为你也会爱我妈妈一辈子你知道吗?”

我曾经以为爸爸是苏东坡,以为他会不思量,尘满面、鬓如霜,仍然自难忘;我曾经以为成姨是李白,我是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也不及我们的性情相投;我曾经以为妈妈是火焰,在爸爸和我的心里生生不熄,谁知道她不过是过眼烟云;我曾经以为爸爸说的亲情无价不容破坏是真理,其实只是他欺骗我的谎话。

算什么呢,为什么不对我坦白呢,为什么呢?爸爸,成姨,告诉我为什么吧。

“季雨,这是个意外。”成姨推门出来,理了理仍然凌乱的头发,哽咽着说。

“是吗?”我看着爸爸,“爸爸,这是意外吗,是她主动的吗?”我指着成姨的脸,身体里有一股难以压抑的热气,“还有你,你也像所有女人一样贪慕虚荣是吗?你不仅是来检验古玩的,你还要占有我家的一切是吗?”

“不是,季雨,你冷静点。”成姨说,“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们都爱你,我们都很爱你,我们只是不想伤害你,真的。”

爸爸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低着头,抬不起头来。

“季雨,你去北京以后见过雪吗?英文里把善意的谎言叫作whitelie,这样的谎言就像是雪落大地,能盖住一切难以解释的情感和纠结。原谅我们,我爱你爸爸,这不是一个意外,我爱他爱了很多年,从第一眼看到他;我也爱你,从第一眼看到你,第一次训斥你,第一次跟你逛街,第一次跟你出去玩…季雨,你会原谅我们的对吗,对吗?”成姨哭了,她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呢?很多年,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朋友,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朋友,你和爸爸都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是现在你却要取代我妈妈!”我也哭了,我只觉得无法接受。

“不,”爸爸说话了,“季雨,这就是一个意外。对不起,季雨,我爱你和你妈妈,我不会伤害这份感觉。”

“不,季雨,你不是孩子了,你要试着理解成人的情感,你爸爸需要一个女人,真的很需要。”成姨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我又一次看见她那双充满着智慧与冷静的眼睛。我不懂爱情吗?我怎么会不懂爱情呢,我也在恋爱不是吗?我爱何铮并且至死不渝,如果有一天何铮不在了,我不会爱上别人,更不会背叛他,绝对不会,他也一定不会的。

什么善意的谎言,像《天下无贼》里刘德华和刘若英那样,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构筑一个天下无贼的世界一样美好吗?还是像《美丽人生》里的圭多,为了使身患绝症的儿子童年充满明亮的色彩,用尽浑身解数将死亡解释成一个美丽的游戏,甚至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也用欢乐的姿势和表情向儿子告别吗?

“不是,没有那么美。”我甩开她的手,离开了家。这还会是我的家吗?还是会变成成姨的家?她要来分享爸爸给我和妈妈的爱了吗?

“季雨,季雨…”我听见爸爸在喊我,那声音像是沉重的大提琴声。我跑着,身影顺着街道抛出一条一条直线,大提琴就在这些直线构成的弦上不停地拉,不停奏出忧伤的声音…

“季雨,季雨。”

我提前回到了北京,上飞机前我给何铮打了电话,我说:“亲爱的,来接我吧,一定要来接我。”

何铮说:“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还有两天假期吗?”

“何铮,你说爱会消失吗?”

“怎么了,当然不会啦,傻瓜,你要提前回来吗?”何铮在电话里问我。

“我不要惊喜,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玩这种给人惊喜的游戏,不会,再也不会。”我说。

我怎么那么蠢,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妻子提前回来,却看见丈夫没来得及洗的衬衣上有鲜红的唇印,或者是像我一样推开房门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面。

我爱爸爸。

我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坐在窗边而没有看天空。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在耳蜗深处,我又听见爸爸喊我的声音,那把沉重的大提琴又开始拉出忧伤的曲子。我好自私,因为我太爱他。我以前怎么会那么蠢,奶奶不是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吗?

妈妈,我这样做是对的,你会认同我的对吗?爸爸和我应该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