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以最快速度进入备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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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六的一大早,曹重抵达燕岭大营,跟他一道的还有个肉嘟嘟的小东西。

曹重抱着小东西进到大帐时,曹彧正跟蔡长文等人谈事——见他抱了一团用白虎皮包裹的东西,众人纳闷——

“小叔,快——再见不到亲人,你家这个小东西真要把人闹腾死了!”曹重把怀里的那团东西塞给曹彧。

打开看,竟是个还在熟睡中的娃娃!

曹彧当然认得自己的崽子,只是没想到曹重会把他带到这儿来,“从哪儿带来的?”

“都城。”还能是哪儿?

“”曹彧沉默的看一眼侄子。

“难道你还打算让小东西继续留在王城?”曹重知道小叔的沉默代表了什么,但这是小叔的骨肉,如今他们曹家奉立新主,孩子留在那儿不可能有好下场,所以他想办法把孩子带了回来!

“她让你带来的?”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孩子他娘。

“不是。”曹重滤掉嬉皮笑脸,变得一脸严肃。

“”曹彧面色微凝。

“小叔,这一关你迟早要过!那个女人不能留!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曹重沉声道。

“先出去吧。”曹彧淡道。

“我知道这么做,你会气我,就算你打我骂我,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曹重不想就此出去,更不想因为这事与小叔之间出现隔阂,“你想做的事,现在才刚起头,你可以花街柳巷,可以声名狼藉,但那个女人不行,她是齐王的女人,一辈子都是,你们不可能堂堂正正!永远都不可能!作为你的家人、下属,我们拼尽全力,把性命交到你这儿,不可能让你背上那种骂名!我实话告诉你——我不但要把孩子带回来,我还会杀她——”

曹彧看住侄子——

曹重苦笑,“你心里很清楚是因为什么。”因为他可以为了那个女人涉险,不顾自己的安危,而且不止一次!

蔡长文、董牧见叔侄俩如此谈话,怕出事,赶忙上前,欲拉走曹重——却被曹彧打住,“让他把话说完。”

曹重也不客气,“除非你亲手杀了我,否则你再为她涉险,我一定饶不了她,这就是侄子我为小叔你尽的忠孝!”

蔡长文和董牧也偷瞄一眼曹彧,看他如何作答。

“”曹彧哼笑一声,末了——道:“都城守将张佐康和姜同按上将军之衔安葬。”这话显然是给曹重的,同时也意味着他的选择——大事为重。

53五十一两边

号角声散去没多久,天空竟星星洒洒的飘起了绒雪——

曹彧将拔营的命令传下去后,回中军帐的路上特地从伙房绕了一圈。等他回到大帐时,隔老远就见帐帘后露出一颗小脑袋——小家伙醒了。

挑开帘子,小家伙早已逃回了屏风后——帐子里只剩下摇晃不定的灯影——

他缓缓走近东侧的屏风,伸头往屏风后看一眼——小家伙正一脸乖顺地站在床前——光着一双小脚丫。

“怎么光着脚?”问话的同时,伸手将小家伙抱起来,并把他的小脚丫塞进自己的棉袍里。

“鞋子湿了。”小家伙指着地上的小靴子——白天逃跑时踩进了溪水。

“为什么要跑?”听曹重提过,这小子从都城去秦川的路上一直都没消停过,不止闹腾、不吃饭,还逃跑,一个不留神就不见踪影。

“他们不让我回家。”小家伙有些忿忿不平。

“那也不能跑,若是跑丢了,不但再也见不到你娘,连小命都没了。”掀开被褥,打算先把小家伙塞到被子里,却发现床单上画了好大一张“地图”——难怪他宁愿挨冻也不在床上,感情是尿床了。

见爹爹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小家伙也不矫情,赶紧开口补救,“我帮你把它晾干,晾干就好了。”

曹彧哼哼笑两声,“好,一会儿就交给你把它晾干。”抱着儿子,提了床前的小靴子,从屏风后出来,“饿不饿?”知道小家伙这几天一直在闹,连饭都没好好吃,他特地让伙房开了小灶。

“嗯。”小家伙瞄一眼案上的食盒,他的确是饿坏了。

看看儿子那副垂涎的小眼神,曹彧忍不住勾唇,随手把小棉靴放到炭炉旁烘烤,自己则抱着儿子到桌案前吃东西。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家伙的饭量——他居然吃完了整整一只跟他脸差不多大小的馒头,可见真是饿坏了。

“你娘怎么肯让你出来?”伸手擦去小家伙嘴上的油腻。

“大哥哥说祖父身体不好,要带我去看他,娘亲就让我出来了,可是坐上马车后,天黑了都不送我回家。”于是他就开始闹腾了,那些人一句一个“小祖宗”的哄他,他偏不搭理他们,那个大哥哥就说带他到爹爹这儿来,他不信,可惜又逃不掉,“爹爹,我想娘亲,你能带我去找她吗?”他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娘亲了。

“暂时还不行,过些日子,爹爹会送你去见你娘。”把儿子的小脚往怀里轻轻拽一下,直至贴到他的腹肌上,“这段时间,你先到老家去,跟爷爷他们住在一起,可好?”

“不好。”几乎没半分思考,立即否定了这个方案,“我要回家。”

“现在回去,会给你娘添麻烦,你娘也未必有时间管你。”眼下的局势,她恐怕□□乏术,何况孩子走了,对太后那边也好交代。

“那我能跟你在一起吗?”怕爹爹不答应,立马追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尿床。”

曹彧生笑,“爹爹要去一些地方,那些地方不能带你去。”

“打仗么?”小家伙仰头、瞪大双眼。

“对。”

“我也要去。”小家伙兴奋异常,几乎忘记吃饭。

“那些地方太危险,你年纪太小,还不能去。”将水杯递给儿子。

“娘说跟爹爹在一起,我不会危险。”总之他就是不要回什么老家。

“她这么说?”很好奇她是怎么跟儿子介绍他这个亲爹的。

“嗯。”小家伙歪头,努力回忆娘亲评价爹爹的原话,“娘亲说爹爹很厉害。”他能听懂的好像只有这一句,“你真的很厉害吗?”

“爹爹也希望是这样。”摸摸儿子的小脑袋,俯身从炭炉旁取来早已烤干的小靴子,仔细给他穿上。

此时,周律挑开帐帘,悄无声息地来到父子俩面前。

曹彧起身来到门口,望向外面的夜色,半天之后,微微侧首,低道:“明天一早,你送炎儿去秦川——没有我的同意,不要离开他半步。”

“是。”周律微微颔首。

“都城那边,让萧寒过去。”

“属下会跟他交代清楚。”周律猜得出曹彧打算给萧寒的任务。

“”看周律一眼,既然他知道,就不必他再啰嗦了。

小家伙见亲爹和周律叔叔都面朝外站着,好像在看什么,他也从凳子上爬下来,来到门口,巴在亲爹的腿上,学着他们的样子看外面——不过可惜,除了黑夜和雪花,什么好玩的也没看到。

这一晚是小家伙离开都城后最乖巧听话的一晚,没有哭闹,没有逃跑,只有新奇和贪玩——因为他娘说过,对他来说,爹爹身边比娘亲身边更安全,可惜的是,这话对娘亲不适应。

他不懂,也不明白娘亲的话意,不过他相信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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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绒雪,飘到都城时,已近新年。

也许是宵禁的关系,都城的夜异常寂静,静的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一般。

转过一堵爬藤墙,面前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巷道——

绒雪星星点点下了一个晚上,门槛、青砖上早已铺了薄薄的一层白,像女人披在肩头的短绒披肩,毛茸茸、轻软软的,在宫灯的照耀下,还闪着光亮

“那个女人是什么底细”望着眼前的静谧,樱或想到了儿子,想到儿子很自然就会想到儿子的父亲她不是故意问他的私事,只是因为儿子现在在秦川,她需要知道所有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和物——那个跟他传出轶事的女人,她需要知道她的底细。

“据说是豫州都尉邱义的续弦。”芙蕖一边叙述,一边观察大人的脸色,见并无异常后,继续道:“出身不太好,好像曾在馆舍里当过歌姬。”

“”一名歌姬能成为都尉的续弦,必然具备两个特质——美貌、手段或坚韧的耐性,“女人总共就那几种——好看的、不好看的、雅的、俗的、出身好的、出身不好的”勾唇,“最后都会归为两种——老的、年轻的。”笑看向芙蕖,“男人会选谁?”

“年轻的?”男人都喜欢年轻女人,哪怕是花甲高龄的垂垂老者。

微微摇头,“若是让我选,一定是那个能跟在身边的。”毕竟那才是伴侣,“不要再等了,后面不会再有孙捷这种人供你选择。”对芙蕖来说,孙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芙蕖咬唇,“奴婢也知道能嫁给孙将军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可是在您身边待惯了,一下子要离开,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适应那种为□□的日子。

“你一定能做得好。”这丫头身上拥有很多女人没有的东西——不管经历过多少事,依旧能单纯如初,这恐怕也是孙捷会跟她开口要她的原因——外面的人都以为他是为了跟她这个太后心腹套关系,的确,这个因素孙捷肯定也考虑过,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丫头的心思。相反,在这种风言风语的当口下,他能亲口跟她提出要明媒正娶这丫头,不能不说他的胆量——

“炎儿被曹家带走了,奴婢若再走了,您怎么办?”她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王城里。

“不怕。”笑,“本来就该这样。”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来,同样也能一个人走下去。

望着樱或的笑容,芙蕖突然抱住她的手臂,无声地哭起来,“奴婢不要嫁人。”她想陪着她,陪着她昂头挺胸,继续高贵的走下去,“为什么您就不能蒙着眼睛走一次呢?”即使那么做会纡尊降贵,会变成可怜的、委曲求全的小女人,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孤单啊。

樱或轻轻叹一声,“我试过。”可惜走不通,只能原路折回,“所以说人不能犯愚蠢的错误。”早知当初,她就不该去惹那个不该惹的人,怪只怪自己太自富,以为能控制得了任何人,结果把自己给害了。

如果当年她没有力劝太后起用曹家,如果她不费尽力气帮助曹彧,如果她能果断灭掉曹家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这些如果真得发生,也许齐国早已不存在了——这齐国天下,当真是成也曹家,败也曹家。她现在终于能明白齐国太祖的矛盾——这个秦川曹家着实可敬、可恨!

望向无边的夜空,深深叹一口气

54五十二迅猛

叛军与王军的对决,在前两季平手的状况下,满以为态势就此稳定,谁知——

大概真的是天命,武秦境内暴发了瘟疫,随着难民四散,瘟疫呈放射状传向四面八方,齐国也不能幸免。

“将军,前面林子里有一批从都城撤出来的官宦家眷。”传令兵跳下马,向为首的武将禀报。

这武将不是旁人,正是刚晋升为中领军的胡子,作为曹彧手下的七将之一,他手中握着一万多人马,从燕岭东一直打到京畿外,功勋卓著,被“新齐王”授予中领军之衔,官拜三品。

在听过传令兵的禀报后,胡子拍了拍马脖子——既然是从都城撤出来的官宦家眷,他当然要亲自过去查看。

从官道上下来,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来到林子外。

天刚亮,日头还埋在铅云之中,四下霜寒秋重,一片灰蓝之色。

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旁的的卫兵赶紧递来捂口鼻的干净白布——林子里这些人都是从都城出来的,都城的瘟疫肆虐,怕将军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把林子围好了,一个都不准放出去。”胡子接过白布巾时下令——将军分兵封锁京畿以南,就是担心瘟疫继续传播,绝对不能让这些人穿过防线。

“是。”传令兵领命。

因胡子等人的闯入,林子里的老老少少都面露土色——他们本来是要逃往西京的,谁知途中被难民冲散,因怕遭抢劫和瘟疫,不得不改走水路,竟会在这里碰上“叛军”!

“将军请留步!”见胡子走近马车,一名侍女模样的女子伸手拦住他。

紧跟在这女子身后的是七八个身着便装的男子,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是练家子——这马车里坐的必然是哪位官宦家眷。

“往南有处营地,把他们送到那儿去。”胡子也没什么好奇心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只对身边的卫兵如此道。

“将军,我们这儿没有人染上瘟疫,不用去难民营。”拦在马车前的女子出声,引得胡子一个皱眉,这丫头面对全副武装的“叛军”居然还能如此淡然处之,不像是平常人家的侍女。

“你们没有说‘不’的权力。”胡子转身就要离开。

见此情形,侍女忙道:“我们这儿有刚出生的孩子。”

“季秋——”马车里的人终于出声。

因为这一声,胡子的脚步随之顿住,良久之后,又转身回到马车前,在两边人马刀兵相向时,他的手指微微挑开车帘的一角

冤孽——

最终,胡子还是徇了一点点私,没把那辆马车扔进难民营,而是放置在驻地之外的某间早已人去楼空的乡村野店里。

掌灯时分,小店里依稀传出了婴孩的哭声。

季秋坐在床前,用汤匙舀了温热的羊奶一口一口的喂食孩子,啼哭声也就此消匿。

孩子的母亲——芙蕖趴到女儿脸前,宠溺地看着孩子进食——

“他在外面。”季秋本是芳卿阁的侍女,因与芙蕖投缘,樱或特地将她送来陪她待产。

芙蕖五天前刚生产完,因都城瘟疫失控,孙捷又不在城中,樱或怕她们母女有碍,便安排她们跟着王城的运送大队往西京转移,谁知竟会遇到难民群。不过运气倒也不算太差,至少是栽在了胡子手里,不至于被送到难民营。

披了件厚斗篷,芙蕖来到外间。

胡子正站在正门口,见她出来,怅然中带着一丝丝尴尬。

“将军是不是打算攻城?”芙蕖轻问一句,他们既然都打到了这儿,必然会一鼓作气攻进都城吧?“大人还在城里,她说一朝之都,不能说丢就丢。”她只想让将军知道,大人还在那儿。

“”胡子微微点头,夫人的事他会告诉将军。

“你会放我们走吗?”芙蕖想知道自己的下场。

“去哪儿?”胡子终于出声。

“西京。”她的丈夫在那儿。

“好。”他会送她去。

“谢谢。”

胡子从小店出来后,走了好久,抬头时,有点茫然——他这是走到了哪儿?

将军说得对,有些事,是错的,不做却会后悔,有些事,是对的,做了更会后悔,如果非要后悔,干脆随心所欲。

可惜,他选择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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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这一天,都城破了,不是被他国的铁蹄踏破,也不是被“叛军”攻破,而是受瘟疫影响,百姓们想逃出这座死城,自动投诚。

瘟疫这东西,不管你染上还是没染上,但凡你从疫区出来,没人敢给你通行——“叛军”仍旧将四门合上,关住了这满城的仓皇。

“除却王城之外,整座都城,南北三道,东西三道,以六条主街为界,一共化为十六块,每一块都设置了隔离庇护之所,并配有大药炉,目前一切都运行正常,只有东西两门附近,因药草短缺,百姓这才打开城门——守门的将官也没有阻止,不知是何缘故。”董牧将都城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跟曹彧交代清楚,“将军——不可。”见曹彧欲跨进隔离区,赶紧挡到他身前。

曹彧也没有硬闯,“各大药房还剩多少药草?”一切运行正常,粮食储备丰厚,城中也不见暴乱痕迹,百姓却不费吹灰之力把城门大开,必然是城里的药草用尽,守城之人这是有心放百姓一条活路,“通知孟询,及早把药草运进来,以防瘟疫再次失控。”看一眼四周,曹重跟董牧各从东西两门同时进城,董牧在这儿,“曹重呢?”

“喔,他”董牧说话有些磕巴,他确实不知道曹重的去向,不过可以猜到——从降将的口中得知太后离开,梅夫人仍旧留在城中主防瘟疫后,曹重便往北而去,可想而知是去了王城,“往北去了,像是王城的方向。”夫人虽是祸害,但若真出了事,对将军也不好交代,所以还是不瞒他了。

曹彧微微蹙眉,“我之前说过什么?”他说过,进了都城之后,只要没有遇到强烈抵抗,就不许动一刀一剑,王城更是不许踏进半步,他们是另立新王,不是叛逆。

“属下死罪,这就带人去把少将军请回来!”董牧也发现到了自己的错处——进城之前,将军在京畿发来军令,进城的大队是由他领军,目的就是担心曹重犯浑。

不等董牧带人去找,曹重已然从王城回来,看见小叔,笑笑,“动作够快的。”一语双关,一指他进城快,二指他藏人藏得快。

曹彧正在查看降将报上来的疫区情况,头也不抬,道:“没你快还怎么做你小叔。”

“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之前的谣言,你不会在这个时候破戒吧?”眼下瘟疫肆虐,若是之前的谣言再起来,对小叔可就更不利了,只要有心人把这瘟疫的罪名安到他头上,一句老天降罪就能让他遗臭万年,周围诸国现在可都在用这招铲除政敌。

“一会儿我要启程去北郡,都城的事暂时交给你,不会再出差错吧?”曹彧没理会侄子的调侃,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不会。”曹重收掉嬉皮笑脸,处理正事时,他还是很正经的。

“都城瘟疫的处置办法非常合理,按目前这个方法继续下去。”把记载疫区明细的账本拍到侄子胸口,低道:“除了打仗你行,其他方面,你不如她,别再浪费时间了。”这个“她”是谁,相信曹重心里非常明白。

“”曹重暗暗舔一下自己的后槽牙,面露苦笑,“不是我想要她的命,是你,要藏就藏好一点,永远别让她出来。”

“我会注意的。”拍拍侄子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