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局中棋子

许星程忙碌了一晚上,等他能坐下来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他扯了张折椅坐在天婴的病床前,撑着额头小憩一下。

天婴醒来时,就看见许星程坐在一地晨曦中,面色疲惫却柔和,空气里还有若有似无的酒气。她不自觉的伸出手,在快触碰到他脸颊的时候又缩了回来,只沿着他的轮廓在空气中虚无的画了一遍。真是俊俏的一张脸。

可是她的脑里总是不合时宜的划过另一张脸。那张戴着面具说:“看着我就好”的脸。

许星程睡得迷瞪了,一下没撑稳醒了过来。看见天婴已经醒了正出神在想什么。“醒了?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累。”

“正常。一下子抽了太多血,你底子算好的了。”许星程拿过柜台上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递给天婴。“吃点朱古力会好一些。”

说着,许星程从盒子里拿出一颗,喂给天婴吃。天婴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接了过来。天婴品味着朱古力的味道。“好甜,又有点苦。好好吃,跟以前吃的糖块不一样。”

许星程见她为了一块朱古力一脸满足的样子,阴郁了一夜的心情也慢慢好转起来,饶有兴致的同她说起朱古力的因缘:“天婴你知道吗?在法国,有一个节日叫情人节。男孩会赠送给女孩朱古力,表白自己的心意。如果这个女孩也喜欢他,就会在下个月的同一天回送给男孩一个礼物。”

天婴脸上一阵微红,轻轻说:“真浪漫。”

许星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了:“天婴,在舞会上,在罗浮生救你之前,你为什么要舍命去救他?你是不是……”

天婴下意识就否认了。“我之所以救他还和他跳舞,是因为……我以为是你。”

许星程心中的答案得到证实,脸上最后一丝阴霾也消失了。他突然亲了天婴脸颊一下,不带任何情,欲的吻。

“你好好休息。我已经通知了戏班的师兄弟,他们马上会来。我回家盥洗一下再来看你。”许星程为她掖好被角,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心跳快要冲出喉咙。

天婴同样为了这个吻而心神不宁,几乎是同一天里,她吻了两个人。这个念头一起,她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舞会上的一幕一幕浮现。

她与罗浮生四目相对垫脚亲他的时刻,罗浮生抱住她挨枪的时候。

她在心里问自己,舞会上所有心动的感觉真的完全是因为把他当做许星程才有的吗?

天婴越想心里越乱,索性用被子蒙住头,转头睡去。

许星程回到许宅的副楼准备休息。没想到一进客厅,就看到坐在客厅沙发里的许瑞安,他不安的叫了一声。“爹。”

“那个罗浮生怎么样了?”

“您……都知道了?”许星程问完才觉得觉得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多余,林启凯能收到消息,他爹也不会慢。

“刺杀洪帮少当家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吗?”许瑞安冷哼一声。

“他已经脱离危险了,他的手术我全程跟的。”

许瑞安点头:“恩,这件事做得漂亮,辛苦了。”

许星程有些意外,他还以为父亲会因为讨厌浮生而责怪他多管闲事。

“之前你和洪澜在归国宴会上搞得这么不愉快,让我们许家和洪家关系闹得很僵。这次的舞会,你表现的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还让洪正葆欠我们许家一个人情,这是很必要的事,这对于你的婚约,对于我们许家都是有帮助的。”

许星程苦笑,原来父亲是这么想的。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有件事还是需要给父亲报备一下。“我怀疑今晚的杀手是冲着我来的。”

“哦?”许瑞安沉稳的面色终于露出一丝波澜。“怎么说?”

许星程一五一十交代了今晚发生的事,包括他们为什么要交换衣服,只隐去了天婴的部分。

“这么说,这件事我们还非插手不可了。”许瑞安看他辛苦了一整天脸色很不好,也不拘着他了。“你先去休息,事情查清楚之前出路都叫人跟着。注意安全。”

洪正葆在沙发上接许瑞安的电话。“我这边已经把所有人都撒出去了,但是至今还没有找到凶手,许部长您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我也是派人彻夜检查所有的车站、码头、旅馆,但一无所获。”许瑞安不知道洪正葆清不清楚两个小辈交换衣服的事,他也没有提,起码明面上是洪正葆欠他一个人情。“今天我过去你那边一趟,跟你商量一下对策。”

“好的,那麻烦许部长多费心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一起小小的暗杀案惊动的可不仅仅是两家当事人。

林启凯一回家,管家就通知他老爷在书房里等他。林家的书房建在最里厢,门外种了一大片的绣球花。这是安姨在世的时候亲手植的,一共只有七株,是父亲的宝贝。这么多年一直小心培育着,年年复复,花花叶叶和人一样有了灵气。有一次,一个老花农不小心剪掉了一朵盛开的绣球花,一贯和善的父亲竟气的直接将他赶出了府里。

一路穿过去,只有下人们在各自干着手头的活。没人说话。林启凯,嫡母和父亲都是喜静的人,下人们耳濡目染也都养成了这样静的性子。他想如果安姨和妹妹还在,这个府里不会这般冷清。

他一走进书房就闻到墨香四溢。林道山正在桌上泼墨书画,一派仙风道骨。

林启凯走近,看父亲正全神贯注,没有打搅,立在一旁。林道山头也没抬:“昨天在医院熬了一夜吧?”

林启凯急忙帮父亲研墨:“是,所以一回家,就特地来这里给您请安。”

“嗯,是不是为了罗浮生?”

“……也不全是。”

“启凯啊,父亲知道你和罗浮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浅,但毕竟他是洪家的人。咱们林家和洪家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

“儿子自有分寸。”

“嗯,在这几个孩子里,就数你最识大体,不像那个许星程,优柔寡断,也不像那个罗浮生,嚣张跋扈。这不,现在又不知被哪个仇家盯上了。这洪家祸不单行,真应了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启凯啊,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去和许家小姐联络联络。毕竟,许小姐可不像许少爷那么自认为特立独行,也没有洪澜那么泼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虽说不爱开口说话,只要心地是善良的就好。我看得出,这孩子喜欢你。”

“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今天就去看望许小姐。”

林道山点点头,画罢,以诗句落款。林启凯一看,只见落款写的是“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轮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求,慷慨独不羣。”

“你说说,这写的是什么。”

“父亲是想和我说,世间万物自有平衡之法。”

林道山点头赞许:“在上海滩,平衡很重要,如果有人想打破这种平衡,我们林家不能坐以待毙。听闻许家小姐酷爱书画,这副字画,你代我赠予许家。记得,要亲手交到许小姐手上。 ”

阳光正好,画作满地。许星媛拿着画笔,坐在画板前陷入沉思。

幼年的许星媛面前,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拿着一把枪。

枪声响起,安姨应声倒地。若梦姐姐尖叫着跑开。

她蹲在角落里,腿软的不能动,再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了。

许星媛一看眼前的画布,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画出了一个抽象但恐怖的恶魔。

许星媛突然很害怕,扔掉画笔,蜷缩成一团,四处逃避。直到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星媛,你怎么了?你身上在发抖,要不要送你去医院?”许星媛慌张地摇头,看到来的人是林启凯,像找到了救星,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紧紧抱住他。

林启凯也不急,就这样抱着许星媛,顺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着她。“不怕不怕,大哥在这里。”

两人抱了很久,林启凯轻声问。“星媛,好一点没有?”

许星媛这才一点一点把头抬起来,泪眼模糊地看着林启凯,点头。

林启凯放开她,倒了一杯水,递到许星媛手里。“喝点水,压压惊。”

许星媛听话地喝了起来。林启凯看了看许星媛的画,问道。“刚刚你在画什么?”

许星媛看了看画纸,画面很抽象,林启凯看不懂。许星媛把画纸取下来揉成一团丢在纸篓里。慢吞吞的吐出了一个字。“梦。”

林启凯笑了笑。“看来这是一个不好的梦呀。”

许星媛点点头。林启凯把父亲写的字画递给许星媛。

“听说你喜欢书画,这是父亲特地让我送你的字画。”许星媛展开,眉目慢慢展开。虽然她是修西洋水彩画的,但这幅水墨国画依然让她欢喜不已。

许星媛点头向林启凯致谢,将画轴卷起小心收好。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不请自来你的画室呢,不介意我参观一下你的小天地吧?”林启凯在这方画室里踱步。

许星媛开始的时候觉得没什么,点点头。

林启凯四处看看,走到一个角落时,忽然看到很多幅被布遮着的画。“这是什么?”

许星媛忽然意识到不能让林启凯看见被遮着的画,赶紧走过去,结果胸前的胸针掉落,她踩到胸针上不小心滑了一下。林启凯赶忙地去扶许星媛,抓住了许星媛,可许星媛却不小心扯掉了画布,露出里面的一幅画来。

林启凯一看,画布上正是他本人,他一愣。“这……这是我吗?”

许星媛觉得被戳穿了心思,很不好意思,一言不发跑出了画室。

林启凯走到画架中间,一幅一幅地揭开每一幅画的画布,看到了被油布盖着下面的画,每一幅都是自己。喝茶的,打球的,演讲的,甚至还有睡着的。有些场景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也许只是许星媛自己想象的。

林启凯面色震惊,看着她跑走的方向。眉头拧紧。原本只是一桩政治婚姻,你我配合出演,你却投入这么多的感情,这可怎么好。

第二十八章 心生芥蒂

罗浮生想要下地移动,但是伤口太疼。罗诚想要上来扶他,被他甩开了手,一点一点站起来。

“谁让你乱动的!”洪澜刚从外头买了一屉生煎包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他下床了。“我这才出去一会儿,你可真能折腾啊!手术完才两天下床伤口又得崩裂了。快躺回去!”

“我就试试胳膊腿都全不全。”罗浮生喘着粗气,倚在床沿边坐着。

洪澜笑他。“你这是怕许二手术里给你下黑手呢?”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洪澜的玩笑话听到许星程耳朵里又是另一个意思,舞会那晚的事,他心里始终存着芥蒂。“感觉怎么样?”

罗浮生捂着伤口的位置。“除了这里还有点痛以外,能吃能睡。天婴怎么样?”

他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林启凯就同他说起过手术中大出血的事,是天婴献血救了他一命。但这两日天婴都没有露过面,不知情况如何。他有心想去探望,又起不了身,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

“她没事。今天就能出院了。”许星程刚刚才替她检查过来,洪澜听见罗浮生问起那个女人的事情,撇了撇嘴,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感觉岔开话题。“你爹那边查出什么没有啊?林大哥上次说浮生很有可能是代你受罪,于公于私,你都该督促着点啊!”

许星程也很无奈。“暂时还没有太多头绪。上次我听我爹说警察厅那边查出凶手留在现场的脚印中的泥土成分很特殊,已经叫人化验去了。你那边洪帮的兄弟有什么线索么?”

洪澜摇头,“我这也没什么线索。”

许星程露出一副那你还有脸说我的表情。“我还要给病人查房,你没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洪澜问他觉不觉得许星程自从那晚后就有点怪怪的,对他不似以前那般亲密。总有点客套的意思。罗浮生不答,心中也知症结在哪。但却无方可解。

洪澜在医院坐了一会,也被洪正葆派来的人叫去西餐厅吃饭。嘱咐罗诚好生看护着。

罗浮生正好有些乏了,准备小寐一会。他刚躺下就看见病房门口有个黑影探头探脑的。“罗诚你出去看看是谁。”

罗诚算是拎着天婴进来的,天婴抖了抖肩膀甩开他的手。“我待会就出院了。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罗浮生轻笑,这丫头虽然别扭,话里的关心却是藏不住的。他故意皱起眉头按着中枪的地方。“这里好痛。”

“没事吧?我帮你交医生。”天婴单纯,没怀疑就咬住了罗浮生撒出去的钩子。

“不用了。可能是在病房里坐太久,你推我去后花园晒晒太阳可以吗?”见她面露难色,他又补充一句:“我有话同你说。”

正好天婴也想同他解释清楚舞会当晚的事。爹爹今天和她一起出院,那边还在收拾,现在还有时间,就应了下来。

她推着罗浮生的轮椅,去医院的后花园里晒太阳。罗浮生指着角落无人的凉亭说:“我们去那头说说话。”

通往凉亭的地方有一处拱桥,天婴推着比他高一个头的罗浮生上桥下桥,累得哼哧哼哧的。“辛苦了。”

天婴抹了一把额间的薄汗:“没事。”

天婴坐在石椅上,凉沁沁的触感让她在这炎炎夏日中感受到一点清凉。罗浮生将手中的一个油纸袋伸到她面前。“还你的。”

天婴打开纸袋,生煎包的香气立马钻了出来,她想也没想捏了一个出来咬了一大口。“是家继的生煎!”

“省得你总惦记着我抢了你一屉生煎,这回算还清了。”罗浮生见她那馋样,也可以理解她因为一笼生煎包记恨他这么久的原因了。她是货真价实的爱吃。

“好吧。这事就算翻篇了。我再也不说了。”天婴很快消化一个,留着剩下的想拿给爹和哥哥吃。

她用手帕擦干净手上的油,正色道。“谢谢你这次救了我。”

“本来就不关你的事,那些人是冲着我和谧竹来的。”

“舞会上,我把你误会成了谧竹,你为什么不出声?”

罗浮生耍赖。“我并不知道你是来找谧竹的,你直愣愣冲到我面前要我教你跳舞,我便教了。”

天婴回忆了一下那晚的事,好像确实是他说的这回事。“那……我希望你在谧竹面前替我们解释一遍。我不希望他误会,也不想影响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天婴话里对许星程的维护溢于言表,她将自己默许为许星程的女人,所以连跳一支舞这样小的事情都要求他去解释。“影响我们兄弟感情?段天婴,你未免太自作多情。”

“你要这么说话,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解不解释随便你。”天婴咂舌,这人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她气的掉头就要走,罗浮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懊恼自己为何在她面前就不会好好说话,舞会那晚顶着面具的时候,明明氛围那么合契。可一摘下面具,一下又回到原点。

天婴下意识挣扎,听到他闷哼一声。她回头看到他的病号服上伤口的位置晕红了一小块。“你是不是有病?伤口裂了都不放手。”

“我……”

“你们在干什么?!”罗浮生的解释被洪澜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给打断。远远就看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穿过拱桥冲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三层食盒。

罗浮生松开天婴的手,面色变得沉静下来。“我们在谈事情,澜澜你先回去。”

“你和这个戏子有什么可谈的?”洪澜说着欺身逼近天婴像是想动手的样子。

罗浮生一把扯住她的手,沉声道:“洪澜,你过分了。”

“我过分?我惦记着你,饭吃到一半就打包回来给你送吃食。你转头却和她在公众场合你侬我侬,还有没有点礼义廉耻?”

洪澜一把甩开罗浮生的手,又牵动到了他的伤口上。罗浮生没忍住,嘶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天婴赶快过去扶罗浮生:“你没事吧?”

洪澜看天婴关心罗浮生,气更不打一处来。她不待见这个女人不仅仅是因为浮生为她挡枪子,更是因为在舞会上,她主动吻了他。想起罗浮生当时的反应,让洪澜如鲠在喉。他身边不是没有莺莺燕燕,但这一次她知道在他心里,这个戏子是有些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