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怀着某种强烈的祈求之心走向那个人,可当刘贺泣不成声的抬起头,她在看清那张年轻秀美的面容时,禁不住连退两步,颓然无力的垂下泪来。

作为刘弗的继嗣者,她一直期翼着刘贺能有些与刘弗相似之处,可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那一眼的印象她除了看到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孔外,刘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刘弗的影子。

刹那间,她心底除了浓浓的失望之情外,竟又升腾起另一股怨恨的怒意。

如果不是外祖父非逼着刘弗专宠她,想方设法的要借她的肚子生出一个嫡子来,或许,刘弗不会绝后。如果不是霍光的贪念作祟,即便现在没有嫡子,至少她现在可以拥有一个传承自刘弗血统的庶子,那么刘弗也不至于落得无子绝后,不得不找自己侄子继嗣这么悲惨。

祖父、父亲利用她当皇后享受荣华富贵时,她除了自怨自艾外没有过多的埋怨;上官一族被尽数诛灭时,她也没有太强烈的憎恨。但是现在她站在刘贺面前,一想到刘弗就此绝后,心底压抑许久的怨恨愤懑却在这个瞬间爆发了出来。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孤独的内心是如此的怨恨!

“皇后,这一位便是昌邑王。”

如意将视线转向霍光,霍光陡然触到那冰冷的目光时,微微打了个寒噤,但眼下的状态容不得多想,随着刘贺进殿的还有一批昌邑国的随从,其中便包括了昌邑国丞相安乐、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等人。目前要如何衡量这些即将加入的政客才是霍光首要考量的大事,为大行皇帝的丧事以及选立新主事宜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实在无暇分心去顾及外孙女的情绪。

“昌邑王臣贺,叩见皇后!”刘贺哭倒在如意的脚下。

如意神情漠然的低头:“可。”

她继续盯着刘贺看,霍光就站在刘贺边上,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年少君王,一个是年近六旬的三代老臣。

她目光飘远,将殿上闹哄哄的人群一一打量了遍,最终又重新落回到那片氤氲之中。刘弗在天之灵可知此刻发生的事?他就躺在那里,可听得到这些人即将迎立新的天下之主来取代他?

也许,不用听到,这样的结果,他生前便早就料到了。

他是那样的聪慧,聪慧到能一眼看透人心,所以他放弃了自我挣扎,也放弃了一切。

或许…没有子嗣是对的。

如果有了子嗣,那现在被迎上天子御座的将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而他又怎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重新走回自己的老路?

继嗣者到位,皇后到位,三公九卿到位,宗亲百官到位。当东园匠们终于合上了刘弗停灵一个半月的棺柩,当大鸿胪史乐成高呼那声:“哭——”满殿响起震耳欲聋般的哭声时,如意却像是一个灵魂早已出窍飞散的人俑般,没了任何情绪。

03、太史

元平元年六月初一,昌邑王刘贺受皇帝玺绶,袭天子尊号,成为汉朝第七位继任大统的皇帝。同时,上官皇后受尊为皇太后,尊大行皇帝谥号为“昭”——依礼谥法,“圣闻周达”曰昭——是为孝昭皇帝。

六月初七,孝昭帝灵柩出殡,安葬于平陵。

如意搬出了未央宫,住进了未央宫东面的长乐宫中,也彻底割断了她在未央宫十年岁月的点点滴滴。

未央宫椒房殿送走了上官太后,同时迎来了新的女主人——昌邑王后严罗紨。

刘贺的妻妾数十人,其中还未包括那些来自昌邑国的歌伎舞姬,这些新入驻未央宫掖庭的女人在严罗紨的率领下,和原先的掖庭宫人立即划分出了鲜明的对比阵线。

严罗紨今日从未央宫到长乐宫不只是单纯的以晚辈身份来拜谒皇太后的,显然她是有所为而来。虽然刘贺尚未封后,但未央宫后宫主位的人选想来也已经不用置疑了,至少严罗紨俨然是以皇后之尊的身份来面对上官太后的。

“陛下身体可好?”如意的语气平淡中不带多余的感觉,虽然是在询问,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只是在例循礼仪的有此一问。

严罗紨坐在她的南侧位,因为上首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霍大将军的夫人。严罗紨本是怀着对这位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小太后的好奇之心而来,想对其一探究竟,没想到长信殿内居然还有其他人在,而且霍夫人显然一点避席退让的意思也没有,气定神闲的坐在上首席位上,只在她进门时稍许跽起上身略略做了做欠身的样子。

“陛下近日忙于政务,彻夜勤勉,经常出入天禄阁。”天禄阁乃是汉初丞相萧何所建,阁内收录了有关汉家皇室的各类秘档以及重要书经典籍。

如意微微一愣,尚未开口询问,边上的霍夫人倒是不咸不淡的笑了起来:“怕是严姬记错了吧,陛下常去的是石渠阁吧?”

石渠阁位于未央宫的西北角,与天禄阁东西相距约两百来丈,同样是萧何所建,只是阁内收录的皆是从秦朝收获得来的各类藏书图籍,更是本朝各类博士学者们研究探讨学术的场所。

天禄阁与石渠阁虽然同为收藏典籍之所,但收录的书目类别却不同,皇帝若为上进求学之故,去的当是石渠阁。严罗紨初来乍到,哪里分得清这两阁之间的区别,若是一时说错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个错处却由本该属于宫外人的霍夫人提点出来,怎么听都觉得是种毫无修饰的讽刺。

严罗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最终勉强克制住,向上官如意请示道:“有件事妾不敢擅自作主,所以先问问太后的意思。关于掖庭孝昭帝的宫人…是都搬到长乐宫来陪太后解闷儿,还是迁到北宫或是桂宫去?”

北宫位于未央宫以及长乐宫之北,未央宫掖庭人数众多时,一些不得志的后宫姬妾便安顿到那里居住。历代被迁居于北宫的后宫女子中最出名的当属孝惠张皇后,那是一个同样十五岁就死了夫君的年轻皇太后,在高皇后吕雉死后,吕氏诸党被剪除,汉室从代国迎回了孝文皇帝,她随即被废黜太后之位,默默无闻的永居北宫,去世时年仅三十六岁。

上官如意在听到北宫二字时,波澜不惊的表情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她抬起头,不温不火的开口:“当年孝文帝即位,遣出孝惠帝后宫美人,令归家另嫁;至孝文帝崩逝,留下遗诏遣归夫人以下至少使;孝景帝仿效孝文故事,故遗诏令宫人尽数归家,且免除终身徭役赋税…”

如意的话还没说完,严罗紨已不知不觉的换上崇敬之色,可没等她接口应诺,边上的霍夫人突然插嘴:“如意你这话说偏了,先祖们自有先祖们的做法和道理,但对于孝昭帝的宫人还是依照孝武帝旧例处理为好。”

如意脸色遽变。

孝武帝崩后,年幼的孝昭帝不谙世事,丧仪全由辅政的霍光等人说了算。霍光为了显示自己辅国的忠诚与尽心,大操大办的厚葬孝武帝的同时,以孝昭帝的名义诏令孝武帝宫人尽数出宫奉守茂陵。

因为霍光的关系,刘弗已经背上了一次有违先祖厚德,有失国礼的罪名,如今若是再仿效孝武故事,则孝昭帝宫人也将尽数被赶至平陵奉守终身。

霍夫人却仍在毫不自觉的看着她欢畅的笑,似乎还为自己的好心提醒而感到分外得意。如意回望着她,终于在她神采飞扬的笑容中败下阵来,怅然颓丧的低下头,无力的答道:“显夫人说得极是。”

霍夫人嘴角抽动了下,笑容凝结在脸上显得有些垮塌。现在位显尊贵的她最嫉恨的就是还有人念念不忘她曾是“显夫人”的过往,虽然她早已成为体体面面的“霍夫人”。

严罗紨领了太后的懿旨后告辞离开,才走出长信殿门便沉下脸来,等出了未央宫宫门上了马车,她越想越觉得刚才受了窝囊气,一时气愤得握紧拳头恨声啐骂:“真当长乐宫是她自家后花园了!”

随车同坐的侍女不明其意,战战兢兢的问:“王后这是在说谁?”

“还能是谁?”她怒目圆睁,声音又尖又利,“就是那个臭不要脸的狐狸精,真以为自己是将军夫人就显得多尊贵了似的,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叫人看着都恶心,不过是个贱婢出身罢了,有什么要炫耀的,真以为别人不知情么?”

侍女讶然,好奇想问,却又不敢问得太直接,只得绕着弯说:“我瞧那霍夫人生得十分美貌啊,虽然年纪略大了些,可和年轻的皇太后坐在一起,倒把太后也给比下去了。真不知霍夫人年轻时是怎生的标致模样…”

严罗紨不屑的说:“若是没有足够的姿色,她一个奴婢又岂能爬上正室的位置?”

“霍…霍夫人她、她是…”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长安人尽皆知。你没听太后称呼她‘显夫人’?她原本只是霍将军前妻东闾氏的陪嫁婢女,连冠的姓氏都是主公家的姓——霍显!她那副狐魅样子你也瞧见了不是?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动,被霍光看中也是意料中事,也许东闾氏会带着她嫁到霍家,本也是想让自己的婢女当个媵妾作陪的。不过谁都料不到的是,这个媵妾竟有这天大的造化和能耐,居然能迷得霍大将军违背‘无以妾为妻’的礼制,将她娶做了继室夫人。世人都赞霍光最遵守礼节,循规蹈矩,有周公之德…哼,我看也不过如此,为了权色不照样弃礼仪廉耻于不顾了?”

枝头的夏蝉吱吱的吵闹着,尽管隔了两重门,蝉声仍挟带着暑气直透进阁室。

从长安厨取来的三副太牢祭牲摆放在室内,刘贺跽直着上身跪在地上,身后匍匐了近两百多他从昌邑召来的臣公侍从。

阁室外间有人影进来,低低的禀告:“陛下,人带来了。”

刘贺没吱声,身后的安乐替他回道:“那就赶紧让他进来。”

门外有明显踢踏的脚步声靠近,但来人跨进门看到满室的人后便停住了,等到他看清太牢祭祀的神主牌位后,更是吓得一跤跌坐在门槛上。

刘贺规规矩矩的向神主牌位磕头行礼,随后才慢腾腾的站了起来。砉地转身,无边粗糙的斩缞麻布在地上拖曳出一道半圆弧,他的目光异常凌厉的射向门口。

“朕的父王是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门口那人却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哆嗦,双手捂着脸跪倒在地。

“朕的父王——哀王,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箭一般冲到门口,将地上那个髭须皆无的宦臣一把揪了起来。“别装傻,朕不是傻瓜,别拿糊弄刘弗的那套来糊弄朕。你若真是我昌邑儿郎,便拿出你的气节来。我要知道真相——我父王究竟是为什么死在长安的?!”

许广汉煞白着脸不住的哆嗦,眼底的痛苦尽显他内心的挣扎,他任由刘贺抓着他的衣襟,却一句话也不说。

刘贺眼中的怒气更盛,那种铺天盖地的憎恨犹如汹涌决堤的水流,咆啸席卷,能吞没一切阻碍。就在许广汉以为自己将被这种憎恨埋葬时,刘贺松开了他,失去重力的他瘫软的倒在地上。

“起来!朕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卑贱身份,但你曾是昌邑王的郎,所以,给朕挺直了脊梁回话!”

许广汉微微一震,刘贺的话令他卑微了十数年的心重新活跃的跳动起来。他吸了口气,果然如这位年轻的新主所言,挺直了脊背直颜面对。

刘贺满意的笑了起来,可许广汉却没感受到他的笑意,刘贺的笑容只浅浅的浮在表面,乍看有点玩世不恭。他招招手,一名中黄门立即快步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只竹笥。

刘贺掀开笥盖,笥内垒着十几册竹简,他随手取了一册,在掌心里掂着玩儿:“天禄阁里据说收录着整卷的《太史公书》,可朕翻遍了整卷书册,只在这几册内寻到些有关外戚李氏的记录,全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外戚世家的篇章并不多,仅仅记录了倡伎出身的李夫人蒙受帝宠,连带兄长李延年、李广利也蒙受眷隆。李夫人生子刘髆后早亡,孝武帝刘彻却仍是重用李广利,任命其为贰师将军征讨大宛国。

孝武帝晚年迷信长生不老,憎恶巫蛊,奸佞当道得宠,以至于卫太子刘据受到巫蛊之祸的波及,被逼造反。刘据死后,对于新一任的太子人选尚未选定,李广利在出征匈奴前私下与自己的儿女亲家——丞相刘屈髦商议推举刘髆为太子。谁曾想李广利前脚刚出长安,后脚刘屈髦的夫人便被人告发施行巫蛊之术,于是比瘟疫更恐怖有效的巫蛊阴影在吞噬掉外戚卫氏一族后再次吞噬了李氏。刘屈髦全家被诛,李广利的妻儿也被抓,李广利在匈奴战场上闻得此噩耗,想戴罪立功却已力不从心,惨败后投降,最终死在了匈奴。

但这些种种事迹《太史公书》上一无记载,更别说有关昌邑哀王刘髆在李广利死后的第二年正月到长安朝拜,莫名其妙死在了长安等等诸事的记录,早已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父亲死时,刘贺虽然年幼,但他却将这桩疑案记在了心里十多年。

“司马迁身为孝武朝太史令,也许可能不会记录过多的外戚详情,但总不至于连《孝武本纪》都忘了记载下来吧?”刘贺冷笑,“素闻司马迁为人耿直,身受宫刑罹难,却仍能不屈于淫威胡乱改写笔下史实。他穷尽一生心血写下了这卷《太史公书》,上下承载三千年史河,述尽历代君主帝王功过,可谓国之瑰宝。可朝廷却将它藏匿于天禄阁内,不敢示人…”他愤恨的攥紧手指,书简在他掌中发出嘎吱的声响,犹如垂死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刘弗以为将《孝武本纪》从《太史公书》中销毁剔除,便能掩盖他踩踏多少无辜之人鲜血坐上帝位的事实么?”

许广汉曾听自己的三弟许延寿描述过少年昌邑王的种种顽劣行径,万万没想到如今真人相见,眼前的少年天子却有如此一副雷厉风行的韧劲。刘贺的言行,令他不自觉的想起世人对刘彻政绩的种种描述,他在心里赞叹了句,果然不愧是武帝的孙子。

“臣死罪!”他心悦诚服的拜下稽首,声音微颤,但身体已经不再抖颤,刘贺的果断敢为,令他莫名的感到了一股振奋。这就是刘髆的儿子啊!比刘髆更优秀出色的儿子!

04、易节

“陛下诏令将自己的从官、驺宰、官奴从昌邑国调至京城,约有两百余人,授以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若仅仅如此倒还罢了,但陛下还将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的绶带赐于那些昌邑的郎官。昌邑国侍从两百余人皆可自由出入未央宫。”

霍光沉思,良久才喊了声:“明友。”

范明友明白丈人要问什么,随即回话:“不是我等敢任意放行,只是那些人进出宫门都持有符节,我这个未央卫尉根本无法拦阻。”

霍光一直半垂的眼睑猛的睁大:“符节?他们哪来的符节?”

众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张安世道:“去传符节令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符节令才领着两名尚符玺郎匆匆赶到承明殿。在此之前,那些中朝官吏们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的不断数落刘贺的不是,更多的抱怨是他们认为新帝即位,这些辅政有功的臣公尚未得到褒奖,却反升迁那些昌邑国来的小辈。

霍光向符节令质问符节之事,符节令惶恐的辩解:“非臣等渎职,实乃陛下亲自至符节台向臣索取,非但未曾将行玺、信玺之印交授符节台封存,还一并取走了十六根符节。”

这样的回答不啻于晴天霹雳,震得在场诸人目瞪口呆得绝了声响。承明殿内一片死寂,霍光终于变了脸色,须眉皆颤的厉声喝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不及早禀奏?”

符节令无可奈何的说:“这是陛下吩咐过的,不是臣不上禀…”

霍光的面色铁青,其中一名尚符玺郎虽不太明了这其中的微妙关联,却甚懂得察言观色,随即抢着汇报:“除取走的十六根符节外,陛下还下令将符节上缀的黄旄改为赤色。”

变易符节旄色,在整个皇汉历史上也仅仅发生过一次,而那一次恰是卫太子刘据所为。当时刘据受巫蛊祸及被逼造反,为了抢夺调集兵权的先机,他下令原本赤旄的符节作废,旄色改易成了黄色。没想到事隔十七年,这样非常时期才会发生的易节事件居然再次发生在长安城内。

刘贺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他正在做些什么,为了何种的目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在场的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手,这种涉及权力争夺的政治手腕,使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他们尚能寻出一二分蛛丝马迹来,更何况刘贺现在根本就没打算有所遮掩,他做的每件事情就和他的平素的为人一样,狂妄嚣张,桀骜不驯。

霍光环顾四周,发现同僚们皆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求助似的看着他,希望他能拿出个对策来。刘贺面上看来荒诞,但照此雷霆之势发展下来,他们这群人很快就会从政治顶峰上被人踢下去。

霍光狠狠的吸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没来由的又一次想起了刘弗临终那抹嘲弄般的笑意,从来没有这一刻他有如此悔意——若能早知今日,则使刘弗尽早有个子嗣,无论嫡庶,奉立一个幼子为帝,总比现在搞出个飞扬雷厉的刘贺强出百倍。

正思绪纷乱,有侍卫悄悄过来附耳说了两句,霍光面色大变,匆匆起身借口更衣便往殿外走。才走出承明殿,便见中央官署门前站着四五个人,为首的那位正毫不理会门前郎官的劝阻,一面大声呵斥着一面要往里闯。

“霍…霍将军!”郎官见到霍光出来,顿时如释重负。

霍光难堪的绷紧着脸,霍夫人正一脸怒气,忿忿的指着那郎官叱责:“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够了。”霍光一把拽过妻子,将她拖得远些,“你胡闹什么?这里也是你来得的地方?”

霍夫人再骄横,也不敢在自己夫君面前随意忤逆骄横,但她并不急着辩解,只是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眸里隐隐含着一丝泪光。霍光被她那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不忍再指责,于是放软了语调,平缓的说:“皇太后不住未央宫了,你以后带着女儿别没事就到未央宫里乱逛…”

霍夫人眼睫微微一颤,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滑至下颚,她也不去拭泪,仍是咬着唇瓣抽噎:“妾…妾并非有意要使君侯为难,只是…只是…”

随着哽噎的抽泣声,她的双肩微微发颤,看起来柔弱无助到了极点。

霍光胸中的怒气尽消,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回头看了眼中央官署的大门:“回去吧,我今晚抽空回家一趟,有事等我回家再说,好不好?”

霍夫人不语,眼神凄楚的凝望着他。这时霍夫人身后蹿出来一个人,拉住霍光的手摇晃:“父亲大人!母亲是你的妻子,她被人欺辱,是否也就是你被人欺辱?”

霍光看着拉住他的手,满脸娇憨之态的小女儿,忍不住笑道:“有我们成君陪着,还有何人胆敢欺辱你母亲不成?”

霍成君一扬眉,她的容貌七分像母亲,三分像父亲,比起霍夫人无双的姿容少了几分媚态,添了几分霍光的秀气端正,气若兰芝的神韵。拜父母的优点相融合所赐,使得她从小到大都拥有足够讨人喜欢的一切资本。

“父亲有所不知,母亲和我才从长乐宫回来。”霍成君口齿伶俐,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挽过委屈得双眸含泪的母亲,“以往别说长乐宫,便是这座未央宫我们哪天不是进出自如,来去随意?可就在刚才,母亲和我同去长乐宫拜谒皇太后,却被卫尉挡在了宫门前,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去。我报了父亲的官讳,对方仍是毫无反应,执意不肯放行。我们母女当众丢这么大脸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连父亲的脸面也一块儿丢进去了,这怎不让人气恼?父亲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难道是徒有虚名不成?”

霍光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倒不是为自己的妻女被阻挡在长乐宫门前生气,而是为突然听到长乐宫增设了卫尉而感到诧异郁愤。

“长乐卫尉?”

霍成君点了下头,很肯定的表示自己并没有说假话。霍夫人在背后推了女儿一把,霍成君恍然,马上补充:“我叫人打听清楚了,那人姓安名乐,原是昌邑国丞相。”

“安乐…”霍光稍稍平复的肝火再次升了起来。

霍成君察看父亲的脸色,然后向母亲递了个眼色,俏皮得意的一笑。

“你们母女先回去,我这几天都会很忙,怕是没空回家了。”他冲女儿挥挥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和颜悦色的说,“你在家要听母亲和兄长的话。”

霍成君不屑道:“哥哥比父亲还忙呢,我都好几天没见他人影了。”

霍光更觉烦闷:“他又上哪去了?”

“霍山在尚冠里新买了座宅第,说是给霍云住。为了庆贺,估计这几天他们的人全都去尚冠里了。”

“先帝丧服未除,胡闹个什么?”他转向霍夫人,颇为不满的说,“你身为嫡母,如何不约束管教好儿子?”

霍夫人心想,那也得是亲生儿子才好管教,霍禹是家中独子,自幼骄横,况且如今又已成人,又岂会受她这个卑微出身的嫡母管教?

霍光也知道想让妻子管住儿子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实,但他现在心头烦乱,哪里还顾及得了家中琐事,气到极处,只得一跺脚,拂袖而去。

霍成君目送父亲进了官署大门,笑逐颜开的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个安乐肯定会不得好死。”

出乎意料,霍夫人却显得少有的沉默,并不如预想中开心。在回家的车上,好动的霍成君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还在为今天的事生气吗?父亲一定会让那个安乐后悔的,你以前不常跟我说,敢拂逆父亲之意和霍家作对的人都没好下场吗?”她掰着手指数,“你看仅是廷尉就死了两个,还有左冯翊、京兆尹…对了对了,就连那个车丞相的女婿不也死了吗?”

“君儿啊。”一直没开口的霍夫人忽然打断女儿的话。

霍成君“嗯”了声很自然的转过头去,却意外的发现母亲的眼眸发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事,兴奋得双靥都染红了。

“君儿。”霍夫人握住女儿的双手,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刚才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

“如意虽然做了太后,终究姓的是上官的姓氏。如果…我们霍家能再出个皇后,从今往后还有谁敢在我们母女面前放肆?”

霍成君倒也不笨,脑子转得很快,她张了张嘴,见母亲的眼神无比热切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禁羞愤的摔开手:“母亲,我才十三岁。”

霍夫人扳正她的肩膀,“十三岁可不小了,如意进宫时那才几岁?如今新帝即位,后宫之主未立,此时正是你的大好时机啊。你不想想,一旦你做了皇后,你就是母仪天下的女主,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比皇帝更有权势?你将来挑千万个夫婿也不及皇帝的万一啊!”

“可我连天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先帝的相貌品性倒是不错,谁知道现在的皇帝是个什么德行,万一是个丑陋粗鄙之人,难道也要我赔上终身不成?”

霍夫人大乐:“这你放心,母亲绝不会让你有半点委屈。”想起那位踌躇满志的昌邑王后严罗紨,她不由笑得更为得意。

这偌大的后宫之主究竟花落谁家,还得先问问姓霍的答应不答应。

05、染指

“三哥!”金安上拉住欲走的金建,左右看了下四处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问:“最近宫里都在传,说陛下写书信回昌邑,赐了一千金给侍中君卿…”

金建无精打采,对这些升迁封赏丝毫提不起兴趣。自从刘弗崩逝后,他早已厌倦了每天到宣室殿来应卯值勤。

“你别走啊,我还听说陛下用符节从长安厨征来三副太牢,在宫内大搞祭祀…”

“哦?他倒还算不错。”金建赞许的点了下头。

“不是啊。宫里人传言说他是替自己祈求淫乐,整日和那些从昌邑来的侍从在宫里胡天胡地。”金安上忧心忡忡地说,“也有人说…看到宫里太牢祭祀的其实是昌邑哀王。”

金建面现怒色:“陛下身为孝昭皇帝的嗣子,那就表明是奉孝昭皇帝为父,如今先帝坟墓未干,尸骨未寒,他在宫里这等胡闹,岂有半点人子之礼?”

金安上急道:“哥你小声点。现在宫里到处都是昌邑小辈的耳目,已不是先帝在时可比。最近人心惶惶,还有更不堪的流言在宫里传——说是哀王刘髆是被钩弋赵太后害死的。说什么假如当年刘髆不死,也轮不到先帝即位…”

“够了!”金建怒不可遏,猛地将从弟一把推开,指着他鼻尖痛骂,“这样的胡话以后别再让我听到!”

“哥,三哥…”

金建不顾兄弟在身后喊他,气呼呼的出了正殿。

离开正殿后,他越想越气闷,索性连值也不当了,直接出宫。说是出宫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离开,所以他绕路走作室门,经过少府官署附近时,却看到张贺匆匆忙忙的从掖庭跑了出来,那副狼狈的模样像是活见了鬼似的,张贺甚至顾不得看清路面,一跤跌倒在了地上。

“张令!”张贺就摔在自己眼前,金建想躲开都不行,只能赶上几步将他扶了起来。

张贺惊魂未定,金建伸手去扶他时,他甚至吓得身子弹跳了起来,连声叫道:“不…不…”

金建错愕,好在张贺也很快意识到了金建的存在,涣散的眼神慢慢回复清晰。

“驸马都尉…”张贺的声音十分疲惫,倒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下来后,有种说不出的倦怠。

“你还好吧?”金建担忧的望着他,眼前的这位老人虽然只是名宦臣,但他却是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兄长,所以在宫里也没人敢轻易小瞧了他。

张贺虽然已经恢复如常,但金建却心细的发觉他的手指仍掩饰不住的在颤抖。

“没事,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张贺客气的冲他一笑,“多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便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金建遥望阳光下的掖庭,不禁纳闷那重重殿阁内到底有什么能惊吓到这位久经风霜的掖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