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说喝酒,又不是说喝酒。

半醒半醉的韩述趴在吧台上,仰起脸看着林静。

“自家人,何苦呢,没有几年他就退休了,他到底是你爸爸。”

“他也是个贪婪的无耻之徒。”

林静笑了笑,“这世界贪婪的人太多,韩述,我们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韩述听明白了,连林静也暗示他,他是对付不过老头子的,老头子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要多,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是在螳臂挡车。

“你相信吗?也是老头子从小就教我的,我一直记得。他说得总得有些只得坚持的东西,这一辈子才不冤枉。我想了十几年,才觉得他就这句话特别有道理。”

林静笑着摇了摇头,“但如果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呢?我更喜欢有把握的事。”

林静永远比他圆融,这也许就是林静只比他略长几岁,仕途却大有可为的原因吧。

就拿照片的事来说,老头子的位置没有动摇之前,就势必是一个要深埋的秘密,林静现今不过是一个城区检察院的检查长,他竟然知情。他运淡风轻的劝着韩述,就像好心劝着一个跟家赌气的朋友,但这样一个做事谨慎周 密的一个人,韩述也猜不到他代表的究竟是谁。

韩述咬了一会儿自己的下唇,最后低头失笑。他拍下自己的酒钱,拿着外套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次日,韩述正式提出辞去公职。

还没开始就结束

从报到后只上了一周班的市院出来,韩述头一回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阶尽头的庄严国徽和堪称巍峨的灰色门柱,然后他想起也许余生都要在病榻上度过的干妈蔡一林常提起的正义女神——蒙眼、白袍,一手执剑一手执天平,象征着道德无瑕、刚正理智、量裁公平,还将一条蛇缠在棒上,并把一条狗踩在脚下。蛇和狗分别代表着仇恨和感情,真正的正义必须舍弃这两样东西。然而,做起来淡何容易。

他执意要走,上头也没有坚持要留,乘下的只是手续问题罢了。同事们虽不解,但心里只怕都说,以他这样的公子哥,到哪儿去吃不开?只有韩述知道,他的一身轻也意味着一无所有。他曾经信仰的东西已然崩塌,这辈子能不能跟老头子相互谅解已不得而知,最重要的是,他也确信自己那样疯狂而大逆不道的行为只可能有一次,那毕竟是他从小爱着的即使已失崇敬,但是他将不再有勇气重复那样的‘正义’。

车大灯出了点儿小故障,仍在4S店里检修,那是韩述唯一用自己的钱买下的大件的东西,干妈赞助过一些,已经还了,他不乘下什么了。韩述索性步行去桔年住的地方,那是不短的一段矩离,但是正好可以让他慢慢想清楚一些事。等到财叔的小商店在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看了看表,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样偏僻的城市角落,远远谈不上华灯初上,稀落的几点灯光在大片的黑暗中摇摇欲坠,更显得温暖而珍贵,时不时地还可以听到几声狗叫。

韩述这一路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桔年又问“你来干什么”,他就应该有多可怜说多可怜,他得告诉桔年,他失业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也是实话。

韩述这一路上已经为此黯然,那也不好,韩述希望桔年有一点点可怜他,又不希望她太可怜他。那他就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吧,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对于我这种马斯洛的五重需求已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满足过好几回的人来说, 这也是小事一桩。

诸如此类,他想了许多,他觉得这辈子自己心里都没有装得这么满。然而当桔年的小屋就在面前,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头上——透过铁门,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漆黑一片。她不在家,韩述失望了。

这一周桔年都应该是白班,她是不是到医院看非明去了?非明手术后至今未醒,韩述也听说了,他在犹豫是给她打电话还是直接到医院去的过程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于是他立刻行动。

他摇了摇锁好的铁门,脱下外套,噌噌噌地就攀着铁棍爬了上去,也不去想自己衣冠楚楚的样子做个越墙的小人有何不妥,更没考虑邻里或路人会不会将他误认为小偷蟊贼之类。既然已经疯狂了,那再彻底一些有何不可。就算是等,他也要在她的院子里等她回来。

好在韩述没有疏于锻炼,身手尚算灵活,那个铁门的高度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障碍,他更担心的是铁门受不了他的重量轰然倒地,那桔年回来了又该烦他了。

当他顺利地在院子里着陆,除了浅色的薄毛衫和双手沾染了铁锈之外,一切还好,落地的时候很轻,没有惊动会什么人。因为月亮已经出来的缘故,没有灯的小院近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黑,落尽了叶子的枇杷树在月光中静悄悄的,韩述惊喜地发现桔年之前放在廊檐下的竹椅并没有及时搬进去,天助我也,他不客气地过去半躺在笮椅上,遥遥望着被月亮晕染的云层,想象着她往日就在这样独自一人坐在廊檐下的样子。

她的眼里会看见什么?

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在感觉到她的气怎能。

就在他陷入自己营造的完美和谐氛围中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出现了。韩述忽然听到吱呀一声,他背对着的木门竟然被打开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屋里边竟然有人,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很显然,被吓住的人不是他一个人,门里走出来的两个黑影更是因为竹椅上的动静而僵在那里。

他用双手撑着从竹椅上站起来,暗叫不妙。

韩述惊魂一定,指着唐业对桔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怎么会在这里,谁放他出来的?”

桔年脸上有鲜见的慌张,她护着唐业往后退了一步,没错,她护着她。韩述暗暗地咬了咬牙,同时也可以确定一件事,唐业绝对不是被正当释放的。而是他发现在这种事关‘正义’的当口,他仍介意一个细凶,那就是他们连灯都没开,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在里面干什么?

桔年是了解韩述的,所以她最先反应了过来,趁韩述还来不及有举动,推了一把唐业,“走!”

唐业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这是潜逃。

“不行,他不能走!”韩述身子一动,就要拦住,桔年拖住了他,“求你了,韩述!”

这不是她第一次求他,上一回,他们都永世难忘,石榴树下的521级台阶断送了什么。她两次拖着他的手时眼神都如此哀怨,却都不是为了他。

然而恍然以为昨日重现的又岂止是韩述一人,桔年打了个冷战,为什么同样的戏码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曾经的巫雨,现在的唐业,他们都要在这种情境下仓皇离她而去,虽然他们临走前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冒着危险执意要向她道别。

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就好像她的半生都在赴一场又一场将散的宴席。

桔年只知道自己不能让小和尚的结局重演。她也许不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但她心中自有一套准则。

她整个抱住了蠢蠢欲动的韩述,对怔怔着的唐业喊道:“走啊,你不是要走吗?!”

唐业犹豫着,看了眼桔年和手足无措的韩述一眼。

“马上走!”

还是那句话,她比他更清醒。道别的话已经说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倒退着往门我走了几步。

韩述涨红着脸怒声对桔年说道:“你明知道他是有罪的!”

桔年抬起头看着韩述,“你也明知道他留下来担的绝对不只是他应得的罪!”

是的,他知道。唐业走,没有公正,但是他留,难道就是公正?

唐业已经到了院门口,但他停了下来,以另外两人都没有想到的速度冲回他们身边,一把推开了在桔年的桎梏下完全丧失了防备的韩述。韩述趔趄地撞到了竹椅上,而唐业抓住了桔年骤然脱开的手。

“跟我走!”

他的手冰冷,但有狂热的力度。

桔年曾经多么渴望那一天道别的小和尚说出这句话,如果那时他说了,她会海角天涯地跟着他去。可是巫雨没有,他只是说再见,因为不远的地方有另一双手在等待着他。萧秋水和唐方终究是一场梦。

但唐业回头了,他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走!

“笑话!”韩述的震惊瞬间转为愤怒。

“你有脸带她走吗?你能给她什么?”他的样子像是要扑上去跟唐业拼命。

“我至少能比你对她更好。”

“你他妈放屁!”韩述口不择言,可是很快发觉除了这个,他不知道如何反驳。他给桔年什么,羞辱、强迫,还有记忆的伤痛,更何况他现在跟唐业差不了多少,丧家之犬,一无所有。

他更看到,桔年梦游一般被唐业拖着退了几步,她没有挣开唐业的手。

韩述不再追过去,他冷笑一声,“你信不信,就算出了这个门,只要一个电话,很快,他哪里都去不了!”

桔年竟然答道:“是么,韩述?”

韩述一步步逼近,唐业拖着她,势必没有办法在他眼皮底下脱身,却也不肯独自离去。

当他终于靠近,唐业只戒备地伸出手挡在桔年身前。

“你到底要干什么?”

韩述推开了唐业的手,“ 我再跟你说一次,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桔年近在咫尺,她不再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