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中太子冷笑:“既然是献给父皇的,三弟为何说是自己的坐骑?莫非在三弟眼中,你已经与父皇平起平坐了?”

朱常洵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服软:“我几时那样说过,你休要胡言乱语。朱常洛,你是太子不假,可我这王爷也不是白当的。今天若没个交代,本王跟你没完!”

“本王?”太子哼了一声,“三弟岁数不大,架子倒是不小。若我没记错的话,福王爷的封地,应是在洛阳吧?”

“那又怎样?”

“可这里是京师,不是你福王爷的封地。你迟迟不去就藩,早惹得群臣非议,而今又在众目睽睽下,于闹市间纵马狂驰。要是没我拦着,那女童必会死于马下!你若用父皇的御马,踏死了无辜百姓,就不怕激起民愤吗?咱们当皇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皇家的颜面,劝三弟还是收敛些,别令父皇跟着你蒙羞!”

说完这些,太子便吩咐起轿,王安等人赶紧开道,护送着轿子渐行渐远。

朱常洵在原地立了半晌,这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朱常洛你别得意太早,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踩在脚底下!”

边上的宦官纷纷劝道:“小主子,这大庭广众的,有些话不宜声张啊……”

朱常洵正愁找不到撒气的地方,当即将一众官宦骂了个狗血喷头:“本王想怎么说便怎么说,用得着你们这些废物来指手画脚?滚去牵匹马来,本王要回宫!”

众宦官大气也不敢出,急忙拉来一匹马给朱常洵骑了。朱常洵猛甩一鞭,那马便扬起蹄来,朝紫禁城的方向奔去。

朱常洵一路狂奔,直驰到宫门外,这才蹁身下马。见他阴沉着脸,守门侍卫生怕触了这位小王爷的霉头,赶紧接过缰绳马鞭,毕恭毕敬地放了行。

沿着红墙宫道,朱常洵又是一通疾走,绕过重重正殿,来到了内院翊坤宫。这翊坤宫,乃其生母郑贵妃所居,檐拱饰着金漆,梁枋绘以彩画,门雕松鹤延年,窗镂五蝠捧寿,那富丽堂皇的样子,比那皇后的坤宁宫还要气派上几分。

因郑贵妃位尊,供翊坤宫使唤的下人也多,宫娥彩女们进进出出,将那时令的鲜果、精巧的点心,流水般地端来撤下。

朱常洵刚要跨入殿门,恰逢两名宫女走出。见是小王爷驾临,那两名宫女慌忙跪倒请安。

可她俩只顾着叩迎,不想却把门口给堵住了。这朱常洵仗着母势,打小便作威作福,闲来无事时,常以打骂宫人为乐。如今他正憋着火,更是一点就着,当即抬脚来,向那两名宫女狠狠踹去:“没长眼吗?让你们挡路,我让你们挡路!”

两名宫女被踹得身子歪斜,手里瓷盘一个没捧住,“啪啦”掉在地上,双双摔个粉碎。殿内的郑贵妃听到异响,不免好奇,忙叫上了贴身太监崔文升,一并赶来查看。

这郑贵妃驻颜有术,明明年逾三旬,瞧着却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只见她螓首云鬓、皓齿灵眸,身上披着绮罗、足下踏着珠履,发间颈腕饰满了金簪玉镯,动辙环佩叮当。

到近前稍加打量,郑贵妃心下便已了然,又将朱唇轻启,吐出漱玉之音:“行了洵儿,你快离那堆碎瓷茬儿远些,小心弄伤了脚。”

“我没事!”朱常洵又朝宫女身上踢了几脚,气呼呼道,“好狗不挡道,这次不吃些苦头,下次她们还是不长记性!”

“哪还有什么下次?”郑贵妃转过头,向那瑟瑟发抖的宫女瞥了一眼,“像这种粗手笨脚的东西,就不配留在我的翊坤宫里,崔文升!”

崔文升上前:“娘娘请吩咐。”

“将这两名贱婢送到浣衣局,让那伙监工好生‘关照’一下。”

“奴才明白。”

崔文升说完,扯起两名宫女的头发便往外拖。

提起这浣衣局,宫人无不色变。那里不但有做不完的苦活重役,而且有虎狼一般的恶宦当监工。稍有个不慎,那些监工就会变着法儿地折磨,寻常宫人进去,不死都得掉层皮,更何况还有郑贵妃的特意嘱咐?两名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头发被扯得生疼,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娘娘开恩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听她们哭闹的动静太大,郑贵妃赶紧朝殿内望了一眼,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人。见无甚异样,她又回过头来,朝宫女淡淡地说道:“不怕现在就被活活笞死,你们只管大声些哭。”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使得两宫女齐打个寒战。她们急忙捂住了嘴巴,只任那止不住的泪珠,“滴嗒滴嗒”不断流下。

郑贵妃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还不快些拉走?”

“是!”崔文升一手扯起一个,将那两名失魂落魄的宫女拖下了丹墀。

待三人离开后,郑贵妃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洵儿,你不是骑马玩去了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常洵哼道:“还骑什么?马都被朱常洛派人打死了!”

郑贵妃微微一怔:“你遇见他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是少年心性,被母亲这一问,朱常洵顿时满腹委屈,他哭丧着脸,将街上所发生的事说了一番。

郑贵妃默不作声地听完,眉头已然紧蹙:“一个低贱的女童,死便死了,大不了赔些银子就是。哼,我看他是冲你来的,这次敢打马,下次就敢打人了。”

“就是!”朱常洵恨道,“那朱常洛太嚣张了。娘,这口窝囊气我咽不下,你得给我做主!”

“放心,娘哪舍得让你吃亏?”郑贵妃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伸手抓住朱常洵的衣领,用力地一撕。

“刺啦”一声,那华美的衣衫上顿时多了条口子。朱常洵有些莫名其妙,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郑贵妃再撕下几条布缕,又将朱常洵头顶的发髻扯乱:“娘待会儿教你几句话,你可要好生学着,等到了净阁后,就去说给你父皇听。”

郑贵妃口中的净阁,就在这翊坤宫的后殿,那里面设着玄坛法座、供着香案经堂。只因当今的万历皇帝痴迷修道,故而郑贵妃便投其所好,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布置出了这样一处道场。

自打这净阁建好后,万历帝龙心大悦,隔三岔五就要临幸这翊坤宫,一是为练道修玄,二是方便与郑贵妃缱绻。

今日此时,净阁内清烟缭绕,当中的法坛上置着一只蒲团,年近半百的万历帝,正盘坐其上闭目养神。万历散发赤足,披着件宽大的道袍,臂弯中一柄麈尾拂尘随意搭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二人来到净阁外,郑贵妃忽然朝朱常洵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虽然没用什么力气,可细皮嫩肉的朱常洵,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听到动静,万历缓缓睁开眼:“外面是洵儿吗?”

见郑贵妃频使眼色,朱常洵赶紧揉着胳膊回道:“父皇,是孩儿。”

万历又道:“因何呻吟?”

郑贵妃抢先道:“皇上,洵儿受了些伤,许是没忍住,这才叫出声来。”

“伤?”万历帝一怔,从蒲团上站起,“快进来让朕瞧瞧。”

“是。”二人撩开了金丝绣帘,双双踏进阁中。

朱常洵虽衣冠不整,步伐却迈得稳健。万历一瞧,便知他无甚大碍,遂宽下心来:“怎么这般狼狈?”

那装凄扮惨的本事,郑贵妃信手就能拈来。只见她眉头颦蹙几下,一双妙目中,便饱噙泪花:“皇上有所不知,洵儿被人从马上打了下来,没摔个头破血流,已然是万幸了。”

万历又是一怔:“何人如此大胆?”

“这……妾身有些不敢说……”

“但讲无妨!”

“皇上英明圣聪,想必早就猜到了,除了东宫的太子爷,谁还敢那么做?”郑贵妃假意抽泣一声,“洵儿你别怕,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父皇最疼你,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朱常洵点点头,开始诉苦:“父皇,孩儿今天骑马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一顶小轿。当时孩儿不知轿里坐着皇兄,所以就没在意。可皇兄误会了,以为孩儿故意不理他,就派出两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将孩儿连人带马一并打翻了……”

这通避重就轻的说辞,自然是由郑贵妃提前“润色”过,极言太子如何猖獗跋扈,朱常洵闹市纵马、险伤人命的事,却只字不提。

万历虽然怠政,但绝非糊涂之人,听了这番添油加醋的话,不免皱起眉头:“太子向来本分,怎会没来由地与你为难?”

“皇上,人心隔肚皮啊,有些人面上瞧着老实,可保不齐心里是怎么盘算的。”郑贵妃轻咬了几下嘴唇,又朝朱常洵道,“对了洵儿,太子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吧?”

“对。”朱常洵赶紧道,“皇兄还说,孩儿的封地在洛阳,不该老在京城待着。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赶孩儿走。”

“这话倒好笑了,这京师又不是太子一个人的,他还没坐上龙椅呢,就急着替皇上发号旨意了?”郑贵妃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偷眼打量起万历的神情。见万历面无波澜,又将话锋一转:“再者说,洵儿这孩子打小便孝顺,他暂不就藩,还不是因为舍不得皇上,想留在皇上身边,多尽些孝道吗?”

正说着,净阁外走来一名宫女:“启奏万岁爷和娘娘,慈庆宫的王安公公求见。”

郑贵妃心里一紧,顿觉不妙:“万岁爷正在清修,哪有空理会闲人?去打发他走吧!”

那宫女答应一声,刚想转身,却被万历叫住。

“这个叫王安的,好像是东宫伴读吧?他来有什么事?”

宫女忙道:“王公公牵来两匹骏马,还带了一封太子爷的亲笔信,说要送呈皇贵妃娘娘过目。”

万历又道:“信留下,人就不必见了。”

“是。”

不多时,那宫女取来信笺呈上,又知趣地施礼退下。

万历展信阅罢,心下了然。太子这信中用词谦恭,事无巨细,将闹市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悉数写明。还言因救人之故,这才使朱常洵受惊,特意送来良驹两匹,恳请郑贵妃与福王恕罪云云。

郑贵妃与朱常洵互视了一眼,心里有些忐忑:“皇上,信上怎么说?”

万历将书信转过来,脸色也渐渐黯了下去:“这信上所言,可与你们的话大相径庭。太子说,他派人截下洵儿的坐骑,不是无缘无故,而是事出有因。洵儿!你是不是偷骑了朕的御马,还险些误伤了人命?”

朱常洵支吾了几声,惧不能言。

万历的脾性,郑贵妃早就摸得烂透,一见瞒不过,急忙拉着朱常洵匍匐在地,装得像小女子般楚楚可怜:“洵儿年小不懂事,皇上要怪,就怪妾身吧。都是妾身不好,一心只顾着侍奉皇上,却疏忽了对洵儿的管教……”

说到动情处,郑贵妃竟“呜呜”哭了起来,那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真是人见犹怜。

万历登时心软,赶紧将她搀起:“爱妃快平身,朕疼你都来不及,又岂会怪你?不过这次,洵儿也太过顽皮了,倘若真将那女童撞死,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郑贵妃也不避讳朱常洵在场,索性扑入万历怀中撒娇:“不管怎么说,洵儿总是皇上的至亲骨肉。那女童的性命要紧,难道洵儿的性命就不要紧吗?洵儿可是被他们从飞马上打下来的,一旦有个闪失,后果哪堪设想?不瞒皇上说,妾身一想就后怕,手都吓得直抖呢。”

万历握住郑贵妃的手,宽慰道:“别慌了,好在有惊无险。”

郑贵妃欲言又止:“有句话,妾身不知当不当讲?”

万历向她指尖打量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爱妃不必顾虑,有话只管说来。”

郑贵妃拭了拭眼角,将头靠在了万历肩上:“在妾身眼中,皇上不光是九五之尊,更是妾身所仰仗的夫君。在夫君面前,妾身就斗胆说几句心里话吧。皇上对我们母子,素来疼爱有加,宫里其他人难免会心生嫉恨,定要变着法儿地使出冷枪暗箭,令我们母子俩防不胜防……”

万历轻拍着郑贵妃的后背:“放心吧,有朕在,谁敢拿你们怎么样?”

郑贵妃抬起脸,眼泪汪汪地说道:“可皇上日理万机,总不能时刻都陪在身边保护我们吧?这次的事,妾身就怕太子救人是假,借故加害洵儿才是真。皇上,妾身以为,不管太子出于什么目的,都应该施以惩戒,如若不然,怕是会变本加厉的。妾身只剩洵儿一个孩子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当娘的,可真就活不成了!”

“唉……”万历叹了一声,轻轻推开郑贵妃,来到香炉旁,将太子的书信投其中焚毁,“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安本位,方能两下圆满,依朕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郑贵妃仍不死心:“还请皇上三思呀!太子他……”

“爱妃!”万历抬高了声音,“朕方才发现,你的指甲上,好像挂着几缕锦线。”

郑贵妃何等精明,当即听出了万历的弦外之音。然而郑贵妃却明白,万历虽起了疑心,但也不会来深究,之所以点出而不点破,无非是想息事宁人。

想到这里,郑贵妃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方才在殿外,妾身见洵儿衣衫凌乱,就替他整理了一番,许是那时候不小心,将几缕锦线挂了上去……哦,皇上听我们说了这么多,想必有些劳神了吧?”

万历果然顺水推船,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嗯,爱妃说得不错,朕是有些乏了。”

“既然如此,就请皇上安歇,妾身和洵儿先行告退了。”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郑贵妃与朱常洵齐施一礼,悻悻然退出了净阁。

直到走出很远,朱常洵这才敢低声埋怨:“娘,你说父皇是怎么想的?还‘各安本位’呢,我可不甘心只当个藩王!”

此时的郑贵妃,跟在净阁时判若两人,她俏脸紧绷,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寒芒:“就算你甘心,娘也绝不答应。还好我提前安排了计策,洵儿你只管等着瞧,看他朱常洛还能逍遥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