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周易书,曾经是他父亲的心腹参谋,现在也被他倚为左膀右臂,很多事他都要听一听这老谋子的意见的,因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辈,私底下也没有什么顾忌,他这时点点头,脱了军帽坐到办公桌后揉着眼睛,还有些气:

“钟世昌那老狐狸,藏着宝贝小女儿,把这个不想要的拿出来当了棋子,早知道这女人这么麻烦,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要她进霍家门的!”

“麻烦这几个月有什么关系,等和勐军开战的时候把钟世昌那几个人手上的兵马调配过来,消了这心头大患,这联姻也就没了价值,到时候随便找借口也赶了她,为展谦另外再找个贤良女子就是!”周易书笑着,“鲲少不是早就全盘计划周详了吗,何必还为这些小事生气!”

初入侯门(六)

他手上揉眼的动作停下,眼睛微微睁开,锐利的寒光从那一条缝中射出来,带起了如冬霜雪气般的凛冽!

父亲死后,他继承爵位统帅大军,表面看起来风光无比,但是暗地里却波澜起伏险象环生!当年跟着先帅卖命的几个师长手上各自握着兵马,易军号称三十万,其实将近一半的兵力都被这几个人分割入囊,他们对他这初生牛犊的掌权极为不满,常常仗着劳苦功高,位高权重不服调配,暗自早就集结成党,储备实力蠢蠢欲动。这伙人的首领钟世昌殷勤想和霍家联姻,甚至是把女儿嫁给身有残疾不问世事的大少爷也无所谓,表面是为了躬身示好,实际上却是想借由这个裙带关系进入议事阁插手政治,和大总统府那边搞好关系,为将来的谋划做足准备!

这样的算盘明眼人一看也是明白的,可是他和几个心腹幕僚商议之后还是定下了这门亲事。钟世昌想进入议事阁,那他就保他进议事阁,他有能力保他上去,他日自然也有办法拉他下来!如同钟世昌用联姻来换这个举荐,他也需要用联姻换钟世昌那党人手中的兵力抵御连连来犯的勐军,而他深知,两军交战的混乱也正是重新收编军队的大好时机!

他们都是狠得下心来的人,也都知道该把身边的人摆在一个什么样的有利位置,霍展谦和钟雪落的婚事匹不匹配,幸不幸福,那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他们要的是这段婚姻带给各自的机会,然后看谁能将这机会把握得更牢固,利用得更透彻,看这一场赌局究竟谁成王,谁败寇!

那一层淡淡的灰终于完全褪去了,清晨的第一抹光线掠进书房,正正照在房中悬挂的锦绣山河图上,那长长拉开的裱金熟宣上泼墨走峰,三千里锦绣江山尽收笔下,安卧卷轴中,霍展鲲昂头看着,眼中沉光似海!

不过是离开了一个晚上,雪落又回到了她深恶痛绝的这个地方!

出嫁第一天新娘子便离家出逃,一向不喜欢多说的霍老太太也大发雷霆,再加上冯太太和冯茉儿的煽风点火添油加醋,那三尺长的铜杖家法终于狠狠落在了她身上,她不记得究竟挨了多少下,先前还知道痛,可是慢慢地也麻木了,只有牙齿死死咬进唇中去,咬出了一圈血痕来!

霍展谦急急冲进客厅的时候她的脑中已经一阵一阵发昏了,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他慌忙挡住那长长的棍子,不断在做手势,向着又气又急的老太太,向着面孔冷淡的霍展鲲,雪落攒着那一丝力气咬牙冷笑,笑这大少爷真是惺惺作态,真的不想让她受苦的话也不会这头刚刚放走了她那头立刻就去通风报信了,霍展鲲动作这么迅速,钟师长动作这么迅速,如果不是他心有不甘去告密揭发了她信也不信!

那样盛怒的老太太也被霍展谦的几个手势给劝了下来,雪落知道老太太极疼爱这个身有残疾的大儿子,几乎是事事都顺着他,而那样霸气的霍展鲲居然也对这个听不到说不出的哥哥礼让几分,随着老太太一起来扶他,口中温言相劝,脸色慢慢变成了从未见过的和煦!

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在疼,雪落伏在地上,看到这一幅母慈子孝,兄弟情深的画面,眼中陡然便覆上了一层薄冰的讥诮!

霍展谦低下身来抱她,将她立都立不稳的身子揽进怀中小心翼翼地扶着走,她有气无力地依在那氤氲着龙涎香温润气息的怀抱中,微微转头便看到老太太阴鸷的一双眼睛,还有霍展鲲冷漠凛冽的眼神!

那般毒打她的霍老太太,那般狠逼她的霍展鲲,还有这虚伪做作的霍展谦!她的牙重重磨在一起,手上却更加扶牢了他,身子柔柔偎在他怀中,果真便觉出他的身体紧绷起来了!

她眼中突然光芒一闪!

是的,她被遗弃在这里,举目无亲备受欺凌,但是或许,她知道该怎样报复这些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这几天又很忙很忙啊,呵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初入侯门(七)

雪落受的只是皮外伤,在床上躺了几天也就不碍事了,这几天床前服侍的都是习妈,能干细心,人也和善,她本是专门伺候大少爷的,霍展谦的日常琐事主要都是由她负责的,照顾大少奶奶自然也是她的分内事。她的尽心尽力雪落也感觉得出来,况且她毕竟只是下人,所以对着她,雪落的面孔还是善意而感激的!

教她冷起面孔的自然是霍家的人,好在她躺在床上,霍老太太和霍展鲲也不会来烦她,唯一是那霍展谦一天几次,摆脱不了!

她养伤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新房,好在那大少爷还没有卑鄙无耻趁人之危,他单独睡在旁边的书房,不过经常会转过来看一看她,也不管她的眼神如何冷漠神情如何冷淡,他都静静站着,看习妈替她梳头,喂她吃饭,做些琐碎的小事,那眼神柔和,面庞温润,仿佛雨后远山般的清新宁静!

她看着却是厌恶的,拉下脸呵斥了几次也阻止不了他,于是借口打发时间找习妈抱来了留声机,然后指着那跳动的唱针向他笑声柔柔,一字一句说得字正腔圆:

“大少爷,这曲子可是名歌星白蔷薇最近正红着的新歌儿,百灵鸟叫着一般好听,要不要雪落也学几句以后哼给你听?”

话没说完便见习妈变了脸色,霍展谦身子一僵,只怔怔看着她,眼中也陡然被云雾氲住了,苍茫一片,看不清眼底究竟是什么样的色彩!

她依旧笑得甜美,心里是出了气的舒坦,还要再故意说一句:

“习妈,待会儿再帮我去表小姐那里瞧瞧有其它的唱片没有,多借几张过来,老太太那里、姨太太那里、二少爷那里,哪里有去哪里借,我可要好好学学呢!”

到处去说才好,闹得大家都知道才好!她就是要讽刺这大少爷!就是要提醒霍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霍家金贵的大少爷不过是个残废!就是要他们个个听着心里都不舒服!

霍展谦终于没有再看她,只向习妈做了一个好好照顾她的手势便转身走了出去,他淡蓝的袍子微微摆动,那浅浅的颜色,是悬在万里之上的那片夜空,静默的,沁凉的,孤寂的!

习妈脸上显出心痛来,却到底不敢责难雪落,只是叹一声:

“其实大少爷人很好,处久了,大少奶奶就知道了…”

她不易察觉地哼出一声——处久了?难道还真要她和这个残废将就一辈子吗?

她不由自主会想起钟师长的那些话,他说他一定不会委屈她跟着个残废过一辈子,他让她先忍一忍,他说他已经联络了几个叔叔想办法!

她是恨他的,可是脑中总在盘旋着他的这几句话,还有他抱住她时的温暖,他脸上焦急的神情,他说“你相信爸爸!”——他终究是她爸爸,他终究给了她这一点渺如萤火的指望,到底也是个指望!

她的伤一好,老太太那边就直接来人将霍展谦的东西全部搬到了新房,并放出话来,如果再让大少爷睡在书房就罚她去跪三天三夜的祖宗牌位,她冷笑一声,自己抱了被褥铺在皮制沙发上,他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才又将她的东西一一抱回床上,在那沙发上铺了自己的被褥枕头!

那天晚上她久久不进房门,深夜了还在花房里拨弄那些花花草草,所有的人都睡了,到处都安静下去了,马路上的煤油路灯透过高墙投了融融的光到花园里来,照起了一片影影绰绰,外面警卫皮靴踏在地上巡逻的声音在深夜里听得清清楚楚,花房的灯幽幽地亮着,光晕一圈一圈地落下来,她回头,便在朦胧的光晕下看到披着外袍的霍展谦,手上抓着银亮的电筒,直直站在更深露重的夜色里,站在花房门口望着她,也不做手势,就那样远远地望着。

她笑了一笑,从花丛中回过身来向他走去,他的眼神蓦地亮起来,竟比那电灯的光亮还要灼热些,她从他身边走过,摁灭了花房的灯,他亮了电筒,光圈打在前面为她照路,可是她不需要那光圈,她走得飞快,他也加快了脚步要将那墨黑的楼道为她照得清楚,那样风似地走着,她到底先走到那流泻着灯光暖气的卧房,跨进去,顺手便将那门死死关上了!

脚步声停在外面,沉默了片刻,轻轻的两声敲门响起了,如同是雨打在窗上的声音,轻得只有她才听得到!

有人在敲门吗?没有吧,因为敲门声没有惊醒任何一个仆人,自然也叫不醒她,门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她,她睡到迷迷糊糊的,怎么知道那怪僻的大少爷半夜三更走出去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外面?

她缩回被窝,鸭绒的被子真是暖和,片刻便将身上的寒气祛尽了,她关了台灯闭上眼睛,清晰地听到门外那微弱的声音又响了两声,仿佛是蹦上岸的鱼垂死再扑腾了两下,再也没有动静了,她在黑暗中笑起来,霍大少爷,老太太说再让你睡书房就罚我跪三天三夜的祖宗牌位,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再让你睡书房,至于你今天要睡哪里,找你的好娘去,找你的好弟弟去!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被威胁了,赶快更!唉,不是我不想更,没更文我心里那个难受得也像猫抓一样,只是这段时间真的太忙,再过几天我就可以解脱了,到时一定日更(如果不卡文的话),呵呵呵呵!再次对大家说声对不起呀!

初入侯门(八)

这是这几天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夜,早上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睁开眼睛,开台灯掀开了帐子瞧,挂钟上打出的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了,雪落披衣起床,自己去盥洗室梳洗了,刚好习妈在外面敲门,进来见她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了,便替她挑出月牙白的一件衫子来,外面配淡绿色水纹的一件开襟小袄,穿在她身上青春妍丽又不失庄重,雪落在穿衣镜边照,从镜中瞥见习妈手上忙碌着,脸上却神色有异,显然是心中有话隐忍不说,她自知缘故,这时便故意问一句试探她:

“对了习妈,看到大少爷没有,怎么一大清早睁开眼睛就不见人影了?”

“大少奶奶…”习妈轻唤她一声,眼睛在她浅浅笑着的脸上转了转,终究没说出其它什么话来,只嚅嗫道,“大少爷去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那边传的话,让少奶奶收拾完了也赶快过去!”

果然大清早就去告状了呢!她心中冷笑,略略再齐整一下便由习妈陪着,绕过清水红砖柱廊走到花园洋房一楼的大客厅,远远便看见饭厅中佣人穿梭,正将早餐的杯碟撤下来,冯茉儿眼尖看到了她立刻叫了一声:

“哟,大表嫂也起来了!”

饭厅中坐的正是霍老太太、霍展谦,还有冯太太母女,这时眼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她瞥到霍展谦脸上,见他神色是一贯的温和,只那眼睛黝黑暗淡,似裹住了烟雾一般,与她目光一接,立刻又转开盯着桌布上大朵的花纹,仿佛不曾看到她进来!

她也只作看不见他,清了清嗓子,抢先便要将早早背好的托词再背上一遍,却突然听到老太太开口问她:

“吃早饭了没有,厨房里有新鲜的牛乳和蛋糕,想吃其它的什么也可以叫他们现做。”那皱纹的脸上居然松了几许阴霾,眼神也是柔和的,正正看到她身上!

她楞了一楞,刚到嘴边的话头立刻又让冯姨妈给截了去,冯太太也会察言观色,见到老太太这般神态马上笑道:

“展谦这孩子也真是的,新婚夫妇同房第一天也不多陪陪新娘子,一大早便来瞧我们这些老太太,这下可好了,现在新娘子看也不看他,今天回了房可有他好受的!”

那句话说完,四周的人都暧昧笑起来,老太太眼角的皱纹也淡淡弯了一点,脸色更加和煦,只有霍展谦仍旧微垂着眼睛,似乎看那桌布看入了神去!

雪落微一思量已经大致猜了出来——这霍展谦居然没把她故意关他在外面的事说出来,那他到底又给这些三姑六婆比划了什么,让她们一个个眼神暧昧,笑得这般花枝乱颤的?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这一家人以为他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是吧!

这就是这卑鄙骗婚的一家人乐见其成的结果吧!不过这兴高采烈的一大家子人,如果知道他们的哑巴大少爷昨天连房门都没进到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面孔?

她嘴角带着淡漠的笑,忽然开口说道:

“姨妈说笑了,可不是我不看他,是大少爷他不稀罕我,昨天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他可是整晚都没回来过呢!”

那句话仿佛是突然吹过的冻风,将那些来不及收回的笑冻结在脸上,冯茉儿最先惊诧叫起来:

“什么,你昨晚没让大表哥进房?”

雪落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茉儿表妹,你搞清楚,不是我不要他进房门,是他一夜未归不想见我!我不嫌大少爷残疾的,可能大少爷嫌雪落质陋配不上他吧,他不进房门,我又有什么办法?”

霍老太太眼睛蓦然成了毒钉一般,几乎要在雪落身上钉出几个透明窟窿来,然后马上看向她的宝贝儿子,变成了又惊又痛:

“展谦,展谦,你为什么不告诉妈,是不是钟雪落不让你进房间的?你这傻孩子,昨天那么冷,你的东西全搬到新房去了,你居然也忍着不吭声,你是怎么捱过这一晚上的?”

冯姨妈手叉在腰上,也气轰轰拨尖了嗓子叫:

“哼,展谦是什么性子我们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你在中间捣鬼他会不进房门?钟雪落,他可是霍家大少爷,出了一点纰漏你钟家没人担待得起!”

是,他是霍家大少爷,是你霍府上的心尖肉,出了一点纰漏我钟家也没人担待得起,我钟雪落就活该为他受罪!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去,眼神冷冽,嘴角却有笑:

“姨妈,你这话可冤枉死雪落了,怎么会是我不让他进房,那天的家法早让我学得乖乖的了,再不敢对大少爷说半个‘不’字。而且你想想,大少爷本在房间里,他那么大个人,如果不是自己要出去难道我还拉得动他?你们疑心是我关了房门,如果是那样的话怎么没有哪个佣人听到打门声,他只是听不到说不出,难道连手也不会动一动么?”

“钟雪落你给我闭嘴!”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一齐都震了一震,可她到底没有霍展鲲那样的霸气,雪落还能淡淡笑得出来:

“老太太,霍家统领三十万易军,肯定不是倚强凌弱,事事还是都讲个‘理’字的吧!您是长辈,今天要打要骂雪落都受着就是,可是中间的道理我一定要说清楚!我刚刚说的那些难道谁可以辩驳吗?如果你们听不进去雪落的话,可以再问问大少爷,要是大少爷也说是我的错,那雪落就认了,就算你们要按军法打死了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大表哥,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护着这女人,她心眼坏着呢,你再护着她她以后净折磨你!”冯茉儿对着霍展谦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他的眼睛终于往雪落这边看了过来,眼底的雾气更浓,所有的情绪都在那雾气中模糊飘渺了,雪落直直瞪着他,眼波澄净,仿佛真是无辜,他看着,慢慢低下头去,在摆好的纸上写了四字:

“与她无关!”

或许霍展谦还对他们之间存着侥幸,也或许是真的不忍,不管怎样,她到底赌赢了!

少女的嘴角终于愉快地扬起,她环视周围恨意的面孔,眼睫闪动,眸中尽是狡黠得意!

谁对谁错,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霍家这些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人原来也有憋气的时候,原来旁人也不是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光是看看他们这样子她也通体舒畅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暗无天日的工作暂时基本告一段落,接下来我要爆发我的小宇宙好好更文了,呵呵呵呵!

初入侯门(九)

本来这天老太太心情很好,是打算携着女眷们一起去骏都城里逛一逛,下午还定了兰心大戏院的包房票子,可是给那样一闹,谁都没有了兴致,冯太太冯茉儿每日闲得无聊,本是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有了雪落这般挑衅生事那还了得,就算是辩不过她也想挑拨着老太太再把她收拾一顿,两个人叽叽喳喳吵了半天,老太太微眯着眼睛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让霍展谦拉着雪落离开了!

因为霍展谦素来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起居行事也诸多不便,所以一直单独住在花园大宅后面独立的小洋楼里,这时刚刚绕出曲折亭廊雪落便甩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房间,不多时他也走了进来,将一张纸递到她面前。

“你怎样对我都无所谓,可是不要再故意惹其他人生气了好吗?”

她拈起那张纸,转头斜了他一眼,见到那墨一般黑的眼眸中殷殷的期盼,她嘴角勾起了刀子般的薄笑:

“我怎么对你都无所谓,霍大少爷,我怎么对你了?我找个残废骗你成亲了?我拿枪逼你回洞房了?还是我拿家法毒打你了?说得你好像多委屈似的!”

他墨黑如海的眼睛定在她薄薄起合的唇上,脸上有极不正常的白,她将手上的纸撕碎了揉成一团塞回他手上,顺便将他往外推了一推:

“离我远点,大男人还弄得这么香,你不恶心我都觉得恶心!”

他还是那样的姿势神态,仿佛没听懂她说的是些什么,那样怔了片刻才转身将手上的废纸扔进碧瓷盂中去,却真的不再靠近她,自己开了门往外走去。

后来习妈跟她说,那天晚上大少爷怕惊醒了佣人们传到老太太那里她要遭殃,居然谁都没有叫,自己在冷冰冰的书房里捱过了一晚,如果不是习妈第二天一早去整理书房见他和衣伏在桌上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他性子谦和,也自知委屈了她,不愿她再在霍府受半点欺负,因此处处包容忍让,那言下之意自是希望雪落能理解他的用心良苦!

习妈甚至也有意无意提到了新婚那夜,大少爷悄悄放了她,回头却碰巧遇到了二少爷,二少爷是何等人物,自然马上觉出了蹊跷,转身便吩咐老妈子悄悄探明了情况,霍家肯定是丢不起新娘子落跑这个脸的,他立刻从筵席上找来钟师长追了出去,后面一切的发展,当然也不是大少爷能够控制的了!

习妈的心思她当然明白,可是她静静听着没动,知道了这些又怎么样呢,就算是对霍展谦的那点怨气消了又怎么样呢,终究是霍家恃强凌弱将她骗了来,霍家人要她不好过,她自然也不会要他们好过,霍展谦对她再好,可也还是姓霍!

有了这前车之鉴,他们这边不时便有佣人来晃上一圈,老太太的眼睛时刻都在盯着她有没有再虐待她的宝贝儿子,她心中清楚,却丝毫不避嫌,有时当着佣人的面甚至还要得寸进尺些——看就看呗,气死他们才好,非要骗了她来,也要叫他们自食苦果,他们越生气她就越开心!

有几次老太太实在忍不住了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她早学聪明了,老太太人一来她立刻便是贤惠无比的模样,一步也不离地靠在霍展谦身边,对他们指控的一概微笑否认,眼睛眨巴着问:

“是谁又在后面造我的谣了,拿出凭证来说清楚,偌大的一个霍府,还由得那些小人嚼舌根了去?”

说着还要半真半假地对霍展谦嗔怒:

“展谦,老太太和姨妈又疑心我欺负你呢,可怜我一个弱女子孤零零嫁到霍家来,三天两头就要被人家冤枉一次,你说,你自己说我有没有欺负你!”

不管他沉默多久,脸色如何变幻,每一次到最后,她总是笑得最得意的那个。

这样几次三番地闹下来,霍府里也算是鸡犬不宁了,唯一遗憾的是那霍展鲲,听说他亲自去监督军需采办所以不在府中,否则那二少爷发起脾气来肯定更加热闹呢!

在那样的不睦之下,霍展谦去老太太那里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回来脸色都是青郁的,她懒得理会这母子俩背着她在说些什么,只是习妈叹着气提过,她说大少爷从来孝顺,为了大少奶奶将老太太气成这样心里肯定自责难过,那些话她本来一贯是当作耳旁风的,可是再见到他怔怔对着窗外发呆,那墨黑的眼眸里像是缠绕了经久不散的云雾,飘飘荡荡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不知怎么的,她明明该高兴的,却也常常无端端烦躁起来。

初入侯门(十)

其实凭良心说,霍展谦对她真是不错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知道她不喜欢他在面前,他也多留在书房避而不见,倒是她常常闲得无聊偷偷要去瞧他在干什么,他会伏在书桌前写字,靠在椅上翻书,他的书房几个大橱柜里齐齐整整码的都是书,从古到今各门各类,她真是诧异一个人怎么可能看得进那么多书去,她曾经托着宝心的福一起念过一年女校,可是大娘见不得她和她的女儿平起平坐,三天两头故意找碴,终于只留下了宝心一枝独秀,而她除了识得几个字,知道民主时代女子也有婚姻自主的权利外也没学到其它什么有用的,到现在觉得那婚姻自主也是扯淡,便更加不愿去碰那些纸上空谈了!

虽然她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霍展谦,可是不得不承认,他看书的样子还真是很好看的。

通常是阳光懒懒的午后,他伏在桌前,身子微微前倾,淡蓝的袍子在明亮的光线中耀着浅浅的光,头发也被滤成了栗色,仿佛要融在初夏的光晕里,偶尔指翻动书页带起敕沙沙的一声响,他身子会稍稍侧过,便见那流光勾过他高的鼻,弧度好看的下巴,光打过来,连眼睫也看得清楚,扑在白玉般的面上,间或一眨,似乎那空气都静滞了,只有窗外簌簌落花声!

她有几次都看得怔住,疑心那画一般的场景只是幻觉,明明知道他听不到的,可是手脚间的动作还是不由自主轻下来怕惊扰了他,要发上好久的愣才想起溜进来的“正事”。

正事无非就是作弄他!

他背身伏在桌前,她便在后面大展拳脚——将他要用的东西偷偷藏起来,悄悄移张椅子到他身后,或是弄只死虫死鸟的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反正鬼花样层出不穷,想到他着急的样子,被绊倒被吓到的样子便觉高兴,也盼着他唤来佣人全部看了去,把事情又传到老太太那里,隔三岔五地气她一气!

老太太知不知道这些事她不清楚,可是霍展谦心里肯定是明白的,望她的眼神常常带了深意,她只作出表面上的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知道就算他明白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他听不见声音自然不知她什么时候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只要没被抓个现行,她是咬死也不会承认的!

可是她也终于有出师不利的时候!

这日她照例存着歪歪心思溜进书房,他也照例伏案翻书写字,她的手绢裹着一只刚逮来的毛虫,这次她是豁出去了,鼓足勇气抓了这只活的来,计划放在他的领口上,让这小乖乖钻进他衣服里,看他不吓得抱头鼠窜,正小心翼翼兜着手绢将毛虫往他身上引,本一直安静坐着的人却突然回头,一把擒住她手腕,她吓一大跳,手重重一抖,便见那毛虫乖乖正从手绢上跃起,又扑扑往下坠,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她被他逮住那截手腕上,鸡皮疙瘩陡然从脚心爆发起来,她尖叫一声甩手去抖,那一抖却又抖到了自己身上,可能那毛虫也吓得紧了,死死附在她的前襟上动也不动,她又不敢赤手去抓,只得扯衣去抖,又叫又跳又抖衣服,那模样也与疯疯癫癫相差不远了。

正徒劳地原地猴跳,他的手却按住她肩膀,他看起来文弱无力,那一按之下劲儿居然极大,她被迫站在原地不动,便见他另一只手上已经拾了刚刚那条手绢,以绢覆手,将那毛虫捉了下来,转手便抛入碧瓷盂中去!

她这才松一口气,抬头一望,却见他面庞微垂,温润如月,眼是澄净而明亮的黑水晶,蕴着笑意,光辉灼灼的要将她包围沉溺了,那嘴唇也向上弯出花瓣的形状,呼出的温热气息带了龙涎香的馥雅,正正扑在她面上,他的一只手也还搭在她的肩头,仿佛正温柔揽着她,那一刻她脑袋里迷糊了,居然想要伸手摸一摸他那好看的唇,手伸到一半才突然惊觉到这迷惑了她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笑意中含着几分溺爱和无奈,那明明就是大人逮住了顽童胡闹时的神气!

他的另一只手往身后一抄,便从书桌上拈起一张素笺到她面前,上面是三个大字:

小孩子!

原来他刚刚写的就是这三个字,他早知道她又来捣蛋了!她脸上一红,一把推开他,劈手夺了那素笺纸,几下揉成一团掷到他脑门上,跺脚凶道:

“谁是小孩子?谁是小孩子?我就不喜欢你,就要作弄你,怎么样,受不了的话去告诉老太太啊,告诉你弟弟啊,我才不怕你们霍家的人!”

嚷嚷间眼光瞥到他身后,见平日是开着的窗户掩上了半扇,那毛玻璃照出了他们晃动的影子,她顿时明白了,指着他叫:

“哦,原来你从窗户玻璃里看,你可真是狡猾!”

他只低头望着她不动,眼中还是那黑水晶般的光亮和浅笑,她更是发恼,脸上也莫名其妙更烫了,便发起性子来将桌上的书噼里啪啦全砸在他身上,再重重跺了他的脚,这才一溜烟跑了出去!

可是霍展谦却并不生气的样子,晚上见了她眼中居然都还有隐隐的笑意。

从那次把他关在门外以后他们便真正开始同居一室,当然还是分床而睡,虽然有诸多不便,好在淡粉色的帐子垂下了,她还有小小的私密空间,霍展谦也还算君子,所以相处下来也并不难熬,平时两人都不会有什么交流,可是这一晚,她总疑心他还在嘲笑着她白日的笨拙,悄悄下床看,果然见他躺在沙发上,嘴角还保持着浅浅的弧度,她正恨得咬牙,那眼睛又突然睁开了,墨黑的眼睛仰视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她心中漏跳一拍,立刻又朝他凶:

“看什么看!”

转身缩回床上,只觉还不解气,抓起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伸手关了灯,四周立刻黑暗下来,她竖起耳朵听,他好像将那枕头拾了起来,然后便没有动静了,可是暗色里,她想他一定还保持着那浅浅笑容的,他不会生她气的,他说过,只要不惹其他人不高兴,她怎样欺负他都无所谓——这个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秋风的捉虫,呵呵!

重楼暗香(一)

雪落一日一日都在掰着指头算钟师长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常常越算越觉得心头没底,心烦意乱,这时便要去找霍展谦出出气。从那次被逮住以后她也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大摇大摆地走进他书房去,大摇大摆把他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提起毛笔在他的素笺纸上一页一页画猪头,他常常望着她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只要他稍稍一皱眉,她便要凶巴巴地弓起手指“啪”一声弹在他额头上,见那浅浅的碎发下浮起红彤彤的一个印子,她的心情便倏地飞扬起来了!

偶尔也会在他的书房里发现新奇的东西,那天她居然翻出了一支自来水笔,通体黑色,盈盈润泽,扭开笔帽便见灿灿金色的笔尖,细细凝看笔帽,上面有一排洋文,那是她唯一认识的洋文——waterman,华特曼钢笔,她惊喜叫了起来:

“你也有华特曼钢笔!我妹妹也有一支,听说这笔可贵了!”

那是宝心的生日礼物,她还记得钟师长的哈哈大笑,说这洋玩意儿一支便要抵上一个二等士官两年的薪饷,并且常人还没有门路拿得到,宝心稀罕极了,好说歹说才让她看上一看,却怎么也不肯让她借来写写,拿到学校去的时候一班的同学也纷纷羡慕,有人眼红不到便酸溜溜地说:

“华特曼钢笔又怎么样,下次我让我爸爸托朋友从纽约带一支华特曼的金笔来,笔尖含着黄金,是金子色的,那才是真的稀罕物呢!”

笔尖是金子色,难道这就是华特曼的金笔?

她好奇极了,翻来覆去地看,她也知道这东西贵重,偷偷瞄他,见他还是眼中含笑,并没有怕她碰坏的小气样子,便小心翼翼问:

“我可以写一写吗?就写几个字,不会弄坏的!”

他点头,她立刻提笔要写,他却握住她的手又摇头,一根根去调整她的手指,将她那握毛笔的姿势转换过来——腕不悬空,笔杆搁在中指,斜过虎口,食指与拇指使力。他的手指仿佛拨弄琴弦一般轻抚过她的手,柔和的,微凉的,她屏住呼吸,觉得这姿势越发僵硬起来,好不容易他离远了一点,她颤颤落下笔去,想要写一个“钟”字,却摸不准那力道,笔尖在纸上斜滑而过,费尽力气写完了,却是皱皱巴巴歪歪扭扭,难看至极。

她很不好意思,他却向她笑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笔为她示范,只见他斜斜握笔,动作自然娴熟,落下的力道不轻不重,速度缓急相应,笔尖沙沙如金蛇游走,便见那素笺上生出极好看的两个字来:

雪落。

他用的是隶书写法,钢笔细小且坚硬,但那两字落笔间也写出了毛笔的温润之意,带着他贯有的柔和淡雅,看着这样的字,似乎都可以听见有人低沉的嗓音叹息般在唤这名字:

“雪落,雪落…”

她只觉耳根有些发烫,连忙将那笔抢回手中冲他翻白眼:

“你写得好就很了不起吗?我多写几遍肯定比你还好呢!”

他笑着点头,拿出新的一叠纸来要她练习,她也想争一口气,真就端端正正坐着练起来了,他让她抄一本晚清黄任的《香草斋诗集》,他不时纠正她的坐姿和握笔姿势,她写几个字便要望一望他,他含笑点头她才继续,这时刚刚抄到一首《茉莉花》:

“剪雪镂冰带月笼,湘帘斜卷影空蒙。色迷缟袖潜踪过,香辨乌云暗面通。粒粒掇来珠的皪,丝丝穿去玉玲珑。贪凉好并闲庭立,消得依稀扇底风。”

这些诗词歌赋她是向来不感兴趣的,但是今天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居然也能体会几分意境之美!眼下并不是茉莉盛开的季节,可是微风拂过,窗外绿色攒动,层层清凉色中仿佛真的钻出了无数剪雪镂冰的茉莉花,粒粒掇来珠的皪,丝丝穿去玉玲珑,她仰头望他,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也正放在她身上,眉间淡淡笑,身上淡淡香!

那样安安静静写了几天字,她钢笔用顺了手,果然也写得像模像样的了,这天晚上临睡前便交出了她的出师作,她才不抄那些文绉绉的诗词,一整篇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