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严清怡的时候。

是在张弦张阁老寿辰那天,严清怡刚来京都不久,站在一众官员女眷之中,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乍乍见到达官显贵们的局促与慌张。

当初即不扭捏,现在又不张狂,一个年轻姑娘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也是极难得了。

就是魏夫人在这般年纪时候,也未必有这份沉着稳重。

到底七爷眼力好,能够慧眼识珠,不计较家世与门第愿意娶了这颗蒙尘的明珠。

魏夫人点点头,暗自做了个决定。

这时,丫鬟又来通报,“庄家二奶奶和云家姑娘来了。”

云姑娘是云楚青,那个庄二奶奶又是谁?

严清怡眸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魏欣笑道:“就是张芊妤,她夫家姓庄,相公在家里行二,岂不就是庄二奶奶?”

严清怡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魏夫人便笑道:“先前你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陆陆续续都成了奶奶太太了,再过两年,又就都当娘了。趁着还没有儿女拖累,你们在一起多玩玩…将客人直接请到萃英院去,不用特地过来了。”

魏欣与严清怡应声好,手拉着手走出正房院。

魏夫人瞧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对钱氏道:“我瞧着严三娘果真有造化,难得又跟阿欣投契。我手头里攒着一些体己的物件,本来想给家里的几个姑娘分一分,刚才寻思着,严三娘六月里也要成亲,她未必能置办齐嫁妆,倒不如把她也算上一份子。等阿欣回门时,把她两人的都交给她,以后给三娘添妆也好,或者别的什么名目给她,说出去也是她们两人的情分。”

钱氏明白魏夫人的意思。

如果魏夫人出面给,为免有巴结奉承的意思,可要是经过魏欣的手,她们两人本就亲厚,多给些添妆也是应该。

便笑道:“娘想得周到,我这里也有几样首饰,到时候一并给了三娘。说来奇怪,连阿俏、阿敏都受不了阿欣这性子,严三娘却跟她处得好,说说笑笑比嫡亲姐妹还亲热。”

“这就是缘分,”魏夫人笑叹,“两口子能成亲是缘分,姐妹兄弟也是缘分…”顿一顿,忽而道:“元娘这孩子,明知道三娘跟七爷定下亲事,还没羞没臊地写那些话,也不知见到三娘,良心上能不能过得去?我都替她臊得慌。”

魏夫人实在高估了云楚青。

云楚青不但丝毫没有臊得慌,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严清怡,眼里含丝丝挑衅,“上元节那天,严姐姐为啥走那么早,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因为不舒服吗?”

严清怡不冷不热地道:“没什么意思就先走了。”

云楚青笑道:“我觉得挺好玩…那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七爷,真没想到他那么亲切和善,问了我许多话,笑的时候特别好看,要不是严姐姐过来,兴许我们还能多聊会儿。”

魏欣讶然地张大嘴。

她没面对面地见过七爷,可没少从魏夫人口中听说七爷。

都说那位年纪虽轻,心思却教人猜不透。

可云楚青却说他亲切和善,还笑起来好看。

欸,不对!

七爷跟严清怡的亲事是已经昭告过的,云楚青闲着没事跟七爷聊什么,就不知道避讳点儿?

魏欣突然就明白,上元节过后没两天,钱氏为何特地叮嘱她往后少跟云楚青来往了。

想必,钱氏已经知道云楚青行事不妥。

早知道就不应该让她来。

可是今天这个日子,又不能将她撵出去。

魏欣沉了脸,正要开口,只听云楚青又道:“七爷让我给他写信,我已经写了,也不知他收到没有?”

严清怡笑道:“是种番薯的信?七爷说他没兴趣,直接打发郑公公送给淮海侯了。”侧头看着魏欣,“要不找人问问侯爷,可曾收到云姑娘写的信?我也很好奇,番薯到底是怎么种法,好吃吗?”

云楚青明显怔了下,片刻才答道:“番薯长在地里面,跟洋芋有些像,要煮熟了或者用火炭烤熟了吃,又香又甜非常好吃。”

严清怡道:“云姑娘懂得真多,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平常闲着没事从杂书上看来的,”云楚青盈盈笑着,“严姐姐想要看,回头我寻几本借给你,对了,还不知道现下你住在什么地方?”

第153章

上元节那天, 云楚青与郭蓉一家凑成堆儿,没少跟郭进眉来眼去,又因后来陆续有几家女眷先行离开, 一路遇到的人少了, 云楚青更是肆无忌惮, 一会儿仰着头指了花灯说好看,一会儿拢着斗篷说风大。

她本生得娇小,说话时还特意拖了尾音, 作出娇滴滴的样子。

郭进可来了劲儿,使出银子跟内侍讨她说的那盏花灯,可惜未能如愿, 又特意走在北边给她遮着寒风,只恨不得自己穿了两件斗篷, 以便脱了一件来给她穿上。

陈氏瞧着不对劲儿, 可她素日怕郭进怕得厉害, 敢怒不敢言,就悄悄地告诉郭蓉。

郭蓉心胸狭窄脾气暴烈, 却很陈氏合得来, 尤其是成亲之后,被婆婆为难过好几次, 都是陈氏软语相劝替她出主意想法子。

原本她没主意云楚青的神情, 听到陈氏这么说, 留了心打量片刻, 果然看出那两人眼里都蹿着火苗儿。

如果云楚青不是忠勇伯府的小姐, 只怕郭蓉立时就抡起巴掌上了。

可碍于她的身份,而且现下是在宫里,郭蓉忍得几忍,没好气地对云楚青道:“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家去,我们要走了。家里还有个侄子等着。”又对郭进道:“别以为长的好看的都是凤凰,有些还是山鸡,怎么样也养不熟。”

云楚青听出来郭蓉在骂自己,不过她脸皮厚,根本没当回事,反而笑盈盈地说:“是该回去了,今儿很高兴和郭姐姐、郭大哥一道赏灯。原先没机会认识,没想到竟是合得来,以后咱们要常来常往。”直接略过陈氏,又朝郭进抛了个媚眼。

郭进一张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子后面去了,连声叫道:“云妹妹,改天一定到我们家坐坐。”

回到府中,云楚青洗漱罢,躺在床上开始谋算以后的事情。

上次云度说得决绝,如果她嫁人,那么他作为父亲,可以回来操持她的亲事。

否则,除非等她死,他决不会再见她的面。

云楚青放不开云度,这几乎成了执念,而且云度越拒绝,她越干劲越高,一定要把他拿下。

而且,她坚信云度心里是有她的。

若非有意,何必要躲得远远的,还不是因为心里有鬼?

既然云度要她嫁人,那她就嫁呗。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七爷。

一方面可以恶心到严清怡,另一方面,七爷身体病弱,恐怕那方面的能力也不行,正好她可以清清白白地等着云度。

至于郭进,就那副倒三角的脸,前世她穷得叮当响都看不上这样的,何况现在她还是忠勇伯府的嫡出姑娘,更是不可能把他当盘菜。

之所以假以辞色,不过是想在外面有个跑腿帮忙的人罢了。

有些事情她不想让云家人出面,毕竟云度是忠勇伯,云府要是处于风口浪尖,首当其冲被连累的就是云度。

云楚青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分别给七爷和郭进写了信。

七爷相貌清俊,应该喜欢文雅的措辞,可她穿越之后跟前世一样,对于诗词歌赋完全不感兴趣,绞尽脑汁想不出该写什么,索性把前世很流行的一首歌的歌词抄了半段上去。

至于郭进,云楚青完全写的大白话,把郭进好一个夸,说他有兄长气度会照顾人,说他言谈风趣,给人印象深刻。

郭进很快给她回了信,字迹跟云楚青差不多,都是歪歪扭扭勉强能看明白。

云楚青接着给他写了第二封,说父母都在边关,把她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京都,以前出门做客时候受到不少委屈,只可惜没有个会疼人的兄长给她出气。

郭进立刻大包大揽地说,往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告诉他,他就是她的亲哥哥。

而七爷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云楚青并不怕落在别人手里,且不说前半部分都是说的种番薯的正经事儿,就是后面那段歌词,不过是她表达对七爷的仰慕之情,有什么错?

七爷有地位有颜值,被别人喜欢上不是很正常吗?

难道就因为这半封信,还能治她的罪?

她年纪尚幼,而且从小没有娘亲教导,即便失仪也情有可原。

如果张扬出去更好,说不定传到圣上或者万皇后耳朵里,直接就把她赐给七爷了。

没想到的是,这封信既没有传到七爷手里,也没有被宣扬出去,反而被淮海侯悄没声地压下了。

这就意味着,她写的信一点浪花都没溅起来。

对于云楚青而言,这才是最差的结果。

不过她不着急,等打听到严清怡的住处之后再慢慢谋划,总之严清怡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严清怡好过。

严清怡不想与云楚青来往,自然也不会告诉她住处,便道:“我就是随便问问,最近忙得很,也没有工夫看书。”

云楚青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张芊妤替她打圆场,“说的也是,三娘在忙着绣嫁妆吧?”话出口,立刻觉得不妥,严清怡出身不好,嫁妆能不能备齐还两说,正要改口说别的,云楚青早把话茬接了去,“恭王妃当初发嫁妆,可真是十里红妆,头一抬快到恭王府了,那后一抬还没出门,足足用了两个时辰。严姐姐的嫁妆肯定也少不了,到时候也让我们跟着开开眼。”

严清怡微微一笑,没应声。

这时,接二连三又有客人来,有几个是严清怡认得的,少不得又是一番契阔。

而那些不认识的,听说她便是将来的平王妃,都赶着过来见礼。

一时萃英院衣香鬓影燕语莺声,好不热闹,真正有了添妆的热闹气氛。

不大工夫,外面传来爆豆般清脆的鞭炮声,是何家派人来催嫁妆。

姑娘们纷纷涌到正房院。

何家来了八个高矮胖瘦差不多的年轻男子,都穿着簇新的靛青色箭袖长衫,腰间束大红色绣着金色纹路的腰带,英姿飒爽精神抖擞。

为首的那人跟何若薰长得有些神似,严清怡正猜测他的身份,就听张芊妤细声细气地说:“对不住,方才我不是有意提及嫁妆的。”

“没事儿,”严清怡笑着摇摇头,指了那人道:“他是阿薰的二哥还是三哥?”

张芊妤笑道:“是老二,阿薰三哥是圆脸,要胖一些。”

何二哥对着钱氏长揖到底,奉上催妆银,朗声道:“亲家老夫人,亲家夫人,我等前来催妆,嫁妆发的顺,新人日子过得顺,咱们两家往后也顺顺当当的。”不等钱氏回答,又奉上一只大封红,“好事成双。”

钱氏本也不想难为他们,笑着点点头,“好,那就起妆。”

何二哥又行个礼,唱道:“起妆咯——”

其余七人一个接一个唱,“起妆——”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两个身穿玄色裋褐,头上系着红布带,腰间束着红腰带的小厮用力抬起第一抬嫁妆,稳稳当当地走出正房院。

第二抬、第三抬紧随其后。

有人用心地数算着,直到最后一抬抬出门,扒拉着手指头道:“头里三抬不算,瓷器玉器有四抬,被褥铺盖有八抬,四季衣裳是八抬…陪嫁的铺子六间地六百亩,差不多得两万两银子。”

旁边众人艳羡地附和,“可不是,单六间铺子就值不少,如果在京都,便是不好的地角,也得将近一万两。”

严清怡听着,既为魏欣感到高兴,心里也有些忧愁。

她恐怕连十二抬嫁妆都凑不齐。

上次跟七爷要锦绣阁的利钱,七爷很痛快地给了二千两,让她见到喜欢的东西尽管买,要是花完了再跟他要。

话是这么说,她怎可能腆着脸天天跟在后头讨银子。

她出嫁后,薛青昊就得另外找地方住,不能总是住在七爷的宅子里。

这两千两,得拿出一大半来买宅子,或者买间带后院的铺子,得让薛青昊有个落脚之处。

而剩余一小半,她用来添置点什么好呢?

严清怡正默默地思量,就感觉有道视线牢牢地黏着她,严清怡回视过去,见又是云楚青,脸上带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分明猜透了她的心思,等着看她的笑话。

严清怡立时醒悟过来,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考虑嫁妆的问题。

反正京都人都知道自己出身低,是天上掉馅饼攀附上的七爷,那自己就量力而行尽力而为呗。

不管嫁妆多还是少,总归是堂堂正正的王妃。

是可以站在七爷身侧,与他并肩而行的人。

想到此,严清怡顿觉浑身一阵轻松,神情坦荡地朝云楚青笑了笑。

因为魏家人还得为第二天正式出嫁做准备,所以吃完午饭,众人就识趣地告辞。

严清怡也没多耽搁,随着众人一道离开。

刚走出角门,意外地见到了青柏,接着就看到马路对面,身穿宝蓝色锦袍披着象牙白云锦斗篷的七爷。

北风肆虐,吹得他斗篷鼓胀胀的,也吹乱了他鬓边碎发,他浑然不觉,乌黑闪亮眼眸直直地看向严清怡,唇角带着暖暖笑意。

严清怡紧走几步,上前问道:“七爷怎地到这里来?”

七爷笑道:“突然想到你的嫁妆也该准备起来,带你去看看宅子。”说着,托着她的腕,先扶她上车,随后他也跟着进来,从怀里掏出一本订好的册子,“这是你的嫁妆,回头看看又什么需要添减的…”

第154章

册子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记着各样物品, 约莫有十几页。

严清怡粗粗看两眼,笑道:“刚才我正想到嫁妆。”

七爷挑眉,静静地等待下文。

严清怡合上册子还给他,“我想即便是两手空空地嫁给七爷,还有谁敢轻视我不成?即便轻视,难道他们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说话时,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闪动着明亮的光彩, 腮边梨涡俏皮地上下跳动。

七爷握住她的手, 浅笑,“他们不会有机会低看你,”顿一下续道:“总归是你管着,放在你名下更名正言顺, 以后再传给儿女。”

嫁妆属于私产, 做主母的完全可以只分给自己嫡出的儿女, 而不用给庶子庶女。

严清怡思量番, 从善如流地接了, 却也没仔细看,又笑问:“七爷几时来的,吃过午饭没有?”

七爷答道:“吃过晌午饭来的, 听说里头没散席, 在马车里等了片刻。”

严清怡垂眸, 抬手覆在他冰凉的手上, 轻声道:“往后七爷有事, 尽管打发人进去找我就是, 不用在外面等着。”

“没等多久,”七爷笑笑,声音骤然放得很低,“我在外面看着客人三三两两走出来,就在猜想,下一个出来的会不会是你,猜了好几次都没有猜对。你不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吧?”

严清怡笑着摇摇头,“后面还有两三位。我跟五姑娘说了会儿话…早知道七爷在外头,我肯定第一个出来。”

“真的?”七爷含笑凝望着她,就见她白净的面颊渐渐染上了云霞的粉色,目光羞羞怯怯地移到旁边,而编贝般整齐牙齿不自主地咬住了下唇,使得她水嫩的双唇愈加娇艳,就像是初初绽开的花瓣,等待着人去采撷。

一种全然陌生的冲动油然而起,七爷伸手揽住严清怡肩头,将她带在怀里,带着温热的湿意的吻轻轻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

严清怡顿时僵住,脑海里不期然地又闪现出郭进□□的面孔和滴答着口水的唇,浑身的汗毛直直竖起,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两手本能地用力一推。

七爷根本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猝不及防间跌落在地上,马车重重地颤了下。

坐在车辕处的青松与青柏听到这尖叫,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却不敢进去察看,只隔着车壁迟疑着唤一声,“七爷。”

半晌,才听七爷缓缓道:“没事。”

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阵阵冷意,像是从千年寒潭传出来一般,寒凉彻骨。

严清怡不由打了个寒颤,很快从久远的往事中清醒过来,矮了身子去搀扶七爷。

七爷闪躲开,默默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锦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坐回铺着狼皮坐垫的座位上。

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半分情绪。

严清怡偷偷睃他两眼, “扑通”跪在地上,“七爷恕罪。”

七爷抬眸,飞快地扫她一眼,“你何罪之有?是我唐突了,你起来吧?”

话虽如此,可那冰冷的声音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严清怡不敢起,死死地咬住下唇,跪在七爷面前,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七爷所为固然是不合礼节,可也并非完全不可以,上元节的时候,她进宫赴宴,而魏欣与何重一道去了东华门外的灯市。

魏欣在信里抱怨何重管得多,这样东西不许吃,那样东西也不许吃,可最后还是拗不过她,诸样都买了。却只让她每样略略吃两口,而剩下的都让何重吃了。

而信的最后,魏欣羞羞怯怯地说:“阿清,虽然没饱口福,可是我觉得很快乐,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那份开心,严清怡透过书信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得到。

夫妻之间,早晚都要肌肤相亲。

严清怡可以接受牵手,可以接受拥抱,但是亲吻却受不了,甚至当那股湿热的气息扑向她面颊的时候,就会感到周身的汗毛齐刷刷地立起来。

更遑论,两人袒裎相见了。

可这要怎么解释,说她亲吻时就会想到郭进那张恶心的嘴脸,会想到郭进那双不安分的手?

不!

她永远都不会说!

她绝不会让这世间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曾受过的屈辱。

严清怡绝望地摇了摇头。

马车粼粼,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哒哒”声,时间漫长得好似停滞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