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他把纸袋重新塞给了祝凤,接着在年轻女老师有些惊讶的眼神中露出了些许不愉快的表情。

“而且捐款的多少也并不代表什么,大家都是一份心意,没理由我捐的多就让我上去……老师,我先回去了成吗?”

“哦……哦好。”

被面前这个小大人般的孩子说的话弄得不知道为什么脸颊有些红,祝凤下意识地点点头,接着便让他自己先回教室去了。毕竟整个年级的老师都知道,这个叫杜茯苓的孩子身体非常不好,一点点风吹草动那都是要命的事……

想到这儿,祝凤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手上这个明显厚的不太正常的纸袋,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个好孩子啊……可惜了,可惜了。

……

杜茯苓慢吞吞地走回教室,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教室里空无一人。

今天柏子仁请假没来上课,杜茯苓刚刚问了祝凤,可是祝凤也说不明白,只说柏子仁一大早就打了个电话给他,说今天家里有事不能来学校,她也不太清楚原因。

他怎么了?难不成是家里出事了?应该没大碍吧……

杜茯苓若有所思地想着,缓缓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旁边位置的椅子端端正正的摆着,桌面上没有一丝乱涂乱画的痕迹,杜茯苓看了一会儿,接着忍不住弯下腰看了看抽屉,一低头便看到了里面整齐摆放着几样东西。

一本书,这是柏子仁经常看的。一个保温杯,上面还写着市二院的名字和联系电话。抽屉最深处还皱巴巴地放着两张一百亿数额的冥币。

“这人真怪……为什么老是身上带着冥币啊?这书……”

疑惑地眨眨眼,杜茯苓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把那本书拿出来看了一下,朴素的黑底封面,上面只有两个单调的大字——《活着》。

杜茯苓的手顿了顿,忍不住翻开了这书,书的第一面写着几行字,杜茯苓一下子认出这是柏子仁的字迹。

——活着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即不是为了过分的哀伤,也不是为了十足的欢喜。但如果真的平平淡淡一成不变,人又觉得乏善可陈没有劲头,所以‘活着’对应‘死了’常使我们深感艰难。

——也许,就是这些艰难不断垒叠,不断坚固,才可以让我们明白所谓活着。

……

心头被这番话一瞬间弄得怔住了,杜茯苓呆呆地出了会儿神,接着他把那本书重新塞回到柏子仁的抽屉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起了呆。

昨天和柏子仁分开后,他就一个人回了家。

说实话,他到现在还不太搞清楚柏子仁的想法,他说的那些话他也不是全都能懂,在他之前的人生里,还没有人和他这么认真地说过这样的一番话。他的父母,舅舅从没有和他说起过这些,而他自己也从没有想过。

昨天回到家里,他就把自己一直放在床头的那个存钱罐砸碎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一张存折和整整一千多块钱硬币,杜茯苓没去问自己的母亲和舅舅要钱,而是将那些硬币十个一摞用胶带小心地包裹了起来,今天一早就把这些零钱全部交给了祝凤。

“这……这些零钱是怎么回事?”

当时看见这整整一袋子硬币的祝凤有点错愕,她知道杜茯苓家里条件很好,父母肯定不会吝啬给他零用钱,可是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拿出一千多块钱还是让她有些不敢相信,更何况,还是这样子整整一塑料袋硬币。

“这都是我自己的攒钱……一共一千一百三十块钱,有点散,对不起。”

抿了抿唇,杜茯苓有些不想解释这些钱的来路。而祝凤问了几句没得到答案,也不好再逼他,只是向他确认了一下这些钱是经过他父母允许才捐出来的,这才作罢。

而事实上,这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原来,从五年前起,信教的王阿姨就会每周带着那时候还小到街上去捡一些瓶子和易拉罐,卖了的钱有时候老人家会捐给本市的小教堂,有时则会让杜茯苓自己收着。王阿姨没有子女,当年愿意到他家照顾他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晚年没那么寂寞。

这个老太太很喜欢孩子,平时身上只要有一点点钱都要忍不住去买了吃的送给邻居的小孩子。杜茯苓被她照顾了这么多年,老人家就像是爱惜亲孙子一样照顾着她,甚至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可能将不久于人世时,还特意将自己多年的存折交给了还只是孩子的杜茯苓手上。

“茯苓,王阿姨老了……我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你。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杨总工作忙,顾不到你……我整整在你身边八年,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这……这存折里面是我这么多年存的几万块钱,你就带在身边。我知道你肯定不缺钱花,但是其他的我一个老婆子也没有了……你就留在身上,想吃什么杨总不给你买你就自己买,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听见了吗?”

当时杜茯苓哭的泣不成声,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身边人的死亡,这让他没由来的害怕,而后来,他也一直将存折和这些零钱当做老人家的遗物一般留在身边,一直到这次遇到捐款的这件事,才让他想到了这笔钱的存在。

王阿姨生前就一直都在努力地做着善事,那时候杜茯苓还小,却也记得她不辞辛苦地跑到孤儿院去照顾那些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小孩子的事,这个活到一把年纪的老太太,在漫长的生命中,曾经做了三十年的义工,无私地将把自己的爱心带给了每一个她帮助给人,而如今,自己用这笔钱帮助那个生了病的女孩,她在天上……也会很开心的吧?

想到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杜茯苓趴在桌上无聊地将自己放在书包里的那本存折掏出来,接着看了眼存折单上面的那一排数字。

十二万,十二万。

这整整的十二万除了自己和王阿姨,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们的存在,杜茯苓今天早上把存折带在身上的时候,甚至都有些隐隐的紧张。

我该用这些钱去做些什么呢……像王阿姨那样去帮助别人吗?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还只有十几岁的杜茯苓心底充满了疑惑,他把头埋在臂弯里努力地想着,忽然有些不自觉地想起了柏子仁。

如果这个时候他在就好了……毕竟,柏子仁总是那么淡定的样子,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一般……至少,至少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内心这般想着,杜茯苓有些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而就在这时,教室的门忽然被外面推开,紧接着,祝凤急匆匆地冲进教室,在看到杜茯苓的那一瞬间这个年轻女老师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忍,接着她垂下眸子举起手中的手机冲一脸茫然的杜茯苓招招手道,

“那个……杜茯苓……你出来一下,你家里出了些事……”

*

“谢谢你了,这次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我一定没办法彻底打垮这家人,为我的亲人报仇。”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刚从一个不知名的电话亭走出来的柏子仁拍了拍肩上落到的雨水,抬头看了眼淅淅沥沥下着毛毛雨的天空,轻轻道,

“后期的取证可能还有很长的时间,但是怪只怪他们做的太过,太贪,杨凤君这些年和她弟弟的勾当上头早有察觉,你给的这些证据正好给了那些想要好好整治他们的人一个最有利的筹码……恭喜你,张睿风,你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却也找回了自己的公道。”

“呵……是啊,这样也算死得值了是吧?我原以为被沈曦一枪崩了脑袋就什么都没了……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这样的造化……现在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去找我的亲人了……原来人死了真的是有魂魄的,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阎王的……原来阎王居然是个看上去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娃……”

这般说着,忍不住调侃地看了柏子仁一眼,太阳穴上顶着个大洞,耳朵边上红红白白一片的张睿风痞气地跟在柏子仁后面,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提高声音道,

“说起来,既然你是阎王……那你那天其实是故意救小老板的?你知道他会死,所以才救他的?我说你这阎王当的可够那啥的啊……人家阎王老爷都是让人死的,你倒好,可劲的把人往活路上引……你这不是阎王,是观音吧哈哈?”

“关你什么事。”

面无表情地看了张睿风一眼,柏子仁在雨里缓缓地往前走着,闻言侧眸撇了张睿风一眼道,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世上所有不该死的人都好好地活着……该死的,是那些为非作歹的,作奸犯科的,你不该死,杜茯苓也不该死,这世上的许许多多的好人都不该早早地死去,他们应该享受着生活的美好和生命的奇迹……可是……有时候,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

说到这儿,柏子仁抬手冲从大雨中叼着把雨伞跑过来的黑狗招了招手,接着对面前的张睿风道,

“你和杜茯苓一家已经仇怨两清,他们已经为自己做下的罪孽付出代价,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法律的制裁……而你,你的父母和妹妹现在都在护城河东侧做了水鬼,前两天还在我这儿订了吹风机,你如果找到他们,他们也愿意投胎的话,尽可以来找我。我随时有空……那么就再见了。”

“再见……”

愣愣地看着柏子仁走进雨中,接过那只狗嘴里的雨伞,张睿风呆呆地站在原地一会儿,像是做梦一般回想了一下这些年发生的一切,终是边捂着脸边大哭了起来。

——生前苦痛无数,死后恩怨两清,如此这般,互不相欠。

……

“你是叫杜茯苓是吧?”

气氛压抑的警车上,被叫到名字的杜茯苓茫然地转过头,见坐在前面的两个带着盖帽的警察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抿了抿唇,接着僵硬的点了点头。

“叔叔……是我爸爸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

闻言没有说话,那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见杜茯苓脸色很差,嘴唇都仿佛一丝血色似的,其中一个更年轻的警察努力放柔声音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跟叔叔们回家,把你家的门打开行吗?叔叔要从你们家找些东西……”

“是我爸爸妈妈犯了什么大错吗?或者是我舅舅……”

没有去理会警察的话,杜茯苓握紧手掌自顾自地又问了一句,前排的两个警察瞬间脸色一变,齐齐地看向坐在后排,从被他们带过来时就一直安静的出奇的孩子。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他们有没有犯错,我们也不知道,有些问题我们现在也需要进一步确认。”

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伤害一个半大孩子,那个最开始说话的警察又一次开了口,杜茯苓闻言点了点头,接着轻声道,

“谢谢。”

……

这之后的路上,杜茯苓再没有说过话,他呆呆地看着窗外,警车迅速开过街道,在他一直住着的那间高档公寓停下,接着他便看到已经有几辆记者车停在了小区外面。

“诶!来了!来了!咱们上去问问!”

几个记者和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儿反应迅速地围了上来,杜茯苓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不断地试图将录音机递到自己嘴边的记者,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要被那些嘈杂的声音给震聋了。

“本城最大的帮派组织,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本市居民正常生活的坤帮大本营今早被我市稽查大队正式查封……现在我们正在采访嫌疑人的家属……”

“你是杜石湫局长的儿子吗?今天早上你父母都被检察机关逮捕!你知道这件事了吗?”

“……”

闻言一言不发,杜茯苓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面前的车窗就被强行关上,接着坐在前排的两个警察齐齐的骂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说好的不暴露涉案人讯息的,现在的记者都是这么搞的……”

“咱们快点开,快点开……要不先回局里吧,估计是早上的风声太大,让有心人知道了……你看这事闹得,还不是孩子最无辜……”

说到这儿,两个警察不说话了,杜茯苓坐在后排也没吭声,这之后,他一直沉默着等待着两个警察在母亲的多处房产取证之后,接着便将自己带到了本市的公/安部门外。

而在之后的所见到的,或许是今后的一生中,杜茯苓都再也不想回忆起来的记忆了。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要找我的律师!我要告你们!把你们局长给我叫过来!让他告诉你们!我杨凤君在y市是什么地方!凭你们这些臭盖帽也该抓我,真是笑话!”

“杨凤君!人证物证俱在!你的行为已经涉嫌触犯我国的法律!你也是个母亲,却因为非法集资和金融诈骗搞得无数家庭家破人亡!你难道不感到羞愧吗!“

“那我呢,我是国家正经官员!我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要请求□□给我一个公道,你们对我的指控我都无法接收!我杜石湫的为人谁不知道!”

“你的罪名我们会给你一点点说的,今天我们司法机关既然敢正式拘捕你们,就是掌握了你们充足的犯罪证据,你们难道真的以为自己做的这些都天衣无缝了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证据!拿出来啊!拿出来!”

……

审讯室外,杜茯苓听着自己的父母像疯子一般大喊大叫着,完全没有他们平日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们狼狈的嘶叫着,像是两只败家之犬一般,看的杜茯苓的心一阵阵的发冷,而紧接着,他便在一旁的另一间单独的审讯室里,看到了一脸灰白,比父母看上去还要憔悴的舅舅。

“小可爱……舅舅看上去衰透了吧?”

隔着一道铁栏杆,拷着手铐坐在木凳子上的沈曦看着面无表情的杜茯苓,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笑道,

“以前和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骗小孩的……你爸爸妈妈,你舅舅我……都是大坏蛋,我们的人,我们的心,我们的钱,都是脏的……除了你,舅舅连一丝人性都没了,杀人放火舅舅什么都干过……所以现在我们都被抓进来了……说不定还要吃几个枪子,到时候,小可爱你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你别说了!”

猛然间大喊出声,杜茯苓咬着牙低下头,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来,接着他狠狠地咬着牙齿道,

“那都是你们……你们自己的错!”

“呵……是呀……”

闻言愣了愣,沈曦坐在那张破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接着冲杜茯苓招招手道,

“过来,让我再看看你。”

“……”

杜茯苓不说话,他站在隔着铁栏杆一步之遥的地方定定地站着,像是根本听不见沈曦说话似的,而沈曦在唤了他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之后,竟猛然间从座位上做了起来,接着从栏杆里伸出手,接着一把拎着杜茯苓的衣领子把他拖到了面前。

“沈曦!!你想干什么!!”

一直在一边看着的警察见状瞬间拔出了腰间的枪,沈曦见状笑了起来,掐着杜茯苓的脖子,看他脸色惨白地望着自己,眼睛都是眼泪,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抬手拍了拍杜茯苓的脸颊。

“哭什么哭!我这不是还没死吗?!从今以后,你就只有你自己了!你的后半辈子过得好不好!只有靠你自己!给我记着,就算是被人踩到泥里,也不要学舅舅,学你爹妈去做坏事!要争气!要争气!你听见没有!”

“……”

沈曦说到最后声音都几乎嘶哑了,杜茯苓怔怔地看着他,眼看着他被两个警察拖着走进了另一边的一间小的审讯室,好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跟我们出来吧,你家人的情况我想你大概也是知道的,因为你未满十四岁,其实这些成年人的事我们本不该打扰你的,但是鉴于沈曦执意提出要我们放他和你见面,我们这才……”

一边走一边说着,杜茯苓跟着一个长相严肃的老警官在审讯室里呆了很久,他知道了自己的亲人究竟都犯了些什么罪,他们即将面临着什么样的刑罚,而对于他来说,今天过后,他失去的不仅仅将是他全部的亲人,还有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而他偏偏也知道,他的亲人是罪有应得,他们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们曾施加于别人身上的痛苦,怪不了任何人。

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外面下着雨,杜茯苓拒绝了那两个接他过来的警察想要送他回去的好意,一个人几乎是精神恍惚地从那个对他来说有些过分残酷的地方走了出来。

我该去哪儿呢……我还能去哪儿呢?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马路,一时间竟觉得天地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所。那些非法房产已经被查封,学校那边他暂时也不想回去。除了父母和唯一的舅舅,他没有愿意接纳他的亲戚,也没有任何可以在此刻为他挡出头顶一片天空的人。

“旺旺旺!”

一阵狗叫声在耳边响起,杜茯苓回过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脚边正蜷缩着一只通体黑色的大狼狗,而他的头顶,此时正撑着一把翠绿色的,满是小花的雨伞。

“下雨了,回家吧。”

……家?

第三十章

“沈曦,出来,有人要见你。”

“……恩。”

脚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沈曦顶着个新剃的光头,身着一身灰色的囚衣缓缓步行在昏暗的囚室中,周围是一排排生锈的铁栏杆和深不见底的走廊。

“大老板。”

会客室外坐着他多年雇佣的律师老王,沈曦缓缓踱步着走到玻璃的另一边坐下,拿起墙上的电话凑到了耳边。

“怎么样了?”

“对不住……大老板。”

“那我姐呢?”

“……”

老王的神情有些难受,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面前面容还很年轻的男人,过了好半响才开口道,

“这次是真的败了,是我对不住你……当初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给我女儿补上了救命钱……而现在我却连你和杨总的命都保不住……大老板……”

“没事,这本来就是我自己活该,怨不得别人。”

闻言大笑了起来,沈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脑袋,透过玻璃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明显不太合适他的发型。

“这发型真是丑毙了……还好老子快死了,要不对着这个头在牢里待一辈子,我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呢。”

“大老板……”

“行了,老王,你尽力了。离开了我和我姐,你才算是走上了正道。我当初帮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而且是个实在的聪明人。这么多年,你在我手下帮忙,我没让你经手过一点那些我手下的脏事,一是因为我沈曦从不用拖家带口的人,二是我从不愿沾染那些真正的好人。”

说到这儿,沈曦往椅子上一倒,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似的勾了勾嘴角,接着开口道,

“我这一倒,现在外面的天都变了吧?你是我的老伙计了,我那个软乎乎的侄子你有空就替我去看看,记着,不用去刻意地帮他,也不要把他接到身边照顾……要是他有什么麻烦了,你可以暗地里帮帮他,但是别让他发现你的存在。如果有一天他成了和我一样的坏胚子,那也不要手下留情……早一点收拾了,也算是给社会做出一点贡献了……”

交代完这些,沈曦便挂上了手里的通话器,那边的老王激动地站起来,明显还想和他说点什么,而沈曦只是停直着腰板,微笑着冲他招招手道,

“下辈子见了,老伙计。”

……

沈曦的童年止于八岁,因为那一年,他的爹妈一前一后死于恶疾。

痨病,乳腺癌。在当时贫穷的农村,得了这两种病无异于死路一条,而还未等一片茫然的沈曦从葬礼上的哀哀哭泣中缓过神来,他和他的亲姐姐就被自己的亲姑姑各自以八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当地的人贩子。

“薛大姐!你就把这两个孩子带走吧!女娃娃十岁了,正好是会下地干活的年纪!再拾掇两年就可以嫁人了。男娃也才八岁,什么都不懂,买过去做儿子也正合适不是?”

“我瞧瞧呢……哎呀可是这也不值一个八百啊……你看看这瘦的啧啧啧……”

沈曦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一脸惨白,涂着脂粉的胖女人站在自己和姐姐面前,那种仿佛在看着牲口的轻蔑眼神。那时候他还不叫沈曦,他隐约记得自己和姐姐都有一个土气的名字,而在就姑姑谄笑着收下那一打半旧的纸币后,他的命运就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吃了一顿饱饭,像是逃命似的被带上离开家乡的火车,火车绵延穿过半个中国,中途他的姐姐就被一个中年男人带走,转车要去往另一个城市。当时的沈曦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拽着骨瘦如柴的女孩的手,得来的只是姐姐麻木到仿佛已死去的眼神。

“好好活,好好活,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眼眶里淌着泪,这两个身体里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孩子就此天各一方。半个月后,沈曦被辗转卖到了一个没有孩子的农村家庭,三个月后,他半夜钻羊圈从那家人家里跑出来,五个月后,他靠乞讨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接着凭着自己的记忆,回到了已经被姑姑一家霸占了的自家屋子,趁着天黑,用门口晒得干草一把火烧死了这屋子里的所有人。

这之后的二十几年里,沈曦每当想起那一夜发生的事时,都会有些感慨,因为他的人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被改写。他杀了人,尝到了报复的快感,明明那时的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却已经被心底的仇恨和怨愤填的满满的,再没有一丝善良光明的存在。

“我在流浪人口收容站度过了我的十三岁生日,之后我认了那时候坤帮的一个收债的老打手做干爸。十六岁那年,我找到了我的姐姐。那时候她十八岁,却没有读书,被自己有酒瘾的养父打的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肚子里才刚流了一个那老杂种的孩子。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有了一个新名字,叫杨凤君,她说她要在老酒鬼的酒里面下耗子药,毒死他报仇。我听了,就帮她下手毒死了那个老男人,接着就在少管所里整整呆了五年……”

“从牢里出来的那年,我姐姐来接了我。她当时哭着冲我说,傻子,那时我是故意和你那么说的,让你帮我杀人的你知道吗?我说,我都知道,但我心甘情愿,因为谁敢欺负我姐,我就要谁的命……再然后,我姐姐就成了天鹏集团的杨总,她没学历,也不漂亮,除了一颗对自己比对谁都狠的心,她什么都没有……她不爱她的丈夫,也不爱她的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但是她是我的姐姐啊……除了对她好,我还能怎么样呢?”

这般自言自语着,沈曦坐在空无一人的囚室中,看了眼面前灰白的墙壁,忽然就想起了在入狱前,因为张睿风的事,他和自己的姐姐最后的一次见面。

“你一生不幸,所以就要让你的孩子也一生不幸吗,姐?”

“是。”

当时的杨凤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张睿风冲进她的屋子要杀她的时候,她正在熟睡,那把匕首捅进了她的肺部,让她的肺部严重出血,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让这个女人显出一点狼狈。

“我给了他生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因为我自己就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所以我也一丝都不想付出。有我这样的母亲,有我们这样的亲人,是他无法改变的命……而且……不是他不配做我的儿子,而是我不配做他的母亲,所以……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什么都给不了。”

这番话杨凤君说的冰冷而决绝,沈曦想到自己那个一点都没有遗传到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性格的侄子,眼睛却忽然轻轻地弯了起来。

“茯苓,要好好活下去啊……你妈妈走了,舅舅我也走了,你也只剩下你自己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