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秋,我在柴房落了耳环,过后去找,却看到柴房里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我心想,也许是他躲避追杀,看见羊府后院的门只是虚掩着,就躲到这里了。

我踢了几下,他没有反应,昏迷了。他的粗布衣袍破破烂烂的,全身都染了血,很是吓人。我本想叫人来拖他出去,却在离去的那一刻,他忽然叫了一声“姑娘”。我走过去,他微微睁眼,祈求道:“求姑娘救我…”

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见他奄奄一息,若我不出手相救,他必死无疑。

想了想,我终究给他带来伤药、退烧的汤药和小米粥,救他一命。

次日,他好一些了,趁后院无人,我让他快点离开。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回身对我郑重道:“今日姑娘一饭之恩、救命之恩,他日勒必定涌泉相报。”

此后数年,我再无见过他,因为我根本不当一回事,也没想过他真的会报答我。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上苍竟然将他送到我身边,让他报恩,让我有一个可信赖的人。

辗转反侧,我睡不着,盘算着如何出逃,才能做到悄无声息,不会招来追兵。然而,就算刘和不派兵来追,刘聪也会派人追我。假若石勒派将士保护我,那倒是有可能逃出平阳。

突然,外面传来嘈杂声,好像是宿醉的醉汉疯疯癫癫的说话声。

糟糕,一定是喝高了的刘和硬闯。

我立即起身,穿戴齐整,蒹葭、苍苍匆匆赶来,护在我左右。恰时,刘和踹开门,踉踉跄跄地闯进来,无数次地推开身边的内侍,大着舌头说胡话。

“都给朕出去…出去…”刘和眯眼瞅着我,嘻嘻地淫笑。

“陛下醉了,还不扶陛下回殿歇着?”我喝道。

“陛下不听奴才的…”那内侍委屈道。

“朕是皇帝…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双腿虚浮,身子摇摇晃晃的,“父皇驾崩了…你就是朕的了…”

说着,他扑过来,蒹葭、苍苍立即拦在我身前,任凭他怎么推也推不动。

他恼怒地喝道:“滚…都滚出去…不要妨碍朕与美人共度良宵…”

醉得疯癫的刘和,不足为惧。

不久,他的皇后来了,命宫人架着他回去了。

原来,蒹葭、苍苍在赶来之前,就遣人去通报皇后,皇后这才把人带回去。

虽然,今夜我暂时安好,但是难保他不会再动歪念,我必须尽快逃走。

写了一封书函,我让晴姑姑设法亲手交给石勒。信中,我只说有一事相托,并没有说什么事。

一日后,晴姑姑带来他的口信,他说:性命相托,万死不辞。

想必他当真有报恩之心,如此,我就放心了。

没料到的是,我还没想好妙计让刘聪不派兵追我,刘和在登基的第四日,派兵围攻刘聪、刘裕、刘隆和刘乂四王的大单于台和府邸。一时之间,平阳成大乱,兵士持戈乱闯,大开杀戒。

宫中很安静,尤其是我的寝殿,静得不可思议。当刘曜进宫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午时。这个时候,宫人听闻陛下攻杀四王的消息,奔走呼告,人心惶惶,皇宫渐渐沸腾。

刘曜握着我的臂膀,满目期待,“容儿,良机已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想了想,疏离道:“将军,很抱歉,我不能走。”

“为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失望,伤痛,“你选择四哥?”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早已是王爷的女人,还怀过他的孩子。”我冰冷道,情愿让他误以为我选择了刘聪,也不能跟他走。

“容儿,我不介意!”刘曜掌上用力,握得我的胳膊很疼,“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四哥,你喜欢的是我。容儿,跟我走。”

“我心里怎么想,你知道?”我冷笑,“将军,我从未喜欢过你。”

“不!不是!”他眼中的痛色越来越浓,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你骗我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总是对我笑?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陪我在屋顶赏月?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接受我送给你的花灯和那曲《相思》?”

他所说的这些,此时想来,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没有拒绝他。

我狠下心肠,道:“那是因为,假若我拒绝,你就会罢手吗?就不会强行带我去屋顶吗?就不会强要我收下花灯和那曲《相思》吗?”

刘曜的眼中交织着恼怒与哀伤,问:“这么说,你只是敷衍我?”

我冷嗤道:“随你怎么想。”

他松开我,面容撕裂了一般,“容儿,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喜欢四哥,选择四哥?”

我想点头,但终究没有,只是冷冷地看他。

也许,他以为,我不语,相当于默认了,他被我伤了,脸上沉淀着沉沉的哀与痛,手指着我的鼻子,“你最好不要后悔!”

尔后,刘曜愤怒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紧绷的身子登时一松,我差点儿软倒,踉跄着走到床榻,坐下来。

他说的没错,这个良机千载难逢,刘和和刘聪忙于攻伐,宫中的守卫不像平时那么森严,我可以趁乱逃出去,待刘聪发现,我已经走得很远了。

可是,刘曜会为我救司马颖吗?现在走,就意味着我选了刘曜,很难摆脱他了。

石勒已经答应帮我,我何必现在跟刘曜走?若我要走,就要彻底地消失,无论是刘曜还是刘聪,都不能知道我的行踪。

因此,我只能选择拒绝他、伤他。

皇宫越来越乱,侍卫严阵以待,守着宫城。入夜,传来消息,刘聪率大军攻城。

拥护刘和的大臣亲自登上城楼,督兵据守。

这夜,平阳城上空火光冲天,浓烟升腾,如一条条黑龙在空中飞跃叫嚣。没有人敢睡,聚在一起等待宫外的消息,隐隐的厮杀声、金戈声传到宫中,好像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立即就攻进来似的,让人惧怕。

寝殿灯火通明,蒹葭、苍苍和晴姑姑陪着我度过了慢慢长夜。

天亮后,攻伐声好像消失了,实在困得慌,我昏昏地睡过去,直到两军继续作战,才醒来。

晴姑姑说,刘和听闻刘聪举兵攻城,吓得躲在停放先帝梓宫的光极殿西室,以求先帝庇佑。

我一笑,刘和注定不是帝王之才。

次日早间,刘聪终于破城,策马直入皇宫,持刀闯入光极殿西室,见人就砍,见人就杀。

据说,刘和躲在梓宫旁,瑟瑟发抖,吓得**尿流,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刘聪一刀毙命。

我想,持刀杀人、满身鲜血的刘聪,必定是满身煞气、杀气迫人。

刘和的余党被枭首于通衢,示众三日。随后,刘聪入主皇宫,掌控了皇宫与平阳城;接着,他颁布诏令,安抚众人,皇宫渐渐安定下来,这场宫变终于落幕。

这夜,不出意料,他来看我。当他直入寝殿,挥退蒹葭、苍苍,锁住我的目光,朝我走来,我克制不住地发颤也许,那是经年累月的恐惧积淀在心,让我对他产生了无端的惊惧与排拒,害怕他的靠近,拒绝他的宠爱。

站在我面前的男子,还是以往的刘聪,只是多了几分盛气凌人与意气风发。他扣住我的双臂,眉头微结,“容儿,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了恐惧。我有这么可怕,让你这么怕我?”

我瑟缩着,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不逼你,不勉强你,你大可放心。”刘聪轻声一叹,“我只是来看看你。”

“嗯。”我的伪装没有被他识破,这招见效了。

“容儿,我终于做到了。”他拉我坐在矮几前,神采飞扬,笑容明亮,“当日的誓言,即将实现,容儿,我不会负你,永远都不会负你!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这万里江上的天子,你就是我的皇后!”

“可是,我是你的继母。”我担忧道。

“不必担心,我是匈奴人,这是匈奴汉国,不讲究那礼数和辈分。”刘聪豪迈地挥手。

我不再多说,只要能够尽快逃离的魔爪,他怎么想,无关紧要。

他没有多待,因为大势初定,皇宫和城内可能还潜藏着刘和一党的余孽与危机,他必须谨慎,派人多加巡视。

第二日,刘聪终于坐上御座,据说,他还推让了一番。

诸臣联名进谏,请他登基为帝,他说,我六弟刘乂是单皇后所生,子以母贵,汉国之主应该由六弟嗣位,我愿退就单于台。

刘乂长跪流涕,拜请兄长继承先志,听从群臣所请,统领汉国,开创汉国之万世基业。

刘聪不再推辞,慷慨应允,嗣位汉国。

三日后,新皇登基,阖宫喜庆,喜乐长鸣,钟鼓震天。

是夜,毫无意外的,他驾临我的寝殿。他仍然穿着帝王冠冕,黑服金丝,雍容华贵,将他的魁梧伟岸、王者气度挥洒得淋漓尽致,睥睨众生。

他再也不是以往的将帅、王爷,再也不是以往的刘聪,而变成傲视群雄的汉国帝君,那双黑眸是帝王的眸,散发出一种威慑众人的气势。

刘聪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看着他,心念急转。

“容儿,你不开心吗?”他执气我的手,眉宇间漾着点点笑意。

“开心。”我违心道,“恭祝陛下登基为帝,得偿所愿。”

“我想过了,择日册封你为皇后。”他双臂使力,似想抱我。

胭脂染帝业【十五】

“此事应当从长计议。”我面不改色地说道,诚恳道,“陛下,朝堂初定,平阳城所有人都看着陛下呢,假若陛下册封我为后,难免惹人非议。”

“谁敢非议?”刘聪冷哼,气得挥臂,“胆敢非议,我绝不轻饶!”

“话不是这么说,陛下请听我一言。”我耐心地劝道,“汉国虽是匈奴人所建,但这里不是匈奴世代所居的漠北草原,在平阳百姓眼中,你们汉化已久,又在中原建国,理当遵行汉人礼数。我是先帝皇后,是陛下的继母,怎能再册封为后?这是违逆人伦纲常之行,势必惹人非议、遭后世唾骂。陛下弑兄夺位,但不失为汉国继往开来的英明君主,怎能行此逆举?陛下若想洗去弑兄夺位的污点,更不能在私德品行上有遭人诟病之处,此乃其一。”

“还有其二?”

“其二,皇宫和平阳刚刚安定下来,陛下最紧要的是安抚臣工、稳定民心,不能让儿女私情影响陛下的圣德,让臣民认为,陛下弑兄夺位是为了一个女子而骨肉相残。”

刘聪定定地看我,熠熠的眸光微闪,“我早就知道,你有不俗的见识。”

我道:“我句句肺腑,不想你为了我圣德有损。”

他笑道:“好,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谏言,今日乏了,我想早些就寝。”

我错愕,他打定主意在我寝殿歇寝?

他拉我到床榻前,狡猾地笑,“你不想侍寝,也该服侍我就寝吧。”

我无从选择,只能服侍他就寝。当我们同床共枕,他将我卷进怀中,在我耳畔深情地低语,“容儿,这些年,每个深夜,我都会想,何时才能毫无顾忌地拥你入眠?”

我淡笑,“陛下这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不是握着我的手,就是拥着我,我一夜惊惧,无眠到天亮。

刘聪下诏,改元光兴,尊单皇后为皇太后,尊生母张夫人为帝太后,立北海王刘乂为帝太弟,领大单于大司徒。立发妻呼延氏为皇后,封子刘粲为河内王,领抚军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之后,他再下诏,为先帝发丧,移棺奉葬,葬永光陵,追谥为光文皇帝,庙号高祖。

据说,这是刘乂和几位大臣劝谏的结果。

刘聪召刘乂单独见过一面,我想,刘乂定会向新皇极力谏言,以安臣民之心。

我搬离皇后殿,搬到后宫之西的寝殿,帝太后的寝殿则在后宫之东,为两宫太后。

虽然呼延依兰位尊中宫,然而,并没有得到夫君的宠爱,因为,刘聪夜夜留宿在我寝殿。

我不敢劝他去看看皇后、夜宿皇后殿,担心他怀疑我别有用心,我唯有尽量迎合他,让他的警惕心慢慢松懈。这夜,他又来我这里,春风萦面,眉宇含笑,我问他有什么开心的事,他一臂揽过我,一手轻捏我的下颌,笑道:“能有什么事比拥有容儿更值得开心?”

“可是,陛下御极后,夜夜留宿在我的寝殿,早晚会阖宫皆知,宫人侧目,陛下又如何对帝太后和皇后交代?”我忧切道,眉尖微蹙,“我不愿你为了我受到责难。”

“谁敢侧目?谁敢非议?我是皇帝,无须对谁交代。”他目光一凛,沉声道,“母后和依兰找你麻烦了?”

“没人找我麻烦,我只是担心陛下。”

“容儿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刘聪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窝,紧紧抱我。

尔后,他抱我上榻。

这几夜,他遵守了承诺,不勉强我,只是拥我入眠。然而,我总是提心吊胆,不敢高枕无忧。

他抚着我的腮,温柔道:“这几日你清减了,气色不佳,今夜就好好睡吧,别想太多。”

也许是连日来的失眠让我神思俱疲,这夜,我很快堕入梦乡,睡得很沉。不知睡了多久,我开始发梦,感觉自己在温热的汤泉中沉沉浮浮,身心舒泰,柔软惬意。却不知道为什么,身子越来越热,有一种奇异的空虚之感,让我不自觉地扭着。

半梦半醒中,我越来越难受,那种感觉让人发颤、发热,我想醒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总是醒不来,昏昏沉沉的,也许是我太困了吧。

一种坚硬之物突兀地侵袭了我,那种奇怪的空虚之感得到了缓解,顷刻间,我惊醒了,惊诧地看见刘聪伏在我身上,慢慢地律动。

“容儿,对男人来说,与心爱的女人同眠,是一种痛入骨血的煎熬。”他箍着我的身,化解了我的抗拒,情深道,“我承诺过,不勉强你,但我忍不住了,容儿,给我,好不好?给我…给我…给我…”

事已至此,我还能反抗的余地吗?还能说不吗?

他吻我的侧颈,疯狂而深沉,仿佛要吸干我的血。

见我一动不动,刘聪欣喜地抬高我的腿,深入浅出,激烈而深沉,那双染了欲色的血眸含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或许,在欲望的潮水中沉浮,在情火的炽热中涅槃,对他来说,是一种迷失,对我来说,是一种契机。

此后,刘聪堂而皇之地出入我的寝殿,宫人侧目,却也不敢明里说三道四,只在背地里非议。因为,三五个宫人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他与我违背人伦纲常的私情,神秘地失踪,宫人就知道了,这就是他们非议陛下与皇太后的下场。这招杀鸡儆猴,震慑了所有人。

他安慰我,“容儿,无须在意那些蜚短流长,只要我们能厮守一生、情浓一世,就不必在意那些非议。”

我叹气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的眸光倏然森厉起来,“放心,一切有我!”

次日,他再下一道旨意,若有非议者,一人获罪,十人连坐。

旨意一下,宫人纷纷噤声,不敢再谈及此事。然而,皇后的贴身宫人和别人在墙根下嚼舌头,被人举发,刘聪大怒,斩杀那两个宫人,与她们相关的宫人,十人连坐,皆被杀,完全没有顾及皇后的面子。

呼延依兰应该恨死我了吧。

在他面前,我尽量伪装得温顺乖巧,尽心尽力地侍奉他,讨他欢心,让他以为,我愿意留在他身边,我喜欢他。他见我这般温柔,我的劝就入了他的耳,因此,他偶尔留宿皇后殿。

这日,刘乂入宫看我,忧心忡忡地对我道:“母后与陛下的私情,百官皆知,街知巷闻。”

我早已料到了,淡然一笑,我又能如何?

“母后,儿臣知道你与皇兄情义非浅,然而,此等私情,会毁了皇兄。”他面色凝重。

“乂儿觉得,哀家应当如何?”心念一动,我不动声色地问。

“置之死地而后生。”刘乂温润的眸光尤为坚定。

换言之,让刘聪和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我就能逃出魔爪。

我心中一喜,对呀,为什么我没想到这招?

刘乂这么做,只怕是为了汉国皇室与国祚基业着想,不愿臣民对刘聪失望,对汉国失望。

“为了陛下,为了汉国,我愿意照你的意思做,你会帮我吗?”

“母后英明,儿臣自当为母后分忧。”刘乂如释重负地一笑。

我不动声色地颔首,有他帮我,也许就能事倍功半。当即,我让晴姑姑捎信给石勒,对他陈述事情原委,约他见面。

这夜,刘聪在皇后殿留宿,刘曜终于夜入皇宫,我早就料到,他迟早会来。

他的脸孔沉静如水,眉宇间点缀着缕缕轻伤,眸光沉得令人心痛。

我不愿伤他,却无法不伤他;我与刘聪的私情,他必定听闻了,他为什么还要来?

只是徒增痛楚罢了。

“将军不该来。”我冷漠道。

“纵然被人非议,你也不后悔?”刘曜站定在我面前,步履沉重得令人心弦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