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羽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怎么会有他这种人?

再怎样,这应该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吧?凭什么他要决定一切?她不高兴,不愿意,他就不能等到她高兴、甘愿的时候么?她可是实实在在等了他许久,才在一些事情上如愿的。

“你怎么能这样…”她语声含糊地抱怨起来。

这无心之举,却让彼此舌尖相碰。

她不自主地战栗一下,心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萧错身形一震,继而抬手扣住她后脑,语气温柔,语声低哑:“乖。”

裴羽第一反应很煞风景——她想到了他哄如意的情形。

萧错则加深这个吻,恣意索取她口中的甘美。

他撩着她的舌尖,撩得自己都为之身形一颤。

裴羽一步步不可控制地软化在他怀里。感触堪称奇妙,让她想沉沦其中,可理智上却仍旧是心惊肉跳,“侯爷…”她弱弱地哀求他——到此为止吧。

萧错唇角上扬,“亲一下又不会有喜。”

“…”裴羽茫然地睁着眼睛算账:这是“亲一下”?

第007章

007

萧错到底是不能引火烧身,缓缓地吸进一口气,饶了她。

“不闹了。”他敛目凝视她羞怯之中隐含恼火的样子,“生气了?”继而失笑,以指节敲了敲她的额头,“这种话我不想再说,次数多了腻烦。”

“谁叫你欺负我的?”裴羽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指责。

原来他还会欺负弱女子,第一次听说。最重要的是说话的人眼神澄澈、态度认真。这盆冷水浇的…萧错扬了扬浓眉,又想起她之前的害怕,眼中笑意不自觉消散,恢复了惯有的沉郁清冷。

说她什么好?他一时词穷。

裴羽察觉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暗自沮丧。

他最叫人打怵的就是这一点,七情六欲全在心里,神色不见丝毫端倪。而她在他面前,曾做惯做熟的表面功夫、掩饰情绪的能力跑得无影无踪。

“我说错话了。”裴羽反思之后,身形一动不动,小声认错。

萧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她一缕发丝,“没说错。”她跟他说话不过脑子是常事,他上火的是她的态度。

裴羽继续认真地思前想后,随后低眉敛目,轻声解释:“我相信你,真的。只是心慌的时候,会不自主地往坏处想。”末了抬手扯他的衣襟,“你别生我的气。”

萧错很受用,却故意道:“三言两语就想打发我?”

裴羽闷了片刻,“我不是给你做了好多衣服么?”

“也是。”萧错无声地笑了笑,把她的小脸儿按到胸膛,“不需害怕,我又不傻。”

“嗯。”裴羽高兴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的情绪是那么容易被他左右。他想要她开心是那么轻易的事。

只因她是真心待他。

这让他更清楚以往对她无形的亏欠,亦因此生出满足、喜悦。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轻轻抚着她的背,“安心睡。”

孩子气就孩子气吧,本就要等待她长大。只当提前学着哄孩子了。

说来好笑,他连萧锐、萧铮都没哄过。小时候最不喜他们淘气哭闹,整日里和玩伴往外跑。双亲辞世后,懂事了,那时想照顾他们,却无时间、精力,亦是明白,自己尽到责任顶门立户,手足才能过得安好。

这些年,从王府侍卫转到军中历练,再至金戈铁马、暗中铲除佞臣余孽,终是不负双亲寄望光耀门楣。

只是,有所得便有所失。

萧锐、萧铮由裴府照顾几年之久,逐日定型的性情或是散漫不羁,或是一板一眼——三兄弟聚首的时候,宛若陌生人,客气、疏离。

知道因何而起,所以不失望。得到功名、荣华之后抱怨错失了手足情,那叫人心不足,也叫得了便宜卖乖。

征战期间,他得到很多过命的弟兄。那样的情义,在危难时,能为了彼此拼上性命。

那样弥足珍贵的情义,不是他的责任。

他此生不可亦不会推卸的责任,是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父母辞世前的殷殷寄望、哀哀叮嘱言犹在耳,他永不会食言。

在自己无心成家没资格娶妻的时候,他无意间得知二弟与成国公长女两情相悦,便促成了那段良缘。

二弟二弟妹成婚,很多琐事便摆到了明面上,例如庶务和内宅事宜。

庶务这方面,二弟、三弟打死都不肯接手。内宅事宜,即便是他始终不成亲,让二弟妹打理家事也不妥——三弟成婚之后呢?他是长子,只要不半路猝死,便会承担责任,亦从而享有长子的权益,但是二弟三弟不同,他们所处的位置除了长幼之别,是完全相等的地位——没了双亲帮忙谋划,他们的前程需要自行斟酌。

兄弟两个不计较这些是一回事,各自娶进门的妻子计较与否却不好说。女子之间的是非看似琐碎微小,一个不留神就会捅出乱子。

最重要的是,他那会儿不欲成家属实,但也没打定主意孤独终老。那时候他想,万一娶妻呢?把人娶进门来,为的就是让妻子与妯娌在后院为着家务事不得清净么?

是这样,他借故搬出什刹海,寻一份清净,亦是防患于未然。

过几日,二弟与二弟妹就要搬来同住了。

那其实是他一直希望而无信心的事情。有手足,又无过节,他当然希望兄弟三人拉近距离,不是只为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缘故同心协力。

手足情,若非彻骨的失望在先,有谁能割舍?

只是——兄弟是他了解的,弟妹则是他完全陌生的。

萧错抚了抚怀里的人的背。

放任心绪多时,她已酣眠。

这样个孩子气的人,能将自己放在应当的位置对待妯娌么?别与妯娌生嫌隙才好。

要再吩咐内院管事、外院管家几句,留心些。

二弟妹的性情…他很快就放弃这猜测——连二弟妹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拿什么依据去揣度人的性情?

**

午后,明媚的阳光映照入室。

裴羽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看似神色如常,实则满心沮丧。

早间醒来的时候,萧错已经出门。

起身之后忙不迭的找如意,才知它趁人不注意跑了出去。

这两个,哪个她都喜欢,哪个都不给她足够的机会。

今日,萧错也会回来吧?

一想到昨夜的亲昵,心跳总会略略一滞或是加速,继而便是些许颓然。

她如今完全是生手拉胡琴,找不着调,面对的一切,于她都是陌生、新奇、不安。

也有不甘心——掌控相处情形的那一个,为何是他?

他怎么就能无师自通,那样的从容坦然?

想不通。

凭什么?

小丫鬟进门来通禀:“夫人,二夫人过来了。”

“快请。”裴羽和颜悦色地吩咐下去,正襟危坐,敛起心头遐思。

过了一阵子,二夫人款步入门来。

裴羽笑盈盈起身相迎,“没想到你今日便得空。”一早,依着昨日与萧错说过的打算,她命人去给二夫人传话,原以为要一两日之后,却是不想,二夫人今日便过来了。

“大嫂。”二夫人略略加快步调,上前来与裴羽见礼,之后才笑道,“我平日没有什么事,怎么能让大嫂久等。”

“瞧你说的,先去里边喝杯茶。”裴羽笑着携了二夫人的手,将人引到宴息室说话。日后就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她初步打算是以和为贵,态度上便比平日更加亲和。

妯娌两个以前见过几次,有着礼尚往来的无言默契:今日你来串门,改日我便回访。

裴羽对二夫人的印象,是明艳照人,待人和气,但是透着疏离。当然,裴羽自知态度也没好到哪儿去——相见并无特殊好感的人,没法子亲近,妯娌也一样。

落座之后,寒暄期间,裴羽留意到了一些细微之处,心头起了些微震动:二夫人妆容精致,但是眼底有血丝,心神越放松,意态间的憔悴、不安越明显。

这是怎么了?裴羽暗自纳罕。

说笑一阵子,二夫人渐渐敛了笑意,语声转低:“大嫂,我和二爷要搬过来,真没歪心思,这一点,一定要跟你说明白。”

裴羽一听这话锋,立刻对服侍在房里的丫鬟打个手势,示意她们退下,继而和声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一家人,本就该住在一起。我和侯爷高兴还来不及,可从未想过别的。”这样半真半假的话,她说起来十分顺口。在这同时,心海闪过萧错的影子,有着瞬间的沮丧——在他面前怎么就不能做到呢?

“我知道,我知道。”二夫人眼含感激,强扯出一抹笑,“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唉…”

“遇到了什么事?方便跟我提一提么?”裴羽不难看出,二夫人的感激、落寞都是真真切切,便生出了真切的关心。

二夫人苦笑,娓娓道来:“先是什刹海那边一些琐事——自去年初,便有人嚷嚷着那边闹鬼,我房里的下人也被惊吓过几次。娘家那边却听多嘴的下人说了,我娘总张罗着请道士高僧给我驱邪,总弄得我那边乌烟瘴气,天…”她说着已是蹙眉不已,“这个我是真没当回事,眼下让我又急又气的是二爷。”

二爷萧锐,他能闹什么事?不是与二夫人两情相悦成婚的么?裴羽云里雾里的,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二夫人扶额,“今年春日,江夏王世子不是又进京来看望伍太妃了么?不知怎的,与二爷结缘、交好。整个夏日到如今,两个人都结伴游玩…那江夏王世子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呢?裴羽并不知情,她生于京城,但是对京城很多事都是一无所知,京城之外的人就更不了解。

“那是个处处留情的人,曾与各地花魁闹得不清不楚。”二夫人握着裴羽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大嫂,你说说,二爷整日里与那等人厮混,能有个好么?”

“真是那么坏的情形么?”裴羽想了想,宽慰道,“你也不要心焦,先搬过来与我做个伴,之后我们再细细打听江夏王世子的品行。你所听说的,不见得就属实,嗯…你能接触到的人,大多会为你关心则乱,蓄意挑拨你们夫妻情分的人兴许也有,跟你说起这些的时候,兴许都担心你不当回事呢?”她只是将自己置身事外去试着分析,是以语气不能笃定,末了一笑,“等一等再说,别急着下定论。”

二夫人敛目思忖,不得不承认,裴羽的话自有道理。况且她在这时候,真是很需要这种无意间予以宽慰的说辞,因为轻轻点头,笑道:“我听大嫂的。日后,可就全凭你和侯爷为我做主了。”

这顶高帽子的分量实在太重,裴羽不敢接,便只是道:“说起来,江夏王世子的品行,侯爷应该知道一些,最起码比我们知道的多。”又岔开话题,“去四下看看吧?选个合心意的住处。”

“好啊。”二夫人欣然点头,与裴羽相形起身,“日后要辛苦大嫂了。”

裴羽盈盈一笑,“一家人,不要总是这样见外。”

随后,妯娌二人游转多时,二夫人看中了听风阁,裴羽允诺会命下人从速收拾一新,尽快让二爷、二夫人住进来。

过了申时,二夫人道辞,心绪已明朗许多。

裴羽转回房里,敛起心绪,将萧错昨日交给自己的账册取出来,坐在桌案前合算。

对着账本算账,于她而言,珠算更快。

她唤半夏报数,自己打算盘。

**

萧错回到正房的时候,院中静悄悄的,丫鬟婆子齐齐矮了半截行礼。

他微微颔首,径自进到厅堂。

这时候,他听到了丫鬟语速很快的报账声音,还有算珠飞快起落的清脆声响。

他微微扬眉,缓步转入东次间。

一名丫鬟站在桌案一侧,凝神看着账册报账。

裴羽坐在案前,神色专注,十指在算盘上上下翻飞。

煞是悦目。

人悦目,手势亦是。

秋日斜阳晚照特有的氛围之中,凝神忙碌的女孩的容颜、纤长灵秀的十指,让他微眯了眸子凝望,心头震动。过了片刻,脑海中闪过惊艳二字。

为她惊艳?

萧错摸了摸鼻尖。

第008章

008

萧错轻咳一声,引得主仆两个齐齐望过来。不待她们行礼,萧错轻一摆手,走向寝室,“接着忙。”

裴羽也不想中断手边的事,唤来木香给他备好茶点,随后继续忙碌。

算清楚几笔账目,记录在宣纸上,裴羽亲自收拾起手边的东西,转到寝室。

萧错已换了家常穿的锦袍,盘膝坐在炕桌一侧喝茶。那一刻对她的凝眸,意识到她的动人之处,让他心里有点儿别扭。不适应,从而有些抵触。

裴羽走过去帮他续茶,道:“侯爷,下午二弟妹来过,选了听风阁。”放下茶壶,继续道,“听她说了一些事,我想问问你。”

“你说。”萧错指了指炕桌另一侧。

裴羽转去落座,把听闻的关于江夏王世子的事情跟他复述一遍,末了道:“侯爷对那位世子应该有所了解吧?”

萧错思忖片刻,“品行尚可,外人多半捕风捉影、夸大其词。”

“那还好。”裴羽松了口气,随即心念一转,顿悟道,“是啊,他要是品行恶劣之辈,你也不会允许二爷常与他结伴同游。”

萧错微笑。

“等二爷、二弟妹搬过来,我找机会跟她说说。”裴羽转而想起萧铮,“三爷几时回来?到时也会搬来同住吧?”

“近日在山东,春节前回来。”

兄弟三人虽然齐聚一堂的时候很少,但是很明显,他对两个弟弟的情形一清二楚。

萧锐、萧铮入住到裴府那年,她好像是六七岁的年纪,常跑到外院去看两位萧家哥哥。几年光景下来,跟他们很熟稔,所以一向知道,他们对萧错的敬畏大于手足情。加之聚少离多,随着年纪渐长,有了不同的人际圈子,真是想亲近都亲近不起来。

住到一起之后,他们的情形会越来越好吧?

思及此,裴羽完全放下了面临妯娌相处的忐忑,为萧错高兴起来,“到时候一定要让三爷搬来同住,一家人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萧错见她满脸喜色,笑了笑,“也是。你们本就相熟。”

裴羽随口应道:“是啊,比起你,跟他们更熟络。”

萧错闻言意识到,二弟三弟的情形也是如此,他们都跟他不熟——有点儿荒谬。他喝了一口茶,起身下地,“我去趟韩府。”

韩府,指的是宣国公韩越霖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