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御书房里飘散的香烟,是她亲手调制的灵虚香。

  帘幕后的天子看不清面容,她却被随意放在桌上用来照明的龙涎珠吸引了目光……她曾经翻找了许多关于修罗草的典籍,典籍里记载了一种叫“龙涎珠”的珍宝,出产自西域,几百年才会有一颗,把龙涎珠放在室内,就算不点灯,整个室内也会被照得通亮……只要把龙涎珠磨成碎粉,化成一碗水,就可以让妖邪的修罗草枯死,解救出里面的宿主。

  当帘幕后的帝王对她说:“只要你杀了一个人,就可以得到任何珍宝。”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可是……帝王说出的名字却让她骇然。

  “我听说你近来与碧玉王爷十分亲近……对于你来说,若是要杀了他的话,略施小计便可。”

  她没有答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光芒透亮的龙涎珠。

  ……是选择杀姐姐,还是杀喜欢的人?

  帝王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那颗珍贵的龙涎珠,他笑了笑,“只要杀了他,这西域进贡的龙涎珠,就是你的了。”

  “……我会试一试。”

  她攥紧双手,说,我会试一试。

  桑眠喝下一杯竹叶青,呢喃道:“可我还是杀不了你……因为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

  苏明眸握住她手,还是那番温温和和的笑:“皇上他执意要我的头颅,等天一亮,你就拿了去献给他便是,换一颗龙涎珠,倒也值得。”

  听到这话,桑眠凌厉的看了他一眼。

  苏明眸灿然一笑,“人之生死,太过平常,我从来都不怕死,只怕死之前,都没有机会遇到一个让我付出真心的人,今夜听到你的一番话,已是死而无憾。”

  桑眠心下一跳,她仔细的凝视着眼前的人,轻声在心底对他说了一句:遇到你,我也早已死而无憾。

  她再次低头倒满酒杯,“不管明日将会如何,今夜,我只想与你醉一次……就当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罢。”

  苏明眸笑了笑,蓦然探过身子,轻轻地拥住了桑眠。

  他的怀抱里温暖又美好的气息……比世界上如何一种香都要让她沉醉。

  就这样吧……什么也不要想,让她在这个短短时刻,一晌贪欢。

☆、九

  不知过了多久,苏明眸安静的趴在木桌上,已然醉得彻底。

  桑眠伸手拂过他墨黑的短发,拂过眉角,拂过鼻尖……他月白的皮肤被酒意熏染成莹润的绯色,还是第一次醉成这样吧……

  桑眠久久凝视着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头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吻。

  你不会死的,因为我不会让你死。

  天色越来越明亮,她一咬牙起身离开,走出客栈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根黑发——是苏明眸的。

  在客栈之外,那个老酒客坐在台阶上等人,手里不再是一壶酒,而是一个白杨木的人偶,看间桑眠从客栈里出来,老酒客迎了上去。

  “小桑丫头,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老酒客看着眼前的年轻轻轻的小姑娘,不禁觉得可惜,他们傀儡师因为身怀特殊的异术,所以总是对“死”没有什么大的概念,直到发现当自己可以靠换身一遍一遍的活下去的同时身边的人也在一一消逝,于是也就觉得活得太长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孤独的轮回罢了,还不如早些归去,化为尘土,与这山川一起,看云卷云舒……

  只是眼前这个少女,似乎背负了许多,他与桑眠认识了也有很多年了,这个小丫头很讲义气,很善良,大多时候,她都宁愿把别人的危险拦过来,自己承受。老酒客记得她曾经说过,与其看着朋友受苦,不如代他们去承受,因为看朋友苦,我的心也会苦,比起心里苦,不如身体苦。

  绕口令一样的话,听来却着实让他唏嘘,一个少女竟能有这样的气度。

  而今夜……不知她又要为谁去赴死?

  又一位故人要消失在漫长的时间中了么?

  桑眠笑了笑,说道:“我心意已决,请帮我施一个障眼术吧。”

  老酒客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他的头发,你带来了吗?”

  她点了点头,摊开手掌,一根墨玉般的黑发静静地躺在里面,老酒客接过来,拿起手中的白杨木人偶,仔细一看,那人偶的样子竟和桑眠一模一样!

  老酒客喃喃道:“以发为媒,以木为介,今夜过后,所有人都会把你看成另外一个人,即使是变成尸体,也不会有人再认出你来。”

  说完后,老酒客把黑发一圈一圈的缠绕在木偶人身上,低声念着什么咒语,似是在唱一首梵语的古曲,好一会儿之后,缠在木偶人身上的黑发才缓缓散发出微光,在老酒客的声音中逐渐融入木偶之内,消失不见。

  老酒客垂下眼来,把那个代表着桑眠的白杨木人偶收好,“术法已经完成了。”

  桑眠轻轻一笑,“多谢了。”

  老酒客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此时此刻,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会把她看成另一个人,那个人老酒客认识,是名满天下的碧玉王爷苏明眸。

  枣红马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嘶声长啸,桑眠看了一眼虚空,蹒跚着步子,慢慢向阴影里走去。

  老酒客重新坐回台阶上,他看着手中的木偶人,不知在等什么,口中不断呢喃着:“由爱顾生忧,由爱顾生怖,若远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那个断腿琴师盘坐在地上,手里扶着颜色深红的马头琴,已在黑暗里坐了许久。

  前面有一人走来,看起来有些瘦弱,眉目十分好看,是苏明眸——但是温剪烛知道,那只是障眼法,来人,是桑眠。

  “小温,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果然是桑眠的声音,无端端有些落寞。

  温剪烛并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桑眠,问道:“你为什么要代他来送死?我们完全可以把他杀了,救出辛夷,不是皆大欢喜吗?”

  桑眠露出微笑,“小温……别人可能不会理解,但是你一定会,因为,我就和当初的辛夷一样啊,不是吗?”

  温剪烛静静的看着他,那个人,的确是桑眠喜欢的人……为喜欢的人赴死,他们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吗?

  桑眠看出温剪烛的犹豫,又说道:“等辛夷好了,你不必告诉她这一切……就算最后辛夷知道了,我想她也一定会原谅我。”

  温剪烛看着她,默默的拨起了琴弦。

  “……楼锁轻烟,水横斜照,遥山半隐愁碧。片帆岸远,行客路杳,簇一天寒色。楚梅映雪数枝艳,报青春消息。年华梦促,音信断、声远飞鸿南北。

  算伊别来无绪,翠消红减,双带长抛掷。但泪眼沉迷,看朱成碧。惹闲愁堆积。雨意云情,酒心花态,孤负高阳客。梦难极。和梦也、多时间隔……”

  明眸,你本应是该活得逍遥的人,如果你不生于帝王之家,一定会走遍万山,看红尘陌上,无拘无束,霜染青丝,煮水泡一壶星月……从今以后,你可隐姓埋名,去看你想看的天,去做你想做的事,没有人会再时时刻刻要杀你,忌惮你,猜疑你,没有权谋、金钱、利益的包围,你可春来赏菊夏赏荷,秋听雨来冬有雪,千山暮雪,你我各自作别,你欠我的一局棋,我们来生再下。

  从此之后,天下再无碧玉王爷。

  天即泛白,温剪烛手中的马头琴再次幻化成一匹枣红宝马,驮着断腿琴师向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御书房的灯还没有灭,温剪烛以马头琴为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隐没在阴影里的陈公公抬了抬眼皮,昨晚皇上已经下旨不用拦温剪烛,他便也没有去理,只是好奇,那个残废的大漠杀手居然又折返了,莫不是真的完成了任务?

  御书房内,帘幕后的九五之尊看了看来人,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只见断腿琴师的手里提着一个白布包裹的东西,坐在高处的帝王挑眉一笑,“怎么,你已经杀了那个人了吗?”

  温剪烛冷然道:“是。”

  “拿上来。”帝王招了招手,温剪烛缓慢的向前爬了几步,献上了那个白布包袱。

  那帝王拾起金折扇挑开白布,一颗头颅赫然露了出来——一张俊朗清逸,温润白皙的脸,是他最小的弟弟无疑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放浪形骸的大笑起来……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我的弟弟……

  民间曾传说碧玉王爷虽已引退政局,但地里却还手握重兵,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发兵夺位……这些传说想来只是无稽之谈,可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帝王心里是十分明白的,他的谋略与才能,让这个帝王忌惮、嫉妒,一心只想除之而后快……现在他死了,再没有人能夺走自己手中的天下。

  温剪烛一言不发,眼中冷冷的目光布满了嘲笑,这天下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谁,世人你抢我夺,最后自以为夺得天下的人,都化成一堆枯骨,天下却还在千秋万代的延续下去。

  那些可笑的欲望、野心,总有一天会反噬你。

  帘幕后的帝王边笑边丢出一颗宝珠,招招手示意琴师退下。

  温剪烛拿着龙涎珠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地疯魔。

  背上的裂口隐隐作痛……修罗草感觉到天敌的存在,不断地在温剪烛体内挣扎扭动,断腿琴师强忍着痛苦,一步一步走出皇宫这个富丽堂皇的监牢,他伸手抚摸着背上的伤,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辛夷,我终于能带你去蒙古了……那个自由的天地,苍茫的草原,总有一天,我要你穿着大红的绫罗绸缎,满头珠翠,入我家门。

  大漠里的一场倾城侧目,换我一世爱你入骨。

  “飞天,我们启程了,这一次,回大漠吧。”他拍了拍怀里的马头琴,一声长啸震天,马头琴幻化成那匹名叫“飞天”的枣红马,驮着马头琴师,消失在天光之中。

  客栈里,微风将窗子吹得“啪啪”乱响。

  趴在木桌上的人轻轻动了一动,缓缓醒了过来。

  苏明眸扶着微痛的额头,抬眼想看看桑眠,视线模糊中,他几次咋了眨眼,都没有看见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