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从破裂的伤口里迫不及待涌了出来,温热湿痒的感觉,伴着些刺痛,一滴一滴顺着手腕淌下。

滴答…滴答…

辛伽…辛伽…

“沓…沓…沓…”

月色从走廊尽头的柱子间斜了进来,朦胧的白和墙上那些摇曳的火把光线交和着,在地面洒下大片大片暗沉的影子。一道身影在这些摇摆不定的光线和暗影里走了进来,拖着有些缓沉的步子,持续的脚步声在走廊空旷的甬道里一点点回荡扩散,突兀而单调的节奏。

“飒——”又一波风从走廊外卷了进来,冷飕飕刮得火把一阵颤动,脚底下被拉长的影子随之摇了一下,那身影突然跪倒在地。

低头一刹,一口血从嘴里直喷而出,将面前光滑的地板迅速染红。

抬手把嘴捂住,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身侧冷风袭过,一道矮小佝偻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王!”

没有抬头,辛伽手指一摆,示意来者噤声,而身体顺势靠到了他迎过来的肩膀上,轻轻吸了口气:“你跟过来做什么,阿姆拉,回去继续看着她。”

温热的咸腥随着话音从指缝间溢出,欢快地流动,像是急于挣脱某种羁绊已久的束缚。

老侏儒阿姆拉漆黑色的脸庞上泛出一层没有光泽的死灰:“我去叫人。”

“不用。”稍一用力站起身,一手扣着老侏儒的肩膀,辛伽低头静静看着他:“别紧张,阿姆拉,去,帮我把侍卫支开。”

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又一口鲜血从辛伽嘴里喷出,透过指缝急速朝下滑落,而那双眼睛依旧对着老侏儒的方向,平静得波澜不兴。

深深看了他一眼,老侏儒点点头:“是…”

寝室门口的侍卫很快就撤离,没有半点迟疑。因为这是阿姆拉的命令。对于那些人来说,这名从辛伽幼年时便伴随在侧的老奴仆所下达的命令,无异于辛伽亲口发布的指令。

因为他是辛伽身边影子般的存在。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那条幽深的走道,辛伽隐在黑暗里的身影这才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到门口,然后在老侏儒小心的搀扶下走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灯火通明,淡淡散着些薰香的味道。老侏儒把门关上,再回过头,却赫然发现辛伽已倒在脚下那张柔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死一般的了无生气。

阿姆拉卒不及防。

用力喘了口气。地毯是暗棕色的鹿皮,映得辛伽一张脸雪似的惨白,只有嘴唇是鲜亮的,因为那上面沾满了新鲜血液鲜亮的色彩。

“我去把王后找来。”阿姆拉迅速拉开大门。

“回来。”刚要迈步,身后随即响起辛伽声音,低哑,带着种清冷的淡然:“给我倒杯酒。”

“王…”回头望去,辛伽两眼已经睁开眼,眼神是清醒的,仿佛刚才一瞬间的昏厥,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

“别让我等太久。”他又道。安静的眸子里闪烁着安静的光,淡淡折射着他唇角那些液体的色彩。

老侏儒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

最终在那两道目光中退回房间,倒了杯酒送到他面前。是的,这个国家没有人可以抗拒这个男人的命令,即使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今年似乎发作得比往年频繁。”坐起身抿了口酒,在嘴里含了片刻才慢慢咽了下去,辛伽伸指把嘴角边的血抹去。

“王太操劳了。”

听到这句话,他笑:“你觉得我还可以捱多久。”

突兀一句问话。而微微扬起的嘴角,似乎是在玩味这句话过后老头呆滞的眼底里稍纵即逝的神色。

“多久都是没问题的,王。”

“可我为什么总是闻到那些味道。”

“什么味道…”

“腐烂的味道。”

话音落,老侏儒沉默。

笑容自辛伽嘴角隐去。低头又抿了口酒,嘴唇上残留的血碰着酒精随即融化了开去,丝丝绕绕,在杯中线般分散。

窗外突然一阵喧哗声模糊响起。适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窒,带着种极其不安的骚动,由远至近。

老侏儒松了口气,却又在同时警觉地把头抬起。

宫里规矩极严,通常情形下,每个地方,尤其是辛伽的寝宫周围都得保持一定的安静。类似这种程度的嘈杂,不到迫不得以,那是绝对被禁止的,因为这是对王宫这样庄严高贵的地方一种无理的亵渎。

那么此时冒着被降罪的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思忖着直起身,却并未有任何行动。因为辛伽没有任何表示,那么即使是天塌下来,他也只需要守在这里就够了。

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绕过花园,直接进入寝宫外那条冗长的走廊。

而辛伽依旧没有任何表示。默默坐着,听着那些声音,指尖漫不经心转动着那只晶莹剔透的杯子。

“王!”片刻,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骤然响起一声通报:“苏苏小姐袭击了关押凯姆?特人的地牢,现在同他们一起不知去向!!请王定夺!”

一阵沉默。

太久,久到老侏儒忍不住低头看向他的主人。

随即微微一怔。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身体的疲乏,辛伽暗红色眸子上印着一层模糊的雾气。

“让那些人去追她回来,阿姆拉。”半晌,他轻声道。头靠着老侏儒的肩膀,目光静静对着窗外被黎明的光逐渐染白的天,一动不动。

第二十五章

“沿沼泽西北直走…进叙利亚边境…就安全了。”

短短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脚步在沼泽边缘起伏的路面上奔波,混乱的被践踏的芦苇,混乱的视野。一些士兵因为长时间超极限的奔跑而精疲力竭,苏苏并没有留意,依旧不管不顾朝前跑着,正如没有留意一些唾液正从自己嘴边流淌下来。

勉强跟上的那些凯姆?特士兵看着她的样子,欲言又止。

其实从打开牢笼带他们出黑牢,同闻讯赶来的追兵直面冲撞上的那刻起,他们就感觉到了她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们见过她的身手,在西奈沙漠,那时候看她杀人的样子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屠夫。女人,屠夫,两个不和谐的名词搭配在一起,是叫人有些骇然的,但还能够接受,因为那是在战场,战场里不是你像个屠夫一样杀敌人,就是被敌人屠夫一样地杀掉。

而这次的感觉却像是野兽。

亚述人在监狱周围的防范是极严的,这同这个国家崇尚军事的本能有关。依等级划分,关押俘虏的黑牢属于森严度相当高的一个部分。虽然还有更严的,那是一个经常看到人被带进去,却不会再被带出来的地方。

这女人就这样随随便便闯进了这个黑暗的洞穴,凌晨时分,在外头巡逻兵来往的间隙,在周围那么多守卫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只潜伏的猫。直到跟着她出监狱才明白,这一路她是杀进来的,避开巡逻经过的时间,从守卫最薄弱的地方开始,一点一点侵入内部。杀人,没有给被杀者一点反应过来的时间。像个最好的杀手。

一直到同发现了同伴尸体后迅速赶来的士兵直面冲撞到一起,她突然抛开了原本内敛式的作战方式,像只野兽一样攻进了对方的阵营。精准迅速的杀戮,却又是毫无目标性的,几乎连跟随在她身侧的凯姆?特人一齐解决,生生惊出人一身冷汗。离她近些的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和她瞳孔里的颜色一样的浑浊,那同她干净利落的身手是极矛盾的一种组合。

直到被一把刀割出道伤口,她眼睛里的光才猛地凝了凝。带着他们迅速解决掉那些侍卫,拖进隐蔽处藏好,趁着天还没亮监狱遭到袭击的事还没引发出警报,悄然潜伏出城。

真的像一只闻到了血腥藏不住利爪的野兽。即使是同伴也是危险的,因为人善于控制自己,野兽却不。她的行为有时候看上去有点失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士兵在后面扑地倒在了地上,一抽一抽用力吸着气。这支队伍因此而停了下来,只有苏苏一人还在朝前跑,浑然没有察觉。

“苏苏小姐,我们必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突兀响起的声音让苏苏身子一震,回头看了看,认出说话的是奥拉西斯手下那名中年将军,她停下脚步。

“他们都一身的伤,经不起这么折腾。”意识到她的视线,他继续道:“而且到叙利亚边境还有相当长一段路,我们不可能就这样过去。”

她眼神晃了一下。看看地上躺倒的士兵,又看看这名将军,半晌,点点头:“好。”

“…你没事吧。”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问出自己心里的疑虑。

苏苏摆摆手,看到他试图朝自己走过来,后退一步。

“你的手受伤了。”一些鲜红的液体顺着她掌心慢慢淌落下来,在她将手垂下的时候,而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听到将军的话,苏苏看了眼自己的手。手上的结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裂了,有些痒,伴着一些微微的痛。

“你去洗一下伤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商量商量怎么离开。”

“好…”听话转身,身子又晃了一下。边上有士兵见状试图过来扶她一把,却被她抬起的眼神蓦地制止。

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苏苏的身影消失在前面密集的芦苇丛,那名士兵这才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将军:“大人…她好象…”

摇摇头,用目光制止这名年轻士兵继续说出心里的疑惑。也许她现在的精神状况看上去是有点不太对劲,但同眼下的情势所比,还是得分个轻重的。现下重要的是赶在追兵到来前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一躲,补充一下体力。

当下把手一挥,召集所有人聚拢到自己身边,朝芦苇荡密集的深处走去。

刚走了几步,耳边忽然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很轻,像风吹着芦苇一带而过。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士兵们专著于他身形的眼神和他们的呼吸,什么都没有。

又停了片刻,确定没有再次响起那种让人有些异样的响动,他摆摆手,引着众人朝前继续走去。

手指浸在水潭里,看着血液从掌心散开,丝丝缕缕在那片浑浊的液体里摇曳。苏苏低着头,看着水面波光倒影出的自己扭曲的身影。

身体很热,热得要裂开一般,她想知道那个男人的戒指上究竟涂了什么,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减弱它的作用,反而更深一层地加重着它的活跃。

它在她血液里肆意活跃着。

一掌拍进水里,冰冷的水花溅了一身,那种缓解不到深处的微凉。

她捧起水没头没脑拍在自己脸上,脖子上,身上…

不够…不够…

手指用力抓进土里,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平息这股由心脏尖弥散开来,却又是连疼痛和低温都无法消除的热量和狂躁。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思维又一阵模糊,她将头整个儿浸入水里。直到快要窒息,抬起头,用力地喘息,像只饥渴的野兽。

直到呼吸逐渐平稳了一些,苏苏扯下衣服上一块布将手掌上的伤包紧。

伤口并不太疼,丝丝瘙痒的感觉还让人有那么一点舒服,可是血流的速度适时地让她控制住自己任其扩散的欲望。扎紧,紧窒的感觉可以让精神分散一些,不总想着身体里蒸腾的燥热。

“嚓!”脚踩在断裂的芦苇杆上,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苏苏抬手把眼前的芦苇拨开。

再往前走点就到刚才停下来的地方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否已经找到了合适的躲避点。芦苇荡外的风送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味道,她停下脚步,透过那些缝隙朝前面看了看。

看不到晃动的身影,也听不见凯姆?特士兵们交谈,乃至是呼吸的声音。是都跑远了吗…那么这个味道是什么…蹙眉,她抬头看了看天。

空气里那种似有若无的味道似乎更明显了些,淡淡的,被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又像幻觉般在鼻息间一阵浮动。

血的味道…

她下意识松手。看着前面的芦苇层层将自己遮挡住,轻轻朝后退了一步。

突然脚脖子上猛地一紧。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人已朝地上摔了下去,耳边同时扑剌剌一阵风声,苏苏一个急翻,一拳紧挨着她鼻梁嘭然砸落在地上。

来不及喘口气,苏苏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站稳身子便见一个身高超过自己至少一个半头的男人,虽刚刚砸出那么重的一拳呼吸却不见紊乱,目不斜视望着她,小山般挡在她的面前。

通体被重甲密密包裹着,行动力却矫捷得像只兽。

就在苏苏凝神打量的瞬间他又一拳挥了出来,完全没有章法,却直取人的要害。

苏苏连着倒退数步。一侧身用手腕夹出他贴身而过的手臂,对着关节部位猛地一折。

咔嚓一声脆响,感觉到对方的手臂在自己手里脱臼,一抬手,苏苏使尽全力用拳头朝那块脱臼的部位猛地朝上一锤。

一气呵成的速度。直接命中,脱臼部位‘喀’地朝上翻起,骨头从皮下直刺而出,因着原先关节处那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要趁势一拳击向他的咽喉,抬手,却被他那只折断了的手轻易横挡住。

半截断臂在胳膊下微微晃动,那人看着她,眼里竟似毫无痛苦的感觉。

然后一掌拍出,正中苏苏的肩膀,她直飞了出去。

落地时才发现刚才条件反射的抓探,她竟把那个人半条手臂生生拔了下来。而那人依旧目不转睛站在原地看着她,残留的臂膀滴滴答答血水泉涌似的往下淌,眼里依旧没有一丝痛苦的感觉,甚至连一点异样的闪烁都没有。

“咳——”一口血从喉咙里咳出,苏苏把手里的断臂丢到一边。撑着地试图站起身的时候手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一具尸体朝天躺在地上,半边脸到额头的部位被削去了一块,黑漆漆一团血块粘连在牙齿间,还有尚未凝固的血液在不断往外溢。

是一名凯姆?特士兵。顺着他的尸体,依稀一片血迹朝芦苇丛深处蜿蜒,却又被芦苇丛密集的枝杆所遮挡,看不清楚。

忽然感觉他无光的眼珠里倒映着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苏苏猛抬起头突然而来的反光让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一阵劲风,头顶那把折射着太阳强烈光线的刀刃呼啸着朝她头顶直压了下来,以一种无法回避的疾速。

苏苏的头顶一麻。

“哔——”

轻轻一声笛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而身后那人持刀挥劈的动作顿止,包括正缓步朝她走近,那名断了臂的男子。两人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像两只静止的偶人。

斜对面芦苇丛一阵晃动,片刻,一道身影从那里钻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像个孩子,却满脸油腻的皱纹。

火焰在祭坛正中央那只黄金钵坛里轻轻跳动着,宽广的神殿里除了这一点剥啄的声响,没有任何声音。

一道身影站在祭坛前。

黑色长裙,黑色长发。雕塑似的站着,直到火星啪的一声在近前爆开,身形微微一动。

手里的短刃随之落下,插进围绕祭坛那圈婉转深刻的凹槽内,沿着槽壁轻轻剔转。

“咔啷…”厚重的大门被小心推开,一名年轻的使女从外头走了进来。

不适应里头昏暗的光线,眯了眯眼,直到看清祭坛边的身影,随即慌慌张张跪倒在地:“王后,您要见我?”

雅塔丽娅似乎回过了神。侧头透过脸上层层厚纱望着那双胆怯不安的眼神,朝那姑娘伸出一只手:“过来。”

使女合上大门,朝雅塔丽娅走了过去。她是新来的,转到内宫做事不到一天就被女官知会来神殿觐见王后,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紧张得鼻尖微微渗出层汗。

“你叫什么。”在她身边跪下,使女听见自己的王后再次开口。声音温和悦耳,倒让紧绷的心脏稍微松了一松:“伊米儿。”

“伊米儿,”摸了摸她满头柔软的棕色卷发:“起来,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

伊米儿顺从地站起身。抬起头,目光却不敢对着王后那张蒙在面纱后面看不清一丝线条的脸。她感觉得到面纱背后一双目光在自己脸上静静游移着,因此一动不敢动。

“刚才我听见外头有点吵,怎么回事。”雅塔丽娅的手指抚在她的脸上,手指冰凉,伊米儿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因为…”咽了咽口水:“阿姆拉大人刚把劫狱逃走的犯人抓回来,大家都在议论。”

“犯人?谁能从尼尼微的监狱里把人劫走。”声音很轻,所以小姑娘的心又稍稍安了安。

“听说是后宫一个叫苏苏的,她好厉害,把看守黑牢的侍卫全都杀了…”

话音未落,下颚一紧。她一阵哆嗦:“王后…”

手松了松,雅塔丽娅朝她走近一步:“那么,现在那名犯人,怎么处理。”

“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王还没有任何发落,所以…不知道…”

“王?”

“是,他们说这件事王要亲自处理。”

“亲自…”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

突然抓住伊米儿的头发将她一把压在祭坛的凹槽上方,不等她挣扎,另一只手握的短刃,已将她绷紧的脖子用力割开。

浓得发黑的血液迫不及待从喉管里涌出,淌落进那条盘旋于祭坛的凹槽内,不出片刻,在祭坛跳跃不定的火光下勾勒出一道巨大的暗红色符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