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岳原,很难想像他还走动得了。可就在短短几分钟内,他消失了。

显然,是那几个混蛋把他弄走了。

他们不会走通往怀民路的那段工地,不然翟亮不会没看见;如果他们走怀安路出去,岳原很有可能被抛在怀安路边。

但他们有什么理由把伤痕累累的岳原转移走,让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废墟堆上不是更省事?

除非…他死了。

翟亮浑身打了个哆嗦。

如果岳原死在这里,尸体会被翌日来倒垃圾的人发现,所以他们把他挪走。

如果是那样,岳原不太可能被抛在怀安路上,他们十有八九会找个地方把尸体藏匿起来。

翟亮紧盯黑暗中铁轨的方向,他们会不会把岳原藏在那儿?

他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握着双拳朝那个方向走去…

夜,从未像今晚这样浓黑,也从未像今晚这样恐怖。

翟亮终于走到铁轨旁,树林就在对面,他看到比夜色更深的一片,那是树的轮廓,没有风,时间也仿佛静止。

树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露出凶狠的表情,阻止他再往前踏哪怕一步。

他驻足在铁轨这边,脚里像灌了铅,无论如何提不起来。

“岳原,你在里面吗?”那股阴寒的风不知从何处刮来,穿透他身心。

铃声赫然响起,是张浚打来的,“翟亮,你到哪儿了?我通知了韦树明,他说会叫几个朋友一起找。”

“不行就…报警吧。”翟亮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啊?这么严重!那还是,还是等我们碰过头再决定吧,我现在正出发去丽园饭店。”

“我会尽快赶到。”

翟亮又向那片狰狞的树林投过去最后一瞥,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有亮光的地方奔跑,心里既沉重又如释重负。

他又一次站在铁轨旁,是翌日上午九点。

在此前的近十个小时内,他竭力要把昨晚的记忆洗掉,妄想伪装成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旁观者,就像岳原的其他朋友那样。

他做到了。而且,他在寻找岳原时表现出来的心急如焚让那些人意外和感动。

可他骗不了自己。

他有多想抹干净那段黑色的记忆,它就有多深刻清晰。

现在,他一步步走上前,走向他空虚灵魂的深处。

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岳原的影子。走到铁轨附近,他在林边一丛美人蕉旁坐下,原来坚信的事实开始动摇。

既然岳原不在这儿,他会被带去哪儿?也许,他并没有死。

希望和矛盾交织在一起,使他心乱如麻。

他低头,脚边有几片枯黄的长形叶子,细小绵软,用脚碾了两下,发现那是茶叶,还带着水分。

不久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

心头突突乱跳,他侧转头,目光停留在光线昏暗的一排矮冬青上,他察觉了那里的异样,稍一犹豫,还是站起身,屏息走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低矮的灌木像被人用脚猛力踩过,横七竖八,枝条也折断不少,黑灰色的土壤中,有光一闪,他以为是玻璃碎片,俯身仔细辨别,才发现不是,是一枚红色的镶银边的宝石。

他把它拾起来,放在掌心,感觉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它曾在林惜的脖子上出现过,整个夏天,她都戴着这块东西。

翟亮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猜测和真相毕竟是两码事,即便他猜到岳原可能已经遇害,但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那个秘密就像一缕虚幻的烟雾,轻柔地飘,良心可以躲起来,假装看不见。

但现在,假设得到证实,烟雾散开,遍布残骸的荒野在眼前无限延伸,良知无处落脚,他被逼着看清了曾经横行在他体内的恶兽。

他紧攥那枚项坠,双腿发软,跪在灌木边上失声痛哭。

“岳原,你能听到我的哭声吗?你能看见我的悔恨么?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自私自利,既怯懦又狠毒的混蛋!”

他恸哭流涕,惊动了近处的几只野鸟,它们谨慎地躲在树梢上望着他,眼里折射出漠然的冷光。

良久,翟亮才止住哭泣,站了起来,浑身软弱无力。

他还是原来的他,但他的灵魂丢失了,从此以后,他虽然活着,却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把项坠塞进口袋,凄凉地走出树林,越过铁轨时,他真希望有辆火车毫无预兆地奔来,瞬间将他碾碎。

但当远处的火车鸣笛声骤然响起时,生的欲望又把他从铁轨上推了下去。

十分钟后,翟亮重返树林,用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樟树枝扫掉泥地上可能遗留下来的自己的脚印,随后,又用衣角将树枝表面仔细擦过。

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追到这儿来。

既然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他只能继续苟活下去。

他又来到六中废墟,想以同样的方式抹去他留下的痕迹,但环视四周后,发现没这必要性。

这里杂乱得让人无从下手,到处是碎石瓦砾和钢筋水泥的残骸。

夜的浓黑被白昼擦除掉后,昨晚这里的恐怖气氛荡然无存,有只猫懒洋洋地行走在垃圾堆上,时而回眸扫他一眼。

他远远地望向岳原躺下的那个方位,胆怯将他遭殴的身影屏蔽在想像之外,他在意识可以容身的空间里,看清了另一张被强光映照出来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狠毒和不可告人的残忍。

从此,“他”像镌刻在翟亮心上的一幅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之洗去。

翟亮抹掉自己在现场出现过的痕迹,可他依然觉得自己身上透出浓重的可疑——作为最后接到岳原电话的人,他该怎么解释在那前后自己的行踪?

能够帮他的,依然只有晴晴。

他提早离席的借口就是去接她,他也确实到过莺歌,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在一起,只要晴晴保持缄默,他就能过关。

翟亮在晴晴家附近徘徊了十多分钟,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

他摁响门铃,大约等了两三分钟,门开了,晴晴穿着睡衣,睡眼朦胧地出现在翟亮面前。看见他,立刻冷若冰霜,“你还来干什么?”

她没直接把门关上,气鼓鼓地返身朝里走,翟亮跨步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喝醉了。”他低声下气地道歉。

晴晴步入卫生间,拾起梳子,一下一下用力梳头发,好像跟头发有仇。

翟亮倚在门框上,无神地注视着她,“你能原谅我么?”

晴晴瞪着镜子里的他,很快察觉他的萎靡,愠怒从她眼里散开,但她没有立刻说话。

翟亮本该再说几句好话,但他一夜未睡,心力交瘁,只剩一点求情的力气,“晴晴,你能帮我个忙么?”

怒气再次回到晴晴眸中,她把梳子重重摔在台面上,回身对他嚷:“我就知道,你如果没事求着我,怎么肯上我家的门!”

她怒气冲冲转到客厅,双臂抱在胸前,一屁股坐进沙发。

翟亮慢吞吞走到她身边,也坐下,用手掌使劲搓掉面庞上的僵硬,盯住她,“如果你不帮我,我会很麻烦。”

晴晴没理他。

“岳原…死了。”他艰难地说。

晴晴震了一下,“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

晴晴顿了几秒,猛然间倒抽一口凉气,伸出双手揪住他衣襟,“你杀了他?”

翟亮慌忙摇头。

但恐惧并未因此从晴晴双眸里褪却,“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猜的。”翟亮避开她的逼视,“昨晚上他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可到现在都没找着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晴晴松了口气,放开他,又犹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失踪?”

“能给我点儿水喝么?”翟亮问,他一天没喝水,渴得要命。

晴晴给他倒了杯凉开水,他一饮而尽,感觉好多了。

“昨晚上,岳原和林惜订婚,在丽园饭店,他请了六七个人,都是跟他和林惜关系不错的朋友。”

如果是平时,晴晴少不了会挖苦他几句,但今天没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屏息听他讲。

“我想见你,所以跟你约好时间后,九点半就离开饭店了。”

她专注的神情起了变化,“可你不是真想见我吧,你是受不了林惜要嫁别人,所以拿我做挡箭牌,对不对?”

翟亮无言以对。

晴晴蹙眉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旁若无人地点上,她知道翟亮讨厌女孩子抽烟,但这时候翟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抽。

“你离开莺歌后去了哪里?”她一口烟放肆地喷在他脸上。

“回家了。”

“真的?”

“嗯。”

“那之后呢?”

“岳原给我打电话,说他喝醉了,要我去接他,但他说不清楚自己在哪儿。”翟亮把编好的谎言背书似的讲给她听,“我只好穿了衣服出门,在市区转了转,没找到他人,再拨他手机,已经关机了。我又打给张浚,让他们一起出来找。”

晴晴听完,想了想,问:“光凭这些,你就断定岳原死了?也许他喝醉后跑迷路了呢?也许他根本就是逗你们玩儿!”

“也有可能。”翟亮口气疲软,“在找到他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我只是…作了最坏的打算。”

晴晴把还剩半截的烟蒂掐灭,“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如果有警察来找你,”翟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你…那天我是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得说是。”

“为什么?”晴晴陡然抬高嗓门,发出强烈质疑,“既然不是你杀了他,你怕什么?”

“因为他最后的电话是打给我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找不到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

“翟亮,你在撒谎!”

翟亮手脚一颤,本能地辩解,“不,我没有。”

晴晴跪到他面前,用力把他的脸端平,和自己双眸对视,“岳原只是失踪了,你为什么会提到现场?那是什么现场?”

翟亮语结词穷。

“除非你确定他已经死了!”

翟亮闭上眼睛,听到晴晴一字一句地说:“是你杀了他,你妒嫉他得到林惜,所以你杀了他!”

“不是!”翟亮爆喝一声,猛然甩开她。

晴晴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板上,她仰视着气急败坏的翟亮,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翟亮蜷缩起身子,双手使劲抱住疼得快要裂开的脑袋。

“你看,”晴晴慢慢坐起来,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刚才随便问你几句,你就说不清楚了,你将来怎么应付警察?”

“我真的没杀他。”翟亮痛苦到几乎痉挛。

“可他已经死了。”晴晴低声说,把他的脑袋揽进怀里,“翟亮,你知道我爱你,哪怕你真的杀了人,我也一样会帮你…但你得跟我说实话。”

翟亮埋在她温热的怀抱里发抖,像一个溺水快要死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便再也不想撒手。

一个人的时候,恐惧的滋味还没这么真切,只有当感觉自己即将被拉上岸时,才会对身后无边无际的海水产生莫大的畏惧。

翟亮闭住眼睛,断断续续把真相说了出来。林惜曾经把他当救命稻草,而他此刻的救命稻草是晴晴。

“于是你就这么走了?”晴晴镇静的声音起到很好的抚慰作用。

“…我想回去救他,可等我回到那儿,他们全都不见了。”

晴晴不再说什么,松开翟亮,起身去卫生间给他绞了把毛巾擦脸,又拿来些吃的。

翟亮把心底的秘密吐露出来后,感到轻松不少,饥饿感也随之而来。

晴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神色飘忽不定。

“翟亮,你为什么不去找林惜,为什么不让她帮你?”她目含深意,“我相信她不会不管你的。”

唯一那次见面,晴晴就以女性特有的敏锐觉察到林惜对他的感情。

“不!”翟亮心头狠命一抽,“不能让她知道。她会受不了!”

晴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诡异,令翟亮错愕。

“翟亮,你,你不是怕她受不了吧!”她手指颤颤地指向翟亮,依然使劲笑着,“你是怕让她发现你内心的龌龊吧?如果她知道你对她的未婚夫见死不救,你想她会怎么看你?哈哈哈!”

翟亮手里还剩半个面包,但已胃口尽失。

晴晴还没笑完,“你太有意思了,翟亮!你怕被她看不起,难道你就不怕被我看不起吗?”

翟亮脸发白,身上刚刚聚集起来的暖意也被她笑得一干二净。

晴晴好不容易笑完,泪水紧跟着淌下来,她咬牙切齿,“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从来没有!你那么爱林惜,爱得恨不得让岳原死掉!可是岳原真死了,你又舍不得她伤心!翟亮,你可真是个情圣啊!就连对岳原,你也顾着兄弟情分,就因为你没救他,刚才你在我怀里哭成这样!”

她指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襟,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我生了病,想有你在我身边时你不在!就连吵架了让你哄我几句你都懒得做!我每次说分手,你都笑着回答我‘好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翟亮面色灰白。

“我永远只是你无聊时的一个点缀!”晴晴痛斥完,把手上的毛巾狠命朝翟亮脸上摔去,然后头也不回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

翟亮呆呆坐着,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找不到一个字眼,晴晴说得一点都没错。

喑喑的啜泣透过门板传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晴晴的委屈,翟亮坐不住,走到房门边,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的人没理会,翟亮按下把手,擅自开了门。

晴晴正趴在床上伤心,翟亮没走进去,想了想,颓然道:“我不该来找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走了。”

他走到大门边,晴晴跑出来喝止他,“你站住!”

翟亮僵着身子,没回头。

“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也许就…照实说吧。”

“如果真凶找不着,你会被当成凶手!”

翟亮自暴自弃地笑笑,“那也成,我干脆就认了,反正这事…跟我杀了他也没什么差别。”

他伸手去拉门,晴晴飞快地跑过来挡在他面前,“不行!”

她脸上泪痕未干,“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翟亮抬手帮她抹掉泪水,“晴晴,我欠你太多,不想再欠。”

晴晴咬牙对他笑,表情比哭还难看,“那就算我帮你最后一次吧,不过这次之后,我们就两清了,我不会再惦记你,你也不必再来找我。”

翌日上午,岳原终于有了着落,有人发现他昏迷在铁轨旁的小树林,并迅速被送进三院进行抢救。

他还活着,但从此再未醒来。

No.8

钟波手上的信纸已翻到最后两页。

“这两年,我经常做同一个梦,血腥、凶残,我手持一把尖刀,在‘他’身上刺穿无数下,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溅了我满身满脸。

我常常在醒来后感到害怕,但更多的是后悔,当年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我很清楚,梦里的过程是我潜意识所期待的,只有把它变为现实,我才能彻底摆脱心头的枷锁,否则,我早晚会疯掉。

不错,你看到的那张画像就是‘他’,三个凶手之一,也是我唯一看清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