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孩子还在,他就还有希望。

哪怕这个希望太过微乎其微,哪怕他们的感情,早已千疮百孔。

树叶斑驳的光影杂揉在挡风玻璃上,令池城有一时的昏聩,脑中开始不受控地翻覆过去的种种——

别对我这么好,你会后悔的…

你这么难戒我都戒掉了,区区烟瘾,小意思…

带我回家,我照顾你…

你问我还想要什么?我还想要你,可不可以…

这5年我没对任何一个男人动过心,凭什么你可以对别的女人动心…

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池城的车速不由得越提越快,记忆中她的声音提醒此时的他,原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爱或分离,都是由她主动,他的付出,真的太少。

要他放她一条生路,那谁来放他活路?

所以这次,换他出击。

巧取,亦或豪夺,他总能想到适合的方法。即使要他不择手段,也好过未来的日子,不能与她再有半点交际。

******

时颜以为池城突然登门造访是下战帖来的,可他自那日过后,并没有再来打搅她的生活,多日后再听到他的消息,竟是缘于她的秘书从国内来电。

“听说揭总准备把‘时裕’转手,老大,这消息真的假的?”

越洋电话那头问得很谨慎,时颜听了一懵,左右寻思着这消息太不靠谱,却又忍不住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就今个儿白天,有几个人莫名其妙跑来我们‘时裕’查账,Chris偶然听说那是因为揭总有意把‘时裕’卖给…”

她欲言又止,时颜只觉蹊跷,立即接下话茬:“谁?”

秘书磕磕巴巴似是不太想说,在时颜催促下才不情愿地露了口风:“是…池城。”

知道提及这个人难免尴尬,秘书立即补上一句:“不过也不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那个…那个池城。”

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瞬间牵扯出太多记忆,时颜愣不禁愣怔了半会儿。

想不明白,他真的打算开始对付她了?

时颜暂时还没理清思绪,脑袋混沌地恨不得砸了话机,可又自认有必要先稳住同事们的情绪,不由静下心来吩咐道:

“这事儿我来处理吧,叫Chris管好她那张嘴,在没证实消息属实之前,暂时别到处散播,该工作的也都给我好好工作,别被影响了。”

时颜用力撂下听筒,话机震了两下才恢复平稳,她情绪都摆在脸上,许久不从房间出来,手里捧着水果盘的席晟寻到房间里来,见她这副样子,不敢进来,只得在门外探头探脑,虚虚地问一句:“你怎么了?”

时颜拨了拨头发,深呼吸调整好情绪,可转向席晟的目光仍凌厉如刀:“你不是说吃完水果要回房间温书的?又偷懒?”

女人怀孕,简直比更年期还要喜怒无常。席晟心有戚戚,做乞怜状捧着水果盘来到时颜跟前,“谁又惹你生气了?”

她咬了咬牙,那是她难以启齿时的习惯动作,席晟自然了解,却不料她下一句竟是:“把揭瑞国的联络方式给我。”

虽然这几年“时裕”都是由她打理,可她和揭瑞国这个挂名“法人”没联系过半回。

席晟闻言吃了一惊,仔仔细细瞧她,似要从她脸上窥探个究竟。时颜只得屈指敲他脑门:“还不快去?”

席晟虽有揭瑞国的联络方式,可他从没拨打过,也不知还能不能拨通。时颜看了看席晟抄给自己的号码,是曼哈顿的区号。

犹豫着拨号,很快就通了,对方却不是揭瑞国,而是揭沁。

时颜死握着听筒,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转念一想,姓揭的父女团聚,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找揭瑞国。”

揭沁几乎下一瞬就听辨出时颜的声音,冷冰冰的回道:“他暂时不能接电话。”

“那你帮我转告他,我辛苦了这么多年才把‘时裕’拉回正轨,如果他以为这么轻易就能卖掉我的心血,那他就错了,我会带走时裕所有的客户资源和设计团队,到时候,看谁还会要一个空壳的时裕?”

时颜的口吻冷得几乎结晶,清晰而尖锐,说完便要挂断,揭沁出声阻止:“等等!”

揭沁有些急切,音量大到一旁的席晟都听得一清二楚,时颜忍住不撂电话,却忍不住逐席晟出门,免得他探头探脑的偷听。

她关上门,那端的揭沁也在沉默片刻后,恢复了平而冷的声线:“我爸正在住院,‘时裕’转手的事他全权交给我处理。”

住院…时颜心下一紧,可转眼,心中莫名而起的担忧被自嘲的情绪掩盖,自我安慰着,揭瑞国的生死一概与她无关。

“你知道时裕是要转卖给谁么?”

时颜并未接腔,只是自鼻尖哼出一声讥讽。

揭沁的口吻带着满溢的不怀好意,讪讪道:“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大火气,你的前夫很慷慨,他想要买下‘时裕’送给你;而我爸,生怕你打电话过来他接不到,5年都不换号码不说,现在连住院都带着这个手机。”

“…”

“怎么不说话?你现在有得意的资本了…”

飕飕的凉气缓慢地、隐秘地从时颜脚底逆着血脉而上,窜到心口时她仍猝不及防,一个冷颤令她醒过神来,却陡然失了力气,颓然地松开听筒。

电话绳在半空中晃荡着,一如她此刻的举棋不定。

时颜并不知道自己已枯坐到了傍晚,直到余辉的光泽染红了天。

她愣愣地看着这满天红霞,如果人都能在这片红之中浴火重生,一切从头再来,那该多好?

她不禁笑了一下,笑自己想法的愚钝幼稚。然后敛起笑,拨打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亦是很快接通。

可是对方不说话。

“你还在不在洛杉矶?”

“在。”一如记忆中的声线,沉静如练。

“想请你来我家吃晚饭。”

“…”他是善于隐藏的人,语气惯有的波澜不惊,“好。”

时颜挂断电话,开门出去,一拉开门,正贴在上头侧耳倾听的席晟重心不稳,差点倒向时颜。

席晟暗暗惊叫着,怕撞倒这孕妇,只能眼一闭,英勇就义般将头一仰,整个人转眼间往后栽倒。

席晟个子高,看着瘦,肌肉瘦削却坚韧,摔了一跤,一声结实的闷响,连带着地板都隐隐在震。

他眉痛苦地纠结着,手脚并用站起来,时颜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看着,见他哭丧着脸,也只是虚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晚上加菜,有客人要来。”

席晟揉着摔青了的手肘:“客人?谁?”

“池城。”

席晟动作硬生生定格一秒,反应过来后蓦地瞪大眼睛,豁然抬头:“他?!”

时颜没解释,猜到他不会情愿,索性也不等他抱怨,直接让玛丽安打电话叫外卖。

席晟背上摔青了一片,却苦于无人体恤,提着药箱要给自己上药,一眼便瞥见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颜。

眉微垂,眼角嘴角是淡淡的弧度,看起来平静,可分明是藏了心事——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这副模样,根本就是在对着电视机走神。

席晟十年不变的、不受控地想要靠近。

却又苦于不知从何开口,只能摆着凶相:“你请他来干嘛?”

时颜回眸看他,眼仁儿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席晟心疼。

她接过药箱,示意他乖乖趴下去。他不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时颜冷脸照着他后脑勺一拍,席晟嘟着嘴,三下五除二撩下了T恤,慢慢趴下去。她用药酒揉摔伤的部位,活血化瘀。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吭声。

她的指腹很软,微凉,他的骨骼与皮肤都在感受着她的冷,偏偏又有丝丝的热慢腾腾地窜到他身体里去,不仅往身体里钻,更要往心里头钻。

时颜却冷不防开口道:“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在伤害了别人之后再来做弥补?”

她其实并不期待他的答案,问过之后紧接着又训到:“以后你交了女朋友可千万别这样啊!”

席晟嘟囔了一句,她没听清,他也不打算让她听见,把头闷陷在沙发里,再不说话。

******

等候池城的,是满桌的风声菜肴,以及,她。

时颜是看准时间在窗畔等他的,看到一辆白色Gl急速驶来,一个惊险的急刹停下。

车虽开得急,但随后下车的他,仍旧衣冠楚楚,不见慌乱。他总想把真实的他隐藏,她又何尝不是?

所以她为他开门时,迎面向他的,是个完美无瑕的笑脸:“这么快就到啦?进来吧。”

他在门外确确实实一怔,微眯起眼看她,却窥不出个所以然。

席晟过不了心里这一关,宁愿拖着摔得酸痛无比的身体去快餐店解决晚餐。

餐桌上只有他和她。

玛丽安倒酒的仪态很专业,足以媲美情人餐厅的侍应生,可此刻端坐餐桌两端的,再也不可能成为一对眷侣。

同样的面无表情。

摇晃的红酒杯,斟满了谁的颓废?

时颜细呷一口,舌尖缱绻着酒香,涩中带甜,她勾唇算是一笑,并没看他,只是一直盯着碎在杯中的光线:“听说你为了我要买下‘时裕’。”

他没有动,修长的手指捏着杯柄,声音飘在这有些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我早就答应过你的,现在只是兑现承诺。”

桌巾是漂亮的红色,一如她的红唇。

时颜其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的爱恨真的都要在这餐桌上了结?她有些迟疑。终究还是说出了口:“现在兑现,会不会晚了点?”

时颜告诉自己,这是她最后一次埋怨。

“你们是不是都喜欢在伤害了别人之后再来做弥补?伤害已经造成,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她之前问过席晟,可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听席晟的回答,一如现在,她亦不需要池城的答案。

他一定猜到了她的心思,因为他又是那样淡淡的看着她,欲言又止,“时颜…”

“听我说完。”时颜笑吟吟的举起酒杯,“我发现我不恨你了,你是不是该恭喜我?”

不恨了,所以,也就不爱了…

池城觉得自己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的表情瞬间凝结,眉峰蹙起,如刺刀,将伤痕倒影在他的眼里。

时颜这些日子滴酒不沾,此时只呷了几口这低度数的红酒,脑袋就有些晕忽忽的,可说起谎话来,仍旧脸不红心不跳。

也有光,碎在他的眼里,时颜见他不动,笑得越发倩然:“我敬你一杯,喝完这杯,过去的一切就一笔勾销。”

他终是在她的注视下慢慢举杯。那样挣扎,手指都是僵硬的。

时颜嘴角有些抖,笑容几乎维持不住:“都说离婚以后不可能和前夫成为朋友,我偏不信这个邪,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祝我们,友谊万岁!”

“…”

遗爱记41

这杯酒,池城终究没喝,而是将酒杯推到了一旁,“我原以为你会说要和我做陌生人。”

分手后不可以做朋友,因为彼此伤害过,更因为彼此,深爱过…时颜不信邪,偏不信。

她也将酒杯放到一边,她现在已经昏头胀脑了,再喝下去,怕会控制不住流露出真正的情绪。

她一贯的以笑掩饰:“说做陌生人那多假,毕竟我们都有个孩子了。你放心,孩子的身世我不准备瞒着任何人,我时颜生孩子一定光明正大得生,我不会剥夺你做父亲的权利,裴陆臣呢,和我以后也不准备再要孩子,以后我的孩子有两个爸爸疼,我何乐而不为?”

时颜低头看到杯中酒面上倒影着的自己,这个撒谎的女人,摆出一副镇定的模样,连她自己都被欺瞒过去。

可对面的男人却抓着了她的把柄,只短短问了句:“那你爱他吗?”就让她无以遁形,不能移动。

她总该有个挡箭牌不是?不借裴陆臣的名号,她怕自己又要被他伤了。于是愣怔过后,反唇相讥道:“你管得着么?”

她说的坦荡而放肆,他听着反倒笑了。

池城伸手向她,横亘过欧式的圆桌,托住时颜线条柔和的下颚,完美契合他手心的弧度,像是生来就是一体。

池城盯着她的双眸看,他自己的眸光也是似明似暗的:“你不爱他…”

那样笃定,消失许久的胜券在握的模样,此时在他眼中重现,刺得时颜条件反射地捏紧酒杯。

时颜扬手挥开他的胳膊站起来,胸腔有些难以抑制的起伏。

爱?见鬼去!她的爱给她带来的,除了如今的遍体鳞伤,再无其他。

他该跪在她面前忏悔,但即便如此,她也绝不会原谅他,可…她哪舍得?骄傲如他,如在她面前那般示弱,只会让她更痛。

颓丧,对他,更是对她自己。桌上的佳肴分毫未动,时颜唤玛丽安过来把它们倒掉。

见池城仍安坐在那儿,时颜黑脸相向:“看来我们这是交涉失败了?那没什么好说了,你走吧。”

池城依言站了起来,却不是离开,“你总是这样,被人猜中了心事就会发脾气。”这个样子,像在劝她,可眉目间尽是挑衅。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其实她更想撕了他波澜不惊的脸。

他仍是那样淡淡的,吃定她:“你绝对不会嫁给一个你不爱的男人,我只要了解你这一点就够了。”

时颜横他一眼,池城对此忽略。

她是彻底被他闹得心烦意乱了,直接用中文吩咐了一句:“玛丽安,送客!”也不管玛丽安能否听懂,说完便径自穿过饭厅上楼。

房门紧阖,时颜一晚上都没再出去过,席晟打电话回来说今晚回学校睡,也不知这孩子在赌什么气。

窗外不远处的穹黑点缀着万家灯火,有小孩子在挂着南瓜灯的小路上嬉闹,银铃般的声音丝丝传来。

时颜从不过万圣节,今晚的境遇实在糟透,她胸中无名火一直未熄,思绪被烧得纷乱,看完一本建筑杂志,却连今年普利兹克奖的获奖者名字都没记住。

关上窗,拉好窗帘,将别人的快乐隔绝。

时颜怀孕后普遍很快就能入睡,且睡得极沉,无奈这晚,连睡梦中都没得安宁,总有个人理直气壮地,轻而笃定地说:“你不爱他…”

黑暗有如铜墙铁壁,她的思绪湮没在了这男人的声音里——你不爱他,不爱他,不爱…

时颜霍然惊醒,这才感觉到左脚抽搐的疼。

这情况近来常有,那种抬抬不起来,放放不下去的滋味真是要命。她腿部痉挛,动都不能,玛丽安的房间有电话分机,时颜拨过去,让她过来一趟。

房门没锁,眼看有人推门进来,时颜扭亮台灯,正要开口说话,却愣住了。

来人个子很高,迎光而站,瘦削的面目清晰而明亮,分明是池城。

“出去!”

他置若罔闻,“你怎么了?”说着走近她。

他已觉察出异样,时颜不理,高声唤玛丽安,却没有人应。

而他,正一步步靠近,目光剜在她身上,简直视她为待宰的羔羊,时颜此刻动不能动,手撑着身体要挪开些,他已经坐到了床边:“今天是万圣节,我让她去过节了。”

“你凭什么支使我花钱请的人,你…”

不等她说完,池城忽的伸手掀开被子。时颜反应过来,顾不上惊叫,直接去抓被角——来不及了,被子已褪到她的脚边。

她身上纯白的睡衣在台灯的橘光下恍若薄纱,教人一览无余。时颜抬手遮在胸前,另一手试图够着被角。池城快她一步,直接把被子丢到床尾的椅凳上。

深色的床罩,象牙白的她的肌肤,被她的手臂压迫着的、胸前呼之欲出的起伏,水光熠熠的眼瞳,又怒又恼的神情——池城不得不敛眸,找些别的来看。

“你脚抽筋了?”

因为开了暖气,房里空气湿而闷,他一说话,时颜周围飘散的便俱是他的气息。

如果她脚能动,她会踢他下床,毫不迟疑,此刻,却只能任由他按捏她的小腿,她除了以沉默抗争,别无他法。

池城的指法不轻柔,但效果显著,小腿渐渐恢复知觉,听他在耳边“我看的那本《妈咪宝贝》上是这样教的。”

他柔和的声音侵噬着她,时颜不能看着自己就这样沦陷下去,只得逼自己去思考,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讨好?

迅速泛起的不屑终于成功盖过了心底隐隐的触动,时颜冷眼冷语:“池城,你别以为…”

“感觉好点没?”他柔柔地打断她,甚至抬起头来,征询地诚恳地看着她。

时颜下意识张了张嘴,却陡然忘了要说什么,只能垂下眼咬住唇,狠狠咬住。

一室安静。

他兜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侵扰了这和煦的假象,时颜如同酒醒的醉客,恢复了理智,冷眼看着他。

池城按断了来电,继续帮她揉脚。

没有事比她更重要——

如果他是想要摆出这番姿态给她看,那他成功了,时颜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处置。

他甚至弄了盆热水来为她热敷。

热的不止是她的腿,还有她的心——时颜抗拒着这股暖流,手捏得很紧,却无能为力。

她的腿恢复了知觉,池城为她铺好被子,站起身,迟迟不愿离去,却又问她:“那我走了?”

时颜没回答,他想要试探什么,希望她开口挽留什么…她拒绝思考,默默地侧过身去睡,拢紧自己,隔绝一切。

直到听见他带上门的声音,时颜才再度坐起来,偏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内心挣扎,心口有细密的触动,似有蚂蚁在啃食她的判断力。

时颜忽然明白自己有多么——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