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了笑,“在下方才登门拜访,可屋子里的姑娘说道长不在,我便只好将喜帖转交给她。但还是担心道长收不到,便在这里等了一会儿。”

“喜帖?”池青玉一怔。

“正是,道长回去后,可以让那位姑娘给您读一读。”

池青玉紧蹙着眉,凭着直觉,这个人似乎话里有话,但他却不想追根究底,只想远离陌生人的身边。这样想着,便也不加追问,拄着竹杖就往前走去。

“池道长!”那人追了一步,遥遥道,“我家主人说了,一别三年,当初道长孤身远去,自己倒也清静。如今世事变迁,若是道长真的已经看透一切,就请放下前尘前去观礼。毕竟大家也算是患难之交,主人好事临近,不希望在场的人中少了你一个。”

池青玉慢慢停住了脚步,一言不发。那人说罢,向着他的背影抱了抱拳,说了声“告辞”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马蹄声急速远去,但池青玉却入定了一般,连呼吸都几乎停止。过了许久,他才仿佛恢复了神智,疾步走向草庐。

还未到门前,便听到莞儿在屋内哼唱着歌谣,他推开木门,她已奔过来欢悦道:“小师叔,饭已经煮好,我陪你一起做菜去。”

他站着不动,任由她晃着自己的肩膊,忽然道:“刚才有人来过?”

莞儿的动作为之一滞,脸上的笑意也冷了,她低着头松开了手,转身想要走掉。池青玉却一把抓住她衣袖,肃然道:“为什么不回答我?”

“你已经不理江湖事,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告诉你。”莞儿急忙道。

池青玉沉默片刻,又道:“那人送了喜帖来?”

莞儿涨红了脸,“只不过是师公以前认识的人,想来请神霄宫的人去赴宴,我知道你不会去的是不是……”

池青玉没再说话,将竹杖搁在桌边,返身便往桌上寻摸。莞儿怕他撞翻茶杯,急忙伸手想将物件挪开,不想却被他推开了手。

“你这是干什么?!”莞儿气道。

池青玉按住桌面,冷冷道:“你觉得我看不见,就可以全都瞒着我?”

“我哪里瞒着你了!”她大声说着,故意给自己壮胆。

他紧抿着唇,忽而伸出手来,“给我。”

“什么……”莞儿下意识地往废纸堆望去。

“喜帖。”他挺直了身子,面朝前方。

莞儿心知不好,但又不愿让他知道那事,便倔强道:“被我扔掉了!”

“拿来!”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抓起竹杖重重地拍在桌上。莞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震怒惊得不轻,她紧紧倚着书桌,憋着委屈反手抓起那一堆废纸,愤然将已经撕碎的喜帖连同其他纸张一起倒在了他面前。

“已经撕碎了!”她怒冲冲地一推椅子,“我是不想让你再卷进是非,你却一点都不明白!”

池青玉沉重地呼吸着,抓着桌上那一堆废纸,哑声道:“是谁的喜帖?”

莞儿憋住眼泪,望了一眼那已成粉碎的鲜红喜帖,又抬头看着他清瘦的脸颊,以及蒙住双眼的苍青束带。“厉星川。”她不忍再注视,扭过了脸去。

“厉星川,他要成亲了……”池青玉迷惘地念了一句,他的手指触摸到喜帖那不平整的边缘,屋子里变得很安静。“新娘呢?”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好似不经意地问着。

莞儿沉默不语。他等了很久都得不到答案,却也不像方才那样发怒,只是怔怔地摸着椅子坐了下来,一个人将桌上的纸堆收拢起来,再一点点地铺开,凭着双手的触觉,将喜帖的碎片从其他废纸之间慢慢地捡拾了出来。

他的动作谨慎而又迟缓,因为眉眼被束带蒙着,神情更显平静疏离,好似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值得他留意,而他,现在在做着的,只不过是一件极其渺小寻常的事情。

莞儿扶着椅背低下头,心中酸楚难忍,过了许久,见他还在摸索着那些碎片,似乎正在清点。“小师叔,你想干什么?”她怯怯地问道。

他陷于自己的世界,完全没有反应。

“……我帮你?”她试探着伸手过去,但还未接近那些碎片,就被他以手肘轻轻挡住了。

“不用,谢谢。”他低声答着,手中的动作未停。莞儿的泪珠滴落下来,为怕他在意,忙不迭拭去,转身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掩起。

池青玉微微低着头,在心里默念着数目,将那些大小不一的碎片一一以手辨清形状,再端端正正地放于桌面,依靠着自己的感觉,想将它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喜帖的质地很好,光滑如绸,上面依稀可触及微微凸起的地方,想来就是写着的字迹了。

他觉得凭以前的自己可以摸出大致的轮廓,于是屏住呼吸一遍遍地触摸那些犹带墨香的碎屑,可是穷尽心力,还是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他甚至感觉不到那熟悉的名字。

此后,他没有出房门,莞儿端来的午饭他也没有吃。

整个下午都在无声中度过,莞儿守在门口,不敢走开。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白鹤的鸣叫声,孤寂悠长,像一声声不成调的残曲。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枯坐在窗前的池青玉疲惫地站起身。他走到床头,打开竹箱。箱子里仅有几件很简单的衣衫,纯白墨黑,无非只有这两种颜色。他伸手至箱子最底下,取出一方白帕。

缓缓打开,白帕层层包裹着的,便是那枚冰冷莹透的玉坠。

没有任何装饰,以前的流苏早已断裂散落,飘逝于风中。

那时年少,烛影摇曳之下,曾有过腼腆青涩的憧憬与承诺。

——“这玉坠先放在你身边,等到那一天,你可要将它完好无缺地送给我啊。”

——“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很早以前就听过林慧萍的《情难枕》,感觉歌词比较吻合这时期的氛围。有兴趣的可以听听,也有男生版本,姜育恒邰正宵都唱过。

如果一切靠缘份

何必痴心爱着一个人

最怕藕断丝连难舍难分

多少黎明又黄昏

就算是不再流伤心泪

还有魂萦梦牵的深夜

那些欲走还留一往情深

都已无从悔恨

早知道 爱会这样伤人

情会如此难枕

当初何必太认真

早明白 梦里不能长久

相思不如回头

如今何必怨离分

除非是当作游戏一场

红尘任他凄凉

谁能断了这情份

除非把真心放在一旁

今生随缘聚散

无怨无悔有几人

这个曲子应该还有粤语版,是周慧敏的《痴心换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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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心事深藏巧营谋

秋尽冬来,青城山木叶萧萧,寒意凛凛。上清宫檐下铜铃在朔风中泠泠作响,卓羽贤门下弟子们早课完毕,正鱼贯而出。大弟子鸿千本走在最前,却听卓羽贤叫他名字。

他立即停步回到殿内,恭敬道:“师傅,有何吩咐?”

卓羽贤等其他弟子都已离开大殿,方才侧目望着窗外道:“近来你张师叔在做些什么?”

鸿千愣了愣,道:“弟子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难得才遇到张师叔几次,也没细问过。”

“我倒听说他曾多次与唐门互通书信,而唐旭坤也开始派人前往衡山。”卓羽贤整了整道袍,起身走到他跟前,“鸿千,你专心于习武不错,但对外面的情形,也需得多加留意才是。”

鸿千想了想,道:“师傅的意思是张师叔与唐门往来甚密,是别有所图?”

卓羽贤淡淡道:“总之你要小心,他们俗家一脉向来想要盖过我们,只是没有机会。如今张家与唐门联姻,恐怕是看中了唐门在川蜀一带的势力,想要借此壮大自己的声势。”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厉星川还是常在后山铸剑阁?”

“是,厉师弟对铸剑很是用心。”鸿千道,“新近一批兵刃也很锋利,师弟们都觉得用着顺手。”

卓羽贤正待开口,却听大殿外有小道士禀告说:“厉星川求见掌门。”卓羽贤一蹙眉,随即让鸿千从大殿后门隐退出去。

“星川拜见掌门师伯。”厉星川快步进殿,撩起长袍叩拜道。

“起来吧。”卓羽贤一抬手,微笑道,“你的婚期已近,万事准备得如何了?”

厉星川起身侧立于一旁,“我本没什么家底,多亏了张师伯照应,才备好彩礼等物。”

“哦?你张师伯倒是个热心人。”卓羽贤颔首,“可惜我是出家人,对这些男婚女嫁之事并不甚清楚,不然也可为你谋划一番。”

厉星川抱了抱拳,笑道:“不劳掌门烦心。我这次来,是想禀告掌门,明日我还要去一次唐门,与老夫人商量一些具体的事务。”

卓羽贤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看来你这未来的外孙女婿甚得唐老夫人喜爱。”

“掌门过奖。”厉星川忽而哂笑,“其实当初若是能入道家一脉,星川本也可以终身不娶的。只是掌门觉得星川尘缘未断,才拒绝我的请求。”

卓羽贤平静道:“你不必挂碍在心,因你师傅膝下无子,又只收了你一个徒弟,在他去世后,我若是将你收归于自己门下,未免断了他那一脉的香火。如今你即将得娶佳妻,可称是春风得意了。”他说至此,又负手踱了几步,“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位置,做事不要有所偏颇。”

厉星川怔了怔,“掌门是说……”

卓羽贤淡淡一笑,目光深远,“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说得太直白。”

厉星川考虑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躬身道:“掌门,我与蓝姑娘的婚事,只是两情相悦,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蓝姑娘没了父亲,不能长久待在唐门,我虽没多少实力,但也想让她有所依靠。待她过来之后,我也不会与唐门有过多的接触。至于张师伯那边……”他转身望了望外面,见无人走过,便上前一步低声道,“他倒是曾找过我,意思是让我借着与皓月成亲一事,多讨得唐门老夫人的欢心,他与唐旭坤也会联络衡山派掌门万淳达……但是,我却不想利用成亲来达到某种目的,否则岂非愧对皓月?”

卓羽贤眉间紧锁,待他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能这样想,自然极好。我虽不能收你为徒,但若你真能不依仗外力,踏踏实实靠自己白手起家,日后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厉星川欣然道:“是,星川牢记在心。”

待厉星川退出大殿后,卓羽贤立即往回找到了等在后门处的鸿千。“对厉星川此人,要多加防范。”他面色凝重地道。

鸿千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凭着对师傅的言听计从,还是认真答应了下来。

是夜云深无风,厉星川独住于后山铸剑阁,半夜时分起身开窗,一羽白鸽轻轻落在窗台。他自白鸽脚踝取下油布寸许,借着昏黄的烛火扫视一眼,随即碾碎于指间。

忽听门外有人轻叩,开门一看,原是张鹤亭手下。两人交换眼神,不需开口,厉星川便随着那人而去。夜幕下只听脚步沙沙,那人带着厉星川疾行至半山,朝着前方指了指,便隐退一边。

前方山峦莽莽,正是圣灯亭所在之处。厉星川走上前去,见张鹤亭早已等在暗影之下。“张师伯,深夜召我,有什么急事?”

张鹤亭负手道:“听说你白天去拜见了掌门?”

厉星川笑道:“因为我天亮后要启程赶往唐门,所以便要禀告掌门一下。”

“是吗?”张鹤亭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星川,我知道的倒不仅仅是这些。你真是个左右逢源之人。”

厉星川脸色一变,急忙躬身道:“张师伯何出此言?”

张鹤亭冷笑一声,“我虽不曾亲见,但这青城山上,自然也有我的耳目!你不要忘了,两年前你恳求卓羽贤收你为徒,他却一口拒绝,要不是我看你是个机灵人,将你收为己用,你只怕还只是籍籍无名的一员罢了。”

“张师伯对我的恩情星川自然不敢忘记。”厉星川再行一礼,恭敬道,“我在掌门面前说的那些……其实他心中早就有数,师伯您未必不知。师伯既然怀疑星川对你的忠心,我这里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张鹤亭扬眉道。

“还请师伯到我住处暂坐,此地四面通达,并不安全。”厉星川说着,后退一步,侧身示意。张鹤亭忖度片刻,挥手屏退隐藏在暗处的手下,自己随着厉星川去往铸剑阁。一进房间,厉星川便紧闭门窗,只点燃一盏油灯,在微弱光影下从枕下取出一物,置于掌心。

一枚白玉坠子,状若莲花,光洁透润,莹若水滴。

“这是?!”张鹤亭蹙眉细看,又抬目盯着厉星川,不解其意。

厉星川将白玉坠子放在了桌上,低声道:“三年前我偶然间到了梅岭,遇到了在江湖失踪已久的鬼医,这白玉花坠,便是鬼医所藏。同在梅岭的还有我的两位朋友,其中一个身上带着青色玉坠,与这白玉花坠极为相似。因我那位朋友自幼被人收养,并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便想为他探得真相。于是便返回去找了鬼医,可惜这老人神志不清,反要将我杀死。我在躲避鬼医追杀之时,惊见卓掌门潜入小屋,似乎要急着寻找某物,只是空手而归,并无收获……”

张鹤亭挑眉道:“你的意思,掌门所要找的便是这白玉坠子?他与鬼医莫非有什么联系?”

厉星川微微一笑,“我深觉好奇,便追上鬼医,他虽前言不搭后语,但还记得这两枚玉坠是他在二十多年前赠予了一对情侣。”

张鹤亭浓眉越蹙越紧,忽而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朋友,莫非就是从泰跟我提到过的池青玉?”

“正是此人。”厉星川望着那白玉坠子,“他自幼居于神霄宫,对江湖中事很是陌生。那枚青玉坠子,如今还在他身边。师伯,我总觉得,此人身世很是可疑……我也曾向我故去的师傅打听二十年前的事情,但他却不愿多说,只是对一位姓叶的师兄很是惋惜。据我师傅说,当初老掌门有四位弟子,那二弟子叶决明虽狂傲不羁,但武功修为并不差。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会到峨眉松竹庵犯下杀戮之罪,最后逃回老家,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

张鹤亭重重呼吸,坐在桌边,沉吟良久,方才道:“先师生前对叶决明曾一度器重,但他行为太过散漫,不如卓师兄来得沉稳踏实……”他说着,抬头望向厉星川,“你为何忽然提到此事?”

厉星川踌躇片刻,道:“方才讲到的池青玉,据说是在峨眉山下被一位老人找到,他的年纪,到现在应该恰好是二十三岁。”

“二十三?”张鹤亭一惊。

“张师伯,星川有个奇怪的念头,一直藏在心中。”厉星川缓缓道,“既然鬼医说是将两枚玉坠分别赠予一男一女,若掌门要寻找的是白玉坠子,那这青玉坠子又怎会到了池青玉身上?且他又是峨眉山下的弃婴,年纪也正好与发生松竹庵一案的时间相同……”

“你是说,池青玉跟卓掌门……”张鹤亭手按桌沿,不由站起。

厉星川垂眉敛目,“可惜都是推测,还不能算作定数。不过……师伯既然有此把柄,掌门那边,便好说得多了……”

张鹤亭脸上潮红,目光精动,一时间心绪不宁,望望白玉坠子,又望望厉星川,忽又沉声道:“你早有揣测,为何不直接去找掌门?”

“卓掌门岂是会直接承认的?”厉星川笑了一笑,“若是我不自量力,只怕事情还未弄明白,自己便已莫名其妙暴毙了。”

张鹤亭哼了一声,重新又坐下,翘起腿,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来出面?”

“张师伯在青城山地位仅次于掌门,由您来弄清此事,当然是再好不过。”厉星川道,“其实我倒也不想让青城蒙羞,这件事最好私下解决,师伯眼下正希望从泰能有所作为,若是有了这旧物……”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张鹤亭淡淡一笑,伸手将白玉坠子收入掌心,“待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星川自幼父母双亡,若师伯看得起,我想拜师伯为义父,等我成亲之时,请师伯为我主婚。”厉星川撩起长袍,跪拜于地。

张鹤亭略一沉吟,俯身扶起他,笑道:“好说好说,我正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有这样的义子,我很是高兴呐!”

“多谢义父!”厉星川眼中含笑,在烛光下闪现波痕。

次日一早,厉星川便赶赴唐门做婚前最后的商议,张从泰与唐寄瑶将他送到山脚,叮咛一番后,便双双返家。厉星川策马一路疾驰,但到了进城的官道前,却又忽然折返,朝着另一条荒僻小径而去。

这条小径蜿蜒曲折,尽头正是青城后山。

此处离铸剑阁尚有很远距离,可谓丛林幽深,人迹罕至,即便是青城弟子,也从不会踏足。他将白马拴在树林间,孤身而行,遍地荆棘奇石间,他硬是走出了一条通往绝境的路。

山坳深处,古木参天,厉星川身形如燕,起落间穿过丛林。高崖之下有垂藤若许,拨开之后竟是一个狭小洞口。他闪身而入,走不多远,又生出一条岔道,厉星川却似早已熟知地势,飞身直掠而去。

阴暗的四壁渗着水滴,他自袖间取出火折子点亮。幽幽光影下,有彩衣女子自山洞那一端缓缓走来。

“姑姑。”他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