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伊太太这两个月一直住在图卢兹,错过了这件罗西雄的大事,心里实在对巴黎来的客人好奇,便留下贝特朗少爷打听情况。

贝特朗看着那杯粉红色的茶,心里直嘀咕,回答说:“很难看。眼睛是一对鹿眼睛,脸蛋是一张薄饼,头发是一堆湿干草,手指是…”找不到像的东西,一眼看到手里拿着的甜饼干,就说:“手指就是这个甜饼干咧。”

克罗伊太太咯咯直笑,笑得头上卷卷的发绺都在跳,说:“贝特朗少爷眼里的美人儿听上去怎么不怎么美呢?亨利,贝特朗少爷说的可是真的?”

亨利用一口茶冲下满口的饼干,嚅嚅地说:“是咧,就是这个样子。贝特朗少爷是读书人,说得太好咧。”

吕西安说:“沙纳先生要是听见你对巴黎妞妞儿的这些描述,像诗一样的语言,会给你打五分的。”说完大笑,又说:“贝特朗少爷终于学会做诗咧。”对站在身边的仆人说:“塞巴斯蒂安,我命令你去拿一张羊皮纸来,还有笔和墨水,我们要把贝特朗少爷的处女作用笔记下来。”

塞巴斯蒂安的嘴咧到耳朵根了,大声应了一句,迈着长腿回屋子里去取笔和纸。

克罗伊太太快活地说:“贝特朗少爷,你这四句诗还不算工整,没押上韵律,再好好想想,要不要我帮你?”

贝特朗少爷随他们取笑,自己也觉得很乐呵,回答说:“克罗伊太太,我会押上韵律的。我一个星期没去上课,沙纳先生一定十分生气,他要是想罚我抄拉丁文的高卢史,我就把这首诗给他看,表示我这一个星期在克罗伊府没有虚度,我和克罗伊家的两位少爷十分用功,我们在研究诗咧。”

克罗伊太太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鹿眼睛,薄饼…很可爱的修辞手法,让我想起阿斯克雷比阿底斯的一首诗来,是这样写的。”喝一口茶,润一润嗓子,用唱歌般的调子吟道:

“狄杜密用她的柔枝将我紧紧擒拿,

看见她的美貌,我像蜡在火上熔化,

皮肤黑有什么关系?看那黑色的炭,

燃着了它,就变成玫瑰一样的火辣辣。”

吕西安听了大笑。他本来把整个身子压向椅背,让椅子的前面两腿跷起来,这么一番大笑,使得他连人带椅翻了过去,引得亨利和贝特朗也笑了,吕西安从地上爬起来,扶起椅子坐好,还在大笑着说:“贝特朗少爷在火上熔化,他的心像玫瑰一样火辣辣。”

贝特朗有点恼怒,但克罗伊太太在座,只好强压着,正好塞巴斯蒂安用托盘送来纸笔墨水,就拿过来,取了鹅毛笔蘸了墨水,用花体字在羊皮纸上写:

“芝莱特小妞自巴黎来,

漂亮的裙子黑皮鞋,

长长的头发像干草,

扯一把下来擦皮鞋。

芝莱特小妞自巴黎来,

白白的脸蛋要晒坏,

长长的手指像手指饼,

沾上梨子果酱味道真不坏。”

写完哈哈一笑,把鹅毛笔插进墨水瓶里,拿起吸墨纸吸干多余的墨水,再看一遍,说:“一个字都没有拼错,文法也没错,沙纳先生这下没话说了。”

克罗伊太太接过来,读一遍,说:“第一首不押韵啊。”亨利笑得把一嘴的饼干都喷了出来,说:“我来。”拿过羊反纸用罗西雄本地话来念,把“鞋”字念成“孩”,果然就押上了韵。亨利说:“沙纳先生看了这首诗,一定会说很好,有本地特色和乡村风格。”

贝特朗点头称是,说:“我很为沙纳先生高兴,他教出一个诗人。”说着按了一下胸膛,微微鞠一下躬。

克罗伊太太微笑说:“贝特朗少爷将来是要去做国王的侍卫是吧?在国王身边办事的,都是饱学之士,贝特朗少爷要想在宫廷里出人头地,还要沙纳先生费些功夫。芝莱特小姐从宫里来,贝特朗少爷何不多向她问些国王身边的事情?对贝特朗少爷将来去到凡尔塞宫当差,是大有益处的。”

贝特朗少爷不说话,克罗伊太太说起他的前程,一派慈母口气,他不好不听。亨利和吕西安也收起了笑,乖乖吃饼干。

克罗伊太太又说:“令尊伯爵大人请来巴黎的医生,除了是为他看病,也是有这一番苦心吧?贝特朗少爷什么时候请我去伯爵府做客,为我介绍德·拿包纳医生和小姐?”

贝特朗少爷只好说:“不知周四晚克罗伊太太方便吗?还有两位少爷和克罗伊先生,也请一并赏光。”

克罗伊太太这才满意了,颔首说:“我很高兴地接受贝特朗少爷的邀请,那就打扰府上了。”

贝特朗少爷觉得再坐下去会更不愉快,站起身说:“那就告辞了,克罗伊太太,周四晚我和我父亲会在伯爵府恭候诸位。”卷起那张羊皮纸揣在怀里,点个头,往马厩走去。亨利和吕西安跟上来说:“记得让查理做那天的甜点,我光闻到橙皮香咧,不知是什么味道。” 贝特朗少爷说:“那还要看老查理高不高兴,我不想求他咧。”

亨利说:“我妈见了小妞儿不知会说什么?老娘儿们在一起准没好事。我们得防着点,到时候说不准小妞儿又要哭,我们又要挨呲咧。”

贝特朗少爷心里有些烦乱,朝两兄弟点了下头,说:“要不你们早点来,我们到河边钓鱼去,就不用听娘儿们罗嗦咧。”兄弟俩都说好,贝特朗少爷上了马,把帽子压在眉上,慢慢朝家骑去。

穿过农田,地里的燕麦长得有马背高了,骑上一座小山头,贝特朗少爷勒住马往下看,马蹄形的伯爵府就在一片浓绿色的山毛榉前面,玻璃窗反射着光,亮得像珍珠,石头的墙面披着温黄色的夕阳,暖暖地像那一杯橙香苏呋厘。

贝特朗夹一下马腹,从山头下一冲而下,感觉自己就是一头扎进了苏呋厘杯子里。

回到家中,把马拴好了,贝特朗从仆人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个时候仆人都在做事,仆人楼梯反倒没人上下,他一路上来,没遇上一个人。这一天搞得他十分疲累,大宅里凉凉的,让他想要睡觉,便脱掉鞋子,跳上床睡去了。一觉睡醒,外面天早黑了,贝特朗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溜到厨房去找吃的。

厨房里老查理正用一把尖刀把一只羊腿戳上几十个洞,看见贝特朗少爷进来,就问:“听马厩的小厮说看见少爷的马咧,我还说怎么不见少爷来吃饭咧,睡觉去咧?肚子饿咧?”

贝特朗少爷点点头说:“饿咧。”

查理拿出半只烤鸡和酸奶油沙司,把面包切成薄片,让贝特朗少爷沾酱汁吃,又问:“在克罗伊老爷府里都吃咧?”

贝特朗少爷切着鸡腿肉说:“有啥吃啥呗,谁还替你记菜谱咧。周四晚克罗伊家要来吃晚餐,你给准备一下。有克罗伊先生和克罗伊太太,还有两位少爷。克罗伊太太说要那天小…芝莱特小姐吃的甜点,你不要推说忘了还是什么来不及。”

查理饶有兴趣地问:“克罗伊太太回来咧?她是怎么知道的芝莱特小姐吃的是什么甜点?是不是你们少爷们馋了,才想着用克罗伊太太来骗我咧?”

贝特朗少爷被他说中,抬起头傻笑了几声,说:“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咧?”

查理把岩盐揉进羊腿里,再把蒜瓣一粒粒塞进刚才用刀尖刺出的洞里,得意洋洋地说:“小小子们这点花样,想骗过我老查理去?克罗伊太太是想来见见芝莱特小姐咧吧?芝莱特小姐才来,是该见见这里的邻居,马上要过五月节了,芝莱特小姐到时候没有朋友,怪可怜的咧。我说贝特朗少爷,你是这里的主人家,要好好待人家小姑娘咧,别跟那两个不成器的坏小子学,尽学会些偷鸡摸狗的淘气把戏,不像个子爵阁下咧。”

贝特朗少爷吐吐舌头,学一句“子爵阁下咧”,把半只鸡吃个精光,想起下午和亨利吕西安取笑自己也说起“子爵阁下”来,说什么是不是抱她咧?背她咧?有没有亲她咧?便把抓条四脚蛇吓芝莱特的念头又拎了出来,抓起面包边吃边说:“我吃好咧,去花园走走,你在做什么咧?这都吃过晚饭咧。”

查理把几枝干迷迭香枝穿进羊腿里,说:“腌羊腿,明天吃迷迭香烤小羊腿肉,今晚腌一夜,明天用苹果树根来烤三个钟头,配上黑胡椒沙司,吃得你要把舌头吞下去咧。”

贝特朗少爷说:“老查理,你是想把我家吃穷咧?来了个小妞,就天天做大菜,从前可没见你这么用心过咧。”

查理说:“你们就吃吃羊肚子燕麦杂碎好咧,做了好东西你们也不知道好哪里,今天芝莱特小姐吃了我做的龙蒿烤鸡,就让亨利埃特来问,说是不是里头还除了龙蒿还放了雪维菜,她很喜欢。你吃了半只鸡,吃出什么来咧?问过什么咧?”

贝特朗少爷哼了一声,说:“娘儿们。”拿了面包走到花园里,夜里花园散发出一阵阵玫瑰的甜香,贝特朗少爷跟着玫瑰的香气到了大宅的侧翼。侧翼的墙上钉着木头的格栅,呈菱形交叉着,蔓生的大花黄蔷薇沿着格栅一直攀援到二楼以上,芝莱特的房间还亮着烛光。

贝特朗少爷吃完面包,拍拍手上的面包屑,拨开墙上的蔷薇叶,一寸一寸地找过去,找到几只蜗牛,几条蜒蚰,就是没有四脚蛇。他边找边踩着格栅往上走,慢慢地就到了二楼的窗户底下,便听见芝莱特在说话,忙伏下不动,听她说些什么。

芝莱特小姐说:“亨利埃特,你帮我的裙子做好了吗?”亨利埃特说:“做好了,我的小姐。”芝莱特小姐说:“亨利埃特,你说我要是明天穿了这条新裙子会好看吗?”亨利埃特说:“你穿什么都好看,我的小姐。”芝莱特说:“唉,他们都不喜欢呢。” 亨利埃特说:“他们会喜欢的,我的小姐。”芝莱特说:“你去对查理说过了吗?”亨利埃特说:“说过了,我的小姐,我已经告诉过你三次了。”

芝莱特嗯一声,说:“我但愿查理不要这么做,可我又不想让他难过。”亨利埃特说:“老查理会明白的,我的小姐。”芝莱特说:“亨利埃特,你说我们来罗西雄是对的嘛?”亨利埃特说:“是对的。这里天气好又干燥暖和,对老爷的风湿病很有好处。就是我的宝贝,芝莱特小姐你可怜了,要是为你好,我们应该把你放在巴黎的女子学校里,或是修道院里,让你多学点怎么做一个淑女,将来可以去宫里做王后的女官。”

芝莱特说:“可我喜欢这里,女子学校和修道院太冷清了,我一个人在里头,说不定会想你和爸爸,想到死呢。”亨利埃特说:“我也舍不得我的宝贝呢,老爷也不会放心的。”芝莱特说:“我真的很喜欢这里,来了我很高兴。我想写封信给普列维尔爵爷,你说可以吗?” 亨利埃特说:“当然可以,我的乖乖。普列维尔爵爷收到你的信会很高兴的。”芝莱特说:“那我明天就写。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们走的时候他好生气。”亨利埃特说:“年轻绅士气量不该那么小。”芝莱特说:“亨利埃特,你不该老这样说他们,他们要生气的。”亨利埃特说:“年轻绅士气量不该那么小,我的小姐。辫子梳好了,芝莱特小姐,该睡觉了。”芝莱特嗯了一声,说:“亨利埃特晚安。”亨利埃特说:“晚安我的小姐。”

贝特朗少爷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然后是轻轻合上的声音。他这才探头到窗户边朝里看,看见芝莱特小姐坐在梳妆镜前,一头长发放了下来,辫成一条粗辫子垂到腰间,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细棉布绣花睡袍,坐撑着头在想事情,也许是在想那个巴黎的年轻绅士普列维尔爵爷?

芝莱特小姐想了一阵心事,离开梳妆凳,跪在床边,把头埋在合起的掌里,念着睡前祷告,最后说:“上帝保佑我在天上的母亲,上帝保佑我的父亲,让他的膝盖不再痛。上帝保佑亨利埃特。上帝保佑伯爵大人和贝特朗少爷,还有查理。上帝保佑普列维尔爵爷,让他不要忘了我。”请上帝保佑完所有的人,芝莱特小姐才吹灭了蜡烛,爬上床揭开被子睡下。

贝特朗少爷想我的四脚蛇还没捉到呢,早知道是这样,就该把那几条蜒蚰抓来放进她的被窝去。这下她的被窝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那蜒蚰爬过的地方都有一条亮晶晶的涎线,还不恶心死她?

贝特朗少爷悄悄爬下格栅,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少了什么。这个时候一滴水掉进了他的颈窝里,他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条软软凉凉的活东西,正是一条小小的四脚蛇。那小东西被贝特朗少爷握在手心里,再盖上另一只手掌,爬来爬去,找不到逃生的路。贝特朗少爷握着空心拳头,让小东西无处可逃。腾出另一只手,拉开衬衫胸前的口袋,把这个惊慌的小东西放进去,轻轻按一下,小东西抻抻四条腿,抖抖小尾巴,贝特朗少爷的心里又活泛了,心脏跟着小东西一起动个不停。

第4章 芝莱特的画

第二天贝特朗少爷一大早起来,先去林子里散步去了。

说散步,有点夸张,要想让贝特朗少爷这样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地在清晨的树林里散步是很困难的,只是贵族老爷们的早饭都吃得晚,吃得晚说明他们起得晚,起得晚说明他们睡得晚,睡得晚则说明他们点得起蜡烛。而蜡烛,尤其是白石蜡烛,是很昂贵的。

虽然干草村不是巴黎,但为了欢迎巴黎来的小妞,伯爵还是在晚上点了很多的蜡烛,罗西伯爵陪着拿包纳老爷喝着酒,聊着天,表示他们不算与上流社会的习俗脱节。而拿包纳老爷却十分干脆地说,不早了,我们要去安歇了。一点没把罗西伯爵的盛情当一回事。罗西伯爵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拿包纳老爷知道体恤病人,便更加尊敬医生先生。话是这样说,但早餐仍然按照从巴黎来的已故的罗西伯爵夫人的习惯,定在九点。贝特朗在清晨六点醒来,既没有饭吃,宅子也静悄悄的没人活动,便只好去林子里散步。

他在林子里疯跑一阵,跑得裤管都被露水打湿了,又去树上看了刚睁开眼睛的一窝草雀。老鸟出去觅食去了,贝特朗把在草叶上捉来的蜗牛的壳捏碎,自己充当一回老鸟,喂小鸟吃蜗牛的肉。喂完了鸟,去河里洗了手,在衣服上擦干了,摘了地里的草莓吃了好些,看看吃早饭的时间到了,才回家去。

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脏了的衣服,湿了的裤子,穿上整洁的日装,梳好头发,像刚从床上起来一来,去晨室吃早餐。晨室里罗西伯爵和沙纳先生已经坐在餐桌前,正往面包上抹黄油,见了他,只用长长的鼻子朝他点了点,没有说话。贝特朗少爷先朝父亲行了个礼,才坐下说:“父亲,克罗伊太太昨天从图卢兹回来了,说要来拜访您。我已邀请克罗伊太太本周四来家里做客,父亲您看方便吗?”

罗西伯爵吃下一杯羊奶野米布丁,才说:“你做得很好,我的儿子。我今天要去市政厅,你代我写一封请柬让人送到克罗伊府去。”罗西伯爵是罗西雄省的首府尼姆市的市长,一周总有两天要从干草村到尼姆市的市政厅去办公,这对罗西伯爵来说,是个苦差事,他是宁可坐在干草村晒太阳,而不愿坐上半天的马车去尼姆市的。伯爵又对沙纳先生说:“你检查一下他的高卢史,回来告诉我他学到哪里了。”沙纳先生答应了。罗西伯爵又说:“贝特朗我的儿子,我前日已经写信去巴黎的皇家军官学校,让他们收你做学生,你将从一名轻骑兵侍从做起,将来好做法国的将军。”

贝特朗少爷沉声应道:“是,父亲。”忍不住咧嘴笑了。终于可以去巴黎了,贝特朗少爷有些兴奋。做一名军官,穿上漂亮的红色军服,骑上高头大马,而不是罗西雄本地的小马,腰间佩着剑,手里拿着火枪,挥舞着法国国旗,踏上意大利的国土,让他们后悔曾经践踏过高卢和法兰西的土地。如果冒犯芝莱特小妞是这样的结果,那小妞就是他的福音书。他想小妞啊,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你要是早点来,那我岂不是可以早点去?

像是有魔法似的,贝特朗少爷刚想起芝莱特小妞,芝莱特小姐和她的父亲德·拿包纳老爷就进来了。芝莱特小姐拉拉裙子,向罗西伯爵行礼,问早安,又向贝特朗少爷和沙纳先生问早安,然后才坐下,问仆人要一杯牛奶。

罗西伯爵说:“德·拿包纳小姐,很高兴看见您能过来用早餐,您的伤已经痊愈了?”芝莱特说:“谢谢您的垂询,伯爵大人,已经全好了。父亲说从今天起,我就可以下地活动了。沙纳先生,我可以去教室继续上您的课吗?”沙纳先生说当然。芝莱特小姐微笑道谢,拿起一片面包来吃。

德·拿包纳老爷问罗西伯爵夜里可睡得好,罗西伯爵说胸口痛,德·拿包纳老爷说吃过早饭我来看看。罗西伯爵又说起德·拿包纳老爷的风湿,两人一来一去,谈得十分客气。

贝特朗少爷看看芝莱特小姐,看她穿了一条新缝的裙子,是本地出产的砖红色交织黑线呢的土织布做的本地式样的裙子。这就是她昨夜问亨利埃特做好没有的新裙子吧?昨夜还曾想过这小妞漂亮裙子这么多,还要做新的,真是巴黎的做派。没想到却是一条本地的土织布裙子。是亨利埃特到村里的小杂货店去买吧?她的栗色头发也放了下来,用一根和裙子一样的布带把头发束在脑后,那些额角和耳边柔软的圈圈环环,还有细辫子蝴蝶结都没了,看上去就像是个本地的小妞。

贝特朗少爷昨晚听见她说新裙子,今早便特地换了一件干净的新日装,有点和芝莱特小姐比一比的意思,谁知她竟穿的这么一条村姑裙,倒显得他穿的太过正式,不免被她这样的打扮吓了一跳,冲口而出说道:“芝莱特小姐,周四晚上克罗伊太太和先生,还有吕西安和亨利要来敝宅做客,到时希望能听到您的高雅的钢琴曲。”心里加一句,还有你那些漂亮的巴黎丝绸裙子。

芝莱特小姐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说:“我也参加?”

贝特朗少爷说:“是的,芝莱特小姐。克罗伊太太是指明来拜会巴黎来的德·拿包纳老爷和小姐,到时请德·拿包纳小姐做敝宅的女主人,代为招呼克罗伊太太。”

芝莱特小姐问罗西伯爵,说:“伯爵大人,可以吗?”

罗西伯爵亲切地说:“可以的,我的亲爱的。那晚请德·拿包纳小姐暂代一下女主人的职责,敝宅上下将会非常高兴。”

芝莱特小姐兴奋之下,脸上有些红潮,她又转向德·拿包纳老爷问:“父亲,我可以吗?”

德·拿包纳老爷说:“既然是子爵阁下的邀请,罗西伯爵也同意,当然你可以去。我亲爱的乖女儿。”

芝莱特小姐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说:“啊,父亲,那不是又像是在巴黎家中一样了吗?”站起来朝贝特朗少爷和罗西伯爵行了个屈膝礼,说:“谢谢你们的邀请和好意,我将不辱使命。”眼光最后停在贝特朗少爷身上,说:“子爵阁下,您真是一位绅士,您原不必如此客气,我们早已经求得共识了。”

贝特朗少爷说:“德·拿包纳小姐,有您的相助,这此宴会必将成功。”贝特朗留意看芝莱特的眼珠,想看清是什么颜色。这时芝莱特背着光而坐,早晨的阳光在照在她身后,头发边缘有晕光,眼睛却黑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罗西伯爵说:“贝特朗我的儿子,你做得很好。作为一名军人,就该有勇气,作为一个子爵,还该有礼貌。我相信你到了巴黎,能够和其他学生相处得很愉快。德·拿包纳医生和小姐刚从巴黎来,你可这向他们请教一下巴黎的礼仪和规矩,希望你们不吝赐教。”

德·拿包纳医生说一定一定,不敢不敢。德·拿包纳小姐略带吃惊地看着贝特朗少爷。贝特朗心里十分得意,心想巴黎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吃过早饭好久,贝特朗少爷才磨磨蹭蹭地到教室去接受沙纳先生的高卢史考试。一进教室,就看见芝莱特已经在那里,对着一个南瓜两个番茄三个葱头还有一只陶罐支着画架画水彩画,一旁沙纳先生在指点她。

贝特朗从没培养出对画的兴趣,只学过一阵素描,画过十几粒樱桃就放弃了。这时见芝莱特小妞的画也比他画得好,心里又不舒服了,心想娘儿们真是婆婆妈妈,弹弹琴画画图,玩娃娃开茶会,没一件正经事。而我就要去当军官了,再不用学这个天杀的高卢史。一想到马上可以去当军官,心里才好受了些。

沙纳见了他,只冷冷地点了一下头,就把一张只有两行字的纸交给他,贝特朗看了先是一阵儿高兴,再仔细一看,一股凉气从心底冒起。那两行字,一行是“细述西罗马帝国的衰亡”,一行是“高卢与法兰西的简史”。贝特朗看看题目,再不致信地看看沙纳先生,沙纳先生面无表情地回到他的桌子后里,拿起一本书来看。

贝特朗把牙齿咬得卡卡作响,前面的芝莱特小妞像是听见了,挺直了一下背,端正了一下脖子,继续作画。贝特朗眯起眼睛狠狠地扫了一下沙纳先生,又瞄了一下眼前笔直的小妞,握起笔来,蘸了蘸墨水,面对白纸思考了一下,才要下笔,啪,一大团墨水掉在了纸中央。贝特朗说:“沙纳先生,我需要一张干净的新纸。”沙纳先生递一张给他,贝特朗接过来,看看笔,又说:“沙纳先生,我需要一支新的鹅毛笔。”沙纳先生把自己面前的那一支给了他,贝特朗抓抓头发,用鹅毛笔的尾端扫着嘴唇,倒安静了下来,眼睛看着那一团粟色的光圈。

贝特朗少爷想如果把手指穿在里头,不知是不是像水妖在抓他的身体?这样想着,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头上长着长长水草做头发的妖怪,脸藏在水草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十分温柔地看着他,贝特朗陷入其中,神思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沙纳先生轻轻咳嗽了一下,贝特朗一惊,从小睡中醒来,纸上已经有了一小点口水。他脸上一阵发烧,忙把纸翻了一面,想了一想,在上面写:

西罗马帝国的衰亡史:

近卫军弑君自立帝,

各省都有新皇帝,

蛮族军官势力大,

基督光耀新世纪。

高卢与法兰西的简史:

塞尔特族人建高卢,

凯撒大帝来征服,

萨利安赶走了日尔曼,

法兰克成为了新盟主。

查理曼死了有卡佩,

瓦卢瓦迎来了基督。

亨利四世改信了教,

帝国荣耀重归了波拿巴家族。

写完觉得很得意,拿去交给了沙纳先生。沙纳先生拿起来细看,嗯了一声,抬头看一眼贝特朗少爷,贝特朗少爷佯作不知道,背着手,东看看西看看,眼光在芝莱特脸上停留了一下,又转开了。

芝莱特小姐站起来,说:“沙纳先生,我的画已经画好,可否容我出去散一会儿步?”沙纳先生点头,露出一丝罕见的微笑,说:“请随意,德·拿包纳小姐。”芝莱特朝两人行了礼,离开了教室。

等芝莱特小姐一离开,沙纳先生就说:“贝特朗少爷,您的历史课已经可以结业了。我会把这张考卷让您父亲过目,相信他也会有同样的看法。”

贝特朗少爷啪一下并脚行了个军礼,说:“我也同意您的看法,谢谢沙纳先生,那我是否可以出去散个小步?”

沙纳先生说:“是的,请便,贝特朗少爷。”贝特朗迈开长腿刚走出两步,就听见沙纳先生把他的两首诗大声地朗诵了出来,声音很大,大得足够让教室外面的芝莱特小姐听见。

芝莱特听了这两首诗,脸窘得通红,又见贝特朗出来,先不好意思了,赶紧离开,往花园那边去了。贝特朗得意洋洋的心情一下子被打击了,重新变得垂头丧气,一肚子火没地方出,去马厩为马上了鞍,骑了马往田里跑了。

贝特朗在外面疯跑了一个中午,饿得头晕眼花了才回到伯爵府,去厨房找了东西吃,浑身的汗搞得他很难受,又去河里洗了个澡,穿好衬衫长裤,拿了外套往回走时,在河边看见芝莱特小姐支了个画架在写生,面对着河流和一座小石桥,桥边有一棵紫丁香。午后无人,紫丁香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一球球的在风中微颤,花间有蜜蜂在飞舞。

贝特朗见他她,就浑身不自在,正要悄悄离开,就听芝莱特小姐说:“贝特朗少爷,河里的水凉吗?”贝特朗只好过去,站在她面前,说:“不凉了。”芝莱特小姐对他微笑说:“贝特朗少爷,你挡着了我的风景,请站在我身边好吗?”贝特朗依言过去,站在她身边,看她画中的景物,正是面前这一片午后的寂林。贝特朗由衷地说:“你画得很好,芝莱特小姐。”

芝莱特翻捡一下画架,从底下拿出一张画来,拿给贝特朗说:“这个送给你。”贝特朗微微吃惊,接过来一看,竟是画的一幅水妖图。画面和结构十分像他随手画的涂鸦之作,却不知高明了多少。水妖的脸很有神秘感,河水的轻波,河里的水草,都像真的一样。水妖的一双眼睛画成了冰蓝色,略带着些忧郁。贝特朗看着这双眼睛,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去看芝莱特的眼睛,芝莱特小姐的眼睛是温暖的浅棕色,像清澈的麦酒,像香甜的焦糖,。贝特朗听见自己问:“这眼睛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芝莱特说:“水的颜色呀。贝特朗少爷,这是根据你的原稿作的,可以送给你吗?”

贝特朗有些不相信,问:“送给我?”

芝莱特说:“今天早上沙纳先生那样对待你,我认为是不够体面的。他不该大声读出来,羞辱了您。我想他那么大声,是为了要让别人也听到,可已经离开了教室,他还这样做,真是失礼的行为。我想你心里一定不高兴,连午餐也没回来吃。贝特朗少爷,请收下这张依照您的草稿作的画,您是不是会高兴一点?”

贝特朗平生第一次有人送他东西,不知该怎么表示才好,激动了好半天,最后说:“谢谢您的好意,芝莱特小姐,我非常愿意接受你的礼物。”

芝莱特羞涩地笑道:“您喜欢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会冒犯了少爷您。贝特朗少爷,我们做朋友吧,你不久之后就要去巴黎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面呢。”

贝特朗说:“不胜荣幸,芝莱特小姐。那我暂时把这张画放在您这里保存可以吗?拿在手上要被我捏坏了。”

芝莱特说好,接过画放在风景画下,画两笔,又问:“贝特朗少爷?游泳好玩吗?”

贝特朗在草地上坐下,捡起地上一本素描簿来看,随口回答说:“好玩。你不会吗?那等天再热些,我教你吧。”翻开一页,里面是用水彩画的一株白花毛地黄,有花叶、果实和根的局部特写,再翻一页,是一株香豌豆,有红白两种颜色的花,再翻一页,是一株粉红的樱雪轮,再往下翻,是罂粟、矢车菊、补血草、屈曲花、马络葵等,全是罗西雄本地的常见花草,贝特朗问:“你画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芝莱特说:“做记录,我父亲要我把罗西雄本地的药草都记录下来,还要让我记下它们的药效和针对的病情。这一个星期我没有去上课,就让亨利埃特叫马厩的布朗日去采了来,我照着画。我发愿,我要是在罗西雄住上一年,就把这一年从春到冬的花都画下来,我要是住上两年,就把树木也画下来,要是住上三年,就把整个罗西雄的山和河流溪水都画下来,要是住上五年,就把我见过的人都画下来。将来等父亲养好了腿,我们去别的地方游历,也要走一路画一路,把看见的美景和药草都画下来。”

贝特朗看着这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巴黎小妞,没想到她心里有这样的宏愿。心里少不得有些嫉妒她的想法,但马上被好奇压过了,问她:“你想要做什么?画家?旅行家?”

芝莱特画两笔,说:“我想要做一个女医生,像父亲一样为人们解除身体上的痛苦。草药就很有用,我这两天脚痛,亨利埃特采了黑点叶金丝桃和山金车来为我做冷敷消肿,又采了接骨木叶片泡茶给我喝,我才能好得这么快。罗西雄是山地,和我以前住在巴黎时在公园和路边见的药草都不一样,等我完全好了,我还要去山里自己去找没见过的药草。”

贝特朗开玩笑说:“你要做一个女巫,还是吉普赛女人?等你好了,我带你进山去找吧,这里每一座山我都熟。”

芝莱特转头朝他一笑,欣喜地说:“真的?那太好了,我父亲的膝盖不能走山路,有贝特朗少爷你陪着,我就不怕咧。”

贝特朗把一本素描都看完,忽然问:“你最想去哪里咧?你刚才说等你父亲的腿养好了,要去游历,你想要去哪里游历?”

芝莱特望着天上的云,唱歌一般地说:“意大利。我想去佛罗伦萨,去看阿尔诺河,和上头的石桥,去看圣母百花大教堂,去看市政厅广场上的海神喷泉。拉斐尔,波提切利,达芬奇,提香。整个佛罗伦萨,还有波波里的庭院。”停一停,芝莱特吟道:

“音响的新颖和辉煌的光亮,

燃起我想得知其原由的热望,

这热望是我从未感受过的,

竟然如此炽烈难当。”①

贝特朗随着她吟唱的诗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那片幻想像天上的云一样来去无踪,他抓不住一星半点的灵光,只是在心里跟着念:这热望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竟然如此炽烈难当。猛地想起自己写的高卢史,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出自但丁《神曲·天堂篇》

第5章 云雀的歌唱

芝莱特从遐思中回来,好半天都没听见贝特朗少爷的声音,转头去看,他已经从坐姿改为躺下,素描本打开盖在脸上,挡去午后的阳光。芝莱特不去打扰他,继续一笔一笔把画画完。

亨利埃特从林子里出来,手上挽着个篮子,里面放着刚采的新鲜草药,走近河边,看见草地上躺着的少年,问芝莱特说:“我的小鸟儿,这是贝特朗少爷?”

芝莱特“嗯”一声,说:“是的,亨利埃特。贝特朗少爷待我很亲切和气,他说还要带我去山里采草药呢。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亨利埃特哼一声,不满地低声咕哝说:“年轻的绅士不该在年轻小姐面前这样没有风度,行为举止应该像个爵爷。”走到贝特朗少爷跟前,叫他,“贝特朗少爷,请坐起来和芝莱特小姐说话。”

贝特朗少爷哼哼了两声,翻个身,脸上的素描簿子掉了,亨利埃特伸长脖子看他,那贝特朗少爷已经睡得香甜,像是不高兴有人吵醒了他,皱着眉头,还伸手赶了赶了飞在他脸上的小飞虫,又恼太阳光太强刺了他的眼睛,曲起一只胳膊,把脸埋了进去,继续酣睡。

亨利埃特气得捡起素描簿子去拍他的背,贝特朗少爷懵懵懂懂地被打醒,一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亨利埃特怒气冲冲的脸,嘴里还直嚷说:“贝特朗少爷,太没有教养了,怎么可以在年轻的小姐面前这样睡觉?”

贝特朗眨眨眼,看看她又看看一边的芝莱特小姐,半天才醒过来,猛地悟出自己是在芝莱特身边睡着了,这一下脸直红到脖子根,咕哝了一句“请原谅”,爬起来就跑了,连外套都没顾上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