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伊太太听了直犯愁。德·费那雪侯爵夫人一开始就把芝莱特的家底亮出来,说她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遗产,是个富有的继承人了,如果她这个时候开口说要争取芝莱特的监护权,倒像是看中了芝莱特的财产一样,她自以为不错的一个主意,还没出口,就夭折了。只好说道:“你们才来,一路上辛苦了,不用急着讨论这么大的事情。就算只住一两个礼拜,也有大把的时间来商议。这会儿太阳落下去了,天气变凉了,我们还是回到温暖的客厅里去吧?”看一眼贝特朗。

贝特朗会意,站起身来说:“克罗伊太太,您真周到,要不是您提醒,我们都要在这里傻坐着吹冷风了。两位夫人请,侯爵小姐请。爵爷,请。”

芝莱特虽然游离在形势之外,却仍然有礼貌地站起来,尽半个主人的职责,说:“夫人,姨妈,安妮塔,这里的厨子做的菜味道很好,你们路上没吃到什么可口的菜吧?今晚请尝一尝罗西雄本地的鳟鱼,在冬季鱼肉尤其肥美。还有小羊肉,配上本地特产的葡萄酒和蜜蜂花,以及埃及莳罗来炖制,香气四溢。”

贝特朗对她介绍菜肴的本事一向是赞赏的,插口说:“还有窖藏了五十年以上的家酿葡萄酒,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却是醇香之极,不比Veuve Cliquot香槟差多少。上次喝还是为了庆祝我父亲当上伯爵三十年,克罗伊太太和克罗伊先生都在,他们两位也十分喜欢。”

亨利这时才说了一句话:“确实是好酒。”

普列维尔爵爷听着,冷冷的,一言不发,陪着安妮塔往大宅走。安妮塔则挽着芝莱特的胳膊。贝特朗陪着两位巴黎夫人,亨利挽着克罗伊太太。

客人在伯爵府住了一周,这一周里干草村的天气就那么好,天天艳阳高张,气温回升,有点春天的意境。贝特朗把客人们招呼得很周到,驾了马车请他们参观伯爵府的领地,恰好逢上周末,便去村里和村民们饮酒唱歌,礼拜日又去了教堂听牧师布道,请他们参观这间小小的属于伊纳尔家族的教堂建筑,下午看天气暖洋洋如春天一样,再请客人们坐上船,在核桃溪和刺柏溪上游览干草村的美景。冬天溪水平缓,清澈如镜,阳光在水面闪烁,照着人的脸,忧伤的平静的、欣赏的冷漠的,每一张的表情都不一样。

贝特朗和亨利划着船,划得热了,说一句“请原谅”,脱了外套,穿着本地的姜黄色粗呢背心和厚绒布衬衫,一下一下地用力划着。安妮塔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转头去看溪流岸边的刺柏树。两位巴黎夫人很是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克罗伊太太笑着说:“请两位夫人不要介意,乡村的孩子,习惯了这样的自由散漫。”两位夫人听她先说抱歉,也不好意思再作表示。亨利和贝特朗根本无视这一切,继续划着,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安妮塔小声对芝莱特说:“他们平时也这样?”芝莱特笑一笑,说:“偶尔。你不能让他们热了,还要强忍着吧?”安妮塔咕哝说:“可这里有女士在呢。”芝莱特无所谓地说:“可这里是乡村,不是巴黎。”安妮塔便问:“你很喜欢这里?”

两人在相处了一周之后,重又熟悉起来,像过去那样亲密,时不时在一起说悄悄话。芝莱特太久没有同龄的女伴,这一下来了姐妹,小脸上不时便有了笑模样。这时听安妮塔问,便回答说:“喜欢,我不想离开。”说完笑容又消失了。

安妮塔说:“我当然理解的,可妈妈和男爵夫人不会同意的。你一个人和伯爵大人住在一起,别人就算不说,你自己也知道是行不通的。”

芝莱特不以为然地说:“伯爵大人马上就要回巴黎去了,我不是和他住在一起,我是住在我自己家里。那边大宅的侧翼就是我的家,我在那里住了有三年半了,那里就是我的家。”

安妮塔看见她流露出再见面后少有的固执,她记忆里执拗的芝莱特又回来了。从前大家在一起,芝莱特就与众不同。女孩子们在一起玩娃娃,给娃娃穿衣服扎丝带,她却给娃娃看病;稍大点一起上家庭教师的课,那个严厉的老小姐要大家学习礼仪,把背绑在椅背上端坐三个钟头不动,大家老实听话,坐得全身僵硬,她却蹬蹬蹬离开教室,去向医生求助,医生说这样有损孩子的骨骼生长,同意她不上这堂课,把老小姐气得要辞职。但她在需要坐得端庄的时候,却可以坐得比任何一个人都笔直。芝莱特一直是她们这些孩子里最有主见的一个,又有纵容她的医生先生的支持,从来都无往不利,如今她说不想回巴黎,只怕母亲和男爵夫人要花一番工夫。

“你是不是对菲利浦没有从前的友谊了?”安妮塔仔细思考之后,悄悄问芝莱特。两人重逢已有这么多天,菲利浦一直在找机会和芝莱特说话,而芝莱特不是紧紧挽着克罗伊太太,就是和自己在一起,对那个旧时玩伴一点兴趣都没有,对待他的态度,还比不上对干草村里的一个村民亲切。

芝莱特不答,俯下身去拨弄船边的溪水。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问:“安妮塔亲爱的,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说得这么亲热?芝莱特亲爱的,别去玩水。冬天的水太刺骨了,对你的手部皮肤和指关节都不好。”

芝莱特忽然回答道:“噢,亲爱的姨妈,阿尔卑斯山的雪水可以提高智力,昂华尔山谷的温泉可以治疗风湿痛,莱蒙湖畔依云镇上卡查特家的泉水可以医肾病,法兰西各地的水都有圣迹出现,那么干草村刺柏溪的溪水就可以痊愈我的丧父之痛。”

在沉默了这么久之后,芝莱特说了她的第一个长句子。这句话说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两位巴黎夫人目瞪口呆,一位巴黎绅士张口结舌,一位巴黎小姐惊骇莫名。他们从没听到过年轻的淑女可以这样冲撞一位长辈,可以罗列这么多的案例,可以如此明确地表示她的观点,毫不委婉、毫不纡回,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安妮塔的淑女教养在她的面前,就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的乏味。

克罗伊太太捂着嘴暗暗偷乐。贝特朗和亨利纵声长笑,他们熟悉的那个芝莱特又回来了。

第39章 贝里公爵之暗杀

趁天气晴好,贝特朗请巴黎来的客人游览尼姆市的古罗马遗址,站在椭圆形竞技场里,亨利在讲着尼姆的这个竞技场和意大利罗马市的斗兽场的不同之处。亨利说:“这个竞技场可以坐下两万四千名观众,虽然不小,但比起罗马斗兽场又小得太多了。不过它比罗马的那个要保存得完好,基本上没受到什么破坏,这个又是罗马斗兽场不及的。罗马的那个,有半边都颓圮了。尼姆椭圆形竞技场,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整个罗马帝国遗留下的最好的一个了。”

安妮塔听了赞叹说:“太伟大了,简直不能想象过了一千七百年,还有这么完整的古罗马建筑存在。克罗伊先生,你父亲是尼姆市的市长,有没有计划过在这里重新上演什么?当然格斗、竞技、斗兽是不可能了,不过,这里可以上演莫里哀的歌剧、古希腊的悲剧、莎士比亚的喜剧。夏天的夜晚在这里上演一出《仲夏夜之梦》一定是十分吸引人的。”

亨利笑一笑说:“费那雪小姐,我父亲做尼姆市市长,是最近的事,此前一直都是已故的罗西伯爵担任的市长一职。罗西伯爵,啊我是说前任伯爵,贝特朗的父亲,那是一位了不起的先生,他在战争和大革命期间力保尼姆市的平静和繁荣,让尼姆市民平静地度过了这一非常时期。这里在十四世纪以后曾经住过居民,还做过仓库。近几任的罗西伯爵都在力图恢复它的旧貌,如今它有您看到的这么美丽,和他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何况尼姆曾经是宗教改革时期屠杀天主教徒的胡格诺派的根据地,又是南特赦令废止时期新教徒的亡命之地。在宗教战争中,尼姆市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因此对于这样一个宗教气氛深重的城市,不去惊动它的宁静是最好的选择。我父亲长期作为已故的伯爵先生的助手,自然是赞成他的做法。《仲夏夜之梦》也好,《罗密欧与茱丽叶》也好,都不适合这里。”

普列维尔爵爷敲着一千七百年前的石头说:“我还没听说过有不适合上演《仲夏夜之梦》的,我估计是英国人写的剧不受此地人顽固分子的喜爱,那么就演《吝啬鬼》、《丈夫学堂》、《太太学堂》,喜闻乐见的讽刺喜剧一定会大受欢迎。在古罗马竞技场里上演《伪君子》,那是十分的具有讽刺意义。”

他的言语极其的不友好,亨利和贝特朗敬他是客,不便出口回击,并且亨利极力赞美的是贝特朗的父亲和先祖们的政绩,贝特朗要是开口,倒成了为自己脸上贴金了。克罗伊太太是女性长辈,也不便出声,两位巴黎太太装聋作哑,安妮塔面红耳赤,想为尼姆市民说句公道话,又顾着是和普列维尔爵爷一起来的,不好对立。只有芝莱特皱着眉头说:“先生,为什么在古罗马竞技场里上演《伪君子》就具有讽刺意义了?请问讽刺谁呢?讽刺答尔丢夫?那在哪里都是合适的,并不一定非得是在尼姆市的古罗马竞技场。如果是讽刺尼姆市和尼姆市民,或是尼姆市长,或是其它的什么人,那么您是从什么地方得出的这个结论,认为他们应该得到这个讽刺?”

普列维尔爵爷瞪着芝莱特,不悦地说:“我并没有讽刺您说的这些人的意思,我不过是联想到前面克罗伊先生说的胡格诺派的根据地和新教徒的亡命地这一点上来。胡格诺教派本就是新教徒,根据地和亡命地又是同样一个意思,而莫里哀的《伪君子》里的答尔丢夫又是一个伪装圣洁的教会骗子,所以才这么说。”

大家都以为经他这么一解释,也算说得过去了,虽然听上去十分勉强,但芝莱特却针锋相对地说:“依阁下之见,那这出戏应该到这后面的四方形神殿去上演,那里才是希腊式神殿,在敬奉神的殿堂里讽刺你想讽刺的内容,才是真正的具有讽刺意义。至于这里,由于是竞技场和斗兽场,我看上演一出《驯悍记》就比较合适。四方形神殿离这里不过十分钟,我们走过去好了。”说着率先离开竞技场,往四方形神殿走去。

她怒气冲冲地往竞技场的后面走,旁人只得跟上。两位巴黎夫人再次被她的态度惊呆了,安妮塔过了一会儿才上前去挽着她的胳膊问:“亲爱的芝莱特,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以前你可是和菲利浦最说得来的,就算他说错了什么,对你喜爱的尼姆市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看在过去你们的发情上,是不是可以委婉一点呢?”

芝莱特站住脚,回看着堕后几步的普列维尔,对安妮塔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他那样说话就十分生气,你替我去道个歉吧,说我不是有意的。”

“我才不去,”安妮塔笑着说:“要道歉你自己道歉,道歉要我去,那算是我道歉还是你道歉?再说你们两人本来就应该好好谈一谈,你老是这么和他闹得不愉快,普列维尔夫人会不高兴的。再怎么说,夫人从巴黎来接你,也是一片好意。我看你却没有一点感激的意思,对他们母子两人都太冷淡。撇开别的不谈,夫人是你母亲生前最好的朋友,看在你母亲面上,你也应该对他们好点。”

芝莱特拉着她的手说:“你说得有理,是我错了。”她们这么停下来站着说话,后面的人已经到了面前,芝莱特便笑着说:“这座神殿是奥古斯都大帝时代修建的,科林斯式的圆柱有十七米高,我们现在只能看到十根,其余二十根成了墙体的一部分。神殿在建成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又曾做过市政厅和教堂,再前一任的罗西伯爵才使它所为一个游览胜地。”

普列维尔爵爷看她主动示好,也不再板着面孔,脸上有了一点笑意,陪两位小姐往上走。普列维尔夫人笑眯眯地对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亲爱的芭比,我们这一路看下来,不是在看古罗马的名胜古迹,倒像是在听罗西伯爵家族的丰功伟绩。看来伊纳尔家族在此地真是名望很高啊,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功劳。”

“塞西莉亚,亲爱的,伊纳尔家族在这里经营了两百年,当然是要做出一些建树的,不然怎么可能维持这么长久的威望?”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倒想多呆上一些时间,多了解一下这里。安妮塔,你的意思呢?”

安妮塔回头看看母亲又看看普列维尔夫人,笑一下说:“我没什么意见,你们怎么说,我听就是了。”

他们这一路讲话,贝特朗都没有发言,这时却插话说:“欢迎你们在此长住,请把伯爵当作你们的家。就算我人在巴黎,家里的仆人也会跟我在的时候一样,尽心竭力为你们服务的。”

亨利却说:“尼姆市确实小了点,不够大气,这么多遗址加在一起,一天也就游览完了,就算去看加尔桥,也不过只需再加上半天的时间,难怪两位夫人会觉得不够有意思。正好我母亲想去意大利过威尼斯面具节,已经邀请了芝莱特小姐同行,两位夫人要是有兴趣到意大利去,也不妨一同前往。从这里到意大利,可比从巴黎出发要近得多。尼姆市这个小型的竞技场和小型的阿波罗神殿,哪里比得上在罗马看到真实的原物有意思呢。尼姆只是被人家称为‘小罗马’,到底比不上真正的罗马那样惊心动魄。”

所有的人都看着亨利,看他这么石破天惊地往人群中扔下一枚炸弹。过了好一阵儿,大家才纷纷眨眨眼睛,像是活了过来,走动的走动,说话的说话,指着神殿里雕像议论。

芝莱特面带微笑,离开安妮塔,和克罗伊太太走在一起,两人切切私语,像是在做出行计划。安妮塔和普列维尔并肩站着,抬头仰望神殿的穹顶,一下子对建筑着了迷。普列维尔男爵夫人和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偏着脸看着殿外的树木,那树上有一只乌鸫在“吉——吉——”地叫着,声音婉转如画眉。贝特朗和亨利谁也不看谁,背对着大家,却都是一脸的坏笑。

从四方神殿下来,贝特朗请客人在泉边公园旁边的餐厅用午餐,这样午餐后可以去泉水精灵庭园散步。然后走一走尤泽斯古街,看一看闻名全法国几个世纪的仿大理石陶器的作坊。虽然谈话不怎么投机,但两位巴黎夫人不得不承认,罗西伯爵的盛情款待还是周到的。

刚在餐厅坐下,准备点菜,克罗伊先生就来了。他先向两位巴黎夫人和巴黎小姐问好,又向巴黎先生问好,再向芝莱特小姐问好,最后才是克罗伊太太。亨利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父亲,另外问侍者要了一把,贝特朗和他握握手,问:“克罗伊先生怎么有空来?刚才问克罗伊太太,她说您有事,今天开会?”

克罗伊先生嗯嗯两声,说:“两位夫人和小姐来尼姆,我这个代理市长不出席不欢迎,有点说不过去。芝莱特小姐是尼姆市的贵宾,她的亲戚,我们自然是要招待好的。”然后问两位夫人这半天过得可好,游览是否满意,对尼姆市有什么意见,很像一位市长的样子。克罗伊太太在整个午餐时间里一直保持着笑容,对在餐厅里用餐的别的客人的问候也加以回答,不时把巴黎来的客人介绍给其他的客人。餐厅里的客人对巴黎来的贵客十分好奇加友好,敬酒问好的好不热闹。克罗伊先生在吃完饭后喝咖啡的时候才对贝特朗低声说了几句话,贝特朗点点头。克罗伊先生起身告辞,说下午还有公事,就不陪夫人们和小姐去看泉水庭园了,晚上在伯爵府再见吧。说完了又和克罗伊太太说了两句话,才走了。

下午的游览在和睦的气氛里进行着,人人脸上挂着微笑,看完古迹,回干草村的路上,众人都有点打不起精神来,一路无话到了伯爵府,匆匆说一句休息一下,就各自回房间补眠去了。这一觉一直睡了两个钟头,换过衣服后才到小客厅里碰头。稍时克罗伊先生来了,同来的还有为伊纳尔家服务的家庭律师西蒙先生。

克罗伊先生的脸色非常难看,和中午时分的和善可亲完全是两个人,克罗伊太太忙问出了什么事,克罗伊先生叹口气,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法兰西将有大变动,太平岁月再一次抛弃了我们。”

众人吃惊,七嘴八舌地问为什么,克罗伊先生看着贝特朗说:“贝特朗,要是你在巴黎,也许不会出这样的事。你一直是贝里公爵的保护神,有意无意间干扰了贝里公爵的生命进程。但这一次,你再也救不了他了。贝里公爵三天前,在巴黎国家歌剧院看戏时被人暗杀了。①”

他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安妮塔一下子晕了过去,德·费那雪侯爵夫人一边替她扇着风,一边叫贴身女仆拿嗅盐来,一边还在问普列维尔男爵夫人问题。普列维尔男爵夫人自己也惊慌万分,哪里顾得上她,忙掉转头问普列维尔这里头的关节。普列维尔嘴里说着母亲请安静一下,一边问克罗伊先生详情。克罗伊先生却在和贝特朗、亨利探讨局势。克罗伊太太抱着芝莱特,两人互看一眼,又去关注克罗伊先生三个人说话的内容。只有西蒙先生坐在一边,翻着手里的一个簿子,不为眼前的混乱所动。

过了好一阵儿众人才安静下来,听克罗伊先生讲述从巴黎传来的快报。说是穿了龙骑将军制服的贝里公爵在国家歌剧院里,被人用一把匕首刺死。凶手在逃。并没有更多的消息。

贝特朗用拳头捂着自己的嘴,说了一句:“可怜的国王陛下。”就颓然坐倒下椅子里,半晌对亨利说:“亨利,记得我们以前就说过,路易十八国王老了,斗不过极端保守势力的领袖阿图瓦伯爵。这下,可真让你说中了。国王将面临巨大的灾难,民众和阿图瓦伯爵会把这笔账算在国王的头上。”

普列维尔不同意他们的说法,说道:“贝里公爵被刺,阿图瓦伯爵是一定会向国王发难,但这件事,一定不会是国王下命令派人去暗杀的,他这样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普列维尔夫人说:“杀了贝里公爵,是要绝波旁王朝之后吗?可是阿图瓦伯爵还有一个儿子昂古莱姆公爵呢,何况还有旁支的奥尔良公爵。这位公爵可是一位有手腕的人。”

普列维尔说:“昂古莱姆公爵是个软骨头,比起贝里公爵差得远了。奥尔良公爵,可不,还有他呢。”

亨利沉思着说:“哪里用得着考虑那么多?贝里公爵也好,昂古莱姆公爵也好,都是将来的事情,眼前局势将变的是,阿图瓦伯爵将会依靠极端保守派的势力来架空路易十八,国王这些年来的开明平民化的统治将要结束,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彻底的清算和反扑。阿图瓦伯爵当然会把这笔账算到国王头上,不管是不是他做的。父亲,你在任上也会遇上这两股势力的角力。而贝特朗,你的处境将会非常艰难。民主派会怪你保护不力,让国王处于困境;保守派同样会怪你保护不力,以至让贝里公爵遇刺身亡。贝特朗,你必需马上动身去巴黎,你必需表明你的立场和旗帜,不然,你的前途将会断送。”看贝特朗像要说话,又加一句:“你的爵位和被你保护的人,还有你领地上的人民,都要靠你的机智应对来度过眼前的难关。”

贝特朗不说话了,所有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克罗伊太太缓缓地说:“贝特朗,你去吧,伯爵府有我帮你照看,还有芝莱特,你不用担心。”

贝特朗看一眼芝莱特说:“芝莱特,对不起,我回来后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过话,如今时机又不允许我说了。巴黎如今不安全,我请求你继续留在伯爵府,我请求你的姨母,把你的监护权移交给克罗伊太太,这样你就可以在伯爵府和干草村住下去了。德·费那雪侯爵夫人,”他转而凝视着芝莱特的姨母,“请你让芝莱特留在这里,巴黎将成为一个火药桶,这个时候回巴黎,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同时也邀请你们留下来,看一看局势再说。再说芝莱特小姐如果能留在这里,那伯爵府也有人主事了。”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还在犹豫,普列维尔夫人抢着说:“芝莱特当然跟我们回巴黎,这里她一个亲人都没有,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和必要,我们把她留在这里,也不会放心。”

克罗伊太太冷冷地说:“我可以保证芝莱特的安全和平静,她刚失去父亲,实在不适合马上就换环境,何况巴黎如今就像在一只热煎锅里。没有抛弃安静的地方,反而到危险的地方去的道理。”

普列维尔夫人也冷冰冰地回敬说:“关于芝莱特的去留,芭比自然会考虑,不用别人来指手划脚。”

克罗伊太太转向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夫人您是明日事理的人,当然知道这个时候不去巴黎才好。”

普列维尔冷笑说:“不知是对谁比较好。”

克罗伊太太怒视他说:“我要是个男人,会把手套扔在你脸上,要求为了我的名誉而决斗,而我只是个女人,因此我要求你的当面道歉。”

普列维尔鼻子呼了两下粗声,说:“我道歉,请您接受我的歉意。”

克罗伊太太端直了背,傲慢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他的道歉。

芝莱特看他们为了自己起争执,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开口说道:“贝特朗少爷明天就要去巴黎吗?西蒙先生赶来,一定是有事,不如你们先去办你们的事,我和我的姨母再做商量。”

贝特朗站起身点头说:“你说得是,西蒙先生,我们去书房谈吧。”

西蒙先生摇摇头,打开手里簿子说:“我来只为一件事,这件事与德·拿包纳小姐有关,而这里又有她的监护人在,那也与监护人有关了。既然与大家都有关系,我就在这里宣布了吧。”咳嗽一声,望着众人,看着簿子念道:“已故的罗西伯爵生前曾留下遗嘱,他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他的独生子贝特朗·伊纳尔,除了伯爵府大宅的侧翼和花园里的草药园,以及草药园附属的建筑。他将这两处房产无偿转赠给芝莱特·德·拿包纳小姐。见证人是克罗伊先生和我。这里有我们两人的签名和已故的罗西伯爵的签名,芝莱特小姐,只要您签下您的姓名,这两处财产就是您的了。”

第40章 罗西伯爵之戒指

伊纳尔家的家庭律师公布了前任罗西伯爵的遗嘱,把芝莱特现在住的大宅侧翼的两层小楼和草药园以及草药园旁边的配药室也赠送给了她,这样一来,芝莱特在罗西雄省尼姆市干草村就有了自己的房产,还有草药园和配药室可以让她种植草药和行医,有住所有收益,芝莱特在自己家里爱怎么住就怎么住,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没人可以找任何借口阻止她住在自己的家里。

芝莱特听完西蒙先生的话,先是嘴唇抖了几下,然后眼泪就叭嗒叭嗒掉了下来,掉在她的黑色塔夫绸裙子上,形成一个一个的圆点。芝莱特向贝特朗伸出手,带着哭音说:“贝特朗,伯爵先生对我太好了。他为了能让我留在这里,竟然给我留了财产,还特意在遗嘱里提到我…”说着泣不成声,等着贝特朗来握她的手。

克罗伊太太眼明手快,借替她擦泪,将她抱在自己怀里,把她的头埋在胸前,拍着她的背说:“嘘,我们知道伯爵先生疼爱你,你只要心存感激,时常想着他就好。”轻轻拍着摇晃着,等她安静下来,看看一屋子的人都是惊讶的表情,似乎这个消息比贝里公爵被暗杀还要让他们惊愕,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普列维尔第一个醒悟过来,发话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前任伯爵要送房子和花园给芝莱特?他有什么打算?”疑惑地看着西蒙律师和克罗伊先生,问:“当时你们两位先生都在场,就没有提出反对吗?”

克罗伊先生清一下喉咙说:“前任伯爵的财产,他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我们只是见证人,怎么可以反对?罗西伯爵,”他对贝特朗点一下头,“我是说您父亲,在立遗嘱的时候是清醒的,健康的,他的去世是因为马车事故,而不是由于健康的原因,因此我们没有理由质疑这封遗嘱的合法性。贝特朗,虽然你的财产因此少了一部分,并且伯爵府因此不再完整,但也不可以质疑遗嘱的合理性。”

贝特朗耸耸肩,说:“我尊重父亲的决定,我不会对此遗嘱有任何怀疑。芝莱特小姐,从此后我们是邻居了。在我离开伯爵府的日子,当我在巴黎为国王尽忠的时候,是您在我父亲的身边给他带来安慰和家庭的温暖,是您替我尽了孝心。我想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父亲才把做出的这个决定,他希望您能继续留在干草村,为村民们看病。不然他用不着在遗嘱里写明草药园和配药室的归属问题。芝莱特小姐,我希望您能接受他的赠与,请把您的姓名签在这封遗嘱上,完成他的心愿。”话说得十分平静,嘴角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只好装着咳嗽,用拳头挡着嘴,不让人看出他的心情。

芝莱特伏在克罗伊太太怀里,抽噎着抬起脸来看着他,然后忽然站起来,用手帕捂着脸,跑出小客厅,远远地听见她在叫“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声音在大大的伯爵府里传出回声。

克罗伊太太带着深思的意味看着克罗伊先生,看他一脸的平静,显得是当时就知道了,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巴黎的客人来。她又观察着巴黎客人的表情,个个都有点不解和怒气,像是不知该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事件发表什么看法。

很久之后,普列维尔男爵夫人才开口说:“真是让人吃惊的事情。一晚上两件这样的大事件,我的神经有点受不了,我头痛得厉害。请原谅,各位先生,克罗伊太太,我想上去休息一下。”克罗伊太太说:“请便。”普列维尔男爵夫人摇着头,哼哼唧唧地站起来,离开小客厅走了。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搂着苏醒过来的安妮塔说:“安妮塔有点累了,我们也告辞,晚安各位先生,晚安,克罗伊太太。”克罗伊太太说:“还没用晚餐呢。”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等饿了,我们会叫仆人送Sandwiches①到卧室来吃的。今天白天过得很愉快,谢谢伯爵先生。”贝特朗点点下巴,说:“不客气。”

最后巴黎客人只剩下普列维尔了,他却不急着回房,而是说:“我想问一下前任伯爵先生这样做的目的所在?市长先生和律师先生当时都在,就没有问过?把财产赠送给非亲非故的一个少女,就不怕别人有流言蜚语?就不怕对无亲无友的一个淑女造成不好的影响?”

西蒙先生咳嗽一下说:“当时拿包纳先生还在世,怎么可以说芝莱特小姐是无亲无友?她有父亲,近亲里还有姨母和姑母。先生您的说法是不正确的。”

普列维尔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既然她有父亲,有姨母姑母,有遗产足够她过上衣食无忧的上等生活,那她就不需要别人的慷慨馈赠。她自己的财产足够她花了。她就算过得像前一位王后②那样奢侈,也是可以的。何况还有我为她提供的财产。普列维尔家,是国王的钱袋子上的抽绳,是他的国库的钥匙,我要想在乡间为芝莱特置间别墅,卢瓦尔河谷的多间古老城堡可以随她挑选。芝莱特不需要在遥远的罗西雄拥有半幢房子两层楼和一个草药园。我可以为她盖一个玻璃温室,豪华足以媲美路易十三的皇家草药园。我不会同意她在这份遗嘱上签字,她还未满二十一岁,没法行使自主权,她签任何字,都必需得到她的监护人德·费那雪侯爵夫人的允许。”

也许是他的语调太过傲慢,让克罗伊先生听了都忍不住了,问道:“请问你和芝莱特小姐是什么关系?可以代她做决定?”

普列维尔说:“我是她的未婚夫。这桩婚约早在她的母亲生前就为我们订下了。为了我们两家的荣誉,和我们从小的友谊,我不会放弃这个约定。芝莱特小姐也没有这个意向——至少她没对我提出过要背弃她母亲为她定下的婚约。她母亲去世,芝莱特尊重她的约定,便是尊重她母亲本人。我想芝莱特小姐是不会想要担负这个不孝的罪名的。”

克罗伊先生和太太还有西蒙先生听了这样义正词严的话都无话可说,贝特朗强忍怒气说:“她当然可以接受我父亲的馈赠,因为那是无偿的,没有一点附带条件。你说的那些流言蜚语,才是对芝莱特小姐和我父亲的无端诽谤。”

“那么,我会劝芝莱特不要接受,或是在遗嘱后面注明原封不动归还给伯爵大人,好使罗西伯爵的财产不至于减少,伊纳尔家族的住宅不会被分割。”普列维尔也一步不让。

贝特朗带着怒气说:“我的财产,可以任我处置,我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并且这是我父亲送的,我执行他的遗嘱,便是尊重他本人。”

普列维尔也怒冲冲地说:“那得先问过我同不同意!”

贝特朗哈一声,轻蔑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克罗伊太太忙说:“贝特朗,你冷静一下。普列维尔先生,”克罗伊太太对普列维尔说:“请问你们的婚约是书面的?是口头的?如果是书面的,如果芝莱特不同意,她可以单方面要求解除,登报就行了,如果先生要提出赔偿,我想芝莱特是赔得出的;如果是口头的,那就更容易的,这一不过将要离开人世的一位母亲对年纪尚小的小女儿的一点不放心,希望她有个可以预见的将来。芝莱特的母亲听说是生病去世的?那就是说她在病床上有的是时间来决定这件事,她要是觉得有必要,完全可以为你们举办一个订婚仪式,这样她才会觉得有了保障。但她没有这么做,也许当时的口头约定就只是一句戏言?当父母的,看到自己的儿女和年龄相当的孩子在一起玩,心里是会有‘这是一对’的想法。我是一个母亲,当然能体会别的母亲的心思。普列维尔先生,芝莱特还年轻,再加上她父亲刚去世,现在说这些显然是不恰当的。等再过两年,芝莱特十八岁了,她的丧父之痛也减轻了,到时她人也长大了,可以为自己做决定,再来谈这个问题,是不是更好一些?因为就算你母亲和她母亲有过口头约定,但到底不是她自己的意愿。等她年长一些,成熟一些,考虑问题周到一些,我想那个时候,才可以谈你同不同意,能不能左右她的决定?”

普列维尔还要争辩,克罗伊太太举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又接着说:“至于前任伯爵先生赠送遗产给芝莱特,我想那是出于喜爱她的缘故。芝莱特在伯爵府住了三年半,和前任伯爵先生情若父女,伯爵的独子又远在巴黎,芝莱特便是他晚年的唯一安慰,伯爵先生要送她点东西表示对她的喜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们做邻居的,也认为很正常,我们都希望芝莱特能留在这里,要留住她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送给她她住的屋子。难道我们希望把一个受欢迎的客人留下来的想法是错误的吗?那么,我们欢迎先生您的到来是不是也是错误的?”

普列维尔哼一声说:“你们想留芝莱特下来,有什么目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贝特朗听了又要发火,这次是亨利抢先说话了,他说:“我们想她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她是我们村子的医生兼守护神,我们想要干草村繁荣兴旺,当然愿意她留下来。你不知道她是个医生吗?拿包纳医生去世了,好在他教出了一个女医生,我们村有了拿包纳小姐,头痛脑热、感冒咳嗽就都不用骑上半天的马去尼姆市看医生了。我想前任伯爵也是这个意思,不然除了送住房,还要送草药园和配药室干什么?前任伯爵先生那是为干草村在留一个医生啊。”

克罗伊太太听了儿子的胡诌,几乎要失笑。贝特朗也放松了紧绷的脸,只有普列维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时小客厅的门推开了,芝莱特静静地走了进来,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她却谁也不看,径直走到西蒙先生面前,说:“能给我看一下吗?”西蒙先生说可以,把簿子转个方向,递在她面前。芝莱特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两行字,眨着泪花说:“我感激伯爵大人为我做的一切,他对我的爱,便是父亲对女儿的爱。父亲送给女儿的礼物是不容许退回的,那样做太不礼貌了,我会签字。我会接受伯爵大人的一片心意。西蒙先生,有笔吗?”西蒙说有,拿起小客厅角落一张小书写桌上的一枝笔,蘸上墨水,捧到芝莱特面前。

普列维尔急得拦住她说:“芝莱特,你不可以这么做。”

芝莱特回头一笑,眼睛里还有泪花在闪,“菲利浦,请别阻止我。我和前任伯爵大人的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拿起笔签下名字,交给西蒙先生,“是不是还要我的姨母签过字之后才有法律效果?如果她不肯签,这份遗嘱到我二十一岁也会自动生效?那好,我总会有到二十一岁的时候,那也并不是太遥远的事。伯爵,”看向贝特朗,“我刚罗西雄时您也才十六岁,现在马上就要二十一岁,而那不过就像是在昨天。伯爵,你就要去巴黎了,贝里公爵被暗杀,国王有难,法兰西再一次处在风口浪尖,请别为了我的小事而耽误您的大事。我会在干草村伯爵府我的房子里尽好我的职责,也请您在巴黎尽您的职责。”

她这一番话,贝特朗听懂了,亨利听懂了,克罗伊太太听懂了,普列维尔也听懂了。贝特朗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在左胸前,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亨利不说话,只是脸上有惨痛之色。而克罗伊太太却抽泣了一下,随即又忍住了。普列维尔变了变脸,然后说:“我欣赏您对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有着丰富的情感,您有一颗善良和感激的心,您是高贵的和怜悯的,那本来就是我素知的,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能领略到这期中的珍贵之处,也就更值得我尊敬。芝莱特小姐,您对已故罗西伯爵领地上村民的爱心足以让我动容。我支持您的决定,目前去巴黎看来是危险的,您留在干草村确实是明智之举。伯爵大人,谢谢您的好客,我和我母亲会在伯爵府再停留一些时候,不便之处,还望谅解。”

贝特朗只好说:“请便。您是芝莱特小姐的客人,芝莱特小姐在她自己家里接待亲友,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不便。”

普列维尔露出一个标准的礼貌笑容,风度翩翩地说:“那么,祝您一路顺风。明天您要是一早就离开,我恐怕不能为您送行了。再见,伯爵大人。”

贝特朗也说:“晚安,祝您做个好梦。”

普列维尔再向众人道过晚安,最后对芝莱特说:“明天见,芝莱特。”

芝莱特咬着嘴唇点点头,却不说话。等普列维尔离开,反手带上了门,她才面对贝特朗说:“伯爵大人,我有话对您说。”

小客厅里所有的的人都瞪着她,心想就算她和贝特朗有情,也不应该在众人面前表白啊,而贝特朗为了两人的名誉,也应该避嫌。贝特朗却说:“好的。请到这边来。”把手伸给她,带她走到窗前,请她在窗下的长椅上坐下,自己拉过一张单人椅,坐在她面前。众人愣着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话来。克罗伊太太说:“亨利,我们去看看今晚厨子准备什么了,大家都不吃晚饭吗?”

芝莱特把目光从贝特朗脸上移到克罗伊太太这边说:“噢,维罗尼卡,请留下。我需要大家做个见证。”把一只拳头举到贝特朗面前,慢慢打开,里头是一枚纹章戒指。

贝特朗拿起那枚戒指,张大了嘴说:“伊纳尔家的家传戒指?怎么在你的手上?我送父亲下的葬,倒把这枚戒指忘了。”

芝莱特带着凄凉的笑容说:“那天我去为玛吉接生宝宝,您父亲送我上的他的专用马车,又把这枚戒指从他手指上取下来给我,说玛吉的宝宝既是五月女王送来的丰产象征,又是新年的礼物,今年罗西雄和干草村一定会农作物丰收、牛羊高产。这枚戒指就代表他亲眼看见宝宝的降生,让它赐福给玛吉的宝宝和干草村,以及新年的到来。又说我在新年前夜还去为村民服务,是个好医生好孩子,同样祝福我。”说着眼眶里又滚动着泪珠,“我带着这枚戒指在新年前夜为玛吉接下一个女宝宝,确实是幸运的,但伯爵大人却因此蒙难。村民曾经传说这枚戒指有魔法,看来是真的。这是您伊纳尔家族传了两百年的家族戒指,我现在把它还给您,希望您在巴黎、在这个非常时期能够平安度过。”

贝特朗把戒指戴在手上。这枚在伊纳尔男性长子中传了两百年的戒指,再一次戴在了他的手上。

这确实是一个需要见证的时刻,有家庭律师有代理市长有至亲好友在侧,贝特朗接过了伊纳尔家族的权力象征,他是真正的罗西伯爵了。

芝莱特站起来拉开裙摆,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觐见屈膝礼,说道:“罗西伯爵阁下,请接受我的祝贺,我相信这一刻,您的父亲在天堂看见了。”

贝特朗在她起立时也站了起来,退后一步还她一礼,说:“谢谢您,拿包纳小姐。我也相信我父亲在天堂看着这一切,我想他会满意我们所做的一切。”

亨利过来握住他手,凝视着他说:“恭喜你,贝特朗。”他这话像是有两层意思,贝特朗也明白,在两人的手上再加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说:“谢谢你,亨利,你的友谊是我所珍视的。”

西蒙先生和克罗伊先生也来向他祝贺,最后克罗伊太太说:“罗西伯爵像是有预见啊,真是了不起的人。来我们为他干杯。”

贝特朗替众人倒上酒,一起举杯说:“愿罗西伯爵安息,在天堂继续看守着罗西雄的领地。阿门。”

第41章 黑色恐怖的巴黎

贝特朗回到巴黎,情况确实像他们在干草村预计的一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街上全是警察和密探,所有的报纸,立宪派的被查封,中间派的被审查,只有保守派的日印十万份,天天鼓吹要对自由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矛头直指去年十一月刚上任的内阁首相德卡兹伯爵,说他曾经担任巴黎警察长官的时候,对保皇党进行过镇压。黎世留公爵辞去首相一职后,他又兼任了内政部大臣,和财政大臣的路易男爵水火不相容,又因为战争大臣古维翁—圣西尔侯爵是完全自由派,对警察部更是压制打击,德卡兹伯爵对内政部进行重组,保障业界稳定生产,进行重大公共工程,法兰西进入一个繁荣的发展时期,德卡兹伯爵居功至伟,新闻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宽松。贝特朗曾经印过贝里公爵五百张的龙骑兵元帅招贴画,如果不是有他主事时那么宽松的氛围,换成黎世留当政,那是几乎不可能的。路易十八对德卡兹伯爵十分欣赏,封他为内阁首相,这时因为贝里公爵之死,德卡兹伯爵成为了众矢之的。

在这个时期,不管是政府的官方言论,还是宫廷里的小道消息,还是波旁王室的明流暗涌,还是极端派的愤怒情绪,全都指向了清明派立宪派民主派,认为首先要在社会舆论这方面凌驾于对方之上。于是一夜之间,巴黎少了《立宪报》和《商业报》,进步期刊被焚烧,

到处都被贴了封条的报馆和书店,巴黎再一次进入“黑色恐怖”时期。右翼的报纸干脆指责德卡兹伯爵是帮凶,是共犯,是细木工人卢韦尔那把握在手里的匕首。

巴黎警察部的工作不容小视,在不长的时间里,刺杀贝里公爵的凶手已经找到,是一个名叫卢韦尔的工人。

这位冲动的细木工人据说是波旁王朝长支的最后一人,他对贝里公爵这个远亲恨之入骨,乃是为了他自己的原因。这位末代王孙在上断头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点,我生气了,人家在那上面等我呢!”那旁边站着的可怜的刽子手被他的傲慢和冷静气疯了,手起刀落砍了他的头下来,巴黎人民再一次欢呼了。

很久很久没看见断头台上的戏剧性的故事了,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么有风度的将要没头的该死的人了。巴黎人喜欢看人上断台头,喜欢看头颅落在闪着寒光的刀下。在罗伯斯庇尔当政时期,他们看见多少大好头颅在断头台上滚来滚去啊,而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中间,又经过了五百万人踏进坟墓的拿破仑战争。巴黎人从来不缺乏热情和冲动,历史就随着他们的热情和冲动变来变去。这一回他们同样只顾高兴了,没有多嘴问一句卢韦尔:等着你的人是谁?是可怜的贝里公爵吗?

可怜的贝里公爵死了,巴黎人还要活下去。德卡兹伯爵深谋远虑,他向路易十八提出辞去内阁首相之职,路易十八挽留了又挽留,他感叹说:“他们会攻击我的。”但路易十八是个厚道的君主,一向善待他的臣工,于是晋升德卡兹伯爵为德卡兹公爵,任命他为驻英大使。当路易十八还是个流亡君主的时候,就长期住在英国,后来波拿巴下台,又是英国人和普鲁士人还有俄国人把他送回的巴黎,他对英国很有好感,因此把驻英大使这一职位给了这位对巴黎重新繁华有贡献的前警察长官,只是如今,警察部已不是他任长官时的风气了,警察部快把他当敌人了。

贝特朗穿着一身平民服装骑着加斯东回巴黎,刚到巴黎市郊的一个小客栈就被秘密警察盘问了一番。虽然贝特朗的平民服装是上等货,马也是好马,鞍具也是高档的,但巴黎警察见多识广,国王和王后都被他们砍过头,个把有钱人小贵族大官僚有什么稀奇?犯在他们手里照样要吃官司。贝特朗眼看苗头不好,哪里敢说自己是为国捐躯的龙骑元帅贝里公爵的贴身侍卫?只是说自己是财政大臣路易男爵的外甥菲利浦·普列维尔爵爷。爵位很低,低到几乎没有,权力很大,那是因为钱的声音最大。

秘密警察们虽然嚣张,但也要靠薪水吃饭养家,何况财政大臣路易男爵是保王派的,也算一家人,便和贝特朗喝了一瓶酒,吃了一顿饭,要了炖鸡和烤鱼、猪肉馅冻子和南瓜馅饼,吃得饱饱的,送普列维尔爵爷进了巴黎城。

面对这样的热情,贝特朗乖乖的先去鸽舍街他的娘家报到,先见过老上司皇家卫队司令卢瓦诺公爵。贝里公爵既死,贝特朗自然不再为他服务了,要他去为贝里公爵夫人和“夫人殿下”阿图瓦伯爵夫人服务吗?贝特朗可不愿意,他宁可做卢瓦诺公爵的传令兵。

卢瓦诺公爵听米歇尔进来通报说伊纳尔伯爵回来了,马上命他进来,见了这个少年伯爵青年少校,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没了父亲,又倒了靠山,在巴黎这个漩涡里无亲无友,又没有家族和派系支持他,全靠他自己胡撞乱来,凭着好运气,坐到了风云之颠。而是风云就会翻卷,眼下只怕要跌入谷底了。只好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说:“你先来见我也好。你的编制还在我这里,仍然归我调派吧。依我看你最好能离开巴黎一阵子,到别的地方去避避风头。”

贝特朗看看这位元帅一脸的疲惫,担心地问:“局势真的这么不好?影响到您了吗?我是不是不该回来,就留在罗西雄?”

卢瓦诺公爵说:“明里虽然没有,暗里总会有的。我不靠任何一边,就是一种错误。保王派视你为异己,立宪派同样把你看作是异端。非此即彼,没有中间路线可走。你先回家休息一下,等我安排,看看去哪里比较好。留在罗西雄?你就不怕人家说你畏罪潜逃?罗西雄虽然远离巴黎,但再远的地方,也远不过人的嘴巴和耳朵。贝里公爵之死还不到十小时,消息已经传到了圣赫勒拿岛,波拿巴党同样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要重新建立共和,真是天真。”说着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说:“德卡兹伯爵辞职,黎世留重新上台,他要重组内阁,我们这些人,命运都是未知的。”

贝特朗出了卢瓦诺公爵的办公室,和米歇尔聊几句,米歇尔说他父亲非常担心他的安危,贝特朗心里感激,说先回圣热尔曼大道的家洗一下,换件衣服,晚上去他家吃饭。米歇尔说好,我这里完了就尽量早点回家,我在家等你。

回到圣热尔曼大道的家,莫里斯和奥斯卡少不得问长问短,哭了一回,洒了几滴眼泪,服侍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衣服,仍然是不穿军服,穿着黑色的外套加雪白的浆得硬挺的衬衫,戴了礼帽,坐了出租马车去米歇尔家。

老米歇尔先生见了他十分高兴,对巴黎的现状一句不提,只问他罗西伯爵的葬礼,村民的心情,还有那位玫瑰花姑娘的情况。贝特朗离开芝莱特,心里是万般的不情愿,这时听老先生问起,便滔滔不绝倾诉了一番,说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一同去了,说她是怎样的哀伤,以至神智失常,说她时不时暴出的一句妙语,说她对两位父亲的感情,还有和普列维尔的婚约,监护人对她过度的保护。借助老米歇尔先生的询问,贝特朗吐尽心中的抑郁。

贝特朗说:“我这次回去,没和她单独呆上十分钟,没和她单独说上十句话,身边老是有人盯着,就怕我和她有什么亲密接触。我是禽兽吗?我就不需要得到她的安慰,她就不需要得到我的安慰?我和她有着同样的伤痛,只有我们能懂得彼此的伤心。但周围的人就是不明白,偏要隔离我们,好像我们之中有谁得了黑死病。”

米歇尔笑笑说:“恋爱就是黑死病。伊纳尔,你还不明白吗?它无药可治,无医可看。时间和空间都不能治疗它,如果时间可以淡忘,那就不是真的爱情,如果空间可以阻断,那也不是真的爱恋。伊纳尔,写信吧,听上去她的亲人虽然对她过度保护,但还不至于藏她的信件,你在信中写下你对她的思念,也是一样的。”

贝特朗说:“嗯,我回去就写。”

老米歇尔先生说:“你父亲是位了不起的父亲,他知道你的感情,也许也从那位姑娘的父亲那里知道了她的婚约,他为你们尽了唯一可以尽的力,剩下的,就要靠你们自己了。努力赢得的才不会浪掷,唾手可得的从来不会珍视。在这个乱世,还有这样一种感情在,真让人觉得安慰。我活了这么久,见多了政局变幻,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早就不关心了。能在行将就木之前,还听说世间有这么可贵的感情,有这么可爱的姑娘,很满足了。我喜欢她的善良和冷静,伊纳尔先生,她值得你为她付出一切。”

米歇尔也说:“这位姑娘很理智,她没有一口拒绝普列维尔,而是委婉地告诉他要等到五年之后。晋列维尔先生可以等可以不等,毕竟时间这么长,变数这么大,这里头就有回旋的余地。这样一来又为彼此留了情面,到底这桩婚事是她母亲为她订的,她尊重亡母,就不会忤逆她的遗命。聪明的姑娘,你能得到这样一位姑娘的爱情,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贝特朗咕哝说:“我就不能抱怨抱怨?我想和她在一起,看着她的脸,听她说话,我想她在我身边画画读书,我在她身边睡觉晒太阳。河里有我的鱼,草上有我的羊,身边是我的姑娘。”

米歇尔说:“田园牧歌般的景致,真令人向往。”

“那你去吧,还有老先生,”贝特朗说:“我欢迎你们去做客。比起巴黎的黑色恐怖,干草村就是伊甸园。老先生何必在巴黎再见到这些腥风血雨?去我家,米歇尔可以在市政厅谋个职,老先生可以陪芝莱特写植物大全。你要培养自己的玫瑰花,我的花园里有足够大的地方随你去种。”

米歇尔笑着对父亲说:“不错的建议,是吗,父亲?”老米歇尔也笑了,三人这一顿饭吃得非常开心,是听说贝里公爵被杀后最开心的一天。

此后几天,贝特朗都深居简出,只捎了封信给圣西尔的朋友,告诉他们他回来了,请他们来伯爵府相聚,巴黎街头的小咖啡馆小餐馆里都是秘密警察,说话不安全了。

接到他的信,热拉瓦和弗卢洛在他回到巴黎的第一个礼拜日就来拜访伯爵府,三人在壁炉前喝着酒,玩着牌,聊着局势,谈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