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十五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徽州城都在忙着筹备洪景来的寿诞。我抽空去了一趟水云间,水云间关门休业,因为曾一味正在厨房里面闭关想菜。

幺九和金不换也跟着瞎着急,因为整个徽商的压力都击中在了曾一味一个人的身上。

幺九晃了晃脑袋,“就凭老曾那个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有水平的菜来?上次那个青龙卧雪,还是侥幸凭人心取胜的。掌柜的,我真的很担心。”

金不换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头,“没志气的东西!曾一味是天下第一神厨,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你少在那儿偃旗息鼓。”

虽然我对金不换时不时冒出来的成语用法有着很深的怀疑,偏偏我读书不精,纵使觉得别扭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时,金不换坐到我身边,挨着我的肩膀,“林晚,我问你,你跟那些个苏商熟吗?”

我连忙喝了一口茶,“当然不熟!”

金不换“嘶”了一声,“那就奇怪了。苏商里面看起来最厉害的那个男人,就是经常穿黑衣服的那个,前两天单独来我们这里吃了一顿饭,还问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他们连香满楼的菜都看不上,怎么会来我们这个小小的水云间?后来我才发现他根本不是来吃菜的,而是来这里想事情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还以为你跟他有些渊源。”

我知道金不换口中的“他”指的是方重,心中黯然。凭我们八年的朝夕相处,凭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我能猜到他为什么来水云间,可是那个原因却让我本能地想要回避。我们这又是何苦呢?到了如今,我仍然怕与他对面,何尝不是庸人自扰。

远近忽而落下丝丝小雨,连成一阵暑热的预警。

尽管红景天再三强调,不能以低价来谋求跟苏商的合作,但仍有一些利欲熏心的商户,受了苏商心理战术的影响,私下里与苏商签订了极不平等的契约。这样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在接下来的每一轮交易中,徽商都站在了极为被动的位置上。

红景天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我看了这几日交上来的文书,徽商不仅以极低的价格卖出了物品,而且在几项只有徽州才有的重要物资上,也丝毫不再占有优势。整个徽州分会都被一种愁云笼罩着,这份沉重连明日洪景来寿诞那样重大的喜事都无法冲散。

靳陶沉默地坐在屋子里,一直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他从进来到现在,没有说过半句话,只是低头,或者看红景天两眼。

红景天站在窗边,负手而立,他的背略微佝偻,两鬓的白发遮不住岁月的沧桑。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们今天的会面就要以沉默结束的时候,红景天缓缓地开口,“南班首,请你把明日要参加谈判的徽商都带到这里来。”

“大爷,您想干什么…?”

“明日要进行的是红茶的谈判。这是维持徽商三成收入的重要生意,如果苏商再以极低的价格购入,徽商以后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靳陶低垂视线,“大爷,我知道您心里着急,可是苏商有备而来,如今徽州又是这样的情况,大家不得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您不要太过勉强自己…”

“你不要管那么多,把他们都带来吧。”红景天口气坚定,似乎不容拒绝。

靳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他这才行礼出去。

我望着红景天的身影,把泡好的红茶放在他的书桌上。他忽然开口,“我这大半生都在生意场上闯荡,输过,也赢过,想不到这最后一次,居然要拉下自己的老脸,去求他们给徽商一条活路。”

我颤着声音说,“只要您认为值得。”

他侧过头来微笑,脸上的沟壑深了几许,“丫头,你认为值得吗?”

“如果从商仅仅是为了盈利,那么不值得。但若是为了捍卫徽商的尊严,为了守护享誉全国的徽州红茶的价值,那么就值得。”我也曾这样认为,我也曾这样一心一意地守护过苏绣的价值,但那样的心意,因为江别鹤的险恶而宣告破产,所以这样的心情,我能体会。

红景天的笑意更深,重新看向窗外,只应了一个“好”字。

*

集结的商户总共有四位,有两位是九州商会中的人。

红景天请他们坐,他们不敢,只是低头站着。其中一个说,“不知大爷找我们,所为何事?”

红景天和气地问,“近来生意如何?”

“不好,很不好!”一个不过三十出头的商户急着开口,被身旁的人扯了一下袖子,连忙又低下头不说话。

红景天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们面前,他们纷纷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却迅速地交换着眼色,好像红景天是什么洪水猛兽。

“明日…”红景天话还未说完,四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商户抢先开口,“大爷,我们都知道您的难处,徽商的难处,可是如果不以最低的价格卖给苏商的话,他们就会弃用我们的物品。现在疫情肆掠,闹得人心惶惶,朝廷又忙着跟胡人的战事,无暇顾及我们,再这样下去,我们全都没有活路了啊!”

红景天沉默了一下,然后极轻地说,“我知道。”

“大爷!”那四个人竟齐齐跪了下来,“求求您不要为难我们!”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想起不久前,方重跟我分家,那些跟随我多年的掌柜纷纷离我而去。那时,我没有挽留,没有坚持,因为我知道做这些都没有用。人性的自私,在利益面前,彰显无遗。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红景天竟然屈膝,而后慢慢地跪倒在地。

这一刻不仅是我,屋中的四个商户,连门口正在探看情况的徽商,都震惊不已。

那四个商户连忙倾身要去扶红景天,我也已经趋步上前,红景天却摆了摆手,低头沉声道,“我知你们的难处,也知徽州目前的处境,本来不该为难你们。可你们手里的物资,是所有茶农倾尽全力贡献的最宝贵的东西,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金钱,更凝聚着徽商数百年来走南闯北的汗水,象征着徽商在全国的价值。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置茶农于水深火热,置徽商于万劫不复。求您们三思而行。”

那四个商户面面相觑,全都沉默不语,还是最年长的那个说,“可是大爷…因为徽州疫情,除了苏商,没有人敢买我们的红茶,那些红茶囤积在仓库里面,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烂掉…”

红景天仰起头,猛地拔高声调,“我们的红茶是全国之冠,不仅销往全国,也销到别的国家。徽州红茶就像姑苏的苏绣,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物品,只要疫情控制住,我们一定能找到别的活路!但如若你们贱卖红茶,被其他的商团知道了,就算今后疫情好转,他们也会以今日你们与苏商成交的价格来制约我们,到时失去的,就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红茶,还有我们的信誉,以及我们徽商数百年的辛苦经营!”

年轻的商户抿了抿嘴,俯身问,“那大爷要我们如何?”

他身边的那个商户拉了拉他,低声说,“你疯啦?”

“我没疯!你们忍心让一个六甲的老人这样跪求你们,你们忍心让所有徽商都跟着你们蒙羞的话,那么从今以后,请你们不要再跟人说,你们是徽商!”那个年轻的商户站起来,恭敬地扶起红景天,“小的虽人微言轻,但明日苏商要小的写价格的时候,小的一定不会少写。”

红景天握着他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啊,小伙子。”

另一个商户连忙说,“我,我也不会少写!早就看那些苏商不顺眼了,不能再让他们糟蹋我们的东西!”

紧接着,又有一个商户也表了态。最后剩下那个最年长的商户,眉头紧锁,始终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蹲到他身边,把他扶了起来,轻柔地说,“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有时,为别人留后路,也就是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这样做也许不仅仅不会输,反而把苏商逼入了被动的局面。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何不赌一赌,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个商户喃喃地重复这句话,终于点了点头。

*

第二日,是洪景来六十的寿诞,整个徽州城陷入前所未有的喜乐中。洪府不仅派人沿街派发寿桃,还组织了几处免费施粥的地点。一直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终于人潮涌动,好像雨后的春笋,勃勃的生机。

念临风这几日都早出晚归,有好几次我想跟他谈谈徽商的处境,他不是以劳累为由搪塞过去,就是以他不是徽商为借口,敷衍了事。我有些恨他的不近人情,但处在他这样的立场,若是贸然出手帮助徽商,恐怕会让人诟病有失公允。毕竟他不是徽商的人,九州商会也不仅仅只有徽商一个商团。

我在商会中焦急地等待着结果,红景天招手道,“你别再转啦,我眼睛都花了。”

“大爷,您一点都不担心结果吗?若是那几个人被苏商要挟而变卦,昨天您…要不我去看看?”

红景天大声笑道,“傻丫头啊,若是他们想要变卦,就算你去了,也无济于事。”

“可这事关徽商的将来啊!”

红景天用手掌按在桌子上,支撑着站起来,“走,我们也别闷呆着了,出去瞧瞧热闹去。听说有舞狮,还会有踩高跷的仙童,有趣得很。”

我本来没什么心情,但硬被红景天拉着,只得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商道十六

我们走到大路,顿时傻了眼,街上简直是水泄不通,舞狮的队伍刚刚过来。

两头金色的狮子,眨着铜铃大眼,时而跃起,时而盘旋,身上的金鳞熠熠生辉,引得周围观看的百姓纷纷拍手喝彩。

那前头敲铜锣的小童,顶着硕大的脑袋,摇头晃脑,动作也是格外地卖力。

待舞狮的队伍走过,又来了踩高跷的队伍。就在此时,香满楼的掌柜奋力挤到我们面前,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但是因为街上太过嘈杂,所以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凑到我的耳边,大声地吼,“跟大爷说,红茶的生意没有谈成!”

“什么?”我皱眉,觉得心中难过。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

胡令海却笑得开心,继续大声道,“因为商户出的价格一个比一个高,把苏商给气死了!”

“真的?!”我高兴地跳起来,转过身兴奋地抱住红景天,“大爷,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立刻又觉得很失礼,连忙松开他。红景天眯了眯眼睛,用手按住我的肩膀,那力量很重,又有些许微微的颤意。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在从商之中坚持了自己为人的良知,但跟他比起来,还不够有魄力,甚至不够彻底。

晚上,洪府席开三十桌,大宴宾客。白天里满城的热闹都汇聚在这座偌大的府邸里,彩灯张结,人声鼎沸,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迷离陌生的世界,忽然想就这样打道回府。

“小哥,麻烦你…”

我话还未说完,马车的帘子就猛地被掀开,一个俊朗的青衣男子钻进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干嘛想跑?”

我看他一眼,正襟坐好,“老了,不爱看热闹。”

靳陶大笑着拍了拍腿,回头朝外头说,“大行首,她说她老了,这病有得治没有?”

外头闷笑一声,我讶然,原来念临风也在?

“夫君!”长夜里一声脆响,好似划破了眼前片刻的宁静,将昼夜的喧嚣拉至最高的一点。靳陶张大嘴,先是看了看我,又要伸手去掀帘子,我却先一步按住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念临风沉默了一阵,又有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了贤婿,可是连本王都不认识了?”

我的手抖了一下,有一种难以名之的惊慌。而我身边的靳陶,像被用力掐灭的烛火,啪地一下没了动响。

我对贤王的了解,仅仅只限于在姑苏那次,念临风关于我身世的详谈中提到的几点。而且全都是坏印象。再加上江别鹤,苏淡衣,惠娘母子,冯子洲,陆羽庭的种种,我对这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爷,除了敬畏,还有更深的厌恶。

洪景来的寿辰,对于徽州或者商界来说,兴许是个大事,但在官言商轻,何至于要一个堂堂的王爷亲自驾临的地步。

外面的交谈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我和靳陶像两个被点了穴的败兵一样,溃散于喧嚣之外。

*

直到酒席开始,洪府外的人声渐消,我和靳陶才双双跳下马车。府门外仍然停着很多正在等主人的金碧辉煌的坐驾,高俊的大马无聊地甩甩尾巴,偶尔打起一两个响鼻。

靳陶低头往府中走,我却杵在原地,他问,“你不进去?”

“不了吧。”

靳陶用力地拉我,“看你那点出息!他心里爱谁,你不清楚么?何况是来给洪大爷祝寿,又不是给贤王祝寿。”

“不,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出现…”我仍然退却。

靳陶的手却没放开,“不出现也行,三十桌的人,没那么容易发现你。但是林晚,拿出点骨气来!就算是冷眼旁观,也不能落荒而逃!”

我被靳陶扯着进了府,在靠角落的一桌坐下来。洪府的正堂上贴着一个大大的金箔的寿字,主案上摆满了寿桃寿包和糖果,一群总角小儿围在洪景来的身边,不断地拱手作揖,说着口齿不清的吉祥话。洪景来难得眉目温柔,从桌上抓了一把糖果,塞进他们的小手心里。

两旁堆积着如山的礼品,用各种颜色的彩纸红绸包裹着,像一个个讨喜的胖娃娃。贤王和陆羽庭并不在显眼的位置,反而只是随意地坐在一桌酒席旁。我之所以一眼看出陆羽庭身旁的男人是贤王,除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王侯贵气,就是他看陆羽庭时,眼眸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慈父的宠溺。

我爹也曾用这样的目光望着我,念伯伯也是,可是因为这个同样身为人父的男人的一己之私,毁去了本该属于我的幸福。

不久之后,孟知行赶到洪府。大概是贤王下了命令,不得让外人知晓他的身份,所以孟知行只是去贤王落座的那桌简单地敬了酒,之后一并坐下。

正式开席之前,洪景来高声说了一段感谢的话,又率先举杯,敬在场所有的宾客。

众人皆起身举杯,正待一饮而尽的时候,门外响起极高的一声,“爹,我回来啦!”话音未落,一身男装的云顾言匆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女子,俨然是念临风身旁的白蔻。

洪景来连忙将酒杯置于一旁,几步迎出去,眼神似在询问。云顾言点头,看向身后,白蔻立刻将一个盘子呈上。

云顾言高兴地抓着洪景来的手臂,“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在邻近的几个村落试了试,病人的症状有明显的好转,现在已经派人将研制的药粉送到重灾区去了!爹,咱们徽州有救了!”

“干得好啊!”洪景来用力地拍了拍云顾言的肩,“这是爹收到的最好的寿礼!”

在座众人皆听得一头雾水,洪景来转身把盘子高高地举起,语气激动,“告诉诸位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在徽州的青云村找到了治疗此次疫病的良方,疫情即将得到控制!我向大家保证,再也不会有人因为疫病而失去亲人,徽州百姓再也不用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在这场与疫情的对抗中,我们就要赢了!”

“太好了啊!”

“真是太好了!”

堂上众人尽皆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或相拥而泣,或欢呼鼓掌,一派欢欣雀跃的景象。这场从天而降的空前灾难,虽然让许多徽州人失去了故土,失去了亲人,却也让徽州人的心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而有人欢喜,必定有人哀愁,在座的苏商,表情变幻,似乎都不怎么高兴。

刚才我就注意到了,江别鹤和方重不在苏商就座的那桌,甚至连红景天大爷都没有出席。欢喜之余,我心头总有一种撇不开的不安,那不安不知因为何故,叫人心难安。

今夜双喜临门,众人分外开怀。酒菜上桌,更是道道吉言:花开富贵,乘风破浪,同舟共济,云开月明。我不知道曾一味是临时改变了菜名,还是刚开始就想了这些好彩头,总之席间,宾主尽欢,觥筹交错,酒香满堂。

我和靳陶正品着一道油炸的豆腐,对曾一味如今日益精进的手艺赞不绝口,忽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裙角,我低头一看,竟然是幺九。

“幺九,你怎么来了?”

幺九的脸色苍白,话都说不利索,只是一直用力地拉我,好像要让我跟他去一个地方。

我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连忙起身离席,跟着他往外走,靳陶大概不放心,也尾随出来。

“幺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抓着幺九的手臂,幺九浑身都在发抖,眼角还有几滴晶莹的泪珠。我知道他肯定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此刻惊魂未定,就加快脚步跟他走,不再询问。

他带我们到了水云间,我一进门,就看到几张拼起来的桌子上躺着一个人。金不换正拉着郎中,一直苦苦哀求着,郎中却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的双脚犹如被钉住,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人。他的右手戴着我常见的玉扳指,他的衣服不奢华却总是纤尘不染,他的两鬓已生白发。

“大爷!”我和靳陶同时出声,迅速地奔到桌子旁边,只见桌上的人双目紧闭,嘴角有一道隐约的血痕。

我抓着红景天枯槁的手,心急如焚地吼道,“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不换哽咽地说,“我和幺九回来帮老曾拿点东西,谁知道竟看到大爷坐在门口,已经不省人事。我们急忙请郎中来看,说是从高处摔了下来,又爬了很久到这里,救不回来了…”他掩面痛哭,背过身去,肥胖的身体颤颤巍巍的。

“大爷,大爷您快醒醒!”靳陶握着红景天的手,眼眶通红。

我手中握着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我猛地睁开泪眼,仔细去看,发现红景天的眼睛微微睁开,慢慢地转了转,然后落定在我身上。

“丫…头…”

“我在!我在这里!”我连忙凑到他面前,用力擦掉泪水,“大爷您别说话,我找人来救您,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红景天摇了摇头,努力地用食指去够大拇指上的那个扳指。“我来帮您!”我连忙把他的扳指退下来,拿到他面前。

他好像没有气力再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好像意思是要我收下。

我愣住,不知这是何意,只能看向靳陶,他的表情略显震惊,但随即点了点头,“大爷要你收下,你就收下吧。”

我握着那枚扳指,又用力地握住红景天的手,泪如雨下,“是谁害您,究竟是谁害了您!”他轻轻地摇头,用力抓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然后用极轻的声音说,“拜托给…你了。”话音刚落,他的手就从我手中脱落,垂向冰冷的地面。

轰隆一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天地起了一层浓重的水雾。我伏在红景天的身上失声大哭,好像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不久前的那个黄昏。老天不公,神佛无眼,为何好人总是在这红尘路上不得善终。他最后在我手心里写下的“徽商”二字,重如泰山,压在我二十几岁生命的肩头,但在他猝然离世的这一刻,我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商道十七

红景天的死讯,在第一时间,席卷了整个徽州。洪景来骤然听到噩耗,竟倒地不起,而红景天的夫人余氏贞烈,一尺白绫,殉了夫君。

曾一味披麻守灵,跪在灵柩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自发来拜谒亡灵的徽商,百姓,络绎不绝。

灵堂上的恸哭声,好像离我很远,我和曾一味一样表情漠然,处在冰冷的尘世外,眼睛赤红地盯着灵位上的名字。红景天的一生,并不如洪景来一样,声名显赫,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他拥有多少财富。

我所能知道的,是他对曾一味这个间接害死自己独女的女婿始终不离不弃,在我们无力接济徽州灾民的时候,他第一个挺身而出。厨王大赛的时候,他用“一道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的好菜”安定了人心,在我因私为金不换说话的时候,他宽严并济,在徽商被苏商逼入绝境的时候,他不顾身份下跪求情。他是一个慈父,是一个仁商,是良师益友,徽商没有了他,就像医界没有了冯子洲。

靳陶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低声说,“林晚,你跟我来一下。”

我木然转身,“去哪里?”

“徽州分会。所有徽商都等在那里。”

我随靳陶走进往日熟悉的院落,老树犹在,旧墙不改,只红景天的那间大屋,门上落了锁。不知是有心人,还是人无意,反正那间屋子我不愿再多看。所有人都坐在议事的屋子里,表情或沉痛或落寞,好像一群没了头领的大雁。

有时,我宁愿自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用不起红袖这样的丫环,认识不了冯子洲和红景天这样的大人物,那么他们的离开,于我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场场轮回,不会让我痛得这么撕心裂肺。

靳陶走到正中,环顾四周,“今天,我要代表洪大爷,宣布一下他的遗言。”

堂上的徽商面面相觑,还有几声微小的议论。

“洪大爷名下所有的产业,将由林晚接管。另外,洪大爷指名的下一任徽州分会掌户的接任者,也是林晚。”

一语激起千层浪,好几个老资格的徽商“簌”地起身,纷纷回过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对这个遗言的来处一头雾水,对于红景天几时指定我为继承人的事也浑然不知,只得起身澄清道,“南班首,恕林晚多言,林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