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垂下眼睛道:“我本来想,宋姐姐如果知道我回来,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却没有想到,听见你们的谈话。你告诉我,如果我今天没有来,你到底还准备隐瞒我多长时间?”

宋婉词愣了愣,很难说出一句分辩的话,的确,如果不是今日被唐悦听见他们的对话,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会瞒着她,什么也不说,维持着唐悦对自己的关怀和敬慕,一直就这样欺骗着她。

唐悦道:“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回不来。最后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能赶回来,把离恨经还给宋姐姐,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宋婉词。

宋婉词看不见,却感觉到,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滚烫的泪珠,打湿了她冰冷的手背,让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竟松开了手。

宋婉词咬住嘴唇,终究还是不愿意放弃,继续道:“不管如何,小悦,我是很恨苏梦枕,恨到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毁掉他的地步。所以我才会一时糊涂,做出利用你的事,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原谅我好不好,说一句话,说你原谅我,好不好?”

唐悦扭头道:“宋姐姐,对不起,我不能原谅你。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或许——”

宋婉词一贯温柔的声音拔高起来,她的面容也变得很是激动:“就算我什么都告诉你,你愿意帮我对付苏梦枕吗?你能下得了手?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真的要报仇,难道不是需要靠自己吗?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可我还是宋婉词,你还是唐悦,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的改变啊,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呢?难道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唐悦道:“我们之间还能一样吗?我还是唐悦,可你不是我认识的宋婉词,不,也许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你。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宋姐姐。我怎么能够认一个不了解的人当姐姐?我真蠢…真的…这一点苏梦枕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们都是聪明人,所以你们可以让一个蠢人为你们做尽一切,然后对他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请你原谅我。是不是?”

宋婉词心中一惊,却还是道:“至少这五年来,你能说,我没有付出一点真感情吗?小悦,如果你不相信,回想一下,当初是谁一直在你身边,帮你习武,陪你说话,我若是真的从那时候就想利用你,我不是太可怕了吗?你真的觉得,我是那么可怕的女人?你不信任我,至少该信任你自己的感觉对不对,你用心感觉一下我现在有多难受,好不好?”

唐悦道:“对不起,我现在已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刚才我还对苏梦枕说,我能分得出,什么是真心,什么虚情假意,可我发现我错了,我根本什么也不明白,我跟我爹一样,是个蠢人而已。”

“宋姐姐,血缘这种东西,真的是骗不了人对不对,我真的不敢再相信你了,你们都太聪明,太会计算,我的心,真的很难受,对不起…不能…再相信你。”

宋婉词扑过去,摸索着抓住唐悦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不信任我,至少听听我的心,求你再相信我一次,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好妹妹,好朋友!从小除了爷爷和陶云,我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一样的,都是那么的孤独,你可以了解的对不对,你也不愿意失去我,是不是?”

唐悦道:“是,你对我很重要。我没有爹,后来连娘也没有。我住在唐家堡,却不是唐小姐。大哥对我很好,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觉得我并不值得他付出这样的关心,我总是在恐惧,也许有一天,我让他感到失望的时候,他就不会再理我。遇到你,我就想,至少我还多了一个关心我的姐姐,不因为我的出身而看不起我,更不会动不动就嘲笑讽刺我。会安慰我,陪我说话,陪我练功,很温柔,很好看,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温柔的女人。苏梦枕说什么,我都不相信,因为你对我那么好,那么好…可是我发现,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你看着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宋婉词还能说什么呢?即便看不到,难道她可以装作听不到?即便她假装听不到,难道她可以装作无知无觉?

就在这时,她的手却被唐悦拉过去。宋婉词的心中升起一股希望,谁知,唐悦却将一本书,轻轻放在她的手上。

“宋姐姐,我不欠你什么了。”

宋婉词知道,若不是唐悦已伤心至极,她是绝不会有这样的表现。正因为知道,她才不能再阻止,自己已没法再厚着脸皮请求对方的原谅。

宋婉词捧着离恨经,终于泪流满面,可惜唐悦却已走出很远,再也看不见了。

唐悦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唐家堡的,她只觉得头很重,身子很轻,但是却莫名的,觉得,心很空。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伤心,也没有难过,甚至连失望都不存在。她仿佛感觉不到痛,变成了真正的木头人。

昏昏沉沉间,她居然撞上了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小人缠上了她。

唐悦低头一看,眼睛里最后的光彩都黯淡了下去。她认识这个孩子,即便她只是远远瞧过他,但还是认识他。

多可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唐四夫人的心肝宝贝——唐小宝。

唐小宝呵…唐悦看着他,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中那种酸酸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唐小宝只有五岁的年纪,面团似的身子,圆溜溜的眼睛又黑又深,睫毛又长又卷,看起来简直像是从年画上走下来的胖娃娃,这时他正吮吸着手指,睁大眼睛望着唐悦,有几分好奇的样子。

唐悦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姐…姐姐…” 唐小宝却伸出刚才还含在嘴巴里的手指,拽住了唐悦的衣角。

唐悦皱眉,拉开他的手:“别碰我。”

唐小宝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他跌跌绊绊走了几步,又扑在唐悦身上,嘟嘟咽着口水道:“姐姐…抱!抱!”

不管唐悦推开他几次,他始终都会执拗地追过来,叽叽咕咕要唐悦抱。唐悦心头烦躁,一下子重重推开他。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巴一张,哇哇哭起来。

唐悦的心硬得像是石头,头也不回就往前走。

唐小宝以往只要哭,都会收到奇效,即便是冷着一张脸的大哥,都不会再骂他,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在唐悦这里失去了效果。他狠狠擦了擦小脸,爬起来又跌跌撞撞追过去。

唐悦也不管他,只顾在前面走,却不料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异响。

唐悦顿住了身形,猛地回头,不远处的湖面,只漾起了一圈圈的水纹。她略一思索,便认真看去,竟真的看见,水里仿佛有一片黄色的衣角浮出来,却又很快被湖水吞没。

他…掉到湖水里去了?唐悦心中咯噔一下,想也未想就向湖边飞奔而去。可等她站在水边,却止住了动作。

唐小宝,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

不,没有一个人承认这一点,连她娘都不承认。那她又为什么要救他?

她相信的人,其实根本不值得信任,她以为的事实,不过是一个谎言。她已没有什么希望,为什么不干脆毁掉温雅如的希望?

唐悦的眼睛一直看着湖面,她看不见波动的湖水,也看不见飘动的浮萍,她的眼睛,仿佛已被蒙住,看见的,只有一片黑暗。

仅是兄妹

这样的念头,在唐悦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就已消失。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她知道自己无法彻底背弃温雅如。因为那个女人,不仅仅是她的娘,更是马夫心爱的妻子,是她爹爹最关心的人。这种念头已在她心中,血液里,牢牢生了根。靠她自己,根本无力改变。

在水上最后一丝涟漪消失前,唐悦已跳了下去。

唐漠赶到的时候,唐悦正慢慢从湖水里走上来。她身上的红色衣裳,已被水完全打湿,丝丝缕缕贴在身上。

她的神情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唐漠皱起眉头,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接过她手中抱着的,已陷入昏迷的唐小宝,而是脱下外袍,披在唐悦的身上。

只因她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太不像样子。

接下来他才从唐悦手中抱过唐小宝,口气很严厉地道:“我送他,你回去。”

说完,他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悦深深吸了口气,刚走几步,便被一个人拦住。她抬头一看,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光彩照人,一身淡绿罗裙,颈上挂着一串明珠,正是欧阳山庄的大小姐——欧阳明珠。

欧阳明珠嫣然道:“唐小姐,你今天的模样,可实在不像个名门闺秀。”

唐悦知道自己浑身湿透,十分狼狈。但她并不愿平白受到别人奚落,所以毫无停留的打算,眼看就要越过欧阳明珠。

欧阳明珠伸出手,继续拦在她面前。唐悦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欧阳明珠出语惊人:“要你马上走,离开唐家堡。”

唐悦道:“这句话,不该由你来说。”欧阳明珠笑道:“为什么我不该说?”唐悦道:“你不是唐家的主人。”欧阳明珠道:“很快…很快我就是了。”

唐悦的神情没有变化,心中却已有些发寒,欧阳明珠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唐家堡?又为什么对她说这样的话?唐家堡中适婚的男子很多,可有资格称为主人的,只有她的大哥——唐漠。

欧阳明珠吃吃笑道:“想必你已猜到,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唐悦冷冷道:“我不知道。”欧阳明珠脸颊绯红道:“你应当去问你的大哥。”唐悦道:“与我无关的事,我不想知道。”

欧阳明珠道:“当然与你有关,我很快,会成为你的大嫂。”

唐悦道:“然后呢?你要赶我走?”欧阳明珠道:“是,我要你走。”唐悦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居然问自己为什么?欧阳明珠脸上的笑容已有一丝僵硬,她从试剑大会一直跟到唐家堡,在唐漠受伤的期间一直陪侍在侧,却始终得不到一点好脸色。唐悦这个毫无地位的私生女,凭什么能让唐漠另眼看待?又凭什么让他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亲自看顾?这一切都让她心中很不快活。“因为我不喜欢你。”欧阳明珠这样说道。

唐悦笑起来,不知道是在嘲笑欧阳明珠,还是在嘲笑不受欢迎的自己,道:“就这么简单?”欧阳明珠道:“难道讨厌一个人也需要理由吗?”唐悦道:“是不需要。”欧阳明珠道:“那好极了,请你离开唐家堡。”唐悦道:“除非大哥赶我走。”欧阳明珠冷道:“你不知道男人成亲后通常都会变得听话么?”唐悦道:“大哥不会。”欧阳明珠眼波流动,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男人,你大哥也是男人,他也会听话的。”唐悦道:“他不会赶我走。”欧阳明珠道:“只要我让他这么做。”

唐悦根本不明白,就算欧阳明珠会嫁入唐家,又为什么要赶走自己?她们之间即便有冲突,那也是五年之前的事,为什么直到如今,她还如此记恨?所以她困惑道:“我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缘由。”

欧阳明珠板着脸道:“我不想告诉你。”唐悦道:“那就请你让开。”欧阳明珠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地方的意思。她当然有理由,而且这个理由还十分充分,在看到唐悦毫不理会的时候,她感到特别愤怒,愤怒到连拳头都已握了起来,“因为他骂你。”

“因为大哥骂我?”唐悦觉得匪夷所思,她猜不透欧阳明珠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念头。欧阳明珠接着道:“他对别人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可他居然骂你。”

唐悦当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因为唐漠经常骂她,岂止是经常,简直是天天都要骂一回,所以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更加不认为这是唐漠待她与众不同的表现。欧阳明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看惯了唐漠的面无表情,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怎么逗他笑,惹他生气,他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那滋味简直是可怕极了!欧阳明珠从未在别的男人眼中看过那样的眼神,她看到的只有惊艳、爱慕、谄媚,哪怕是讨厌、憎恨,也比这种毫无感情来得好。

他瞧她的时候,那副样子,仿佛她不过是一张桌子,一片树叶,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吸引力。然而,她很快就释然,只因唐漠并非单单对她如此,他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只有一个人不同,思及此,欧阳明珠的心瞬间拧成一团,唯一不同的人,就是唐悦。明明知道他们之间不过是兄妹之情,她还是感到嫉妒。对这种与众不同产生嫉妒,她讨厌除自己以外的女人引起唐漠的关注,哪怕那个女人是他的妹妹,是他的娘亲,都不行!

人人都有占有欲,在任性的人身上,总是格外强烈。因为他们已习惯得到,习惯享有,而很少被拒绝,被无视。

“你毫无道理。”唐悦冷冷地道。欧阳明珠笑起来:“我是女人。”唐悦不解,欧阳明珠理直气壮道:“女人不需要讲道理。”唐悦道:“我大哥不会娶你。”欧阳明珠脸色变了:“我爹已经开始跟唐堡主商量婚事,他一定会娶我。”唐悦隔开她的手,道:“那就等你做了我大嫂,让大哥亲自来跟我说。”

看见唐悦终于露出不同寻常的神情,欧阳明珠突然想起,不久前所看见的,试剑大会上,唐悦那可怕的刀法,她后退半步,竟真的让出了一条道。

唐悦走了,走得飞快,仿佛后面有鬼在追。欧阳明珠瞧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声,男人才靠刀剑解决问题,女人却不需要,总有一天,她会让唐漠成为她的丈夫。

唐悦一路走着,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唐漠毕竟是她的大哥,她唯一的大哥。即便他真的要赶走她,也该亲自对她说。

她本不愿相信,但欧阳明珠的话,已让她的心中升起惶恐。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在意,唐家堡即便没有了温雅如,还有一个她很在意,很在意的人。

唐悦一路上不停地走,一直到唐漠的院落才停下步子。她靠在门边大口大口喘着气,突然想起,唐漠现在应该陪在唐小宝的身边。心里虚空一片,她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要找大哥确认些什么。

如果他真的娶了欧阳明珠,会不会听她的话,赶走自己?唐悦心中深深的恐惧着,她对自己没有信心,一个毫无血缘的妹妹,跟千娇百媚的妻子比起来,唐漠最终的选择,似乎已不言而喻。

“你在这里做什么?”突然有人冷声道。

唐悦被吓了一跳,回过身来,却发现站在自己背后的,赫然是一脸严肃的唐漠。

“你是不是来找我的?”唐漠问道,唐悦也不回答,只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不是让你回房去换衣裳,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唐漠又道。

唐漠的房间里永远是一尘不染,就如他这个人一般,外表看起来总是那么冷酷少语,一成不变。唐悦默默跟在唐漠的身后,走进了这个房间。

“现在可以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唐漠注意到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水珠流过她的面颊,顺着尖尖的下巴滑入领口,那滋味想必不会好受,她却还是一声不吭。

“不想说话就回去。”唐漠从来不安慰人,即便他心里清楚,能让唐悦动容的一定不会是小事。

唐悦还是有点愣愣的,听了他说的话,居然真的就掉头向外走。唐漠皱眉,将她又叫了回来,“你是为了救人跳下去,还是自己活腻味了?”

唐悦才开口道:“我没有想跳水自尽。”唐漠已坐在椅子上,冷着一张脸哼道:“我还以为你被人拒绝了以后,想不开要寻死。”

唐悦万万没有想到唐漠竟然知道这件事,更想不到他会主动提起,心中毫无准备,说话也就无法遮掩:“大哥…我…”

“就算你不告诉我,我难道是瞎的么?瞧瞧你看商兄的眼神,有眼睛的人都能看明白。”唐漠道。

看唐悦一脸惊疑,唐漠接着道:“你若是因此就寻死觅活,是在丢我的脸、丢唐家的脸。”

唐悦目光闪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慢慢地道:“他对我很好。”

唐漠缓缓道:“这世上并不只他一个男人会对你好。”

唐悦道:“可我只喜欢他。”唐漠道:“那是你见过的男人太少。”唐悦道:“大哥,你不懂。”唐漠道:“我是不懂,为什么你会为了一个五年未见的男人神魂颠倒。”唐悦勉强笑道:“虽然我跟商大哥相处的时间不长,但那已足够我回忆很久。”唐漠冷冷道:“看不出商兄有这么大魅力。”唐悦道:“我知道不该表现出来,只是我不想有遗憾。”唐漠道:“被人拒绝就不遗憾了?”唐悦道:“我早已习惯被拒绝,所以…不会太难过。”唐漠冷哼一声道:“他拒绝你,是瞧不起你,瞧不起唐家堡。”唐悦道:“不,这跟唐家堡没有关系。”唐漠道:“有关系,你是我的妹妹,而我是唐家堡的少堡主。”唐悦一愣,看向唐漠的眼神已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复杂,她道:“大哥…”唐漠道:“我耳朵没有聋,眼睛也没瞎,他拒绝你,就是不知好歹。”唐悦垂首道:“我本就配不上商大哥。”

唐漠豁然站起,面色阴沉道:“若不是他不知好歹,就是你真的是个傻子。”唐悦想笑却笑不出来,道:“大哥,我本来就很笨。”唐漠却像是被这一句话激怒了似的,冷酷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不要你就算了,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是成心气我吗?”

唐悦终于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的实话,彻底激怒了唐漠。然而这时候,她想到的却不是对商容的恋慕,而是应该如何抓住唐漠这个兄长。在她的心中,亲人永远要比情人重要得多。在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失去唐漠的时候,她明白,必须做点什么。

所以她只是说道:“大哥,现在我已对他死心。”

唐漠一瞬间愣住,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唐悦接着道:“我想留在唐家堡,一直。”唐漠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你说一直?”唐悦道:“嗯。”唐漠道:“什么意思?”唐悦低头想了想,却突然转变了话题道:“如果有一天…大哥你成了亲,会不会赶我走?”

唐漠吐出口气,道:“为什么要赶你走?”唐悦道:“也许…大嫂会不喜欢我,就像娘一样。”唐漠道:“那你可以留下。”唐悦抬起眼睛,看着唐漠,对方却冷淡地道:“我不准备娶妻。”

唐悦忍不住地问:“为什么?”唐漠道:“女人很麻烦。”

这果然是唐漠式的回答,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会显得惊世骇俗,在他口中却十分自然。唐悦并不理解,她只是道:“可欧阳明珠说——”唐漠已打断了她的话道:“不用管她说什么。”

一时沉默半响,唐漠却道:“试剑大会后,我为你拒绝了几门亲事,你不想知道都是谁?”唐悦摇头道:“大哥,我不想知道。”唐漠笑了笑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拒绝?”唐悦道:“大哥愿意告诉我?”唐漠道:“我本打算替你挑选胜过商兄的人作丈夫,如今看来,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最合适,好过将来被人欺负。”唐悦道:“好,只要大哥不赶我走,我就永远留在唐家堡。”

她这样说着,心里明明很高兴,脸上却不知为什么,流下泪来。

看着唐悦脸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泪痕,唐漠心中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明白,商容为什么会拒绝他的妹妹。

虽然唐漠脸上的表情还是和平日里一般的冷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冷酷无情。恰恰相反,他只是不容易动感情。天底下,只有唐悦是不同的,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在很小的时候,娘曾经说过,要带给他一个妹妹。然而他期盼了很久,娘却染上重病去世,他也就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指望。

现在凝视着唐悦,他的心中却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一半是怜惜,另一些更微妙的情感,难以分辨。他走过去,抱住了唐悦。

只轻轻抱了一下,便已松开。

这是他对一个女孩子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温柔,平生第一次。

终于离开

唐悦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感到精疲力竭。但她却不能休息,因为已有人在门前等候了许久。

“夫人请小姐去绮阴院一聚。”

五年过去,银心还是爱穿淡紫色的衫子,鹅蛋脸,身段也依旧窈窕。然而唐悦却已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从前,只要银心出现在这里,唐悦就会很欢喜。而如今,她已失去了那种雀跃的心情。

银心不得不将话重复了一遍,在看到一直毫无反应的唐悦点头的那一刹那,银心才松了口气。

纵然唐悦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却比一般的女孩子要沉静得多。这种沉静,有时候不免带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唐悦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她只觉得茫然,离上次见到温雅如,已有整整两月的时间。

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母女,彼此分离,却从不想念。每一次见面,带来的都只有伤害。

见到温雅如,唐悦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温雅如也看着她,从唐悦走进来开始,她就一直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

直到唐悦静静地站在面前,温雅如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只冷冷地说了句:“你来迟了。”

唐悦认真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娘。”

曾经的唐悦,那么渴望娘的一个眼神,一个拥抱。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事到如今,她已明白,那不过是童年的奢望而已。

唐悦曾经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不是温雅如的亲生女儿。她异想天开地想,也许她只是碰巧被温雅如和马夫捡到的孩子。这样温雅如不喜欢自己,也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便再也没什么好奢望,没什么好放弃的。她甚至想,也许自己的亲生娘亲不像温雅如这样的美丽,也许她只是走投无路的女人,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放弃她。

她在梦中几乎可以看见那样的画面:小木屋,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板凳、一盏油灯,简陋而陈旧的一切,或许,还会有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女人。

但那肯定是一个可以与马夫共度一生的平凡女人,而绝不会是出身名门的温雅如。

温雅如也在看着唐悦,看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说道:“原来你已这么大了。”

唐悦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可此刻,她的眼中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我今年已十七岁,如果娘没有忘记的话。”

温雅如脸上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底最深处,“我怎么会忘?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温雅如的神态语气,绝不像是在说自己女儿出生的日子,倒像是在回忆某些刻骨铭心的痛苦。

“你是五月初六寅时出生。”温雅如慢慢地道。

唐悦眼睛微闭,心中想起当年爹爹曾经对她说过,她出生的时候,正是日夜交替的时辰。那么,是寅时,没有错。

温雅如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道:“也是那一天夜里,我被赶出了温家。”

唐悦道:“我知道,因为我,你不再是温家的大小姐。”

温雅如道:“是。我恨你,你是不是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