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重归寂静,迟钧天垂着头,目光空洞,一动不动。

谢琅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竟比小道读过最难的经书还要难懂,叶剑主,小道回去寻清圆了——不对,现在剑主已上了幻荡山,成了帝君……那陛下,小道先告辞了。”

刑秋拨弄着手上佛珠,也道:“叶兄,就此别过。”

温回蹙起了眉,渐渐转醒,看见叶九琊的脸,怔了一怔,片刻之后,竟是满脸泪水。

“公子……”他浑身颤抖,摸索着够到那柄折扇,闭上眼,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失却至亲之极痛。

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此时完全是凡人之躯,耐不住幻荡山之高寒。

叶九琊解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公子说,他知道你怨他,”温回道,“公子教我如何掌控天道,与仙人周旋,还要我在幻境中发声,助你勘破心障,到三重天境界,这样才能将他杀死。”

“公子说,若你此后真正无情无欲,那便罢了,若还有心,也且慢慢放下,莫要流连尘世,困于红尘苦海。今世欺你,骗你,欠你,来世自会来还。”

明月西沉,天光破晓。

混乱的一夜渐渐平息,无数凡人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街上,或倒在床下,身边也横七竖八躺尸一般倒了许多人,挨个唤醒,都不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与之前有些不同了,究竟哪里不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晨雾沾湿了指尘山的石路,寺庙檐角在烟岚里若隐若现。小沙弥走在前头,清脆道:“你怎么还不走?”

刑秋笑道:“你要我走,我偏要留下。”

“阿弥陀佛。”小沙弥宣了一声佛号:“我得赶紧告诉空山住持,快快把你这妖孽度化,省得扰我佛门清净。”

刑秋跟他拌嘴:“若不冥顽不化,怎么算妖孽。”

小沙弥抖了抖禅杖:“可我也没见过哪有妖孽自己往寺里来的。”

刑秋道:“自然是要来祸害你们佛门清净。”

小沙弥气得要跳脚,幸而已到了山门,空山大师正站在门口,道:“空觉,戒嗔。”

再看向刑秋,行了一个佛家见礼:“施主来此,可是求度化?”

刑秋:“已有人度我。”

“可是为还恩?”

“恩怨已清,不相欠。”

“可是为追思?”

“不可追。”

“可是为发愿?”

“无所愿。”

空山大师慈和微笑道:“既如此,施主随我来。”

佛堂深处昏暗寂静,青烟散灭。

佛像前倾,下视世人。

刑秋缓缓抬起手来,指尖隔空虚虚描绘佛像轮廓,眼神有淡淡迷惘。

又过许久,才放下手,缓缓上前去。

紫衣曳地。

——于是佛前一跪。

——从此非魔非仙。

幻荡山后山往下,是六道轮回,魂归之所。

一路走下,草木愈发荒疏,最后露出一道漆黑的裂口来。

裂口中,无边无际,又是另一番天地,虽是黑暗寒冷,却并不寂静,也不漆黑。

似乎在哪里有光,十分昏暗,凉凉的浮在各处,只能看清两三丈余内的东西。

远处流水声回荡,地上怪石嶙峋,石缝里却开着些瘦弱的白花。空中还浮着些东西,像是人的魂灵,有的飘来荡去,有的喃喃低语。

叶九琊循着水声走去,却忽然被什么拽住了衣角,低头一看,是个丑陋的小鬼,皮肤红黑交错,坑洼不平,生着獠牙与尖角,正瞪大青色的眼珠看着他,口中怪笑,声音嘶哑难听:“山上的美人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它这一声下去,整个地方荡起无数同样的声音来,却不是回音,而是不知从哪又冒出许多形貌相似的小鬼来。

它们簇在叶九琊的身旁,一齐尖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九琊却也问它们,他看着空中那些白影,问:“这是什么?”

小鬼争抢着答道:“是人的执念!”

叶九琊又问:“为何徘徊不去?”

小鬼们嘻嘻地笑开了,最先拉住叶九琊衣角的那个道:“自然是还没有忘干净,进不了轮回的!”

叶九琊再问:“魂魄在哪里?”

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倒在地,一时间在地上翻滚不停,等笑够了,才答:“魂就在执念里面!”

还没等叶九琊再问,它们齐声问:“快说,你来做什么!”

叶九琊道:“来找一个人的魂。”

小鬼问:“叫什么名字?”

“陈微尘。”

小鬼嘻嘻笑着,说:“姓陈的人不少,叫微尘的也有几个,不知你要找哪一个?”

叶九琊停了一会儿,缓缓道:“要找这世上只有一个的那一个。”

小鬼窸窸窣窣交头接耳一番,站出来了一个道:“我们知道是哪一个了!”

叶九琊:“他在哪里?”

小鬼们却各处蹦跳尖叫着道:“没魂没魄的东西,不归我们管!”

“不归我们管!”

“不归我们管!”

叶九琊道:“他许久之前,也曾有过魂。”

小鬼道:“你找那东西做什么!”

叶九琊道:“我答应过来世要寻他。”

小鬼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作一团:“没了就是没了!他没有来世的!他骗你的!”

他骗你的。

叶九琊轻轻闭了闭眼,声音轻了许多,道:“他能骗我,我却不能骗他。”

小鬼转了转眼珠:“要想给他个来世,你却要给我们些好处!”

叶九琊道:“是付得起的好处,还是付不起的好处?”

小鬼嘻嘻道:“只要愿意付,总是付得起的!”

叶九琊点头:“好。”

第一个小鬼开始往深处走:“他却不在这里,还要再走远些!”

叶九琊跟上小鬼的脚步,向那漆黑而深不可测的轮回深处走去。

其余的数百个小鬼也跟上,起先说着些话,后来是笑,笑着笑着,唱起歌来。

走的愈远,身影愈发模糊,小鬼已隐在黑暗里,那一点白衣的影子,也渐渐缥缈,消失在深处,只余下歌声还在来回荡着。

唱的是: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生死异路,希解无张。

至此且住,不得相妨!”

陈家的侍女洒扫书房,忽发现书架最上,一本书摆得不甚规整,伸手去够,又一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晨风入窗,哗啦啦掀起书页,墨笔红批,页页掠过。

至最后那页。

“庚戌年暮春,微尘与叶君合撰于南都知秋别院。窗外皓月,案上明烛,万丈红尘,一场大梦。”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留神写到这个点了,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最后小鬼唱的是汉代的镇墓文,之前出现过一次。

有番外,很快会放出来。

下一本先存着稿,等期中过了开始更,大概在十一月中的时候吧。

写文好难啊QAQ

但是看文的你们一直都那么好^ ^

这篇因为不能保证更新,v后就一直没怎么申过榜单,所以大概从那时候就没有新读者了,你们都是陪我从开始到最后的小宝贝=w=

小咸鱼会接着加油哒。

第78章 番外·万丈红尘

日月如惊丸, 可谓浮生矣。

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

中洲平定,倏忽已十六年。

帝师庄白函掌政, 亦已十六年,呕心沥血, 终成太平盛世,天下之人, 凡提及庄白函, 必敬称“先生”。坊间秘闻帝师走过大龙庭,当封帝皇,然拒不称帝,仍奉燕族为皇室,不知真假。

年初起,帝师积劳成疾, 已有衰颓之势,皇帝倾尽天下之力, 亦无法挽回。

传言先生逝前曾面见白衣故人,道:“近日多梦,见爱妻,盈盈下拜, 道‘妾已候君多年矣’, 醒时,泪已满面,当归矣, 当归矣!”

传言不知真假,亦不知故人为何人。

只知今年春早,三月乍到,便有绿柳如烟。

长街边是各色商户,卖扇,卖风筝,卖瓜果。

街中一棵桃花树,树下有个算命摊子,却不是寻常算命先生,是个女人。

但见她一头白发,容颜却也不算很老,桌上签文、罗盘虽说略旧,也算一应俱全,却不见有人来算。

因这位算命人只算命,不改命。

一般算命先生,算出人有灾祸,总是要收取些钱财,教你如何趋吉避凶,她却只掐指一算,若算你有难,即使待在家里寸步不动,也会飞来横祸到你头上来,实在神异。

因此,除却那些已然了无牵挂的老人,会为心中有数来让她算一算何时寿终外,几无人问津。

左邻右舍谈起来,总会说,知道了这位女先生的本事,才晓得,有时不知命,反比知命过得更快活。

然而这一日,却有一个人在算命摊子旁停下了。

其实这人一进长街,人们的目光便都不约而同被吸引了过去。

这人着一袭如雪白衣,牵了一匹马,自长街尽头走过来。

他手中已无剑。

他心中亦无剑。

他的容貌十分出众,然而这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这个人,整个人的存在,足以让人忘记他的容貌、他的穿着、他牵着怎样一匹马、他的手中或心中是否有剑。

若非要形容,他就像一夜北风,纷纷雪停后,天光乍破的那个清晨,从天边吹来的一阵极清冽的微风。

风自然是从世外而来,在人世走过一遭后,又要回到世外去。

他在算命摊子前停下了。

或者说,摊主叫住了他。

这位算命先生道:“竟已十数年未见,故人可安好?”

他答:“安好。”

先生道:“这些年过去,你容颜仍未改,我却老了。”

他道:“心死之人,自然衰老。”

先生笑了,问:“这样说来,你的心却是从未死过。”

他淡淡道:“我无心。”

先生说:“那为何来此?”

他答:“路过。”

先生大笑:“当真?”

他说:“近年游历天下,自然当真。”

先生道:“若真是路过,那可实在太巧。”

“为何?”

“这街坊之中,有一件奇事,且让我为你细细道来。”先生拢了拢衣袖,自然也有好奇路人驻足细听。

“十几年前,此处陈府诞下一位小公子。老来得子,本已稀奇,没想到小公子愈长愈大,却与三十六年前陈家老爷杳无音讯的二公子模样毫无二致,为怀念二公子,陈家竟把小公子名字,也取作当年名字……”

路人啧啧赞叹。

先生看向长街中一处,道:“正是无巧不成书,这位公子恰巧现在便在街上。”

众人望去,未见公子形貌,先见楼上红袖正招,再往下看,见一少年公子,身着锦衣,手执画扇,眉目含情,端的温雅风流。

他目光流转间,总带着一分情意,若是看久了,会发现,这情意并不是对着哪一个人,而是对着所有的人。

甚至也不是对着所有的人,而是对着这世间所有的事物,他看一位美丽的女子,与看路边一个褴褛的乞丐时,眼中的情意不会有任何改变,而看向沼泽污泥的目光,也与看着一树桃花的目光毫无分别,就仿佛这人生来便深深恋慕整个世间的一切。

所以,能与这位陈公子一起,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有时只看着他,也让人觉得愉快。

算命先生道:“叶君,你可觉眼熟?”

叶九琊点头道:“确实眼熟。”

“既眼熟,为何现在才来?”

微风拂过,落几瓣桃花在衣上,只听他淡淡道:“我原以为世上只有他骗我。”

“哦?”算命先生笑了一声,“帝君也有被人欺瞒之时?不知谁有这样大本事。”

她见叶九琊望向那边,眼中似是淡淡笑意:“六道轮回处,罗刹小鬼曾说需二十年方能养出三魂七魄。”

她道:“生生撕去了你一半魂魄,自然比寻常养魂快些……”

话未说完,只见公子看向了这边。

他原本笑意盈盈,忽然就怔在了原地。

身旁小厮扯了扯他袖子,混不在意道:“公子啊,我说你这一见美人便发呆的毛病,什么时候才算是好?”

说完再一看,也愣了。

就在这片刻之间,他家公子眼中已落了泪。

小厮顿时慌了手脚,拿丝绢要去擦:“公子,公子别吓我,这是怎么了?”

丝绢质地柔软,可完全没有用处,那泪珠方才拭去,新的便已流下来,倒像怎么也流不尽一般。

小厮和家仆都着急起来,一连串问:“公子,到底怎么了?”

公子边落泪边摇头:“我……不知道。”

路过一位夫人道:“怕不是几辈子没掉过眼泪,今天中了邪,要全哭出来才好。”

公子险些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没了眼泪,抬头对上叶九琊目光,又红了眼眶。

他望着叶九琊,后退几步:“阿念,我好疼,不要……不要看见他。”

小厮为难地看了看叶九琊:“这位、这位……”

此人一看便不是凡世中人,他一时不知该称什么,最后灵光一闪:“这位仙君……”

“仙君”这一称呼又不知怎么招到了他家公子,方才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小厮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却见仙君走了过来。

他家公子一边说着不要看见,一边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最后等人到了近前,又试试探探拽了拽仙君的衣角,见仙君也看着他,干脆扑进人怀里抽抽噎噎起来。

哭了好一会,才仰起脸来问:“……你是谁?”

小厮:“……”

他和几个家仆对了对眼色,都想把自家公子拖走,不要在街上丢人现眼。

但那位白衣仙君却不但没有推开公子,反而轻轻回拥住他,手指轻轻抚着他头发,道:“叶九琊。”

这个名字一出口,听到的人都惊了一惊。

普天之下,名叫叶九琊的,也只有那一个罢了。

公子道:“是来找我的么?”

“是。”

公子眼眶还泛着红,抬头看他:“……那你还走么?”

“不走。”

说罢,还用指尖轻轻抹掉了公子眼角一点泪迹。

公子就那样和他对视了好久,才小声道:“我渴了。”

小厮扶额:“公子,想是你哭得太多。”

仙君淡淡道:“去茶楼。”

公子点了点头,拉着仙君往茶楼方向去。

留下小厮和一众家仆目瞪口呆。

自家公子这是当街哭了一场,然后就……把仙帝陛下拐走了?

茶楼中的周先生说书已经说了许多年,如今仍在继续说着。

“继阑珊君陆岚山渡雷劫而飞升,胞妹骖龙君陆红颜接掌南海剑台之后,这清净观谢观主,亦宣布飞升在即,想必一二年之内,便能证大道,得长生——说起这谢观主,趣事实在甚多,单单他闭关前奔波仙道,给爱宠灵猫寻人寄养所碰的壁,就要让人把肚皮笑破……”

凡间仙道年年有新鲜事,他久讲不厌,看客亦是百听不厌。

据说谢琅谢观主飞升,已渐渐将事务交给了弟子新观主,这位新观主实在迂腐,不甚喜欢门下弟子靠向凡间贩卖仙道消息谋财。原本人们还忧心这样一来,就要没了仙道的故事听,却没想到,故事不但没有断绝,反而愈发源源不断了起来。

——只因今年夏天,叶帝的浮天仙宫,自幻荡山上,移到了月城二百里外沧浪崖处,仙道门派往来,大都选了月城落脚,一座凡间城池俨然成了仙人常常出没之地。

叶九琊在看一部心法。

公子枕着他看话本。

公子只爱看些诗曲话本,纵然浮天仙宫里稀世心法再多,也是不修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