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一棵开花的树。

她是从树下走过的少女。

两个年岁相当,几乎算得青梅竹马的人。

他给自己苹果,他爱惜自己,他在冷宫援手,他送自己去北武当……他在刺客来临的时候,以身舍命,救护自己……

他的一切情谊,从不容怀疑。

她也但愿自己,如果真有来世,只遇到一个人——千万千万别多了!

无论是谁,一个就行了!

老天不会让人贪心。

她在睡梦里,也依偎着他的胸口。

弘文帝悄悄地看她湿漉漉的睫毛。睡着的时候,就像宏儿,总是悄悄地,希望靠着一个人——内心里,希望有一个安稳的依靠。

自己,便是她的依靠。

这些年来,一直是。

他非常喜悦。

也非常悲哀。

已经明白,这是自己生命里的最后一次了。

她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己告别——终究是这样。

终究,是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己做一个温情脉脉的诀别。

他更紧地搂住她。

在晨曦下,亲吻她的脸,嘴唇。

她的嘴唇,还是鲜艳的——没有老去。

她还不老,正是一个女人,最盛最好的年华,浓烈,丰饶,成熟,温存,体贴……一切,恰到好处。

他再一次的亲吻。

她一直闭着眼睛。

他不放过,一直贴在她的唇上,非常轻柔,反复掠过,甚至她的湿漉漉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黑色而憔悴的眼眶——并不激烈,但是,非常的温情——甚至不是因为情欲,而是真正出于内心最真挚的情感——

那种情感上的最深层次的需求。

需要一个灵魂相依的伴侣。

不离不弃。

他柔声地贴在她的耳边:“芳菲,你累了。好好休息。我先去上早朝,一会儿回来陪你。”

她还是睡着,一直不曾睁开眼睛。

直到他穿好了衣服出去。

她才悄然睁开眼睛。

御驾亲征4

看到他做的手脚——从太上皇的寝宫,到太皇太后寝宫的一条密道。

修筑得非常隐蔽,在一条林荫道边。绿树c葱茏,专人把守。如果不是他来过,她绝对不会发现。

其他宫女们也没法发现。

所以,外界的揣测里,知道太上皇在这里,却不知道怎么来的,或者,怎么离开的——除了极少数的关键人物,没有任何人知道。

就连米贵妃派来的人,也只知道一星半点。

此外,再也不敢靠近。生怕惹祸上身。

这便是弘文帝做事的手段。

弘文帝,这个狡猾的人。

他比罗迦还狡猾。

这是他多久就准备好的?

看这样的规模,起码想了一两年了——或者更长?

他深谋远虑到了这样的地步?

竟然不知道,他腹黑如斯。

她还是没有起身,慢慢地躺在床上。

许久了,不曾如此轻松——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身体上的——至少,自己不再操心了。短时间内,有他看顾着儿子。

如何上朝,也是他们父子自己的事情。

弘文帝,在京城一日,便有义务,一日看管儿子。提携儿子,彻彻底底教会儿子如何做一个皇帝。

她一直躺着,觉得如此的疲倦。自己需要休息。

最好,把一切都放掉。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做了。

最好,一切的一切,都抛得远远的。

现世安稳,就做一个无忧无虑,无所事事的太皇太后,安度晚年,这难道不好么?

所以,内心才会一再的慌乱——不,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希望弘文帝出征。希望他留下,留下来,主管这一切,掌控这一切。

一点也不希望弘文帝抛下了京城这么巨大的摊子给自己——那样,便意味着,又是终年累月,不得休息的劳累。

她心乱如麻。

却知道,自己留住他,唯有一条途径。

只有身子上,留住了他,才行。

御驾亲征5

男女之间的情感,自来如此。

需要身心合一。

任何一方残缺了,都不完美。

弘文帝,他也不是逼迫自己。实在是,他自己受够了这种煎熬和折磨——他也需要一个女人,全心全意,日夜相伴。

他退位了,希望一个女人,柔情蜜意,听花弄月,希望夫妻缠绵,相敬如宾——事实上,他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如果做不到,他便只能放弃。

只能远远的逃离。

芳菲睁开眼睛看阳光——觉得阳光也很刺眼。一如自己这一生。

早已做出了选择——所以,不得不继续痛苦,绝望下去,承担一个女人不该承受的一切。

她没有再倦怠,很快起床梳洗。

然后,自己悄然封堵了,那条密道。

从此,一切恢复原状。

生活再怎么累,还不是要继续下去。

早朝。

早朝,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这种日复一日的刻板礼仪,除了祭祀天地祖宗,籍田、和颁历这样的周期性仪式外,每天的早朝,皇帝按理都应该出席。

早朝必须在拂晓之前举行,很多皇帝,因此苦不堪言。

冬天太冷,夏天太热,这也意味着,日日早朝的皇帝,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丰富的夜生活——必须早早就寝——

所以,才有很多君王,到了后来,干脆沉溺于享乐“从此君王不早朝”。

弘文帝,自从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废弃早朝。

这也侧面证明了,他在皇宫内的夜生活,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丰富。

所以,当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小的宏儿,穿着龙袍,还揉着惺忪的睡眼,面对着黑压压的大臣的时候,才觉得无限的心酸。

这便是孩子的宿命。

他才六岁。

如果他寿命够长,想有很大的作为——那么,他的这一生,必然是非常艰苦的一生。根本不会有人们想象中的,天子天下第一那么多的乐趣。

御驾亲征6

台下,大臣们絮絮叨叨地奏着事情。

奏折,一封封地递上来。

弘文帝觉得这一切都很虚幻。

天子,到底算什么呢?

皇帝,本来就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自我陶醉的境界里。他拥有四海,吃穿用度以及医药,必然是彼时代的最精华。可是,太有限了,人不能长生不死,也没有永恒,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他可以一言九鼎,血口喷人,想打谁打谁,想杀谁杀谁,一句话,就血雨腥风,但是,能把天下人杀尽么?遇到一些权臣,一些朝廷平衡,还得破费思量,彻夜难眠;

他高高在上,圣明德智,可是,明明被很多奏折气得吹胡子瞪眼,但还是只能标榜自己是“雅量,圣人度量”——

他拥有三宫六院,无比多的女人,但是,为何连一个由心爱的妻子,骨肉组成的家庭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就是做皇帝的幸福?

这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所以,古往今来的皇帝,才一个个都自私冷漠,残酷无情?

实在是因为他们本身就生活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

弘文帝面对着自己的牌位——皇帝,不过是个牌位而已。

现在,这牌位,又变成了自己的儿子。

一个大臣上书后,宏儿听得很仔细,但是,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看着父皇。

弘文帝也看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转向了群臣:“今天廷议的和南朝的战和之事,也该定下来了。朕决定,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弘文帝不等众人反对或者谏议,已经点将了:“这次亲征,陆泰做先锋;京兆王做主帅。粮草调度,后勤军中,王肃负责……”

众人一一领命。

这一次,是鲜卑贵族和汉人大臣,第一次一对一的合作。

彼此的人数,第一次达到了旗鼓相当。

众人都觉得奇怪,但是,没有人敢于质疑。

生离死别1

当弘文帝每每真正下一次决定的时候,向来都是如此。

绝不会允许群臣有任何的抗议。

他宣布退朝。

群臣跪安。

然后,他牵着儿子的手,父子二人,扬长而去。

直到进了御书房,孩子才忍不住问了:“父皇,什么叫御驾亲征呀?”

他和颜悦色,和儿子并坐在龙榻上:“宏儿,御驾亲征,就是皇帝亲自率军作战,在前线鼓舞士气。”

“可是,父皇,您为什么要亲自去作战?”

“因为,我们北国的皇帝,都是马背上打下天下的。当年太祖爷爷是如此,后来的每一位皇帝,都是如此。到先帝爷爷的时候,更是南征北战。先帝爷爷在位28年,起码有10年的时间,都在南征北战。尤其是登基的前十几年,几乎很少在皇宫里面。”

“那样,您岂不是很久都见不到先帝爷爷?”

“对。我在10岁之前,都很少很少见到先帝爷爷。先帝爷爷第一次抱我,我记得是我6岁的时候……”

孩子更是好奇:“那,您和先帝爷爷,是不是不亲近呀。”

弘文帝笑起来。

亲近!

皇家的孩子,几个可能和父皇亲近呢??

他想起自己其他的王子、公主——富有四方,富有儿女的皇帝,本质上,把一切都当成了国家的义务,自己的义务。

甚至宠幸什么妃子,甚至该如何安排侍寝,什么时候OOXX……都有基本的程序和规矩,而非是随心所欲,发自强烈的情感和热情。

对于主体都没有感情。

何况是附属品。

皇帝,真正是一块牌位————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犯错,却灵魂空虚的一个牌位而已。

弘文帝,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如此的悲哀。

对儿子,也充满了真切的怜悯和同情。

孩子好生担忧,一直在问:“父皇,您御驾亲征,是不是要走很久很久?”

生离死别2

他看出孩子的焦虑。

孩子刚回平城,太后不和自己住一块儿了,父皇又要离开,从此,这天下,就交给他——要他一个人,支撑起这天下?

一个小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

他甚至很多奏折都看不懂。

每次回答奏折的时候,都要父皇提点,或者把小纸条写好给自己,自己拿出来念就行了。

父皇走了,谁写小纸条?

谁帮自己看着那帮凶神恶煞的大臣?

弘文帝温和地摸摸孩子的头,笑道:“父皇速去速回。也许,要不了几个月就回来啦。”

“可是,宏儿……宏儿不想您走嘛……”

“宏儿乖。你看,这里是御书房,是皇帝办事,处理奏折的地方。父皇还要过一段时间再走。这些日子,会教会你一些事情。”

孩子还是不安:“可是,要是您走了……”

弘文帝笑起来,“要是父皇走了,还有太后呀。”

“可是,太后住在那么远……”

孩子忽然有些委屈,嘟起嘴巴,小摸样十分难受:“宏儿每日只有请安时才能见到太后……”

“傻孩子。太后刚回来,她身子不好,得好好休息一些日子。等父皇走了,太后当然会出来照管宏儿。难道太后会不管你么?”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父皇,宏儿希望搬去太后的宫殿,好不好?”

弘文帝真的乐起来,呵呵大笑:“傻孩子,哪有皇帝去住太后寝宫的?这不是乱了规矩么?”

“那,父皇,让太后住到立正殿,好不好?”

弘文帝一时没有开口。

立正殿,本是她的——

是父皇给她的。父皇曾经说,就算她生了孩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住在立正殿,祭祀山川……

自己登基的时候,何尝不曾渴望她住进去?

自己终究是错过了。

好在,此时,立正殿的主人,又换成了她的儿子。

生离死别3

她一直是这立正殿的主人。

任何情况下都没法改变。

这就是命运的强大。

他轻叹一声:“宏儿,你放心,太后会陪你住在立正殿的。只有这样,她才会好好照顾你。”

孩子大喜:“太后什么时候住过来?”

“等父皇出征了,她就会来了。”

只要自己不在了,担子就在她肩膀上了,她躲避不了。

这天下,她只有一个亲人了————就这一个儿子!

她能忍心?

弘文帝,也看透了她。

……

这一日,弘文帝尽心竭力,给儿子通俗易懂地讲解朝政大事。尤其是一些鲜卑大臣。告诉他,哪些人可以相信,哪些人要稍微疏远。

孩子听得一丝不苟。

尤其是他提到,给孩子安排的几个太傅。对于李冲的任用,对于东阳王等又该如何任用。

在他出征之前的这段日子,他已经决定,暂时停止太傅的授课,所有课程,全部由自己给儿子讲解。

连午膳都是在御书房用的。

直到黄昏,父子两才出去。

孩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点也不抱怨,学习得非常认真,连玩儿都不提一下。但凡父皇讲的,都认真记着。不能理解的,还要问一下。

毕竟,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空气那么清新,黄昏的夕阳那么灿烂。

一出门,孩子就蹦蹦跳跳的:“父皇,我们去给太后请安么?”

弘文帝满面笑容:“走吧。”

父子二人,一起来到太皇太后的寝宫。

四周静悄悄的。

宫女们都谨言慎行。

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其间。

冯太后平素在这里,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也烧香拜佛,或者,念一些法华经之类的。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清净。

只远远听得儿子的声音,欢快而想念:“太后,太后,宏儿来啦……”

生离死别4

充满了无限的朝气。

她从里间出来。

看到儿子跑起来,这时,就不像个小皇帝的样子了,一进门,就抱住她,无限亲昵:“太后,我饿啦,好饿耶……”

她笑眯眯地拉着儿子的手,看到弘文帝就在对面。

脸上也是那种很平静的笑容。

温馨而和睦。

她不经意地开口:“我已经叫人备好饭菜。可以用膳了。”

弘文帝柔和地看着她。

此时,她穿一身很舒适的便服。色彩不浓烈,也不晦暗,恰到好处。这些日子,她不问政事,深居简出,一如一个普通女人。

在家等着丈夫儿子归来,闲暇时,做几个拿手菜。

或者,给他们准备一杯香浓的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