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是方莹从未听过的温柔。

然后,门从里面拉开。

众人皆愣,钟季琛眉头皱起,只见女孩子头发几乎全湿,脸上、发梢都在滴水,眼神有些涣散,脸色潮红,身体在明显地发抖。

下一秒钟季琛脱下西装,罩在她肩上,然后一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钟季琛步子很大,愣了一瞬的方莹小跑跟上,“浅浅,你怎么样?”

钟浅神智已经不太清醒,头埋在钟季琛怀里,没有反应。

钟季琛脚步一顿,看向方莹,眼里没有一点温度,是的,连愤怒都没有,他只是说了一句:“瞧瞧你做的好事。”

然后就再不看她,抬步继续。

可是方莹却觉得这比他扇了自己一耳光还让人难受。

其实钟季琛心里远没有那么平静,当他看到客厅中央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盛满吃食和美酒的精致瓷器和水晶杯以及娇艳欲滴的玫瑰时,心中一阵厌恶。

他抱着钟浅走过去,抬起一脚,桌子被掀翻,那些价值不菲的、有些甚至是来自拍卖会的名贵容器纷纷落地。

破碎声让人心惊肉疼,依稀听见阵阵吸气声,方莹一张脸更是比纸还要白,等众人回过神,肇事者已经消失大门外。

到了别墅大门口,钟季琛本想把钟浅放到后座躺好,结果她却缩在他怀里不肯松手,像一只受伤的小考拉一样紧紧勾着他的腰。

他轻声叹息,跟着坐进后座。

见她头上脸上还湿着,他赶紧找了条干净毛巾替她擦拭。

钟浅尚未清醒,嘴巴动了动,哼唧两声,他会过意,拿出一瓶纯净水拧开,刚递到她嘴边,她就凑过来一口含住。

这急切的样子跟小时喝奶的彪悍相如出一辙。他赶紧驱散这个念头,见她像是极渴,咕嘟嘟几口就喝下去大半,他赶紧夺过,“别喝了。”

把水瓶放到一边,拿起毛巾给她擦嘴。

钟浅这才睁开眼,目光渐渐聚焦,软软地叫了声:“爸爸…”

说完泪水就流下来。

钟季琛手中动作顿住,心里不是滋味,他用手指给她抹去眼泪,可是她却流个不停。仿佛流出的不是泪,而是数不尽的委屈,一阵自责从他心底升起。

却听她呢喃:“对不起。”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钟浅吸着鼻子说,“我以后会小心。”

“别说了。”钟季琛有点受不了。

钟浅直直看着他,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让人无法直视,却也无法移开。只见她眼里带着乞求,“不要推开我,我知道我很麻烦,我会快点长大,就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了。”

钟季琛震动不已。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钟浅却也没有追着要答案,她还是不太清醒,嘟囔了一句,“好冷。”然后往他怀里靠去。

钟季琛顺势揽住她,把她披着的外套拢紧些,却发现她身上很热,呼吸也滚烫,隔着衣服一下下吹在他胸口,头发蹭在他颈间,毛茸茸的感觉拂过他心头,怀里抱着的像一只受了伤的、无助的小动物…

这么的,让人心疼,让人无法拒绝。

他闭了闭眼,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下。

她还在流泪,泪珠渗透他胸前的布料,很烫。

钟季琛带钟浅去了医院。

好在她误服的东西剂量并不大,药性也不算剧烈,医生说她因为年纪小,而且有些过敏,所以反应很大,挂一瓶水观察一晚就应该没问题。

只是还有点低烧,是她在浴室里用冷水冲头导致。

倒是她的脚有些严重。

钟季琛这时才发现钟浅身上的外伤,右脚踝肿得像个馒头,一股火气腾地胀满胸腔,踢翻一张桌子真是便宜了他们。赶紧让医生给钟浅做个全身检查,尤其是头部。随后让人查今晚方莹都请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

挂水的时候,钟季琛在旁边陪着,想走开都不行,因为他的一只手被钟浅紧紧握着。五根细白的手指,仿佛汇聚了全身的所剩不多的力气。脚应该很疼,因为她时不时会皱一下眉头,不过睡得还算踏实,呼吸纤细绵长。

他揪了一晚上的心,终于也渐渐平静,然而最深处又有些隐隐的波动,似乎是沉睡了许多年的什么东西在复苏,只是他这会儿也有些倦意,来不及理会。

口袋里手机响,他拿出来按掉,然后才看号码。

隔几秒又响,他直接关机。

电话是方莹打来的。

直到第二天早晨,钟季琛才接听她的电话。

那边略带沙哑地质问:“你把钟浅带哪去了?”

他平静答:“带去哪儿都比在你那安全。”

方莹自知理亏,解释说:“昨晚是意外,她本来说在同学家住,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他们往酒里掺东西你知道吗?”

“我…”

“你知道聚众吸/毒如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吗?”

“…”

“你又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什么口气?”方莹被他说得有点发懵,也有点冒火,“不管怎么说,我是她妈妈,不会害她。”

“你不会害她,但你这么蠢下去,会毁了她。”

方莹气结,低声道:“那你呢,现在跑出来装好人了,你又有什么资格?”

钟季琛呼吸一滞,随后笑笑,“只要一天没离婚,我想还是有资格的。”

钟浅睡到自然醒,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她警觉地环顾四周,同时在心里梳理着残存的混乱记忆,刚要起身,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不由叫出来。

“别动。”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声音是熟悉的,可是晨光中高大的身影却有些陌生,下一秒,又让人觉得美好的有欠真实。所以她开口时犹有些不确定:“爸爸?”

钟季琛一身家常打扮,白色V领套头薄棉杉,灰色宽松长裤,头发还有点点湿,像是刚洗过澡,这个样子的他让钟浅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新奇。他大步走来,皱着眉头一把掀开被子一角。

钟浅望过去,看到自己右脚裹着白色绷带,不由一愣。

“韧带拉伤,包扎48小时,卧床休养,我安排了人来看护你。”钟季琛眉头微蹙地作解释。

“啊?”钟浅想起来这是从楼梯摔下来的结果,当时居然没察觉,听他说完不禁皱眉,“那我怎么跳舞?”

钟季琛好气地看她一眼,“好好养着,三个月够了。”

“还得训练呢。”

“那就让他们加个角色进去。”

“什么?”

“瘸天鹅。”

钟浅被逗笑,随即又苦起脸,嘟囔道:“这个演出对我很重要。”

钟季琛不解,把被子放下说:“有什么能比身体和小命儿还重要?”

钟浅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有很多东西都比生命重要。”

钟季琛忽然觉得代沟出来了,这小家伙这些年不在身边,小脑袋里养出了许多古怪想法,他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老实躺着别动,我去睡一觉,等会儿护士就过来。”

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幽幽飘来两个字:“谢谢…”

钟季琛回头,对上钟浅投过来的视线,她一脸诚恳道:“…昨晚能来。”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也生出一丝好奇,“如果我昨晚没去,你打算怎么办,一直不开门?”

“我会等,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钟季琛没说话,但是表情似乎很受用,嘴角动了动推门出去。

钟浅躺回床上,其实她不知道,她当时头脑混乱,心情灰暗到极点,甚至想,如果爸爸这次还不管她,那就这样吧,她就此放弃,妈妈想要嫁人就随她好了。

这么多年,只有她一个人努力,像个疯子一样,她也累了。

可是,他还是来了。她轻轻笑出声。

好开心。

这算是因祸得福吧。

午后的阳光落满卧室,钟浅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盘樱桃,腿上摊着英语课本,受伤的右脚下被护士姐姐垫了个枕头。护士姐姐人很好,就是形象有点,咳咳,不够纤细,直到她要去卫生间时才明白,爸爸真是心细如发啊。

钟浅也算是个千金小姐,但记事起亲妈常年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对她关爱却并不溺爱,加上从小被钟季琛摔摔打打,一点都不娇气。这会儿见护士要来公主抱,忙说:“不用不用,你扶着我就可以。”

护士却一脸坚持,“钟先生交代过的,不能让你的脚沾地,你别小看这个伤,养不好要留下一辈子后遗症的。”

好吧,要听爸爸的话。

厨房里飘来缕缕香气,阿姨在炖汤,各种筋头巴脑,说是以形补形,就不怕到时候长成猪脚么?她被自己的想象恶寒了一下。

常年做摆设的厨房第一次启用,连炊具餐具都是上午现让人送来的。

钟浅心想,爸爸真是面冷心热界的典范。

不过他这里真好,连樱桃都比她平时吃的好,她对着阳光照了照,又大又圆又红,丰润多汁,吃到嘴里,甜到心尖尖上。

晚上,钟季琛进门时阿姨刚好把菜端上桌,他陪钟浅一起用餐。虽然除了问一问她的脚之外没其他交流,钟浅已经不能再满足,连被迫喝的汤汤水水都变得美味,即使真的长成猪脚也无所谓了。

饭后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挑台,钟季琛经过时她问,“爸爸要不要看电视?”

他摇头,“我还要忙上一会儿,你也不要睡太晚,多休息伤才养得快。”说完就上楼去书房。

钟浅对着他的背影吐吐舌头,心想,人家可不想那么快就好呢,然后随便找了个电视剧开看。

平时她很少看电视,尤其不爱看连续剧,每次韩小歌聊起热播的偶像剧宫廷戏她都毫不动心,可是现在听着傻兮兮的对白,竟有滋有味地看了下去。原来当你内心觉得幸福平和时,看什么都是有趣的。

她又忍不住抬眼看了下楼上。

幸福的时刻,总是与那个人有关。

钟季琛少年时顽劣,做了不少荒唐事,被父亲誉为钟家几代最不成器的一个,可自从父亲身体查出问题,把公司交到他手里,骨子里的责任感和好胜心迅速觉醒。就在外界纷纷不看好、甚至押了赌赌他在三年还是五年内把家业败光时,他不仅让他们“大失所望”,还让公司业绩更上一层楼。

也是在那时,他终于赢得了向来严厉的父亲的点头赞赏,还史无前例地与他谈心到后半夜,讲了家族历代的兴衰往事,让他升起一种强烈的家族自豪感。聊到最后,父亲说你们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儿子,将来继承事业,他当时还说女儿也可以。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之所以几乎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还有一个原因。年少冲动而结合的婚姻,很快显露出不和谐、不合适的本质。他也是后来才明白,爱情的另一个代名词是激情,而激情是最容易消退的,何况,人也是会变的。

这几日,钟季琛常常会想起以前的事,连梦里也会出现一两个片段,也许是因为钟浅的到来。

这个他人生里的意外,本想狠心推开,却越来越近,近到此时就睡在他的隔壁,临睡前他还叹息一声,自己性格里的杀伐果断在她这里似乎不起作用。

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钟季琛不会起太早。

所以七点前后这个时段,他通常睡的正香。

所以被吵醒的时候,他先是拧起浓重的眉,然后才撩开眼皮,一眼对上扒在床畔的笑靥如花,哦,是他人生中那个“意外”。

“爸爸,快起来吃早餐。”

早餐?钟季琛像是听到什么生僻词,反应了好几秒才开口:“我不吃。”

然后闭上眼想继续睡。

“早餐很丰盛哦,中西结合,有新烤出来的牛角面包,还有果汁,还有…”钟浅像一只小麻雀一样聒噪不休,说得自己口水都要流出来。

他懒得睁眼,“我从来不吃早饭。”

钟浅一愣,“从来不吃?”脸色立即严肃,“那怎么行,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容易得胆结石,爸爸你这些年都不吃早饭的?”

她语速很快,钟季琛被她吵得脑仁疼,被迫切换到清醒模式,于是想到一个问题,睁眼看蹲在床边的她,再看她身后从门口到床边不短的距离,“你怎么过来的?”

跳过来的。钟浅见他表情要变,果断撒谎:“护士姐姐扶我过来的。”

钟季琛也没了睡意,干脆坐起身,理了理睡袍前襟,“你先去吃,我早上都要运动一下才能有胃口。”

“运动?”

“嗯,”他掀了被子下床,“我去跑一会儿。”他说完转身走向衣柜,想拿一套运动的衣服换上,一回头见钟浅还在原地不禁皱眉,“你别蹲着,会压迫脚腕上的伤,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身体。”

不吃早饭的人有资格说这话吗?钟情腹诽,而且她也不是蹲着,是跪着。

扶着床沿小心站起,然后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说:“爸爸,你能不能扶我下楼去餐厅?

“护士呢?”

“有事出去了。”

钟季琛走过去,钟情无视他脸上的不太情愿,立即笑嘻嘻地伸手穿过他的臂弯,把一部分重量转嫁到他身上。

走到楼梯口,他踟蹰了一下说,“等等。”

钟浅见他作出跟护士姐姐同样的姿势,忙说:“要背的。”

钟季琛不解:“有区别?”

钟浅点头,一脸坚持。

然后,得逞。

伏在宽厚温热的后背上时,钟浅好不得意,当然有区别,她自知这种行为在她和他之间不会发生几次,已经抱过一次了,这回当然要换一种。

小时候她看到别人家小孩子被妈妈抱爸爸背很是羡慕,可是自己妈妈别说不常在身边,即使在身边也会担心衣服弄皱而不肯抱,爸爸嘛,除非摔跤跌倒,区区几次都是用惨痛代价换来的,不堪回首。

余光看到护士姐姐高大的身影从她房门蹿出,钟浅赶紧冲她挤眉弄眼,好在护士姐姐虽然人壮了点,心还是纤细的,会心一笑闪进门内。

楼梯很快走完最后一阶,经过厨房门口时,正在收拾的阿姨看到,眼里的惊讶仿佛看到了一头恐龙,嗯,后背上还有一只小恐龙。

钟浅暗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