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米音半夜起夜,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里面有动静。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人出来,却传来哗啦啦水柱冲刷脸盆的声音。

她狐疑地敲了敲门:“谁在里面?”

“妈…是我,我马上就出来。”米杨磕磕巴巴地隔着门应道。

米音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还是扭开了门。米杨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浴缸的水龙头下面放着个搪瓷脸盆,里面浸泡着的似乎是一件深褐色的衣物。

“都这么晚了,你还在洗什么东西?”米音狐疑地蹲□,从脸盆里捞起里面的衣物:这样特殊的长度,分明是自己亲手剪裁的米杨的罩裤。她再仔细看了一眼盆里的水,虽然看得出打了肥皂,可那些浮起的泡沫呈现出的是深深的灰白,显得格外脏污。

米杨显得很慌张:“我今天不小心把裤子搞得好脏,对不起,我会自己洗干净的。”

米音料想事情不简单:这裤子不过就今天刚上身,就算米杨在学校爬楼,至多也不过就上下一两次,平日里绝不至于搞那么脏。今天米杨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二楼帮韩太太擦身,没碰到儿子的面。米杨一回房就换下了罩裤,所以她根本没留意儿子有什么异常。她问:“到底是怎么弄的?”

“我…我不小心,摔的…”

米音又急又痛:“摔哪里了?我看看…”说着就要撩起米杨的裤管检查。

“妈、妈…”他紧张地用手掩着,试图阻止母亲。

米音哪能由他,他越这样,她越是揪心。撩起他松垮垮的一条裤管,看到他残腿上的淤青,还带着擦伤的痕迹;放下,再看另一条腿,也是如此。“怎么摔的?”

“我…就是手打滑了一下…”

“说实话。”米音对儿子下了“命令”。米杨是不擅长撒谎的,只要一有掩饰就会表现慌张。见米杨低头不语,她追问道:“是不是别的同学欺负你?”

米杨的沉默说明了一切。米音拿来药箱,一边替儿子涂药水一边梗咽道:“是妈妈没用…”她一直对没有给儿子一个完整健全的身体怀着负疚。她爱米杨,从不曾嫌弃过儿子的残疾,但是,有时她仍然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当年怀孕时自己有认真去作产检,事先知道米杨残缺得如此严重,她还会不会把他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她无法回答自己的假设。

“妈妈,是我没用,我老让你哭…”米杨嗫嚅着,忐忑不安地问出了他许久以来都想了解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想问: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开心点?”

米音捏着药棉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她惊痛地看着不到十岁的米杨,答道:“傻瓜,有哪个妈失去了儿子还能开心的?”这一刻的她,才顾不上理智的分析思考,只有一个母亲的本能,“杨杨,你是妈妈的宝贝。”

米杨舒了一口气,可对母亲的话仍然有些不敢确信。他说话轻得像蚊子:“我这个样子…也算是宝贝吗?”

米音充满怜爱地把摩挲了一把儿子的短发:“当然喽,哪里找得到比我儿子更讨人喜欢的孩子…”

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郊游,校方和米音商量过后,决定让米杨参加。米杨很高兴,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同学们一起去春游。结果周围的同学打闹嬉戏时,把他不小心推进了一个人工湖里,幸好旁边有人相救。回到家里,他第一件事就是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我想去学游泳…”他看出了母亲眉间的忧虑,安抚道,“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学会的!这样万一以后不小心掉到水里,也不用怕了。好吗妈妈?”

米音紧紧搂着儿子,哭得泣不成声:这孩子太懂事,也太辛苦了!

让我的儿子幸福好不好?——她含着泪,满怀真诚地向上苍发出祈求。

始·终

这学期的考试结束了,该上交的作品也已完成。待米兰所在的艺术史论专业明天最后一场考试完后,米杨就要和她一道返回韩家过寒假。至于是整个寒假都住在那里,还是回去看看韩进远后再中途返校,那是再看情形商议的事了。

为了韩峥感情受挫的事,韩进远几乎也是痛感心力憔悴又对此无能为力,这一点,米杨和米兰都是深知的。这次回家,有一大半是为了安慰他的情绪。即便料想到韩峥可能出现的反应,他们也都暂时顾不得了。何况经过半年来的同屋相处,米杨比起过去在韩家时,更摸准了韩峥的脾气,他知道,其实,他的心远比他习惯表现出来的那面要柔软百倍。

在和韩峥半明半晦的情感探讨中,他陡然发觉自己对姐姐所说的话十分地不诚恳。抑或者可以说,这样的“不诚恳”是对他自身的一种逃避。他真的从来不曾幻想过爱情吗?他真的对蒋睿涵的可爱无动于衷吗?他不再能欺骗自己了,因此也不再强迫自己去相信对蒋睿涵他没有半分友谊之外的好感,但是——至少、至少他仍然认定自己不会去点破分毫、不会任由危险的潮水越过堤岸,就算河床里面那一阵阵的“浪头”早已将自己拍得晕头转向,情感的激流也总是在河堤里面,尚不至于会肆意蔓延,冲向不该去往的所在。

他必须承认,连续一个礼拜都没有看到蒋睿涵的身影时,他有些失落。像个痴呆呆思春的少年,一不小心就会走神、有时磨着墨,一磨就很久,好容易回过神,提笔蘸上墨后,却又无力地撂下,什么也无心画、一个字也写不成。但是他向来是善于忍耐的:她不来,他也不会去找她。不来,有不来的好——他倒真是这么想的,尽管心念一转到这儿,就头脑一片空白,懒懒的啥也不想动。

但是,她还是来了。——不来虽然有不来的好,可是,当蒋睿涵用那戴着天蓝色手套的小手轻轻叩响他所在寝室的玻璃窗(他住在一楼)时,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略撑起身子向外瞄了一眼,原本还百无聊赖地仰躺在床上的他,就立即像周身通了电似地翻坐了起来。

她戴着和手套一色的绒线帽,米白色的大围脖绕了两圈儿,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下巴,连嘴唇都被遮挡住了,鼻尖儿冻得红红的,眉眼透着笑意——她一笑,眼睛就会眯成一条弯弯的缝,他太熟悉她的这副表情了。他拉过轮椅迅速坐上去,轻划到窗前,打开紧闭的玻璃窗;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这让他的头脑中的混沌霎时一扫而光。他看着她,明明有很多很多渐渐明晰的情绪想表达,一时间竟然失语。

“嗨,我去看了你们系的考试,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我还怕你晚点就走了呢。这不,我可是特地来看看你的。”她把围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红润润的嘴唇。

“今天特别冷,你快进来再说。”这里虽属南方,却是温带,不比亚热带地区四季如春似夏,一到冬季,湿冷非常。今天偏又是这样刮着大风的天气,室外温度估摸着最多也就五度,他实在是怕她冻着了。

“哎。”她欢快地应道。像只小鹿般转身往宿舍的入口处方向跑。

她扯下帽子往米杨床上一抛,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随后又解开脖子上绕着的大围巾,只任由围巾的两端松松地搭在肩头。

“糟糕了,”她往米杨床上坐下,恰好从书桌上的一面折叠镜子里瞥到自己的脸,“我怎么这个样子?哦,我出门忘了梳头!考试考晕了哇!还好,还好,没忘记戴帽子,不然我可怎么见人?”一通自言自语后,掰过镜子来自顾自用手指撸起了头发。

米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他眼里,她略带蓬乱的头发,配着那双灵动闪烁的眸子,简直漂亮极了、率真极了。可这一笑,蒋睿涵还以为他是在笑话自己的邋遢加粗心,气恼地道:“完了,我的形象全毁了!”

“哪里,好看得很。”他仍旧笑呵呵地看着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短发梳理简单,一会便整理好了。她扬起脸:“米杨,你真是我的安慰,哈哈!”

是吗?是吗?他突然想到母亲在世时一次一次搂着自己流泪的样子。——他努力了,他尽力了,可是,他有时仍然会怀疑,自己终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他知道她的老家在离此地不远的小城K市,寒假将近一个月,她必然是要回去的。

“嗯,晚上吧,吃过晚饭。”

在蒋睿涵向米杨诉说她和李奕的故事时,他就知道他们都是K市人,又在一个高中念书,这次回K市,他们会是一起结伴而行吗?——他自然而然浮出这个想法来。这念头让他痛苦、也让他清醒:完了,他爱上她了!他的克制、理智、还有他对姐姐、甚至对他自己所下的郑重承诺早就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化成了灰、轻飘得不值一提!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尽管很明显希望渺茫,可他毕竟起了这个希望,浑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心如止水”。原来没有所谓心的堤坝,他早就不设防线地把心向她敞开了。身体的桎梏挡不住情感的洪流。他爱她啊!

他全身战栗了一下,他被自己吓到了。可是,明明那样绝望,乍然间又觉得窗外的天也亮了一度,云也白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抓紧轮椅两边的扶手,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开口道:“明天等你考完,我请你去…看场电影好不好?”说完话,他更紧地抓牢了扶手,感觉整个头都晕眩起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

蒋睿涵没想到他会提出如此邀约,一下子一愣。然后她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身边许多人对她说的奇怪的话:米兰的欲言又止、李奕的叮咛再三、室友同学的指指点点…那些零碎的画面和语言,就这样拼凑起来,她看着面前明显与寻常有异的米杨,后知后觉的她渐渐悟到了什么“关键”。对此,她语塞,她慌乱,她说不出悲喜;有些明白,有些彷徨。

米杨与其说在静静等她的回应,不如说是在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她沉默的时间其实并不太长,可当他的理智回来后,他又觉得一秒的间隔都足以让自己窒息。她怕他拒绝,可是他分明也怕她痛快地接受——接受的话,又将怎么样呢?这将是另一个难题的开始。

他最终有点胆怯退缩了。“那个…我、我知道你和我去那种公众场合不方便,要不…算了吧,我们就随随便便食堂吃个饭得了。我明天也回家。”

他的话隐隐刺痛了她。这不由让她想到郊游回来的那天,他是那样决然地要和自己疏离。她曾无意间说了他“坐公车会很麻烦”,她记得他颤巍巍在众目睽睽的车厢内狼狈爬行,她更记得在夜晚的校园里,她向他发誓她任何时候都不会嫌他麻烦。对他的刻意疏远,在短暂的气闷过后,她何尝不懂他是为她好。他是那么让她钦佩、又是那么让她心疼,以至于此刻她没法说出半个字拒绝的话语,就如当时的米杨也没法对她做到“心狠决然”——尽管他们都感觉到:有些问题不是不说出来就不存在。

“别啊,去看电影,我反正也很久没看电影了。”她说。笑了笑,眉眼却没有像平常那样弯起。

她不似平日里的蒋睿涵,而米杨也丢了素来具备的细心——若非如此,他断然不会忽略她眉目乃至唇角弧度的僵硬。听了她的回答,他只觉心口一热,深的、浅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无暇去思考。他道:“嗯,别处更不便,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在学校的剧院看吧?听说最近有部电影不错,明天下午三点有一场…”学院剧院放映的电影也是韩峥有意无意间提起的,说来也怪,他也就有意无意地记住了。

她没听清楚片名,只下意识地点头。

两个人的心都各自乱着。

静夜

蒋睿涵才一推开宿舍门,室友们就冲她热情地嚷道:“小涵,来来来,快坐下。

近几日来这种场面她已见怪不怪,只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是不是他又过来贿赂你们了?”

小印和她平日顶要好,拉着她坐到自己床铺下的椅子上,自己则直接坐上了书桌。“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哪里是为了点小恩小惠出卖自家姐妹的人?”说着抬高下巴朝其余人扫了一眼,道,“是不是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室友中平时说话最有号召力的还不是小印,宿舍的“大姐”邱方才是真会劝服人的主。邱方提起个塑料袋向蒋睿涵走过来,往她怀里轻轻一扔:“你自己瞧瞧!”只几个字,却有办法说得别有深意。

蒋睿涵撩开袋子一看,满满一袋的果冻——全是葡萄味的,紫盈盈的,足有上百颗。

说不动容是假的。恐怕这世上除了李奕没人留意到,她最偏爱的果冻口味就是葡萄味的。有次约会时,他们买来一包果冻吃,她尽捡紫色的,李奕当时没表露什么,不想却暗暗记下了。

“攒出这么一袋来不容易,可把我们吃撑了。”室友中身材微胖的一个女孩子叹道,她的小腹不似一般的少女这般紧实,这会看倒还真有些鼓了起来。

“小涵,我都怀疑李奕是不是把小卖部的果冻全搬我们宿舍来了,他可是特别交待,我们几个吃什么味儿的都可以,就是这葡萄味的得单给你留着。”邱方真像个大姐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谁能没个错呢?更何况我打听过,这次和他们系那个师姐分手,是李奕主动提出来的,可见他是真的想回头。”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拢起塑料袋,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塑料袋发出的细碎的窸窣声搅得她心烦意乱,五味杂陈。

米兰在财大学习的课程昨天已经考完了,美院这边就剩下明天最后一场试。她天资聪慧,平时又很努力,虽有两边的考试要应对,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比起宿舍,图书馆这个环境更容易使温书的人做到心无旁骛。

但是图书馆这会儿已经临近闭馆时间。当米兰把眼皮从笔记本上抬起时,四周的座椅已经都空了下来。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站起身,拿上书和笔记,轻步离开了图书馆。

夜里的风反而比白天小了些,可是气温明显更低了。米兰一推开玻璃门便缩起了脖子——下午来图书馆时,忘记戴上围巾了。当时就觉得冷,只是又懒得折回去拿。她把双手环于胸前,抱紧了书本,希望借着书本抵挡住些许寒意。

明天要回韩家了。这一次,待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吧。想到要回韩家,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可这非但没像她预想中的那样令她情绪放松下来,反在转念间让她的心更加感慨:这就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一个几乎承载了她童年和少女时代全部回忆的地方,竟然一想起来,要用“深呼吸”来缓解紧张!

她突然想起韩峥曾对怀涛说过的那句话——“在她决定留在我们家的那天起,她就等于出卖了她的‘自由’”。她苦笑:这话真是太对了。留在韩家所带给她的好处已经太多,她已没有资格奢求其他。

好冷——她的脖子缩得更低了,不由加快了步子。可是忽然被脚下的薄冰滑了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跌倒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扭痛了手腕。

她捡起掉落的书和本子。插在本子上的圆珠笔却不知滚到哪里去了,黑漆漆的多半一时也找不见了。就在她放弃寻找,准备直起身时,圆珠笔却慢悠悠地滚到了自己面前,像是有人轻轻踢了一脚。她怔了半秒,蓦然抬起脸来。

路灯下,韩峥的脸带着朦胧的黄晕。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漠地说:“你不会是在等我捡起来给你吧?”

她咬咬唇,捡起笔插回本子;站起身说:“不,这样就很谢谢了。”她竟然对他笑了笑,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态。

“‘护花使者’这种时候怎么没来?”他没有丝毫要撇开她独自走的意思,反倒边跟着她走边调侃上了她,甚至还故意前后张望了一下。

米兰当然了解他口中的“护花使者”是谁,她无意再明知故问,便淡淡地说:“怀涛下午回家去了。”

“哦,”她的直截了当让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难怪。”

有韩峥走在她身旁,她的脚步和呼吸都因为他的靠近而变得局促起来。她的精神高度紧张,几乎是在聚精会神地应对着他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神态举止,可又似乎总是感到恍恍惚惚、思绪散漫。

“那么…明天见。”一忽儿已经站在二人所在宿舍区的分岔路口,她舒了一口气道别。

“我有选择吗?”他作出没好气的样子说。可是他自己都没察觉,说话的时候,自己的掌心在冒汗。

米兰接的倒干脆:“我们都没有。”

宿舍已经熄灯了。夏秋的校园里,还时而能听到户外的蛙鸣与虫吟,而时已至冬,静夜无声。唯有自己突突的心跳,扰得他无法安眠。——明天、就在明天,他要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儿去看电影,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勇气,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在蒋瑞涵离开后,米杨渐渐冷静下来。向她提出那样的邀约,米杨想想都“后怕”。他一定“昏头”了!不过,与其说他是在对蒋瑞涵展开追求,不如说,是情难自已的一种表露。他依旧不敢奢望拥有她——他承认他爱她,很想一直陪在她身边,哪怕就只是像现在这样的关系,他就知足了,可是,又恍惚觉得这样的状态不可能持久——她终究不可能停留在自己身边的。总有一天,她会远离他:即便他不再故意和她隔开距离,她自己也会自动走开去,而他则根本无望追上她的脚步。不可否认,他已经开始贪恋有她在近前相伴的日子。可说到底,他至今都没打算将自己的心意告知她。在他的下意识里,自己连向她告白都不配。他的莽撞邀约、他的所有“私心”只是为了在可以“维持现状”的这段时间里,享受和她共处时的快乐——正因为这种快乐极有可能在无法预知的某天戛然而止,对他而言也就显得弥足珍贵:和蒋瑞涵一起聊天也是、一起画画也是、一起郊游也是、一起吃饭也是,还有…即将实现的“一起看电影”。他不知道蒋瑞涵日后是否还会把与自己这样一个过客(只能是过客吧,他想)相处的点滴当回事儿,但他必然会将它们小心翼翼、当成宝贝似珍藏起来。他隐隐觉得,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离爱情最近的一次经历,就算终将错过,能那样子喜欢一个人、并且保有一段美丽的回忆,他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即便对方永远都不知道,曾经有一个残废的男生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默默爱过她。

这个夜对米杨既漫长、又短暂。醒着的时候,天空仿佛永远都不会变亮,黑暗仿佛没有终点;可是当他因晚来的困意终于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后的他又觉得时间倏忽即逝,近在眼前的约会令他开始怯尝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一切都显得仓促、鲁莽且不真实。

约会的地点选择学校的剧院,一是因为地方近,又设有残障坡道,自己尚且不必于这样一个日子里,在蒋睿涵面前更显狼狈;二则是他下意识觉得剧场内黑暗的环境可以使自己和蒋睿涵尽可能少受瞩目,让自己的残疾最大程度地不被暴露在人前,这样他们两个人相处时都可以自在些。

他知道自己的残疾遮掩不住,但这并不能抑制住他对赴约时穿着的重视。他打开衣柜,从里面选出最新的一条短裤套上。然后他下意识地在衣橱木门内侧的穿衣镜前停下轮椅,十分少见地刻意照了照全身。裤子是专门改制过的,对他来说很“合体”——可是,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吧。他对着着镜中的自己,无奈地笑了笑,自嘲之外,也是想缓解自己内心的紧张。因为忽然间,“不自信”的情绪陡然升高,弄得他几乎想临阵退缩。

从早上起来开始米杨就鼓捣半天,不光是为了衣着,还把整个宿舍收拾了一遍:书桌、书架、甚至趴在地上用墩布把塑料地板擦了个几乎锃亮。韩峥默默在旁看了半天,这会儿他似是不经意地盯着镜子前面的米杨,插话道:“行了,这样就挺好。”

他先是脸一红,韩峥的语气像是知道自己有特殊的约会,他差点就要问他从何得知他和蒋睿涵的约定,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这么反常的模样搁谁都看得出来怎么回事吧。

他又何尝不知道韩峥和自己之间存在一层无法摆脱的尴尬关系,只是眼下的他着实心乱如麻,找不到人可以诉说,于是他忍不住问:“韩峥,你说我该不该去?”

韩峥撇嘴道:“你自己约的人家吧?你不去?”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如果是人家女孩子约了你,你就更不能不去了吧。”

米杨又看了眼镜子,然后把衣橱门合上了。轮椅向后一退,转到书桌边,伸手便要拿起手机。“要不,还是算了…”

韩峥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抢先一步,把米杨的手机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上。

“米杨!”他一个退后,制止他过来夺手机。

他这一嚷,米杨真垂下了手:他被惊住了,因为韩峥已经很多年没像这样叫自己的名字了。他们天天住在一起,但印象中,许久以来他叫他不是单叫声“喂”、就是干脆有事说事,不带任何称呼。

韩峥自己也愣住了。他们离得那么近,在韩家是同一屋檐底下、在大学里则是一个房间的室友,他们在童年也曾经亲密无间,可那都是久远以前的事了、太久远了…

“手机,我暂时不能还你。”他的眼神闪烁,语气却是充满着某种执拗的坚持。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当然就是米杨了。

悲哭

“都考完试了你的脸色怎么反而那么差?”小印看着边上一脸魂游状态的蒋睿涵,又是担忧又是疑惑,“难道是考得不好?”

蒋睿涵答非所问:“几点了?”

小印抬腕看了看表:“两点二十。”

“哦。”她木讷地点点头。

小印忽然一拍脑门,嚷道:“你不问我时间我倒差点忘记一件大事!快,跟我走——”

蒋睿涵虽满腹狐疑,可现在的她因为心里有更烦恼的事压着,反而懒得多问,干脆由着小印半拖半拉着她走。一直等走到学生剧院附近,她才惊问道:“这…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你别恼嘛,是李奕…他昨天拜托我把你带过来的。”小印指指台阶上站着的一个人影。“他早到了,就等你来。”

“我不要去!”蒋睿涵扭头要走。

李奕显然是看到了这边的情形,忙从剧院台阶上下来,走到她们跟前,轻轻扳过蒋睿涵的肩膀,轻唤道:“小涵。”

泪珠在她的眼眶中闪烁,几欲滚落。

小涵,他叫得那么温柔,犹胜从前热恋时的亲昵,可又带着怅惘和失落。——当初是他放开的她,现在他又寻来了!她还可以相信他吗?他还值得自己回头吗?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底似乎也有着深深的遗憾和依恋。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她任性、她鲁莽,于是他们错失了。她必须承认,对这段感情她是充满遗憾的,除此之外,更有一种挫败感。想到这里,她不觉轻叹了一声。然而,她又说不清楚这声叹息是为了什么缘由。

然而这声叹息无疑给了李奕莫大的鼓舞和暗示,至少,她没有摔开自己放在她肩头的双手,就说明她对自己至少不完全是抗拒的。他看着她,认真地、柔缓地说:“小涵,我现在、好想你再从我手里夺下画笔,对我说:不要画画了,跟我聊天、跟我去哪里哪里玩儿…小涵,还会有这样的日子吗?你还要我陪你说话、陪你玩、陪你疯吗?”

蒋睿涵先是睁大了眼睛,继而又像陷入某种困惑中似的眯起了双瞳。是的,她也还记得他们交往时,她常常趁他不注意便夺他的笔,或是偷偷藏起他的颜料盒,让他画不成画。李奕每回都是哄着她把画具还给他,有时她被哄得高兴,便依了他;有时则是李奕禁不住她的缠劲儿,干脆暂停作画。不过,两人因为这个真正起争执,倒是从来没有过。说到底,李奕也是让着她的。这样的画面,如今想来,依旧温馨。

李奕仿佛看出了她脸上的变化,接着道:“老实说:我以前是真没觉出来、可离开你久了我才明白:原来已经没有人能让我这么“带劲”了,没有了!我们疯也好、闹也好,都是那么带劲,因为你就是那么个总也带劲的姑娘!你的缺点就是你的优点,真的!小涵,我不该要求你太多,是我太苛刻。我搞不清状况!给我机会,让我对你好,我…我会对你好,行吗?”

她不说话,木木地站着、不动分毫。李奕见状,向远处的某个点使了个小小的手势。然后,他把她的身体朝那个方向轻轻推了一把:“小涵,我们回到起点,重新出发,好不好?”

她一开始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直到她看见剧院台阶上方,她的两个室友各扶一边、向她展示的那幅油画,她一下子了解了李奕的心思:

那是一个穿着淡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儿,虽然画法并未完全写实,带着些写意的技法,可依然看得出画中的女孩儿是自己。而那条连衣裙分明是…

“是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样子。”在她难以抑制激动地奔上台阶,用手抚摸画的边框时,李奕也快步跟了上来,随后伏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没有忘记。小涵,很奇怪,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真的很糟糕,时常忽略了你,可是,现在,那些记忆却都回来了,我没有刻意去记,可是,它们真的在那里。”

“李奕!”她的双掌情不自禁地掩住了嘴唇,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撩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现在,那些记忆都回来了!回来了!没有刻意去记住,可是,它们真的在那里——在某个时光抹不去的地方藏着!她知道自己还放不下!

她的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是惊喜和感动,另一方面却又恼怒于他当日的负心。他曾让自己如此被动、甚至跳下水中、搞得狼狈不已(尽管她不是真的想寻死觅活,李奕也不是存心让她如此难堪),关于这点,她只要一想到,依旧觉得堵得慌。她的心其实已经软化了,却只因为转念想起他曾经的决绝,嘴里反而开始不饶人:“你还回头做什么?你还做这些无用的事干嘛?我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

他由着她捶打,在她下手略轻之后,蓦然捉住她的拳头。她的十指缓缓松懈开来,最终被他握住了手掌。

她不再想继续“闹腾”了,她认了。有半秒的时间她心里还隐约有些不甘心,可最终仍是被他揽入怀中。李奕长得人高马大,蒋睿涵个头在女生中也算高挑,却也只到他的肩部。她以前就很喜欢他这样搂着自己,感觉很有安全感。当他的下颌抵住她的肩膀时,她的心尖一阵酥麻,软软的,对他,已然一点也恨不起来。

她垂下眼睫,任由李奕抱着。眼泪已经干了,她很幸福、很平静、很满足。只是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什么,惊惧地睁开了双眼——

然后她就像被人拿烙铁猛地烫了一下,直觉性地猛然一把推开了李奕。

可是晚了。还是晚了!

“米杨…”她盯着面如死灰般的米杨,惊呼道。

天哪,她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忘记她和米杨的约定?

诚然,米杨没有明说什么,可是她又怎会丝毫不解答应这次约会就意味着自己和米杨的关系不能再单纯一如往昔。

她答应了他——至少,是没有拒绝他。是她给了他希望,可然后呢?她又做了什么?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是米杨奋力救助她;在她失意的时候,是米杨陪在她身边,带给她许多平静的快乐;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生,如果不是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残疾,自己是很有可能会接受他的呢!…呵呵,她在心底对自己发出冷笑,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庸俗、一样的世故!好吧,就算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清高的女孩儿,可不管怎样,她怎么可以在答应了米杨的邀约后,又带给他这样的难堪?

在看到他们相拥的那一幕后,米杨差点立即掉头。可是,蒋睿涵发现了他的存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驱动轮椅,由残障通道上坡,向他们划去,在离开他们不到半米处停了下来。他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沉吟了片刻,仰起脸来,视线仿佛凝固在蒋睿涵的眸底深处。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之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生生憋出来的一样:“你如果不愿意和我看电影,当时就完全可以拒绝我,何必、何必要…”他哽咽着,颤声问,“戏弄一个残废很有意思?”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紧抠住了轮椅的轮圈,骨节因骤然地用力而发白。即使儿时曾多次遭遇来自他人的嘲笑甚至恶意捉弄,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痛过。

他似乎瞥见蒋睿涵眼中一瞬间略过的一丝悲悯。这让他愈加感到自己的处境可笑。他那浓密的褐色睫毛轻轻颤动,最后颓然地垂下眼睑。他不想看到她了,从此再不要见她。

他下定了决心,掉转了轮椅的方向。

“米杨…米杨…”蒋睿涵在身后带着泪意喃喃唤道。

李奕拉住她几欲前倾的身体,小声说:“睿涵,我们或许有不对的地方,可让他早点清醒也不是坏事。再说,他这个样子…你总不可能心软一辈子…”

米杨抓着轮圈的手顿时一个停滞,轮椅停了下来。他本就苍白如纸片的脸孔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的体内仿佛噌地升起一团由悲愤点燃的烈火,烧得他五脏六腑剧痛无比。他想大叫,可是却仿佛有不断喷出的“浓烟”熏烤得喉头干哑失声,连一个音节也发布出来了。——哈哈,他仿佛听到体内有个小小的怪兽在发出尖锐的讥笑: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忘记了?居然还要别人来提醒!哈哈哈…他的整个脑袋都被那笑声震得发晕、视线一片模糊。

“李奕,别再说了、我实在太坏了、太坏了!”蒋睿涵看着米杨的背影,就差没“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米杨咬住嘴唇——和姐姐一样,他难过的时候也总喜欢咬自己的嘴唇,可是此刻,无论他把牙关咬得多紧,眼泪还是不自控地流了出来。他的苦苦支撑,只能做到让自己不要发出悲泣的声音。离开吧,远远离开!再多停留一秒,也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像个可怜的小丑。

他已经看不清前面的道了,只是凭着直觉划动轮椅,像个疯子似的在校园的道路上横冲直撞。终于有个男生差点躲闪不及被撞上,对方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你有病啊!”

他眼神呆滞地朝对方露出傻笑。——自己何止有病,简直是患了“失心疯”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