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南若有似无的一笑,拿了弩,又从怀中取出一瓷瓶,走到西日昌面前递去:“这是陛下所要。”

西日昌收下,向苏世南道别。苏世南微一躬身,并不多话。

接着,西日昌带我又去了无名山庄,将弩交给王伯谷,后者赞不绝口。当西日昌告之北部正在大量制造,王伯谷当即还原成猥琐小人。“这个还次点,臣要更好的,一百件,箭要精铁制的,一万件!不,越多越好…”

西日昌慢慢的翻翻口袋,王伯谷利马改口:“多少弄点给臣就好,陛下知道臣这里艰苦,脏活累活少不了…”

西日昌只笑不语,王伯谷又转了话题:“西门大人难得来一趟,阿大阿二们都等着大人呢!”

西日昌这才道:“改日吧,等下回让她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我寻思着,莫非也叫我宰他们的耳朵?宫廷里那帮侍卫就是先给我操练着玩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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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南给西日昌的药,是我服的。苏堂竹捣鼓了多日做不出药丸,老苏一回盛京,就做出来了。苏堂竹觉得脸面无光,又连着多日没来找我。

回宫后,西日昌取来了昌华宫的地图,将侍卫影卫的分布一一指给我看。侍卫的布点我白日看得清晰,但有几处的影卫却叫我暗惊,那些位置我并未察觉到有人,这只有一种解释,宫廷中的影卫修为很不简单。最后西日昌指了指寝宫屋顶,“这上面还有一个,不过刚才走了。”

我强笑了一下,西日昌丢开地图,道:“这是死物,人是活的。别的宫我就不指给你看了,作为卫尉,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也不能什么都自己做。”

“你也是如此御下?”

他在我身旁叹道:“人力有穷时,再精于算计,只一个脑袋。”

“所以你抓住了人。”

他抓住我的手道:“我抓的那么多人里头,就属你最得我心。”

我想了想道:“我有个请求。”

“哦?”他有了兴趣,“说来听听。”

我整理了下思绪,道:“今日苏大人的指点,还有你刚才的话,都叫我觉着自个欠缺很多。我自离家后,就很少捧书,与人更不交往。我希望这一阵午后给我些时间,重拾诗书,应对我有所裨益。”

西日昌眸中精光一闪,片刻后答复:“可以,不过每日天光暗了都要回来。”

我道好,他又道:“这样吧,最近一段时间早上别去演武场,做一件事专心致志才好。”

我正有此意,如今去了也只胡宰众人耳朵,不如开卷就教,先专精覃思,再数往知来,提了武境后起音奏乐,虽然不知能提多少。

我想得美,有人想得更美。西日昌楼着我道:“那接下来一阵下午见不着你了,晚上你如何应我?”

我缓缓道:“斜插萱草起剑而舞。”

身后的男人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乐的。当年他求曲琵琶,我恶俗奉他,之后他不求歌要舞,其实在等,而今他等到了。

有求必应的菩萨,也需虔诚奉香祷告。祸害不是善主,不吃焚香那套,吃的是朱唇莺燕柳腰缠绕。

次日一早,他前脚出宫,我后脚去了宫廷书院。卫尉的腰牌在皇宫畅通无阻,而我面上的轻纱接挡了大批谄媚。

“西门大人来查案档吗?”书院执事小跑赶来相迎,亲自伴我入内。

“随便看看。”我被偌大的书海吸引,齐墙高的书架,纵横有序的陈列,气势犹在大杲军队之上。扑鼻的书香充斥,书院的规模堪比一座宫殿。

“西门大人想看哪方面呢?”

我暗思,少个执事要我自个找,确实无从寻起。当下,我沉吟道:“先取一些相关大杲西秦的史书吧!”

“好的。西门大人先坐一会,在下很快就送来。”

我坐于书院二楼的桌案旁,不久几位书院宫人跟在执事身后,送上了一堆书,几乎搁满了桌案。我一怔,执事道:“大人先看着吧,还有一些野史未取。”

我摆摆手,就这些也够我看几日。先索史书,是近史更贴切现今局势,而我身为大杲帝皇的近身之人,应对大杲历史有所了解,光凭以前听西秦人氏的判断是不够的。大杲与西秦之战不可避免,所以这二国的史书,比之先贤之著,对我意义更重。

执事等人走后,我先大致浏览了书名,一本薄薄的红皮书与众不同,停在了我手中。

《孝敏皇后传》,孝敏皇后,也就是西日昌的生母董后。在众多描述帝皇、政事、国策的书中,孝敏皇后传无疑是朵奇葩,万绿一红。

整整一个上午,我走进了董后的世界。在她短暂的三十六岁生命里,她留给大杲的是三位各有特色的帝皇。

董后单名康,炎帝发妻,炎帝呢称其康儿。董康出身名门世家,十四岁嫁炎帝,十八岁诞长子明,二十岁又添次子昌,三十六岁病亡。

董康是位美女,她活着的时候,炎帝独宠后一人长达二十二年,而她去世时,向来威严的炎帝为她痛哭三日,炎帝因此忧郁成疾,二年后药毒驾崩。

董康还是位才貌兼备的美女,她去世前对炎帝的三条嘱托,深远的影响了大杲。其中第一条就是她请求炎帝善待次子昌。炎帝一直偏爱长子明,冷淡次子。因董康的遗愿,西日昌才没被打发到封地为王,留在盛京委以重任,这才给日后的西日昌提供了篡位夺权的机会。董康的第二条嘱托是请求炎帝让她的弟弟董舒海镇守西秦边境。炎帝照做的了。最后一条当年看似平淡无奇,却也关键。董康请求炎帝重用邰茂业,炎帝做到了,但明帝没有做到。西日明登基后不久,邰茂业就因小事丢了官帽。而现在,邰茂业是昌帝的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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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董康还是位极有手腕的皇后。虽然传上满篇赞誉,但从几句起居和几段处事中,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心机。炎帝极宠爱她,但作为男人作为帝皇,炎帝偶尔也会宠幸旁的女子。传上书董后仁善待下,宫人病了,她会把自个的药转赠宫人。一宫女幸后有孕,她亲自安排其住所饮食,后宫女诞子而亡,她将其婴视若己出自个抚养。这位皇子传上没有下文,下文在另一本书上,早夭。

董康固宠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炎帝心目中,董康还是他的智囊。炎帝朝中,很多大杲国事背后都有董康的影子,只是董康实在聪明,做得恰到好处又从不张扬。每每帝问,她总不答,只有帝再三反复之问,她才吭声。她的不答给了炎帝足够的时间细加思量,而她的答往往是决定性的。

董康的个性更接近于她的次子,也是位极复杂的人物。她分明处于权力中枢,却没有过分追求权势。她曾几次三番迫使炎帝收回重用董舒海的旨意,直到死前,还不忘将其弟调离盛京。说她不追求权势,她却紧紧抓获炎帝二十载,导致炎帝的子嗣凋零。明面上她是位贤后,暗地里包藏私心,但大体上她从来没出过错。

我觉着董康真实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她始终在为自个的儿子谋划将来。皇子太多,日后会造成分权及引祸,所以她就处理掉,使尽手段固宠。大杲的江山将来是儿子的,所以她就理性建议甚至不惜折损董家利益也要打造一个盛世大杲。只可惜她有二个儿子,虎毒不食子,最后她的嘱托不啻为选择题。首先她放稳了二子的地位,其次她令董舒海远离皇权隔岸观火,而最关键莫过于二子自个的抉择。一个邰茂业是很微小,但无数个邰茂业就颠覆了大皋的朝代。

放下孝敏皇后传,我对西日昌的了解仿佛更深了一点。若简单将人性归为善恶二面,他的生母言传身教了如何为善如何施恶。无论善恶,目的统一明确,所以西日昌是压根不屑善恶类分的。

在书院里用了午膳,我开始浏览大杲正史。出乎意外,大杲的几位帝皇与前史的君王有一个明显的区别。政绩暂且不论,他们在位期间有一点共通,就是总有一、二位女子长久的占据了帝皇的宠爱,而这些女子无不例外的最终成为帝后。对此我很质疑,以色示人,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君王之所以挛挛眷顾,不外乎女子平生容颜。竟有一后年过五十,仍受恩宠,咄咄怪事。莫非西日皇族一脉相承的是情种?还是史官过誉?

反倒是西秦宫闱合乎情理。宠一段,换人,爱一阵,杀掉。我很快把这些抛诸脑后,着眼于二国的政策国局。越看到后来,越觉得西秦的阶级制度森严,上位者总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轻民者民必轻之。到了现今,西秦君王再励精图治,也有些积重难返,翻到有关葛仲逊的事迹,我不得不认同,此贼提出的压制豪强,还田于民,是明智的。

丢开西秦书,烦躁之后跟着怨愤。豪强,我黎族也被他归于了豪强。过了很久,我才克制住把有关葛仲逊那几页书扯下来撕破的冲动。

天光渐暗,我回了昌华宫。孙文姝在我房内等我。桌上一套衣饰,红亮亮金灿灿,孙文姝道:“大人,陛下命我为你换装。”

我恩了声,不觉意外。

孙文姝轻手轻脚脱下我外衣后,顿了一顿。我自个往身上一瞧,抹胸亵裤外,几点红迹青痕。孙文姝飞快转身,放了我衣,取来红裳,纱薄蝉轻,上身后透见里衣。我黯然,幸而没令我平日着这身。

坐于铜镜前,孙文姝为我散发梳妆。我没有取下面纱,她只为我重绾发髻,插上一支步摇。我看看桌上还有一堆金饰,正琢磨着她别遍插我头,她却取来递语:“陛下说,这些大人看着取用。”

我细看之后,背生冷汗。这些都是什么?手背金鳞,重腕金铃,缠腰金环,脚踝金锁,一片金光令人目炫。敢情他还想有声有色。

我从原来那身衣服上抽出细水,绕于腕间。孙文姝这才瞧出原是把软剑。

房外已有宦官催促:“陛下召见西门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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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自个裹于袍内,遮蔽住妖艳的红裳,跟随宦官往昌华宫正殿。

宫廷乐师在帷幕后奏响琴曲,风中飘浮的除了御香,另有沉木之香。我一踏入正殿,便知祸害打的主意。沉木细屑平铺于殿中象牙盘上,盘外玉砌宫地上遍地花瓣。黄、蓝、白各色都有,惟独缺红。

座上西日昌举樽而笑,仅有的几名宫人纷纷退下。我弯腰摘鞋除袜,随着鞋落地轻音,帷幕后琴音倏忽而逝,安静之极,分明在等待我的下一步。

我默默伫立,乐师们极有耐性,我不动音不出,一时间,只有座上西日昌饮酒的轻响。我注意到今晚的他很奇怪,手上多了一副黑手套。

昔年西秦中部曾流传过这么一句诗:金粉称三京,香脂染西秦。指的乃西秦顾十朋,据传当年顾氏家姬美艳者千余人,直可与拥有三千佳丽的帝皇一较高下。顾十朋钟爱细骨轻躯,命家姬依次走过铺满香粉的床榻,无脚印的赏赐珍珠百琲,留下脚印的则节其饮食,令其体轻。这顾十朋的下场自然是给灭了,可他留下了风流之名,华侈之好,但凡淫色之人无不向往。

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袍丢钗。步摇清脆的砸落玉砖,袍子轻覆其上,琴声倾泻如流水叮咚。西日昌凝神望我。

弹指之间,我跃身而起,飞落象牙盘,滴溜溜的打了个转,同时腕上细水激颤起来,一片银光夺目璀璨,生生压制了红裳的妖娆。剑光凛冽,剑影驱色,满地的花瓣因风而乱,四散飘远,而足下细屑纹丝不动,这便是武者剑舞。琴乐为我跌宕,落花因我更残,催花未歇花奴音,酒酣恰见残红舞。

极速的旋转,灵敏的腾弹,率性的舞剑。朝发轫于天河,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吾行此细屑浮华之上,剑舞韶华,无关俗念,无关仇志,但为君舞,但为君悦。

目淫色,耳迷乐,付君何妨?君诱我三千宠爱,我还君一舞倾城。君引我欲壑阡陌,我以剑一气贯穿。一场孽缘幕幕纠葛,时若漏残银箭,勺回摇斗。人情好,人情恶,何须更忆?泽畔宫寝。

忽的断舞,收剑,洒然弃蒙纱,足出象牙盘,无痕。

乐音戛止,我微微一笑,男人喉间一动,相顾无语,惟有眸中流光更甚。

我向他步步走去,那双素来耽色的丹凤只紧紧盯我双目。我向他步步走上,无声的乐音仿似敲打心扉。一拍拍,一节节,宫灯在凝滞,御香在飞散。

一抹红光映照,艳的衣,火一般绚丽。黑手的手握住了这一团火。

这双手从这一日开始,一直黑了好几日。西日昌不分昼夜,无论场所都戴着黑手套。在白天,黑手操纵着一个国家的方向,把玩着无数人的命运,在夜间,黑手抚过我的肌肤,侵染我的身躯。鲜明的黑白相衬中,黑手连接了我们的躯体,黑手在我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而后印记们又渐渐融失于我的身躯。

问他为何黑了手,他只道抓人抓伤着了。我便没有再问。

我安静的徜徉于书海与黑手之间。某日归来的迟了,他感慨道:“我二十以后才捧起书本,你明白的比我早。”

我顿时明白过来,午后见不着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意的不能爽快。与他相比,我总归嫩了点。这手确实够黑,抓的我哑口无言。

又是一日,我提早了归时,连日来翻书也需时间整理思绪。可回了昌华宫,我却发现少了样东西。妃子血不见了。一阵沉迷书海,没想着它,现今想起,它却不翼而飞了,很怪异!昌华宫宫人既有眼色又有分寸,哪个会稀罕这把烂琵琶?

晚膳后,当我再见黑手,一个念头脱颖而出。这念头叫我揣揣不安,茶饭不香。直到黑手再掀风雨,我还是魂不守舍。当然黑手是极为不满的,狠狠的在我腰上一拧,我吃痛弹跳起来,却是顺势压倒了他。

“你今日不对劲啊!”他打量着我道。

我逮住他的手,就脱手套。他的手速在我之上,滑溜溜的逃脱了。

“给我看!”我坐在他身上道。

他微微皱眉。我再次抓住他的手,揪下一只手套。指间条条血痕,再揪另一只,亦是如此。这痕迹我曾见过,只是当年浅,而今却深。我慌忙放下他的手,闭上双眼,沉重的压倒在他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抚着我的后背,粗糙的摩拭感摩乱了我的心。那日他见我对琴自言自语,那日他说上午也不用去演武场就待一个白日看书,原来他早起心重制我的琵琶。我忽然一捶床,半响后松拳,低低道:“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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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无力,几乎快被揉成团。再无法挣扎,早就清楚身在网中。再不能无动于衷,这一晚我一声声一阵阵唤着他的名,唤给他听也唤给自个听。吐字不清,语调模糊,难抑的弦动难平的心乱,最后化为一泓春水,流淌于夏末的夜风。

隐约中,似乎听到他的轻叹:“最终还是骗了你…”而我已然丧失思维,如同那晚酒醉,只愿一醉再不醒。

十八岁的夏季走失于一双黑手,接踵而来的是灿烂丰美的金秋。我的内伤大有起色,正式上任了卫尉一职。掌管各宫各关卡的守卫安排,人员调动,及侍卫的日常训练。几位侍长都很识趣,没再提琵琶乐曲,更没借故切磋修为。除了卫尉的任职,我依然抽空前往书院翻阅典籍,一日,我意外的发现了西日昌手迹,在一本合订的诸子书上。歪扭斜抖的字迹,胆大妄为留批于宫廷书籍,不作第二人想。

“知美即恶,知白守黑。无非守胜之谓,言其日消。”果然是祸害语气,美好等同邪恶,守望于黑暗才更清晰光明,为了获胜保持守态,只能日渐消沉。这应是祸害二十出头所写,句自先贤文,断取祸害意。

“世人皆无恶,刀伐笔诛。”世上的人都没有罪恶感,刀杀人笔杀人,又有何分别?

下面还有“绝圣弃智,未达人气;兵者不祥,身安厚味…”戾气冲天,叫我拿着烫手,看着毒眼,不看又做不到。以偏激而言,我与祸害异曲同工,但我没他那么彻底,他那根本不叫知白守黑,真真是坐黑更黑。而我也并非什么好人,和世上无数俗人一般,人待我好我便回报,人待我恶我便回恶,哪管那人黑白善恶,哪管那人祸害欺世。

翻到最后,我摇了摇头。丑字恶人,狂言强语。阖书我却发现封底题有短语: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更长?从教分付无知音。愁似北门劣酒浓,呵手书外语,偏到鸳鸯两字冰。”

我心一怔,慢慢归书架上。原来祸害也是从孤寂中一路走出的。

恍惚回了昌华宫,我枯坐房中半日。

脚步声忽然响起,听声,那人走得很高兴。房门豁然大开,秋醉的晚霞涌入,瞬间染红了周遭。

“给!”黑手递来的是一把玄色金光的琵琶,被秋霞映染,闪出一层淡淡红晕,分外漂亮。我接过琵琶,其上晶莹银白的天蚕丝弦,其身精工细造。我反复的细看,粗还是有些粗,但相比妃子血,黑手所制的第二把琵琶堪称绝品。这把琵琶做得很大气,无论型色。

在西日昌的注目下,我调弦起音,琴音沉稳含蓄,有着取自中正九天的天蚕丝弦,音色上它已臻极品。这把琵琶将能奏响更广泛的音域,弹出更多种类的乐音。我一折折的试,越弹越放不下手。

不知何时,西日昌搂抱住我,在我肩头暖暖问:“喜欢吗?”

我点点头,终于罢手,靠在他怀中,目光却始终不离琵琶还有那一双黑手。中正九天已成历史,真正的王者琵琶在我手中。王者所制,王者以血染就。

西日昌一字字道:“这把琵琶叫作‘永日无言’。”

我轻轻一震,他复伏我肩窝:“你弹它,我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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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看到那段书后题语,我是无法理解为何琵琶名为永日无言。

他戴着黑手套以欺售欺,到最后还是告诉我,永日无言。

人是最容易被打动的,也是最不易被打动的。不设防的时候,轻轻一敲壳就破了,设了防,任是撼山举鼎那都白费劲。

他一层层揭了我的壳,在我以为已经到底他不会再有动作的时候,猛然敲开我的心门。可感动归感动,感动之后我还是能意识到他的刻意。黑手套就是明明白白的刻意,只是为了那份刻意的心思,我宁愿不去想背后的动机。然而到了最后,他告诉我永日无言,这份心思,这片婉转,却是他的极至。

永日无言没有真正开始奏曲,被弹响的依然是我。说西日昌耽于女色吧,没过多久,他便在朝廷上宣布,将五百余名年长宫女遣回原籍。说西日昌奢靡吧,他着令柳妃节制后宫用度。

万国维已经出使南越,回禀的奏文一切顺利,初定来年开春南越公主将远嫁大杲。策立太子一事再次被搬上台面,原先一枝独秀的白家莫名其妙多了个对手。庶出的王才人之子投了邱妃名下,看似西日昌还很喜欢那位三皇子。二位大臣讨论来讨论去,没论出个子丑寅卯,西日昌的立嗣心思谁都无法琢磨。一阵扯淡后,臣子们的话题又回归到民生军备和人才选拔上。

午后的偏殿,众臣离去后,我见西日昌无声冷笑,宫女上前递上杯茶后,他扬手摔了。我连忙摒退一旁宫人,他这才收了笑,沉声问我:“都看到了?”

我道:“都记着了。”

他叹了口气:“前面说话的二个,我真想杀了,哪有那么蠢的人?眼见要娶南越公主了,还要立太子拆台,不说话的才是聪明人。邱老儿虽不顶事,这事却办得漂亮。”

我道:“不说话的更多。”

西日昌想了想道:“都忘了吧,聪明人和蠢人,君子和小人,各司其职各安其命。”

我微微点头。

从这日开始,西日昌偶尔会对我提及大杲臣子,从他的零星片语中,从臣子们各式言辞各种应对中,我越来越觉着现今的大杲人才辈出,文臣武将群星闪耀。邰茂业、万国维、周坏梦三人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风格的文臣,董舒海、上官飞鸿和远在北部的拓及则是大杲的三大武将,苏世南虽然修为高强武艺卓绝,可他并不适合统帅军队,而王伯谷更见不得人。

我还是不太懂政治,但作为最贴近西日昌的人,我所感受到的是一个新时代即将孕育而生。上位的君王能容直臣听得进逆耳谏言,能不以个人好恶善用各类臣子,能塑造经营良好的朝廷风貌,这是极动人的,比他所制的永日无言更打动人心。

作为女子,谁不希望自个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是个力挽狂澜的大英雄?自古美女爱英雄,尤其是年轻俊美的英雄。可我很清楚,西日昌是个大人物,但他决不是英雄,他更接近奸雄,恐怕他自个也不屑所谓的英雄。英雄多悲剧,英雄多牺牲自个的利益造福苍生,无数英雄光耀的死去了,更多的英雄默默无闻的埋身于历史。违背自身利益的事,西日昌是不会干的。

世人皆无恶,他没有罪恶感,他只有使命感。兵者不祥,对他来说只是个笑话。战争从来没有义战,仁者无敌太虚幻飘渺。事实上,抱着一堆仁义慈悲或者恭谦的人,根本不经打,都仁义去了,人早跑光了。

秋风凉,菊花开。千丝万条的花瓣卷展,大杲的秋狩如画卷展开。我花了二天时间妥理完宫廷守备事宜,跟随西日昌出盛京北上。

大杲的秋狩完全视帝皇的心意而定,有时每年一度,有时三、五年才一次。新朝初建,西日昌一直忙于政事,到今年他才第一次以帝皇的身份北上秋狩。据他极少做无谓行动的说法,我认为他是去北部检阅大杲真正的军力筹备。

邰茂业及一干重臣留在了盛京,宫廷里有苏世南坐镇。西日昌只带了二千军士,七名大臣,一位苏太医。而一出盛京,我便从卫尉变成了帝妃。我的衣裳再次变换,他亲手为我穿上一身玄光霞彩,闪着金光,极似永日无言的华服。黑底虹飞,金绣艳芒。昨日被他选中的蝴蝶,今时在他手中熠熠生辉,黑的沉稳,红的夺目,和着金色华彩渲染出,夜最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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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路上,朝夕相处,西日昌又呈现了他身为帝皇的另一面。夏末大杲各地送上的荐才奏文,填满了西日昌的秋狩行程。从早到晚,他都手不离卷,而我端坐一旁只能静心修炼。夜深时分,我已困乏他还精神抖擞,不知疲倦的读着一本又一本。我独自睡去了,次日一早醒来后总在他怀中。不知他什么时候睡的,但我一醒他就跟着苏醒,一日他还取笑我:“睡得跟猪一样。”

如此过了几日,北风渐凉,车厢中的奏文渐少,他空闲下来我就不空了。他开始填鸭式传授我罗玄门武学。白日填鸭,晚上吃鸭。那种充实被填塞到满而溢出的滋味,是会打嗝的。

踏上秋狩的晟木纳草原,拓及将军亲率北部狼军相迎,我站在西日昌身后,位列一群侍卫之中,只觉得头晕地摇,扑面而来的北风粗犷豪迈。

行过君臣之礼后,拓及与西日昌相互拥抱,西日昌拍着拓及的后背道:“好家伙,身板又硬了!”

拓及笑着松开西日昌:“就等着陛下来晟木纳,再痛快的打上个三天三夜!”

我打量周遭侍卫军士,无人异色,想来这二人的交往他们都司空见惯。西日昌与拓及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军士们紧随其后。我被马车载去了拓及的晟木纳行营,半路上,许久不见的陈隽钟冒了出来,在马车旁对我道:“娘娘,这是陛下生死与共的兄弟。”

我应了声。陈隽钟又道:“娘娘连日来辛苦了,到了晟木纳请多休息几日。陛下已做安排,会有侍女服侍娘娘起居。”

我道:“劳烦陈大人了。”

陈隽钟拍马离开马车,到了晟木纳行营,我被直接引入一座豪华帐篷,果然,有二名晟木纳女子跪迎。命她们起身后,二女对我面上蒙纱手中布包琵琶略有惊讶,却没有多言。

我确实身心疲累,打发了二女后,便休息了。待我一觉睡醒,已是入夜时分。帐篷内一片漆黑,帐外灯火闪亮。在外守侯的侍女听到动静,掀帘而入,跪道:“娘娘,前面陛下遣人来过,说是娘娘醒后,就到中营去。”

梳洗一番后,我抱着永日无言跟随侍女行往中营,一路晟木纳军士多有侧目,到了中营帐前,我才知晓原因。女子在晟木纳没有地位,秋寒的大杲北部比盛京的严冬更冷,但中营中服侍的晟木纳女子却身穿半截的皮衣裘裙,有的露臂,有的裸腰,像我这样包得严实的几乎没有。再看服侍我的二女,也算穿得周正了,但走步之间,裙叉下也隐显健康麦色的小腿。

晟木纳的侍女为众人斟酒,明晃的篝火前,还有十几位舞姬合着粗犷的晟木纳民曲翩然起舞。与西秦的柔美妩媚不同,晟木纳的舞风直白野性。

我被带入西日昌的侧席,拓及这才正眼相望,调笑道:“陛下何时学了西秦人那套?把个女人藏得不显山不露水?”

西日昌不答反笑。拓及指着舞姬道:“女人嘛,就该这样子。看着悦目,用起来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