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疑了这么久,一遍又一遍的否定自己异想天开的想法,”瑞嘉的表情沉甸甸的,语气也格外的缓慢认真,仿佛每一个字都在仔细斟酌:“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想到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你才是最痛苦的一个。”他的眼睛好象有点湿润,“面对自己所恐惧的事,人的本能就是逃跑。我也不能例外。对不起。”

眼睛里酸酸热热的,他…终于肯认我了?这个榆木脑袋真的想通了?

瑞嘉的嘴唇向上扯了一下,但是歪歪扭扭的怎么看也不象笑容。“现在难得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告诉我吧,你真的是可意吗?”

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终于啪嗒一声掉在瑞嘉的手背上。

瑞嘉把我搂进了怀里,开始抽鼻子。这个傻家伙该不是在哭吧?我伸开翅膀紧紧回抱着他,心里有种想哭又想笑的冲动。

瑞嘉摘下眼镜,用餐巾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再看着我的时候,眼圈还有一点点发红,不过,表情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

“现在该怎么办?”不愧是瑞嘉,立刻就想到了最本质的问题:“告诉舅舅他们吗?”

我连忙摇头。他们都是老人了,而且我妈血压一直不稳定,可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瑞嘉两道浓密好看的眉毛紧紧的皱在了一起,“要不这样,我有一位朋友是神经研究方面的专家,现在在伦敦的一家医院里工作。我先联系他,侧面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

我点点头。心里存着疑惑却不能说出来,表哥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他必定是要做点什么的,不管有没有效果,他也会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这样也好,知道要做什么至少他不会再一径的胡思乱想了。我一直怕的就是这个。

“他们对你好吗?”瑞嘉低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你们真的打架了?”

我摇摇头:“打着玩的。没事。”

瑞嘉的手温柔的理着我的羽毛,理着理着,眼圈一红,又要掉眼泪了。

门推开,安心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对不起,陈先生,我有点事必须马上去处理…”她一边说,一边抓起椅子上的包。

瑞嘉诧异的站起身:“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安心的目光犹豫不决的落到我身上:“是我表哥…”

安哲?我屏住了呼吸。

瑞嘉似乎也想起来了:“那位安先生?他出了什么事?”

安心心慌意乱的摇摇头:“好象是什么交通事故,人现在在医院。”

听到医院两个字,我的血液似乎都变冷了。

瑞嘉一把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不由分说捞起我就往外走:“你的状态不能开车,我陪你一起过去。”

安心象个彷徨无助的小孩子一样,被他拽着一只手跌跌撞撞的往外走。我的脑袋抵着瑞嘉的胸膛,心里翻来覆去的只是想: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三十

窗帘只拉上了半边,看得出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还透着一丝诡异的粉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安哲的大手正一动不动的靠在白色被单上,手背上贴着固定针头用的蝴蝶胶布,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抬起头往上看,药瓶里还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药水,正缓慢的沿着细细的胶皮管子一点一点流进安哲的身体里去。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夜晚,连药水滴滴下落的微弱声响都仿佛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节奏。

安哲还在沉沉睡着,他的头上脸上都缠着白色的纱布,活象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大夫说木乃伊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再加上一些皮外伤。今天需要留院查看。如果只是这样的轻伤,估计安哲一定会要求出院的。

观察室只有安哲一个病人。安心歪在床边的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身上还披着瑞嘉走的时候盖在她身上的那件大衣。大概是睡姿不舒服的缘故,人在梦中,她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我翻了个身,也是浑身都不舒服。有点酸痛。意识却一点一点的变清醒了。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最先看到的熟人竟然是童海林。

他低着头正从医院的玻璃门里走出来,表情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身边是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子,一手挽着他的胳膊,脸上微微带着一点不耐烦的神气。

他没有看到我们,我们自然也没有过去和他寒暄。不知道他是不是来看安哲的?

医院的走廊里虽然亮着灯,却反而更有种阴森森的效果。看不见有什么人,连一个穿白衣的值班护士都没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这一片寂静里几乎是刺耳的了。

然后,电梯“当”的一声响,门打开了,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举着两张化验单从里面急匆匆的走了出来,一眼看到瑞嘉怀里的我似乎愣了一下。

我立刻认出他就是在俱乐部喝酒那天见过面的王安培。他大概是不认识安心,迟疑不决的想要转身,我赶紧的喊了他一声:“王安培!”

然后呢?

我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再抬头看一眼滴注瓶。迷迷糊糊的对自己说:然后王安培就带着我们去看安哲了。

“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目前还在调查中。大概是因为雪天路滑,安总的车子刹车又出了点小毛病,而且,那条山路正好有几个小混混在飙车,大概是要躲他们的车,所以,安总的车滑出了公路,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最后撞进了土沟里。”

想起他的话,我的心又被提得老高,然后咚的一声掉了下来。也许我一直睡不安稳就是因为王安培的这一番话吧。他的话令我满心疑窦:安哲去山路上干什么?他的车子定期在做保养,怎么会突然刹车出毛病?而且,天色还在傍晚,小混混不是都在深夜飙车的吗?怎么会那么倒霉遇到他们呢?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真的象王安培所说的只是意外吗?

翻来覆去的只是想着这些事,冷不防一抬头,正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这个满头白纱布,活象木乃伊一样的家伙。而这个木乃伊也直钩钩的盯着我,好象也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我。

“安哲?”我有点不确定了,小心翼翼的问:“安哲?”

安哲的目光直愣愣的四下里移动了一圈,又落回到了我的身上,机械的点点头。他的动作这么僵硬,忽然就让我有点担心起来:脑震荡会不会留下什么可怕的后遗症,比如说轻微的痴呆?

我凑过去仔细打量他:除了满头白纱布,身上其余的部分都盖在白色的大被子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我再往前凑了凑。

安哲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笑意,但是这一笑却不知道牵扯到了那一处伤痛,让他呲着牙吸了一口冷气。可是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终于确信他是真的清醒了。

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高兴的过了头。我的心开始突突乱跳。身不由己的翻过被子山想朝他爬过去,高一脚低一脚的走路让我有种翻山越岭的感觉,似乎已经这样步履蹒跚的跋涉了好远的路。眼眶也不知不觉就有点发热,我干脆停了下来,把脑袋埋进了雪白的棉被里。

被子里一股浓重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种医院里的味道是我最不喜欢的了,我相信安哲也一样不喜欢。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的揉了揉我的脖子。

我没有抬头,心里却抑制不住的欣喜。

他真的醒了,真的没事了。

揉着我脖子的手动作越来越轻缓,我悄悄抬起头,他的眼睛又闭上了。是又睡着了吗?

我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啄了一口。熟睡中的安哲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唇边却微微绽开了一丝安详的浅笑。

瑞嘉取出钥匙正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

舅妈手里捧着一本书出现在门口,身后的灯光照过来,鬓边灰白的发丝清晰可见。

一看到是他,忍不住就先嗔怪起来:“你的大衣呢?这么冷的天,你就这么溜光水滑的从车里出来,着凉了怎么办?”

瑞嘉摸了摸身上,隐约想起是刚才在病房里的时候,看到安心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顺手就盖在了她的身上。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忍心吵醒她。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又加班了?”舅妈把门开大让他进来,一边略带埋怨的说:“你舅舅已经睡了。你肯定又没有吃饭吧?你等着,我去给你热点饭。”

瑞嘉看着她转身去厨房,本想说不用了的,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也许能有个孩子让她这样操劳操劳对她来说,反而是一桩可安慰的事吧。

他捧着热水杯,慢慢的踱到了可意的卧室。门虚掩着,从半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床铺的一角,苹果绿的床单轻盈的垂落在地。床边的地板上坐着一只毛茸茸的泰迪熊。

伸手将门推开一些,卧室里是半年来几乎丝毫也不曾变化过的景象。书柜、衣柜都是出事之前的老样子。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昏弱的灯光柔和的宛如透窗而入的一抹斜阳。

灯光下,是可意安详的睡容。

她的肤色略微有些苍白,但是眉眼都和睡着的人一样,隐约带着笑容。每次看到她,都会让瑞嘉想起《睡美人》来,即使在昏睡中,她的表情也生动的仿佛一点声响就会马上吵醒她一样。

她的头发长了很多。被母亲辫成了一个粗粗的麻花辫斜斜的从枕头上垂落下来。

瑞嘉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然后仔细的把她的发辫在枕头旁边放好。

一回头,舅妈已经蹑手蹑脚的进来了,悄声说:“去吃饭吧。”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气色还好。半年来她最大的变化就是头发灰白了很多。

瑞嘉点点头,也学着她的样子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舅妈坐在床边,又开始轻声慢气的给她朗诵《雪莱诗选》。

其实可意并不喜欢雪莱,但是舅妈喜欢,而且固执的认为她也应该喜欢。每天不是雪莱就是唐宋八大家。按照瑞嘉的看法,多念念科幻小说,只怕她醒来的还快些。

他轻轻掩上门,没有象她预想的那样乖乖的守在餐厅吃饭,而是端着饭碗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他的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一叠资料,从神经科的学术报告到少数民族的招魂学说统统都有。

瑞嘉顺手抽出一份,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就着灯光开始认真阅读。

三十一

耳边传来嗡嗡的说话声,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清晨。明亮的阳光穿窗而入,树枝上竟然压着白白的积雪。难道夜里的雪一直没有停吗?

我兴奋的钻出了棉被,一扑就扑到了窗框上。外面果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地面上、树上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几个清洁工人正忙着清理门诊楼前面的车道,偶尔有人进出也都走动的十分吃力。

“下雪啦!”我兴奋的喊了起来。多好的天气啊,尽管窗户都关着,我却觉得那种雪后才会有的沁凉的清爽的气息已经吹到了脸上。

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惊讶的说:“它会说话啊?”

然后是安心的声音,笑嘻嘻的说:“是啊,好玩吧?”

病房里竟然还有别人?我连忙回头去看,病床边,一个中年的女大夫正在给安哲做出院之前的常规检查,她一边摆弄血压计一边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我,看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就知道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她的表情让我立刻就想起了小区诊所里的那位007护士,看人家那份镇定。原来还真不是盖的。

算了,为了安哲的人身安全,我也就不吓唬她了。

安哲似乎也醒了,听见我们的对话,眼睛微微的睁开了一条缝。此刻在明亮的光线里看,他的脸色的确是很不好,失了血色,人立刻就显出了几分虚弱。

我扒在窗框上看他,他也微睁着眼睛看我,然后他冲着我伸出一只手。这是想让我过去的意思,我贪恋的再瞟一眼外面耀眼的雪景,然后拍拍翅膀朝着他飞了过去。这次我瞄得很准,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以前他训练我的时候,因为太使劲,我总是要踉跄两步才能刹住车。

“恩,有进步。”安哲把我凑到他的脸颊旁边蹭了蹭,我看到他瞟了安心一眼,眼睛里露出十分得意的笑容。

安心白了他一眼,很不屑的嘟囔了一句:“幼稚!”

中年大夫很认真的填写一份表格,然后站起来说:“我先去见见主任,跟他研究一下看看你是否适合出院。你们可以先去后面食堂买点早点。”

安心把她送到了病房的门口,回头问安哲:“想吃点什么?”

安哲很认真的想了想,正要说话,就听病房门口有人说:“这么早都醒了?感觉怎么样?”

安哲的眼神霍的一跳,立刻就有一道很犀利的亮光飞快的从他的眼睛里闪了过去。我一惊,再仔细看那双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里面只剩下一点客套的温和。

是我看错了吗?

我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其实这么耳熟的声音,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童海林。

童海林穿着黑色的大衣,颇有几分三四十年代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他象变戏法一样把手从背后伸了出来,原来是一大束白色的百合。

安心立刻惊喜交加:“好漂亮哦。”

童海林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也不知道看病人该送什么花。这是我喜欢的花,相信安哲也一定喜欢。恩,祝你早日康复。怎么样?今天能出院了吗?”

安哲把枕头塞到肩膀后面,靠着床头坐了起来,他的唇边有一丝笑容,但是我看得出他的眼神始终淡淡的,他抬了抬手,很客气的说:“坐,外面很冷吧?”

童海林把花递给了安心,自己在病房里来回踱了两步,自从他把我按在水龙头底下威胁之后,我就对他怀有十分的戒备。总觉得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没安着什么好心。象现在他这样心神不定的来回转悠,我就觉得他好象是看上了安哲的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开口讨要。

安哲倒是十分耐心的看着他的身影来回乱晃,童海林突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看着安哲,很认真的说:“你还没有吃早点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了。不会吧,就是为了说这个?

安哲也显得有些意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门口又有人说话了。这个温润安详的声音一入我的耳就立刻就让我心花怒放:“久等了吧。早点给你们带来了。”

瑞嘉提着一大兜子东西进来了,我就知道他昨天说的一早过来的话一定是真的。

安心的表情显得很矛盾,她一方面觉得让瑞嘉这样照顾很过意不去,一方面那严严实实的兜子又的确对她充满了诱惑,尤其是里面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是什么?”她终于在自我挣扎中败下阵来,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接。

“我舅妈做的鸡汤面。赶紧盛出来吧,时间长了怕面要泡软了。”说完这句话,瑞嘉忽然看到了童海林。

两个男人隔着一间病房互相打量。目光里各怀心事。

安哲连忙说:“我来介绍一下…”

童海林却哧的一笑,打断了安哲的话,“我们见过,安心的未婚夫是吧?我是童海林,安哲的同事。”

安哲的肩膀抖了一下,立刻拿眼睛去看安心。安心的脑袋几乎要扎进口袋里去了,从安哲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她悔恨交加的表情。我幸灾乐祸的想:这会儿,安心一定是明白了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嘿嘿。

瑞嘉彬彬有礼的伸手跟他握了一下,很客气的说:“我是陈瑞嘉。”

童海林很仔细的看着瑞嘉,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瑞嘉也真沉得住气,就那么不动声色的由着他看。

连安哲也看出了一点不对劲,目光里流露出一点点诧异。

童海林忽然就松弛下来,回过头冲着安哲嫣然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去看你。”说完也不给对方一个推辞一下的机会,就转身出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安哲的态度忽然就变了,他从童海林嘴里听到了“安心的未婚夫”几个字,又没有看到安心反驳,立刻就拿出了大哥的架子,开始心安理得的享受瑞嘉的照顾。他靠在床头大大咧咧的接过瑞嘉递过来的碗筷,笑眯眯的说:“真香啊,好久没有吃过家里做的饭了。真是辛苦舅妈了,等过几天一定让安心过去谢谢她。”

我一脑袋扎进了被子里,天啊,天啊。真受不了他这副嘴脸。

瑞嘉好象客气了一下,然后就喊我:“快来,潘潘,好吃的鸡汤面。”

我一骨碌爬起来,这间屋子里最有资格享受这碗面的人当然就是我了,只可惜,没有人承我的情。我连滚带爬的从安哲的腿上翻了过去,瑞嘉笑眯眯的把我接住放在床头柜上,一眼看见我在家时常用的那个碗,我立刻就有了要哭的冲动。

这个碗是我自己烧的。六寸直径的面碗,整个捏成了荷叶的形状,从荷叶下面冒上来一大一小两个花蕾。这是为了方便放筷子。这样的碗一共烧了两个,还有一个送给佩佩做生日礼物了。

“好漂亮的碗啊。”安哲忽然注意到了我的器皿要比他的讲究,忍不住赞叹了起来:“哪里买的?”

瑞嘉拍了拍我,轻声说:“是我的表妹自己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