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地望着这位大婶:“道士道姑也就罢了,和尚和尼姑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有头发的。”

大婶没好气地道:“谁晓得你们是不是带发修行?前些日子就来了几个和尚,头发比你们还长!”

宴安好笑地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看着那妇人:“看来你们这村落并不简单,竟能吸引这么多道士和尚。”

我心头一紧,生怕是那个白先生名头太盛,连村中妇人都晓得他,若她说出白先生的事,只怕宴安会起疑。

那大婶看见宴安,神色倒是和蔼了一点:“这小哥生的这么俊,想来不会是什么和尚道士,那就快走吧,别被坑害了。”

这对于和尚道士简直是歧视。

我想起碧落当初绘声绘色给我说的那出“辩机草庐迷高阳,怀义明堂侍女帝”,由此可见,凡人历史中,俊俏和尚可是不计其数的。

宴安扬了扬唇:“是吗?我们确实只是普通过路客,想在村中借宿。”

那大婶一愣,连连摇头:“你们千万别在这儿留宿!”

那边君扬和娆音也走了过来,一同看着大婶。

大婶看了一眼君扬,十分惋惜:“两个这么俊的小哥,都死在这里太可惜啦!走吧,都快些走吧!以你们少年郎的脚力,走个一日一夜,便能去京城的!若这两个女娃碍事,就丢在我们村里吧,到了京城再讨个新老婆便是!”

我震惊地看着这位大婶:“……”

宴安一手抵着唇忍笑,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肩膀:“这是我辛辛苦苦讨来的老婆,世间只此一个,丢了可不行。”

他心情倒是变得很好,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和大婶在这里胡说八道。

大婶看看他,又看看我,喃喃道:“年少夫妻总是这般恩爱,年纪大了就恨不得对方早点死啦,哎。”

这大婶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真是让人好奇。

她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走吧,千万别留在这里。”

君扬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请您直言,不要再罗里吧嗦了。”

大婶皱了皱眉头:“你这少年人……。”

君扬挥手,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便落在了那大婶的藤篮中。

大婶瞬间瞪大了眼睛,而原本一脸冷漠在两旁田地中务农的村人,也因这一锭银子,忽然一窝蜂涌了过来。

在这群徒然热情的村人的讲述中,我大致明白了这村子里发生了何事。

自半年前开始,这村子里就常死人,最初那半个月月最为可怕,据说一天死一两个,死的人往往浑身漆黑干瘪,跟被烧焦了的干尸似的,死因也找不出来,而且这死的人也毫无规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恐慌蔓延了半个月后,许多人想逃离坂煌村,然而更诡异的是每个决定要逃离的人,总会在离开坂煌村的前一夜死去。

过了第一个月,莫名死人的情况终于好转,京城来的官差仔细检查了一番,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认定是瘟疫,一把火将尸体统统烧了。

这事儿看起来就平静下来,村里有个做生意的,鼓起勇气收拾好行李,第二天要去京城卖货,出发的前一夜心惊胆战了半日,第二日却好好的,再回到村里也平平安安。

大家以为没事了,但村里还是有人不放心,仍想要走,见那生意人平安无恙地离开,举家收拾行囊要逃离坂煌村,谁知第二天村里人又发现了一屋子的干尸。

之后又出了几桩类似的事情,那不知是怪病还是妖物的东西,竟像是会读心一般,做生意的人离开,能平安去,平安回,可但凡起了彻底逃离的念头,就一定会死。

这样过了三个月,村里人便麻木地接受了这件事,再没有人试图逃走,而再之后的三个月里,每十天会死一个人,十分固定。

而若有外地来客在此借宿,则不受那十天死一人的规矩,一定会死。

坂煌村内像是蛰伏了一头看不见的怪物,十天吃一次人,偶有加餐,但也绝不影响十天吃一人的频率。

坂煌村的人发现了这件事,也晓得即便外地来客死了,该来的十天一次的死亡还是无可避免,故而但凡有人要借宿,他们总会劝上两句,让人快走,千万别回来。

而坂煌村中的人,则只能留在此处,祈祷着下一个死的千万别是自己或家人。

这村也因为略有名气,不少和尚道士常来此收妖,但要么就一无所获离开,要么就直接惨死。

记不得

最初那大婶说完, 忽落下两滴泪:“我家那个活着的时候, 好吃懒做打呼噜,我恨不得他早点死, 可他死了我才发现,我所讨厌的,却是求也求不回来了……”

君扬神色微动, 又掏出一锭银子要递给她。

旁边一大汉大吼道:“王婶,你汉子都死了二十一年了, 现在装模作样干什么呢!”

君扬默默将那锭银子给收了回去。

那位王婶见煮熟的鸭子飞了,不由得大怒:“与你何干!罢了罢了,反正你们也晓得这事儿了, 快走吧!天色一暗,你们可就走不了啦!”

宴安仍是一脸和善:“我们却偏要在此留宿。”

众人面面相觑,王婶道:“你们这是……铁了心要送死?”

宴安只笑道:“你们哪个家中环境好些, 可借我们一住的?”

王婶立刻走上前:“横竖你们不怕死, 那就去住我家吧。”

宴安开出了环境好这一条件,其他人似乎也没有要与王婶争辩的意思。

到了王婶家一看, 在坂煌村里确实算的上气派,倒不是装设有多豪华, 当初或许是用过心的, 可年岁太久, 已显得老旧。说气派,乃是因为这是个极大的四合院。院里栽着槐树与柳树,都已光秃秃的, 地上还有些落叶,主人大概懒得打扫。

王婶站在院子里,幽幽地看着那几株树,道:“你们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会种柳树槐树这样不吉利的树?哎,当年种的可不是这些,但自我嫁进来,才生了儿子没几年,我丈夫的父母先后去世,接着,他的大姐和姐夫也去了。到后来,他的小弟弟也去了。”

王婶指了指东面的房间:“这里原本就是他父母住的屋子,旁边那个是他大姐出嫁前住的屋子,后来姐夫入赘,就搬到了北面大屋子里,南面最中间那个,是他弟弟新婚用的房间,新婚当夜,夫妻双双死了。这么一来,屋子也就都空了。”

她略一顿,做了个总结:“我自幼父母双亡,嫁进来前,村东算命的白先生就说我命硬,但赵家不信邪,还是让儿子娶了我,如今……哎。”

这个故事真是让人感动不起来。

不过她最后说的那个算命的白先生,却极有可能就是娆音提过的那位擅长易容术的白先生,我悄悄看了一眼娆音,见她也在看我,显然与我所想一样。

王婶随意道:“你们至多能住上一晚,之前又给了我那么大一锭银子,我就不多收你们的钱了。除了我住的那间屋子,其他的你们随意挑选着住,明日,我会情人来替你们收尸的。”

我正要询问碧落的事情,宴安忽皱了皱眉头,看向四合院之外。

下一刻,一身着白衣厚长袍的女子,推着个坐轮椅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看见我们,那两人都是一愣。

男人显然腿脚不便,面色苍白,身着厚重的青灰色毛边夹袄,看起来分外虚弱,他轻咳了一声,道:“娘,您怎么又往家中带人了?”

那女子也温柔地喊了一声“娘”,只乖乖站着,没有发问。

王婶上前两步,嗔怪似地看着那男人:“今日风大,你怎么又出来了?”

又看向女子:“钧儿要出来,你也不晓得劝着点,万一又病了,忙前忙后照顾的还不是你自己?”

那女子怯生生地低着头,并不反驳,王婶的儿子却说:“娘,我身子已好多了,你就不要担心,更不要责怪阿琮了。”

君扬道:“原来你还有亲人活着。”

王婶幽然叹了口气:“这是我儿子赵钧和他儿媳妇吴氏,我儿自幼体弱多病,我担心他与我住在一起,也迟早要被我克死,就在对面请人建了个房子,让他们单独住着。”

赵钧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很不认同王婶的话却又无法反驳,他郑重地看向我们,道:“几位是外地人,或许还不晓得坂煌村的事情,请你们不要在此停留。”

他的妻子也抬头看了眼天色:“没错,天色就要暗了,几位还是快点走吧。”

我道:“我们都知道,只是势必要留在村内。”

赵钧仍是不赞同地说:“生死大事并非儿戏,请你们快走吧。”

王婶道:“好了好了,你关心自己的身子去吧,这几位看起来对自己能活下来很有信心,你再劝也没用的。”

她对阿琮使了个眼色,阿琮点点头,在赵钧耳边低语了几句,赵钧无奈地看了看她,终是没再说话。

我道:“请问,前些日子,有没有一个叫碧落的女子来过?”

王婶摇头:“来这里的人太多了,谁能记得姓名,你说说她的特点,或许我还能想起一二。”

我道:“大约是一身绿衣的,头上或许也有碧玉簪一类的首饰,生的很漂亮,腰特别细,下巴尖尖的,笑起来有个很小的酒窝……”

王婶摸着下巴在回忆,那阿琮却是脸色变了变,但没说一句话。

王婶很快道:“是有这么个女子!但她不是独身一人,还跟着个男人,两人一起在我这儿住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他们就不见了。也不晓得是死是活。”

宴安道:“男人?”

我才想起宴安是不晓得天律的存在的,又怕他详细询问,只好也故作惊讶:“男人?”

“那男人生的很俊呢!眼睛,眼睛……”王婶的语气迟缓下来,“奇怪,我只记得他生的很俊,却不记得具体模样了。总之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凡人见神,大多是会忘记细节的,只怕宴安从这三言两语里,已能听出一二。

好在他并未追问,王婶也忙着要做晚饭,拉着阿琮与赵钧先走了,阿琮离开前,神色极为复杂地看了我们这边一眼。

君扬眯了眯眼:“一个生的很俊的男人?你当真不知情?”

我十分心虚:“当真。”

君扬嗤了一声,随意朝一个房间走了进去,我也想选个屋子,娆音却忽然道:“这坂煌村既然如此邪门,我们当中,又以柳姑娘道行最浅,不如魔尊大人您与柳姑娘一间屋子吧。”

宴安瞥她一眼,笑的十分满意:“言之有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娆音,她却不看我,径自进了另一间房间。

宴安拉着我往南边的房间走去,我道:“宴安,我觉得不必如此……”

他已推开了门,按照王婶的说法,这是她相公弟弟新婚用的房间,一看果然如此,那床上被褥还是大红色,桌上落了些灰尘,两边还有没点的大红喜烛。

宴安道:“这床很大,你不必担心。”

我担心的并不是床,而是你。

他又笑着看我:“你靠里睡,我靠着外,什么也不会做。”

我还想说话,他又十分伤心似的:“你不信我?我何曾说话不算话了。”

这倒也是……他虽时有些举动显得过于亲密了,但到底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行为,至多拉拉小手亲亲额头,这在民风彪悍的魔界,已是十分君子的行为了。

我道:“可……”

宴安忽道:“你与君扬之间发生了什么?与娆音之间又发生了什么?那英俊男子是谁?”

我:“……”

他望着我:“我的阿若与以前不一样了,从前什么事都舍不得瞒我,现在却有这么多小秘密了。”

语调十分怅然。

我道:“我与君扬魔君和娆音,都,都不熟悉,哪里来的小秘密。那英俊男子,我更是全然不清楚。娆音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必然是她也感觉到了坂煌村十分危险,怕我出事……嗯,她一片好意,我怎能不心领,咱们今夜就一同住在这屋内吧。”

宴安嘴角带笑,那生来多情的眼眸一一扫过屋内陈设:“当年我们成亲时,也是这般。”

我虽入过宴安神识,但因最后直接到了被寒崚杀死的时间里,所以并不晓得宴安与柳若后来是如何真正定情,如何成亲的,听他这么一说,到底有些好奇:“也是红帐喜烛?”

宴安点头:“我说要带你回天界,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你却说你只是个凡人,只想要普通地成亲,就在你那宅子里,我们亲手布置了很久,一个宾客也没有请,就那样简单地拜堂成亲,龙凤烛,你还不小心买了个坏的,上边雕的龙,少了一个角。”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笑起来,那望着我的视线仿佛要透过我,望向千百年前,一身嫁衣的柳若。

我很是承不住这样的目光,讪讪道:“我记不得了。”

宴安垂下眼帘:“阿若,自我寻回你,你说过最多的话便是这句。”

与宴安虚与委蛇这些时日,他什么柔情蜜意的话都说过,但偏偏这一句,教我无端愧疚万分。

宴安等了千年又千年,生与他无关,死与他无关,时光是怎样一分一毫流淌的,与他也无关,在他这近乎永生的岁月中,与柳若短短三年的相处,实在只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

他无人可以分享,无人可以倾述,这两千年里,他究竟将那短暂至极的三年反复回忆过多少遍,只有他自己晓得。

以至于,竟然还记得成亲时的喜烛上雕的龙少了一只角。

好不容易找回了“柳若”,他有这么多话要说,我却永远只能回一句“我记不得了”。

我沉默片刻,道:“若有个机会,你能与当年的柳若永远在一起,你愿意放弃眼下的所有吗?魔尊之位,与天帝的恩怨情仇。”

宴安道:“那你呢?”

我愣了愣:“我?”

“与当年的柳若在一起,那么现在的柳若,在哪里?”

他真是精明的可怕。

我道:“……合二为一了。”

宴安微微一笑:“那自是愿意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阿琮

我点点头, 心中百感交集, 外边王婶就来招呼我们吃饭了,大约她是想着这是我们最后一顿饭了, 所以做的居然十分丰盛,那阿琮与赵钧也来了,但只是他们三人一桌吃, 我们四个客人一桌。

吃饭时,阿琮不住地看我们, 弄的最后赵钧都好奇起来:“阿琮,你在看什么?”

阿琮道:“他们中,有个人, 似乎曾是我的故人。”

她说这话时,乃是盯着我的,我茫然地回望她, 全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女子, 莫非又是柳若那边的前缘?

阿琮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我下意识道:“我记不得了。”

说完又觉不妥。

阿琮也抱歉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记得,只是觉得眼熟罢了。”

吃罢饭, 我正打算和娆音在村里到处走走寻找一些线索,顺便打探打探那白先生有关之事, 外边忽地传来阵阵喧闹之声。

王婶只打了个哈欠:“不晓得又是谁, 请了所谓的高人来降妖伏魔喽。”

下一刻, 王婶家院子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一行人轰轰烈烈拥着一个身着道袍的男人走了进来。

那道士左手持桃花木剑,右手拿着个八卦罗盘, 眉间以朱砂画了个奇怪的纹路,他低头盯着罗盘,嘴里不断低声念着什么,其他人或左看右望,或紧紧盯着那道士,大气不敢出一声。

王婶猛然站了起来,大喝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你们闯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开始在田间也见过的大汉道:“王婶!这是位高人!看来那妖孽是藏在你家中了!”

“高人高人。”王婶不耐烦地道,“这半年里多少高人来了又走,哪里寻出什么妖孽了?!你们怎么还信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