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道:“那么将军,当年淮安的争乱是如何平息的?”

慕央道:“淮王殁了以后,淮安便成相争之地,朝廷,远南,平西,三方各持一地。末将不才,足足调了五万精兵才稳住局势,后…”他说着一顿,不由皱起眉头,“后不知为何,远南突然撤兵,平西随之撤兵,这才保住了局面,只可惜淮安南面水路要道,却落入了远南王的手中。”

我道:“将军有没有想过,远南撤兵,也许并非因为他们争不过,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

慕央顿时愣住。

二哥沉声问:“碧丫头,你何以这么说?”

我背过身去,厅堂左侧有一扇窗开着,这个冬夜没有落雪,可刮进来的寒风,却刺骨的冷。

我道:“因为我了解于闲止,他是一个势在必得的人。无论是一件事物,一个人,一片皇土,只要是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二哥与慕央都没有说话。

良久,我又道:“阿碧不懂兵法,但也知有句话叫伺机而动,远南与平西联手,未必是当下最好的抉择。”

二哥沉了口气,应道:“是,平西的兵力远不比远南,倘若当真与远南联手攻入大随,最后的结果亦不过是弱肉强食。而如今燕地动乱,燕国更对大随虎视眈眈,倘若平西转而向燕国投诚,岂非令远南落入进退维谷之地?”

我道:“我们几个空有揣测就可看出的局势,远南王这个布局者岂会不知?时至今日,他再不可能与平西联手。”

“可是…”慕央道,“哪怕远南落入进退维谷之地,亦不过是退守西里,如此并不算是一个坏的谋略。”他说着,抬眸看我,“公主又是如何断定远南不会于平西结盟?”

我道:“于闲止有个势在必得的性子,远南王更甚之。平西与远南一直有合盟之意,远南王当年为表诚意,更是取了平西王之妹为妻,昌平听说,其实于闲止与平西三郡主早有婚约,当年于闲止若肯娶李嫣儿,恐怕双方的合盟早已促成了。”

二哥道:“可是,于闲止最后却要娶你,而远南王也默许他这么做。依他们的性子,必定另有谋划。”

慕央道:“王爷的意思是,既然远南另有谋划,那么平西也早就找好别的出路,这个出路,就是我们方才所揣测的——向燕国投诚。”

二哥点头:“所以,一旦燕兵入侵大随,作壁上观的不是平西,而是远南。”说到这里,他又锁紧眉头,道:“但是远南到底是藩地,以它的实力,倘若在燕国与随国战事焦灼之计孤军深入企图翻盘,未免太过铤而走险。”

我道:“的确铤而走险,可是,如果添上辽东的四万精兵呢,如果,加上大桓的助力呢?”

今年春,我随于闲止去江淩借兵的时候,我只召回了二嫂手下的三万聂家军,而于闲止却要了沈羽手下的四万精兵。

当时于闲止的说法是,怕一旦战事起,南面腹地不保,这四万精兵,是用来抵挡叛军的。

但眼下看来,战事自西起,平西如若不投诚燕国,何来叛军之说?平西倘若投诚燕国,自会随燕兵自西入侵,又何来叛军绕去远南之说?

原来他借的这四万精兵,不是用作防,而是攻。

我移目看向沙盘,恍然间,竟似看到了黄沙满眼,烽火连天,铁蹄溅血踏着我的故土而过。

我道:“我随于闲止去江淩时,他曾去见了桓国的廉亲王的嫡子白朽一面,我当时未曾听清他说的是甚,只记得他以大桓太子的把柄胁迫白朽不可对远南用兵。我本以为他是帮我去与白朽协商的,如今看来,竟是合盟。”

我想了一想,又道:“雁关险要,燕兵一旦入侵,战事必定陷入焦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远南若在这个时候攻入,我们该,怎么办?”

此话出,二哥亦端起烛台,将目光移向沙盘上的大随兵图,良久不语。

这时候,慕央忽道:“王爷公主尽管放心,雁关有聂将军与大奖萧勇,京城更有焕王在,到那时,臣会自请前往淮安,誓死守住王土。”

我不由蹙紧眉头:“将军不可,昌平晓得将军天纵英才,敌军若只是远南兵将倒也罢了,可如今于闲止却有大桓与辽东为助力,将军孤身一人,如何能敌?”

慕央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公主不必忧心,末将既为将士,守护王土,乃此生职责所在。”

我垂下眸子道:“阿碧或可有一个法子,不废一兵一卒,暂不让远南动兵。”停了一下,我抬眸看向慕央,“我曾听闻,沈家三少的元帅之号,是父皇给他封的,他虽与于闲止交好,到底也是朝廷的人,我或可有办法,令他将借与于闲止的四万精兵收回。”

慕央愣了一愣,蓦地怔住。

二哥已然面带愠色,沉声道:“碧丫头,你不许胡来!”

我平静道:“我不是胡来,阿碧不懂用兵之术,今日能揣测出这一切的布局,全凭…全凭我对于闲止的不信任。”

是的,彻底的不信任。

或者从一开始,我就从未真正地信过他。

而他,自始至终也辜负了我所有期许与信任。

所以,当我做出今日的决定,竟觉得是心安理得的,他既让我一再失望,我让他失望一次又何妨?

我抬眸看向二哥与慕央,道:“不管阿碧在哪里,往后又要嫁去哪里,只要我一日还是大随的公主,我就有责任保护我子民免受战祸。不管我要与谁为妻,也不管我与那人有多亲近,我都不会允他夺我家园。而且…”我顿了一下,心底忽生的释然之感令我不觉笑了,“而且淮安这座城,曾救了阿碧的性命,我听说,淮王的陵墓也在此,淮王过世后,阿碧不孝,一直未曾去拜祭,如今又怎能让它沦为战乱之地?”

“阿碧!”随着二哥的一声怒喝,他手里的烛台轰然坠地。

是了,二哥是王爷,是重臣,是当今皇上最亲的兄弟。

我如今什么都知道了,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他虽已知道,却一如往常一般待我,丝毫不变。

我当真庆幸我有这样两个皇兄。

所以我怎能在两个皇兄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之时独善其身?

只是有一个瞬间,我突然有点难过。

我似乎又听见于闲止在对我说,他已等了许许多多次,已等了许许多多年,这一回,他是真地不想再错过了。

我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背转了身去,但我却知道他当时的神情,目色惘然无助,声音黯哑,每一个字节都是无奈与叹息。

我记得他许许多多幅样子,挑眉而笑的,沉默寡言的,冷漠凌厉的,但只有他这幅样子,我只要一想起,就难过不已。

王府的下人推门进来收拾被打碎的青瓷烛台,又很快退了出去。

但是被他们带进来的冷风却滞留在屋内,盘桓不去。

我这才意识到,其时已腊月了。平西王与宠妃不日便要到了,而除夕将近,在大皇兄与兰嘉的婚宴上,我会被指给于闲止为妻。

二哥的声音很轻,他问:“碧丫头,你要怎么做?”

我移目看向慕央,矮身施礼:“烦请慕将军,陪阿碧演一出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姑娘没看懂吗?

其实通篇的意思大致就是远南早就不想跟平西合作了,反而勾结了桓国,又借了辽东的四万兵。

那些要看兰嘉跟大哥洞房的是要我怎么搞,他们洞房难道要带上女主全程围观吗?

(只能以后写番外的时候写到了=3=)

看朱成碧 01

曾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若将随国境内,与平西王沾点亲故的世家连作一块儿,平西李家可算作随国世家族的祖宗。

此言不虚。

单就这两辈的情形来瞧,于闲止的母妃是平西王之妹,平西大郡主是辽东王的王妃,更听说前一年,平西王的小女儿瞧上一名自桓国来的商人,留字与其父道明心意后,便远嫁桓地了。

平西王对此并不恼怒,因他有一个嗜好——他与他的宠妃爱妾们,都极喜欢为自己说亲家。

有人曾云,每每平西王这么携妻带子地一走,必定能走出一桩喜事。

而在这诸多喜事中,唯一搅黄的一桩,大约就是于闲止与李嫣儿的婚约了。

这一年冬,一直到平西王与宠妃的车马队走到济州了,我与大皇兄才得知平西王此一行竟也是携妻带子的,而他带的这个儿子,正是七世子。

倒也不怪礼部没办好事,平西王的来信中,对他这个儿子,连只言片语都没提及。而平西王的众多儿女中,七世子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哉,因他天生是个傻子。

平西王之子都是“有”字辈的,七世子的原名是李有贤,但因他太过愚钝,平西王便拿了他名字里的“有”字,只将他唤作李贤。

我初听闻李贤二字,无言良久。

虽则此贤非彼闲,但印象中的李贤,理应是一个温文尔雅为表,雄才韬略在心的能人。

一日,于闲止来瞧我,我便将我这个想法与他随口一提,他对这个李贤的赞誉倒不低,一边解下墨色大氅递给小三登,一边笑道:“我去平西时,与这个七表弟见过几面,人是痴钝了一些,但比起平西王其他几个儿子,他为人通融大度,心地十分纯良。”

彼时平西王的车马队已过济州了,大皇兄将我召去,道:“大婚之日将近,藩王臣子多有来贺,该收拾的事,该处置的人,你尽早看着办罢。”

我知他是在过问我迟迟未宣处置淮王妃的旨意。

自上回在西华宫见过父皇以后,我便不明因由地,不知当怎么处置淮王妃才好。

我踌躇再三,终是将皇兄给我的空白圣旨收起,重拟了凤喻,去往淮王府。

昔日的荣华门第变得门可罗雀,淮王妃仍在佛龛前念经。

她比我上回见她是更老了些,嘴角与眼角均已塌陷,再不复当初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想,当一个人以肉眼可观的速度衰老的时候,大约已与年纪无关,而是因为心死了。

我与她道:“王妃日前命人送来天华宫的信笺昌平瞧过了,但本公主以为,淮安离京城路途遥远,王妃若去为淮王守陵,必是一路风霜,于身体无益。再则王妃已与淮王纠缠一生,王妃的种种作为,淮王未必不知。淮王仁善,断不会怨怪王妃,但他既已故去,王妃又何必作茧自缚。”

淮王妃闭目诵经,没有应我。

我将凤喻搁在一旁的香案上,又道:“此处没有旁人,王妃到底长昌平一辈,便不必下跪领喻了。王妃若当真想为淮王守陵,不如就留守在淮王府,为故去的人诵经超度罢。”

淮王妃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你是因本夫人从前害你入冷宫,才要将本夫人的残生困在这座府邸之中。”

我看着她,平静地问:“你还有别的去处么?”

淮王妃眼角一颤。

我道:“本公主已吩咐过了,你的吃穿用度还与从前一般,不会少了什么。”

语罢我兀自叹了一声,正要走,却听淮王妃道:“你以为,当年害你的人只有我?”

她的语气带着三分讽刺七分苍凉,我听得清楚明白。

我不由皱眉,折返身问:“你说什么?”

她仍闭着双目,脸上神思寂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及笄那年便与淮王有了婚约,他南下江淩却邂逅了杨棠。区区药商之女,竟妄图与我一争王妃之位。后来怎么样,还不是红颜祸水,被皇上看上接进了宫去。数十年来,淮王心中虽从不曾有我,好歹与我朝夕相顾。可是杨棠呢?年纪轻轻便被自己的夫君亲手赐死,说到底,她又哪里有我活得长,活得好?”

我道:“各人总有各人的命数,你又何必与我母后相较?”

淮王妃陡然睁眼,牢牢地盯着我,厉声道:“你母后生性软弱,成日只会伤春悲秋赋诗说愁,这样一个人却居于深宫本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淮王心中偏偏只有她!当年我初嫁于淮王,也曾告诉自己要以己度人善待于她,那时候皇上的后宫嫔妃岂止她一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竟不知招了多少妒恨?多少回若不是我救她于危难,她怕早就死上千回万回了,怎可能还有福气生下朱煊与朱焕,还有福气问鼎后位?可是她呢?那年淮王出征归来我不知有多高兴,她却在酒宴过后,引淮王做出那等秽乱宫闱之事,还诞下你这个孽种!这样一个人我如何不恨?我非但这一世要恨她,我便是轮回转世,亦要恨上她千世万世!”

我想了想,垂眸道:“如若事实如你所说,我母后当真亏欠于你,你要恨便恨吧。心有不甘,说放下都是徒然。”

淮王妃怔了一怔,恍然又笑得凄凉:“原来竟是我错了,当初瞧你亦步亦趋地追着慕家那小子,还以为你与你母后同属一类人,如今来看,你与你母后相似的只有这张脸而已,若不是你骨子里头流着淮王的血,你这个孽种,如何能活到今日?”

此言出,我微一恍神,仿若听到父皇叹息着问,我眉宇间的三分坚韧不知肖似了谁?

我道:“我自小被养在深宫,甚少与淮王接触,印象中,只记得他跛了一只脚,面容清隽温和,接人待物都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而今想来,倒是有些遗憾,恨当初没能多记住一些。”

淮王妃闻言,目色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忽然平静下来,声音也格外温和:“他的左腿是当年出征北漠时受的战伤,你只看过他待人时的温和有度,却没见过他于兵前,于朝堂的傲骨铮铮,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从容风雅,对身边每一个人都很好,这么多年来,他心里虽没有我,但我作为他的正妻,他从未有一日薄待于我。也许正因为此,我才更恨,恨这么好的淮王,怎会被你母后那样一个人夺了心。”

我听到这里,只觉唏嘘无力,唤了小三登,扶着他的手便要离开。

我方走到门口,只听淮王妃又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身,只见她已扶着香案站起来。

屋内晦暗无光,隔着缭绕的烟尘,我看到淮王妃的双眼。

苍老的眼中已没有恨与叹,只有点滴怅惘,像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没奈何。

她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定有人如我一般这么恨你。你这条命是淮王给的,且珍惜罢。”

我愣了许久,屈膝向她施了个礼。

平西王到京城的那天,风雪刚止,晴空万里无云。

我随大皇兄还有一并亲王朝臣去九乾城玄正门外迎候,远远瞧见一众人马朝我们走来,排头的一个锦衣华服,虽是鹤发,但神采奕奕,正是平西王李栟。

他的左后方跟着一名女子,衣衫单薄,身姿婀娜,但照着一副头纱,瞧不清面容,想来便是李栟的侧妃。

平西王依规矩率着众人向皇兄行大礼,然后携了侧妃的手,解释道:“平西距京城千里之遥,拙荆水土不服,一路行来竟起了湿疹,以面纱遮容是怕唐突了皇上,还望皇上莫怪。”

我听得“拙荆”二字,却绝稀奇。

平西王正妃虽已仙逝,但她生前与平西王十分恩爱,也因为此,她故去后,平西王虽纳了侧妃与侍妾,却再未晋封正妃之位。

可平西王如今却唤一位侧妃为拙荆,大有结发夫妻之意,想必是要扶正了。

思及此,我又将目光移向这位侧妃。

她的容貌虽被面纱遮住了,但身姿轻盈,芊芊细腰不足一握,想来才与我差不多年纪。

也不知是有何本事,竟将平西王迷得神魂颠倒。

侧妃已见过大皇兄与众位亲王世子,折身向我,盈盈一拜道:“贱妾顾璃,参见昌平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顿了一顿,续道,“一直听闻长公主容色倾国,心慈才慧,顾璃心向往之,今日一见,得偿如愿…公主?”

我怔了半日,才垂眸道:“昌平才姿不过泛泛,王妃过誉了。”

顾璃以手掩唇,似是一笑:“是公主过谦了。”才又屈膝拜见静嫔与颜贵人。

二哥似乎觉察我的一样,弯起手肘碰了碰我,低声问:“碧丫头?”

我不觉又将目光移向顾璃。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在她方才看我的那一瞬,即使隔着面纱,我亦能觉察出她不喜欢我,十分地不喜欢,甚至可算憎恶。

不知怎地,淮王妃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她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定有人如我一般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