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 21

天已大亮了,于闲止步入殿中,他身着绀青朝服,朝殿上行礼。

大皇兄问:“世子的伤疾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于闲止道,“今日一早接到父王来信,远南催促得紧,臣不得不立刻动身。”

大皇兄道:“世子大人是来辞行的。”

于闲止点头:“是,今日暮里便启程。”又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大随以北战事焦灼,陛下与众位大人政务辛劳,便不必前来相送了。”

大皇兄应道:“好,世子若有所需,与礼部、内务府招呼一声即可。”

殿中静了片刻,过了会儿,于闲止道:“还有一事。”

他眼底含着一团清寒的雾:“陛下为昌平公主赐亲,臣尚未来得及恭贺,实在失礼,只是臣轻装来京,遍寻周身,唯有一物拿的出手。”他顿了一下,唤道,“莫白。”

守在殿门口的莫白轻声应是,从怀里取出一物跪地呈上。

子归殿寂然无声。

莫白手里奉着的,赫然是一枚虎符。

于闲止淡淡道:“其实也称不上是礼,但臣知道,比起珠玉金银,环佩明珰,无论是陛下、昌平公主,还是整个大随,都更需要此物。”

大皇兄没有作声。

枢密使按捺不住,问:“这…是沈羽手下,辽东借给远南的四万精兵?”

于闲止微颔首。

枢密使又道:“可是据老臣所知,沈三少借兵给世子大人时,是拟了死约的。”

于闲止道:“拟死约不过是为防借来的兵军心涣散。其实臣当时借兵,是担心桓在西里生乱,本就是以大随的名义借的。而今月凉山梁亥投敌,北漠告急,西里之危不足挂齿,这些兵自然该去更需要他们的地方。”

远南与桓早有勾结,何故担心桓会生乱?

于闲止这番言辞分明只是场面话,说得却是十分妥当漂亮。

子归殿又静下来。

过了片刻,大皇兄道:“昌平,这枚虎符既是远南世子赠与你的贺礼,你该谢过他。”

我应了声“是”,步到于闲止面前,欠身对他行了个礼。

于闲止看着我,半晌,才回了一句:“昌平公主有礼。”

他又看向殿上,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而今平西王李栟身患不治顽疾,寿数无几,平西大公子李有洛借此机会,举兵称王,而七世子李贤与三郡主李嫣儿仍在京城,陛下若将他二人送回平西,李有洛大权在握,恐容不下他们,若留他们在京城,李有洛又会称大随挟人不放。李贤与李嫣儿到底是臣的表弟妹,不知陛下可否将这二人交与臣,由臣带回远南?”

李贤是嫡出世子,按道理该由他袭王位,如果把他送回平西,他已称王的兄长李有洛岂能容他,于闲止的话不无道理。

大皇兄沉吟须臾,应道:“好,便依世子所言。”

于闲止谢过,随后便带着莫白退出了子归殿。

他一走,兵部尚书立刻道:“陛下,您怎么首肯让那于世子把李嫣儿与李贤带回远南了?”

“让他带走有何不好?”枢密使道,“李栟一死,这两个人就是累赘,留下吧,平西要说我们拿李家的人,送回去吧,信不信一入平西的封地,李有洛立刻就会派人暗杀,杀了以后还倒打一耙,说是七世子和三郡主是咱们害死的。这不刚巧,远南的大世子愿接这烫手的山芋,陛下把人给他,一来算是咱们回报他四万兵的恩情,二来也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不是?”

兵部尚书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就是…唉!”他狠狠一叹,“臣说不上来,远南的这位世子大人,心思太深,简直叫人生怖,臣总觉得他每走的一步都不简单。不过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让平西的七世子和三郡主去远南,的确比留在九乾城好,何况他还给了咱们四万兵…”说着又摇了摇头,看向二哥,“焕王爷,依您看,于世子为何突然肯将这四万兵让给咱们了?”

二哥没答这话,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大哥看他一眼,道:“枢密院,兵部,你们先下去,八百里加急让这四万兵即刻赶赴月凉山,静候朱焕大军。”

两人被这么一点醒,当即领命退下了。

他们走后,大哥又看我一眼,吩咐刘成宝:“把天华宫里的小三登传进来。”

不过须臾,小三登便入殿拜下。

大皇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跟朕说一说阿碧昨日的行程。”

小三登俯脸贴地,微默了一下道:“回圣上的话,昨日…昨日一早,焕王爷来瞧过公主后,公主说身子乏,用过午膳便歇下了,一直在天华宫,哪儿也没去。”

“说实话!”二哥喝道,然后吩咐刘成宝,“拿鞭子来!”

小三登是刘成宝看着长大的,刘成宝不忍,劝着骂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着圣上与焕王爷的面还说胡话?还不赶紧老实交代,当心挨鞭子!”

小三登仍旧抿唇不语。

二哥径自从刘成宝手里夺过拂尘,要往小三登身上打去,我忍不住在他身前一拦,“昨日我去了无衣殿。”

二哥愣了愣,手里的动作一下顿住:“你去了无衣殿?”他的眼眶一下红了,“所以,我手里的四万辽东兵是这么来的?”

他蓦地转身,几步登上龙台,从大哥的御案上夺了虎符,几乎咬牙切齿:“本王不要这四万兵了,本王要去宰了姓于的混账东西!”

“于闲止没有对我做什么。”我拦住他道,“我只是…过去问了问可否讨回沈羽的四万兵,他说,他要想想。”

“你以为我会信?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何况于闲止这个人向来是个势在必得的脾气,他如何会轻易让出这四万兵?”

我说:“他的确凡事势在必得,但此事他或许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二哥的语气略有缓和。

我点头,掠去昨日许许多多纠缠与厮磨不提,只道:“昨日我去无衣殿,想问于闲止讨回这四万兵时,他本欲与我提条件,但他手下的莫白与侍女秦云画说,眼下仿佛是什么良机,要尽快赶回远南,且不益再与大随生出过多纠葛。”

二哥听了我的话,眸中因怒而生的血色褪去稍许:“当真?”

我道:“当真,而且于闲止并不是平白归还这四万兵的,他讨走了李嫣儿与李贤。以他的心思,此举必有深意,或许这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他山之石 22

二哥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将手里的虎符重新放回大皇兄的御案上。

二嫂道:“于闲止在这个时候讨走李贤,会不会是想借着李贤的身份,挑起平西宗室内乱?毕竟李贤才是李氏嫡出,若李栟身陨,平西王的爵位还轮不到李有洛继承。”

慕央摇头道:“李贤虽是嫡出,但天生痴钝,平西的宗室臣属里,大都拥立李有洛,又有谁会为了李贤与李有洛作对?”

二嫂想了想,又道:“或者于闲止志在平西?他想借由西里,挥兵北上,先将平西拿下,所以讨走了两名平西王室…”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大概连自己都觉察出不对。

平西已经与燕联手,正与随战得不可开交,远南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再者说,远南与桓虽缔有盟约,但天下乱象,诸国诸藩唯利是图,没有盟约是牢不可破的。倘远南将手伸到大随以北,战线拉得太长,桓生了异心,后方如何兼顾?

殿中一时无人出声,于闲止带走李贤与李嫣儿的意图,竟没人能堪破。

方才兵部尚书的话又浮响耳畔——远南的这位世子大人,心思太深,简直叫人生怖。

大皇兄疲惫地揉着眉心,倒也没在此事上多费心思,唤来刘成宝,问:“殿外可还有人候着?”

刘成宝道:“回皇上,老丞相和礼部的尚书大人已等了近两个时辰,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也来了,说是刚为平西王看过诊,平西王病入膏肓,大约…也就这一两日了。”

大皇兄没怎么讶异,说了句:“这一两日便这一两日吧。”吩咐我与二哥,“你们先退下。”又对刘成宝道,“传丞相与礼部。”

刘成宝愣了一下,声音便有些哽咽:“圣上已连着好几日没歇了,纵是铁打的身子…”然而说到一半,仿佛意识到这样的关头,大皇兄哪肯听他的劝,于是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续道,“奴才再去为皇上端碗参汤。”

我刚退出子归殿,刑部便派人来了。

“昌平公主,怀化将军,牢里的那位顾娘娘说,除非见到二位,否则绝不招供。眼见着平西王只余一两日光景了,她不招,咱们就没法子结案,公主与将军看…是不是能够移步刑部一趟?”

我没应声,楚合毕竟曾是慕央的结发妻,她此刻最想见的人,大约并不是我。

谁知慕央亦沉默不言。

刑部的主事叹了一口气:“叨扰公主与将军了,臣还是待会儿禀明圣上罢。”说着,便要退到一旁等候。

慕央将他一拦:“这几日皇上十分辛苦,这样的事便不必打扰他了。”沉默一下,“我随你过去。”

他又回过头来看我,我点头:“昌平与将军同往。”

这日的天气并不晴朗,云头低低的,刑部的大牢幽深晦暗,更是不辨昼夜。

主事将我与慕央引到一间牢房前,低声道:“刚用过刑,眼下像是歇下了。”唤来一名吏目开锁,又解释,“听说身子弱,牢里的狱卒下手有分寸,顾娘娘受的刑都不重。”

楚合原是背对着牢门卧着,似乎听到锁链响动,爬起身来。

她还是那副样子,身姿娇弱,楚楚动人,看到慕央,眸子里似有光华乍现,但这光华仅一瞬便灭了。

她赤足下了地,讥诮道:“怎么,昌平公主与慕将军蹉跎经年,到底还是意难平,想来与我讨个究竟?”

我没作声,慕央问刑部主事:“还有什么没审清楚?”

“孝昭皇后的死因。”刑部主事答,仿佛有些难堪,“顾娘娘一直不肯言明,当年为何要瞒着孝昭皇后她的清白之实。”

慕央看楚合一眼:“你说吧。”

楚合失笑道:“我说什么?说我阿姐是怎么死的吗?”

慕央没答。

楚合看着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却没有动怒,反是颇有兴味地道:“慕央,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我阿姐究竟因何而死?”

她道:“当年朱碧发现阿姐与那假侍卫裸|身纠缠于榻上,朱碧告发阿姐后,太上皇将她二人分别囚禁于天华宫与仁明殿,随后第二日,宗人府便审出阿姐其实是被冤枉的了。这九乾城终归是姓朱的,堂堂贵妃被冤枉,只要太上皇想让她知道,纵是有淮王妃相帮,凭我一人之力,又如何瞒得住阿姐她的清白之实?”

“只有一个解释,太上皇并不想让阿姐知道她是被冤枉的。”楚合笑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阿姐她纵是对太上皇倾心相付,但太上皇心中自始至终只有杨皇后一个,因此这位九五之尊饶是知道朱碧不是自己亲生,在那个时候,他想的不是如何为阿姐洗脱冤屈,而是如何在乱局之下,保住这个孽种的性命。”

楚合说到这里,盯着慕央,语气变得悠长:“有的事,我也是到很后来才想明白。淮王在南面的那块叫淮安的封地,远南一直想要,那年淮王病重,有意待朱碧嫁给你后,便将王爵之位给你,让你去守淮安。淮王自是如意算盘打得好,你是将帅之才,将淮安交给你,既保住了这块宝地,又能让朱碧这个孽种跟着你远离深宫是非。可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桩事——淮王妃,她是远南于家的人。”

“阿姐被冤的前一日,淮王妃找到我,说有法子能让太上皇取消朱碧与你的婚约,只是要用阿姐做局。她还说,朱碧身边的凤姑,正是他们远南的人。我那时真是疯魔,喜欢你喜欢得失了心,便应了淮王妃。”

“之后,凤姑如约将朱碧引到梅园,朱碧看到阿姐与那假侍卫苟且,果然告到了太上皇面前。我便依淮王妃之言,整整三日,守在仁明殿,假借阿姐伤心为由,谢绝了任何前来探望的人。你们都说,是我瞒着阿姐,不让她知道她的清白之实。我是有心相瞒,可阿姐不是傻子,她究竟是不是冤枉的,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纵是不知,她离开仁明殿后,为何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便一头撞死?”

“她是寒了心,她爱笃太上皇,可太上皇竟为了朱碧,为了杨棠之女,让她背负这样的冤屈。”楚合道,“当时朱碧淮王之女的秘密已泄露,平西、远南、甚至辽东均有人知道,她这样的身份,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太上皇怕诸藩借此做文章,朱碧因此丧命,便借由我阿姐的案子,取消婚约,将她贬为庶民——实际上,是为了将她送去远南。”

楚合说到这里,看向我:“朱碧,远南那位世子大人,是怎么跟你提当年事的?”

“是说他当年被俗务绊住了,没来得及进京救你于水火,还是告诉你,木已成舟,往事已矣,不必再想?”

“可是你知道,那日阿姐撞死在九龙柱上,我失魂落魄回到淮王府后,在府里见到了谁吗?”楚合粲然一笑,齿间流转出三个字:“于闲止。”

“阿姐身死,府里上下乱作一团,我站在花厅外,看到淮王妃指着跪在厅中的凤姑说,‘照你的意思,让她跟在朱碧身边伺候,眼下事情办成了,她留在宫中已无活路,便由你带回远南吧’,然后那位世子大人只应了一个字,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去医院挂水啦,一开文档就犯晕,这一章写了好多天,让大家等久了,在微博请了假,可能有的小可爱没看到。

下一章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揭秘章,争取明天更,明天没有就后天,身体已经好多了,谢谢大家关心!

他山之石 23

一星烛火如豆,映在楚合眼里,流转出讥诮之色。

她笑道:“所以朱碧,你听明白了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执着于当年一场是非的因果,其实算到头来,哪有什么因果,不过是远南那位世子大人狼子野心,既想要你,又想要淮安那片封地,因此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步步为营,与你的父皇做了一笔买卖。”

“皇族式微,藩王坐大,你淮王之女的身份泄露,朱家血统不纯,皇脉不洁,必成为日后诸藩起兵之由。当时大随天家已保不住你,于是那位世子大人便请淮王妃利用我的阿姐布了这么一个局,引你犯下重罪。他许诺你的父皇,会护你去远南,娶你做世子妃,佑你一生平安。你的父皇爱女心切,便应了他这个请求。”

“但既然是买卖,有买才有卖,你猜,你的父皇拿了什么跟于闲止买你的平安?”

我张了张口,齿间溢出两个字:“淮安…”

当年淮王殁,离妃薨,淮安成了蚌中之珠,人人争之,争到最后,慕央虽替朝廷守住了淮安,远南却将水陆交通的要道握在手中。

朝中一直有人质疑远南一个藩地,为何能堂而皇之地夺我大随要道,原来竟是我父皇暗中许诺。

楚合摇头叹道:“怎奈当年我心思太浅,即便在淮王府撞见了那位于世子,又哪能堪破他的城府?还道也许凤姑是他的人,他来领她回远南。于是满以为阿姐是被我所害,担惊受怕了许多日子,生怕被太上皇知道真相,被你那位锲而不舍的二哥朱焕查到端倪。直到后来燕三皇子来京,助我借‘血症’假死,辗转去了平西,才渐渐从李栟口中悟出这许多真相,才知道我也是被利用了。”

“慕央,你方才让我说什么?阿姐为何而死?”楚合道,“其实回过头来想想,阿姐的死,又与我何干呢?早在她被幽禁仁明殿的第二日,太上皇已然下了旨,要将朱碧贬为庶民,逐出九乾城。却是你,跪在金銮殿外,求太上皇不要收回你与她的婚约,是你说无论她是庶人还是公主,无论她是荣宠天下还是幽闭冷宫,你都想娶她为妻。太上皇正是看了你这幅样子,才多犹豫了两天,想着能否有一个两全之法。否则的话,朱碧当日就会被送去远南,我的阿姐,也不会被幽禁三日心灰意冷到最后一头撞死!”

楚合说到这里,看着沉默而坐,一言不发的慕央,眸中的凄厉色渐渐化无。

她又望向我,笑了:“可惜啊,那位世子大人饶是雄才大略,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我阿姐过世后,你宁肯枯守冷宫也不愿远嫁远南。你父皇大约是怕你生性太烈,若强逼于你,只怕会令你走上绝路,只好允你留在冷宫,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想通,能顺了他的意,嫁去远南。谁知你在冷宫一住就是三年,有一回险些病重身死,也没有要退一步。”

“后来我去了平西,李栟与我说,也许是当年一局令我阿姐憾恨而死,你父皇心中有愧,才追封他为孝昭皇后,随后日渐怠政,早早便传位给了当今圣上。”

“不过李栟还说,江山乱象,你大皇兄虽是治世英主,但天下枭雄并起,只有一人的心机手腕令他畏然惧之。”

楚合似是玩味:“朱碧,你猜,李栟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像是累了,伸手打了个呵欠,环目四顾,有些漫不经心:“那个写状子的吏目呢,怎么没在?”

慕央沉默片刻,走到牢门前,唤了声:“刘主事。”

须臾便有狱卒端着小几进来,刘主事将笔墨状纸铺好,等着楚合招供。

楚合道:“我要招什么来着?”

“通敌之罪,孝昭皇后的死因。”刘主事低声提点。

“这有什么好说的。”楚合失笑,“我当年想嫁慕央想嫁的疯了魔,看他日日跪在金銮殿外,便狠心瞒了阿姐几日,不过是盼着太上皇能早日治朱碧一个重罪,让慕央死了娶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