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有了琴儿的事,我知道该怎么说。”

“…嗯。”

“秋儿,”他握起我的手,亲吻着我冰凉的指尖,“别怕,等着我。”

“嗯。”

偎进他怀中,紧紧地攥着那张纸牌。

“胤禟,我,我该回去了。”

“嗯,回去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依依不舍地纠缠,似乎很笃定地觉得天长地久就在眼前,不需要再苛求这一时的温存。

我走上甬道,心突然莫名地慌了起来,扭回头,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几步奔了回去,扑进他怀中。

“秋儿!”他紧紧地抱着我,“你怎么了?”

“我,我…”身子像在打摆子,怎么都平息不了那莫名的抖,“胤禟,若是,若是…”

“若是什么?”

“若,若是求不来,咱,咱们就…”

他猛地吻上我的唇,不许我再说下去…我哆嗦着用力回应他…

“不怕,等着我!相信我!”

“胤禟…”

总算是平安地回到了长春宫,又跟两位格格道了谢,回到我的小屋。心像是被停在了那紧张的黑暗中,一刻不停地慌跳着…

半夜时分下起了雨,我推开窗,透过屋檐上垂下的雨幕看着对面暗夜中的益寿轩,竟是说不清的恐惧,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关上窗,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忽见父亲那双颤抖着打不开药箱的手,再也难眠…

第二天,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今天不用上课,我专心地绣着帕子,眼看着就要完工,一只淡淡紫罗兰的蝴蝶,双翅微合,轻啄在淡青的帕子上,竟是如此相谐,仿佛生而有之,从不曾离去…

是谁推开虚掩的门?我抬头,雨水滴答着,进来一个人。我赶紧下床,拿了毛巾递过去,“四爷。”

他的脸色竟仿佛比这雨天更阴沉,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坐下身,一言不发…

我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四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一个字一个字切齿而出,严厉得让人心发颤,知道他一定是指昨天晚上的事 ,我慌得口中打了结,“您,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既是我能知道,就难保还有别人知道!你是不是当真不想要命了?”

我咬着唇,紧紧屏着泪,再不敢回一句。

“在宫里私相夜会,一旦出事,等不到天明,早就尸骨无存!即使有心,又到哪里去找你?!去救你?!”

“我,我…”

“他们是格格,是皇子!出了事,死的只有你,你知不知道?!他不是疼你吗?就是这样要你命的疼?!你这个笨丫头,心心念念盼着和他在一起,既如此,就安安分分地待着、等着!即使他天大的本事要来了指婚,你也得有命活到那一天!”

听着他的训斥,心中的后怕和委屈让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小屋里,他坐着,我站着,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我的啜泣…

“行了。”他站起身,掏出帕子给我,“看看都哭成什么样子,倒像是我委屈了你。”

“四爷…”我一边擦泪,一边小心地看着他,心里竟在求着想他能原谅我。

“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嗯。”我忙不迭地点头。

“好了,收拾收拾行李,明儿出宫。”

“嗯?”我一愣,这又是哪一出?

“张师傅请旨接你回家。”

“啊?父亲他,他怎么了?”我猛地一惊,知道父亲但凡能忍耐绝不会请旨接我回家。

“张师傅病重,皇阿玛特旨准你回家侍奉。”

“父亲他,他…”

“我昨儿去看过,还是发热,说是也开始咳血,”他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我怕是痨病,你回去也要多加小心。”

“啊?” 天哪,痨病,这,这…

“别哭了,回去好好侍奉张师傅,别再到处跑。”

“嗯。”

送他到门口,他转回身,“张师傅的病,你也不能守得太近,你们府上人手又少,明儿我送几个人过去,放两个略懂医术的在张师傅身边,日夜轮着,也能伺候得好些;两个在你院子里,张师傅病着,怕府里人生事。他们的吃穿用度月例银子还在我这儿,你不必担心。”

“谢四爷。”

回到房中简单收拾一下,再也无法安心,坐在床上焦急地等待日落,等待天明…

第三十六章 雨雪的寒冬

第二天一早,管事太监就来领我,先跟德妃请安告假,随了他往宫外去。一出宫门,就见到府里派来的马车在等着我,出乎意外地是我没有看到如画,心中越发忐忑。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好容易到了家,我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冲进府门。

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家,灰蒙蒙的阴冷中,再没了那熟悉的亲切…

直奔父亲的卧房,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如画看到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圈立刻红了,“姑娘!”

“如画,父亲他怎么样了?”说着我即刻想冲进内室去。

“姑娘!”如画拉着我,小声说,“先生刚睡下,你别吵他。”

“哦。”

我轻轻掀起帐帘,走到床边,眼睛突然酸痛…这一别不过一年,父亲曾经高大挺拔的身型竟佝偻消瘦至此,惨白的脸庞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窝深陷,双目紧闭,虚弱地瘫在床上,仿佛筋骨都已经被抽去…

“姑娘,”如画轻轻拉我,“到外间去吧。”

“嗯。”随着她轻手轻脚地出到外间。

“父亲到底怎么样?”我急急地问如画。

“先生,先生他其实出了正月就病了,一直低热,从塞外回来竟开始咳血。皇上准了先生在家休养,就此一病不起,再不曾离开床榻。”如画抹着泪,“这几日,一时醒一时睡,醒的时候就是念叨姑娘,前儿白先生来看望,先生托付他向皇上请旨,这才接了姑娘回来。”

“那,那大夫怎么说?父亲,父亲到底…”心慌得声音也忽然减弱。

“这两个月一直在吃药,方子也换了不少,可竟是一点起色没有。前几日,四爷带了太医来,又开了新方子,不知会怎样。”

心乱如麻,肺痨严重到了咳血昏迷的阶段,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怕是都十分难缠…

我擦擦泪,站起身,“如画,我先去后院换衣服,父亲若是醒了,立刻来叫我。”

“嗯。”

一路往卧房走,腿脚如踩棉,虚软无力,心像是飘了起来,四处无着…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在上一次险些失去胤禟,心中的不祥越来越强烈,周围的空气像是突然变稀薄,呼吸不能接续…

回到房中,“啪”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气,强自在心里说,镇静!镇静!四阿哥请了太医来,也许,也许病情就要出现转机。我努力站好,打开衣柜,解衣扣的手却不停地抖,三番五次,我竟脱不掉这身旗装,心突然急火,猛地踢掉花盆底,捡起来,用力打开窗,远远地掷出去,冰冷的手这才有了些温度,迅速地回身换好衣服。

回到父亲房中,他还在昏睡,我坐在如画身边,默默地等着。

“艾比…”帐帘内传来父亲微弱的声音。我立刻站起身,走进去,坐到父亲身边,他颤颤地握住我,那温暖有力的大手如今枯柴一般,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掰碎,我小心地回握着他,轻轻抚着那一个个突出的指节,心像被钝钝地一点点割开…

“父亲…”

“我的小艾比终于回来了…”父亲浑浊的眼睛竟有了光彩,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丝笑,“在宫里…好吗?”

“好。格格们对我都好。”我强忍着泪也回给他一个笑。

“嗯,我…我听白世伯说…你…你给格格们做了模型?”

“嗯。她们都喜欢,学得也好。现在温格格也可以用法文问好了。”

“呵呵…”父亲无力地笑了,突然,一阵猛咳,“咳…”

看着他,我瞪大了眼睛,心被恐惧紧紧地攫住,从没见过这样的咳嗽,竟仿佛将整个身体的五脏六腑都要咳了出来,父亲紧紧地用手帕捂着嘴巴,半晌,终于平息下来,他像耗尽了体力,软绵绵瘫在床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颤抖着拿起那块浸满鲜血的帕子,泪水夺眶而出…

“姑娘!”如画夺过那块帕子,将我拖出房外。

“姑娘,太医嘱咐,要尽量少接触。”

“如画!”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你说父亲一时睡一时醒,睡多久?醒多久?”

“姑娘…”如画的泪淌了下来,“先生现在难得清醒…”

我跌坐在地上…

从此,我日夜不停地守候在父亲榻旁,努力捕捉他每一次清醒的时候,陪他说话,逗他开心。不知是不是我的陪伴让父亲打起了精神,还是太医的药真的有了效果,父亲竟是一天天渐好起来,白天的时候能清醒两三个时辰,我也总会趁着这个时候,坐在他床边,给他念他喜欢的莎士比亚,给他讲我在宫里教格格们读书的事,父亲的眼睛总是认真地停留在我脸上,分享我的每一丝笑容…

这样的温馨与平静,让我开始奢望病魔就此离父亲而去,谁知,那天白世伯匆匆而来,只是小叙几句,父亲却再次在剧咳中昏厥过去,那一夜,被他紧紧握着手,我没敢离去,昏黄的烛光,清冷的夜,听父亲在昏迷中凄凄地呼唤着“孩子…”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初露冬的狰狞,过了中旬,太阳高得已经模糊成了远远的一个小银球,每日的风越发阴冷,让人通体生寒。

四阿哥派来的人每天无微不至地伺候在父亲身边,喂饭喂药、擦身洗浴,几乎从不让我沾手,父亲的卧房也被他们打理得清清爽爽,夜里,也总有一个人彻夜不眠,时刻听候父亲的使唤。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病情虽然没有大的好转,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似乎稳定了下来。

这天夜里,我依旧守在父亲身边给他读书,看他轻轻合眼睡去,我站起身,回房休息。看如画房中还亮着灯,我走过去推开门,却见她迅速藏了什么。

“鬼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呢?”我走到床边拉她的手,“让我看看,是什么?”

“没什么。”她依然遮掩着。

“哼!什么时候有事儿瞒着我了?”我不由分说地掰开她的手,竟然是那熟悉的牌,“这,这是他给你的?”

“嗯。”如画点点头。

“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今儿下晌。”

“我就说嘛,怎么我回来一个多月了,也从不见你出门去见他?”

“先生病着,我怎好出去?从塞外回来我就告诉他,先生病好之前我不出去了。他也说好,可谁知这几日竟天天送这个进来。”如画有些懊恼,“真真不知道体会这小民百姓的辛苦!”

“呵呵,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我笑着把她揉皱的牌展开,“他是想你了。这眼看就要进腊月,他们就要忙了,你还是去见见他吧,免得他牵肠挂肚的。”

“哪至于!”如画脸红了。

“呵呵,怎么不至于!去吧,啊?”

“不去!”如画赌气地将牌扔进了火盆。

“好,如画大小姐一片孝心不去,那就当是替我办事,行不行?”

“嗯?”

“你帮我把给胤禟的信托十爷带回去。这些日子他没有我的消息,怕是也着急了。”

“那…”

“去吧,就当是帮我的忙,行不行?”我讨好地晃晃她的胳膊。

如画扑哧笑了,“那好,就当是帮你的忙!”

“是啊,有些人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不知怎样牵挂人家呢!”我冲她耸耸鼻。

“呵呵…”如画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午饭后,我特意安排如画回房,她也会意,悄悄从后门走了。我依然是守在父亲身边,只可惜,父亲昏睡了一个下午,没有和我说话。晚饭时分,父亲醒了过来,我边服侍他吃饭,边心里嘀咕,如画这丫头怎么去了一下午还不回来?这都掌了灯了,她一个女孩儿家在外面,可怎么好?可又一想,十阿哥必会送她到门口,她应该不会有事,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可谁知,直到我给父亲念完书,却仍是不见如画的踪影,我有些慌了,不等父亲睡下,匆匆回房。一进跨院儿,却见如画房中亮着灯。我急急地推门,看她好端端地坐在床上,竟是呆呆的。

“如画,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到前面来告诉我一声?吓死我了!”我坐到她身边,抱怨着,却突然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如画,你怎么了?”

她不语,呆呆地看着我。

“如画!如画!你别吓我!”我晃晃她的肩。

她终于勉强挤出一个苦苦的笑,“没什么。”

“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真的是他欺负你了?别怕,等着咱们教训他!”

“也没什么,就是拌了两句嘴。”如画红着眼睛笑了笑。

“我当什么呢,是不是他嫌你出去的迟了?”

“…嗯。”

“也是,这么冷的天,你让他等了这么多次,那可是位爷,能不恼吗?”想象着十阿哥一口一个爷地称呼自己,忍不住笑了,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如画,我的信你给他了吗?”

“嗯。”

“那他有没有带胤禟的信来?”

如画摇摇头。

“嗯?怎么会?”一个多月了,胤禟怎么会连封信都没有?

“十爷今儿出来的时候谁也没告诉,九爷不知道。”

“哦。”我点点头,“胤禟也应该来看看父亲才好。四爷如今常帮衬着,连十三爷和格格们也托他带了信来,胤禟怎么不见?等父亲好了,又是麻烦。”

“你回来前,九爷常来。这些日子…他怕是出不来。”

“出不来?十爷都出来好几回了,他怎么会出不来?”说着我真有些恼了,无论我将来以谁家女儿的名义出嫁,父亲总归是他真正的岳丈,他怎么连这点礼都不懂?

“姑娘,九爷他…他病了。”如画看着我,终于说了出来。

“病了?”我一惊,“胤禟病了?他怎么了?”

“姑娘你别急,就是风寒,你回来他就病了。虽不打紧可也一直没有好利落,没法儿出来。”

“哦。”我心下想,莫不是那晚着凉了?可是…急急地握了如画的手,“如画,宫里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没什么,与往年一样,又要张罗过年了。”如画平平淡淡。

看来,胤禟这一病又错过了跟宜妃说我们的事,府邸也快完工了吧,不知进了腊月还来不来得及…

夜里坐在灯下,心中烦乱不安,父亲的病,胤禟的病,还有宜妃,我的生活突然间乱作一团。索性打开诗集,铺好纸,写几个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货,管家问我要如何安排,我一愣,过年?父亲病重至此,我哪还有心思过年,可无奈,府里的工人劳碌了一年总归要犒赏一下。随了管家到账房,合计了合计,决定今年多发些例钱给大家,再准备一顿丰盛些的年夜饭,至于其他的统统全免。

从账房出来,灰蒙蒙的天飘起了雪花,还有零星的雨滴,不知为何,今年冬天的雪总是夹杂着雨,打在人身上,没有瑞雪的喜悦,只是刺骨的湿寒。抱紧双臂,哆哆嗦嗦地往父亲的卧房去。刚到门口,看到家人带了四阿哥进来。

我迎了过去,“四爷。”

“嗯,怎么穿得这么少,赶紧回屋。”

“嗯。”

快跑几步,进了房间。倒了茶给他,一起坐了下来。

“今儿怎么样?”

“早晨醒了一会儿。”我低声说。

“咳得怎样?”

我摇摇头…

四阿哥神色越加凝重。

“哦,对了,四爷,昨儿父亲醒着的时候说他有一封信想托您带给皇上。”突然想起了父亲的嘱托。

“信?”

“嗯。我拿给您。”说着我起身走到父亲床榻旁,从他的枕下轻轻抽出那封信,走回来递给四阿哥,“父亲前几日精神好的时候,硬撑着写的,说什么也不让人代笔。”

他拿在手中,半天不语。

“四爷…”小心地看他的神色,我有些纳闷儿。

“张师傅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想了想,“哦,对了,还留了信给白世伯。”

“白师傅?信呢?”

“嗯,白世伯昨儿已经拿走了。”

四阿哥不再说话,低头抿了口茶。

“四爷,”我轻轻咬咬唇,想来想去,终于还问了出来,“我听说…他病了,好些了吗?”

他并未抬头,却已领会我的问话,“我不常到阿哥所,不过听说还病着。”

“哦。”我低头,拨弄着茶碗,病了这么久,他会很想我吧…

又坐了一会儿,父亲仍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四阿哥嘱咐了几句陪侍父亲的人,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他停下来,转回身看着我,“吟秋,”

“嗯,”

“父母惟其疾之忧,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