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撩袍子落座,接过茶盅,“那我今儿来就不会太打扰你了。”

“八爷哪里话。”

“你也坐吧。”

“谢八爷。”我坐回书桌后,“您来…是有事吗?”

他不急答,拨拨茶叶,抿了口茶,将茶盅放回桌上,抬眼看着我,微微一笑,“吟秋,受委屈了?”

“嗯?”我一怔,想到昨天的失态,再想起此刻仍是红肿的眼睛,脸颊飞红,难为情地低下头,“对不起…吟秋鲁莽,昨儿冲撞了各位爷,这厢赔礼了,还望各位爷担待。”说着我站起身福了福。

他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昨儿十弟认定你必是受了什么人的委屈,非要找十四弟去长春宫问个明白。我拦下了。”

“…谢八爷。”

“谢早了。”

嗯?我抬起头,他眼中的笑意味深长,我看不懂,一时有些无措。

“今儿我来就是为了这‘明白’二字。”他略略一顿,口中的话悠悠而出,“有些事是时候让它彻底地,明明白白。”

第七十八章 破茧的炽焰

他这一句“明明白白”却让我越发懵懂,微微皱眉,不知他在故弄什么玄虚。

“吟秋,你昨儿不单是受了委屈,还乱了方寸,大乱方寸。”他一字一顿,眼神越深,笑也淡了,“我与你虽知交不深,却曾几次亲眼目睹你频临危局。每一次你都无法把握结果,却对自己的决定成竹在胸,险也好,苦也罢,总还能做到坚定。即便是那天…在你眼中我看到了凄然和绝望,却没有慌乱。就连翊坤宫的酷刑,也仍是没有逼乱你的心。”

这一番话我实在不知所起,应付得有些迟疑,“…八爷言重了,吟秋不过是…”

“看你重生后又主动接下张师傅的遗稿重返宫中,其中的勇气和坚忍着实令人感佩,我却也因此明白从此你再不会回头,却也不会离去。只是这个不走的决定,你还需要时间来想清楚。”

勇气和坚忍…是我吗…那是逼给我的勇气,那是强给我的坚忍…如今,突然抽去,我骤然…就没了脊骨…

“谁知,白师傅回来后,我却意外听说,你还是决定要回西洋去。我一直不解,却不敢造次相问,恐有我不明的内情。可昨儿这一见,”说到这儿,他似又想起我昨日的失态,爽然一笑,“我才明白,原来我没错,这回你确是没了把握,自己的决定乱了自己的方寸。”

“…八爷取笑了。”他一再话里有话,我却始终不明就里,只是随话应付着,“书稿庞杂,吟秋觉得有些力不足,又恐误了航船,难免心急,所以昨儿有些失态,让各位爷见笑了。”

“这么说,你是当真决定了要走?”

想起昨天张德传来的康熙口谕,想起那句“从此四爷再不过问书稿一事”,心只觉得冷,也再无旁念,点点头,“嗯。”

“你若走了,留下这多年守候之人,岂不枉费了心思?”

看他为我拧眉叹惜,我不解,知道他一定说的不是胤禟,那是…才想起去年端午和十三阿哥与琴雅相遇,不由得苦笑笑,轻声解释,“八爷,您误会了,我和十三爷…”

“我知道。”他打断我,“不是十三弟,从来都不是。”

我心里一惊,他这是…

他任我惊诧,端着茶碗轻拨茶叶,抿茶,半天才又开口,“吟秋,当年塞外你冒险守夜阿哥营,他也在同一天拦了御驾,这巧合着实帮了我们的大忙。可我,偏偏从不相信这‘碰巧’二字。”

他笑意的眼神此刻看起来与往日是那样的不同,那光芒,温润中隐隐含带着犀利,竟比那直接的尖锐更着了几分凛冽的气势,让人来不及设防,就直入心里,一切,都再无隐藏…

“凡事皆是有因才能有果。当日皇阿玛心急如焚,就连太子爷也不敢拦阻一句。他虽能一如既往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似都只为皇阿玛和九弟着想,却是实实在在挡住了御驾。仔细想来,皇阿玛起驾,唯一关乎的就是你的生死。你说他当时并没有认出你,若是换了别人,我还信得,可偏偏是他,再纤小的不同他也必能一眼辩出。如此一来,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为你,拦了御驾。”

顾不得回忆曾经他护我的一幢幢一件件,此时的我更多的是感到震惊,原来,三年前,在我还懵懂在他仍含蓄之时,已经有人洞察出了一切,而这个人在温和的外表下,竟与他的冷静和睿智有着如此惊人的相象…

“那之后,未待塞外归来,你就被招入宫。一切看似偶然,顺理成章,可你要去的恰恰是德娘娘的长春宫,这让我又难以相信是个巧合。你初次随驾,皇阿玛就想起了要格格们学习格致之学,这师傅的不二人选又必是张师傅的女儿无疑,而进宫,也只能是长春宫怡情殿…这般的天衣无缝,若不是有人精心而为,老天,如何做得到?”

紧紧咬着唇,再难把持,有些抑制不住地抖…

我的惊诧和震动点点滴滴都呈在他的眼中,他却依然带笑,云淡风轻,温和的眼神拢住一切,依旧按了他沉稳的节奏,缓缓道来,“你进宫后,我曾暗自担心他会趁便近水楼台横刀夺爱,悄悄嘱咐十四弟多加留意。可谁知他却再不见你,也不动声色,任由你们通信往来。那时,我百思不解,不知哪里出了错,我甚至宁愿怀疑我错看他动心,也绝不肯相信他真的就此罢手。直到…”他长叹一声,“当年,你我四人为情所痴,为情所困,算尽天时地利,却独独没有算进人心。一朝覆灭,遗憾终生…那时,我才大悟。原来他早比我们看得深远,料定会有这么一天…惊悟中,这许久的疑惑也终于明了,他不是不动声色,而是早已开始为你铺垫后路。”

“…什么?”

“他是怕你陷入太深,才想法把你锁在宫中格格们身边,即使到了那天,也不会有太大的闪失。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张师傅会在这个时候一病不起。即便他将一切照顾周全、安排妥当,即便他寸步不离守在你父女身旁,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这冰雪再覆寒霜的骤变打击,一个柔弱的女孩儿孤苦无依,再也承受不住…”

又被拖回那雨雪不住的日子,心颤不已…

“剧变后,他再不避嫌将你留在了身边。自此,我也明白,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允许任何人靠近你,任何人…”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眼神复杂得我再读不懂…“回想你经历的所有,琴儿总是怨恨老天对你竟无丝毫怜悯之心,似定要赶尽杀绝。我却觉得冥冥中,老天自有安排…”

我苦笑笑,老天?老天他如此弄人,难道这也叫安排…

“如今,我虽不知底里,却也能猜得出这一年多来他必是已经让你明白了他的心意,你却还是决定要走。”他又恢复了温暖的笑,看着我声音越加柔缓,“我想,也不是因为心里没有他,怕是有一关,你始终过不去。留下,恐委屈了自己这颗心,是吗?”

深埋心中的纠结被他轻描淡写一语点破,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我赶紧扭头看向窗外,胸中的起伏再难平复…

他和他一样,在他们眼中,一切都是那么了然…

他不再继续,端了茶,轻轻抿着,给我足够的时间和安静来化解这突然的冲击…

良久,他轻声吟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吟秋,事到如今,我不敢强劝,只想问你,是否他真的不足以做你的一心人?”

“…若是这话旁人问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八爷您…”我转回头看向这位在残酷的皇城中依然坚守一夫一妻的痴情王子,嘴角一丝淡淡的苦笑,“八爷和福晋最该知道若想相守到白头,只有这一心人是不够的。多年前他就娶妻生子,我又该如何与别人的夫君安守白头?今生我与他相遇不是缘,是造化弄人…”

“说的是,”他轻轻点头,“若是我和琴儿也是如此,怕宁愿遗恨终生,也不肯就俗。只不过,吟秋,你的这位一心人却实在与众不同,他的心不是常人能枉度一二的。”

“他是不同,绝不会为谁而苦了心乱了方寸,”想起他这些日子的冷漠,心说不出的凄凉,“我是走是留,他根本也不在意。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忘了我,也或者,他已经忘了我…”

“忘了你?”他笑了,“听你这番话,连我都要替他心寒了。”

看他笑得无奈,我有些不解。

“那天从你府上离开,怕你出事,我曾暗地派人日夜看守。张师傅出殡后,我的人急匆匆带回了消息。”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那目不转睛盯灼的目光让我实在无措,我微微蹙了眉。

“吟秋,事后,你可曾再到通惠河去看过?”

“…去过,父亲百日时去过。”这突然的转折不知所为何来,我只得随话应答,机械地跟着。

“通惠河之险,你可看清?”

“嗯。”想起那獠牙般狰狞的乱石,漩涡遍布的激流,心有余悸,禁不住握了双手。

“救你之人你可寻过?”

“我问过如画,是曾经父亲的小厮书景。后来,许了他大笔银子,回乡奉母。”

“呵呵…”他笑了,难得的爽朗,我不解,只是看着,看他笑着笑着竟是摇了摇头,“是怎样的小厮有如此忠肝义胆?我定要寻了他来留在身边。”

“嗯?” 我被他这似乎已自带了答案的问话惊得一怔。

“吟秋,通惠河,腊月里的通惠河,那不单单是救人,那是要舍命的…”他温和的目光突然深不可及,沉吟片刻,“是什么人,愿意与你舍命相随?”

我的心被猛地攫紧,喉咙生痛,切断了呼吸的来源,我不敢,不敢去猜他话中的隐示,只怕,只怕一瞬间天崩地裂,再也无法回复…

他看着我,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继续描述着结果…“我曾反复追问,得到的答复却始终无二。我一时震惊,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今,就连琴儿也不知道。待如画被十弟接了出来,我寻了机会问个明白。如画说那天四爷回府,浑身湿透,怀中抱着姑娘直入东书院。直到太医诊断姑娘已无性命之忧,四爷才将结了冰的衣裳换下,当夜也是高热不退,却仍是寸步不离姑娘床边。如画说,姑娘昏睡了三天,四爷,三天没合眼…”

我腾地站起身,脑海中一道烈电劈过,炽热的白光将一切烧灼干净,只留下一片惨烈的空白…

“回到府中,我彻夜未眠。问自己,若是琴儿,我是否会如此义无反顾?会,生死相随,我绝不会舍下她!我再问自己,若是琴儿心中没有我,若是琴儿是为了别人而去,我还会不会…我犹豫了,答案是:也许会…”他沉默了片刻,“吟秋,你明白了吗?当日若有这片刻的‘也许’,一时三刻你早已尸骨无存,葬送了性命!”

一股热流猛地从心底涌起,浸没了那燃烧过后的荒芜,吞噬了那苦苦支撑的坚守,再不留存一丝绞结的痕迹,曝出心底的柔软,那么干净,那么完整…

“四哥他自幼水性不佳,尤其忌讳在急流中游水。他常说,不可知,即为险。他凡事笃定,总要做到成竹在胸才肯出手。可他自己怕也不曾想到,他会为了你,以命犯险。我自认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却从未想到,世间还能有如此深情…”

真的…是他…

真的…是我…

曾以为…这孤独苦涩的心再也不能燃烧,曾以为…这被扑灭的痛苦将会煎熬我一生一世…可是今天,我竟然,等来了他…

泪,放肆地滚滚而落,这一刻,心与命,终于相通…

心,突然释放,被死死禁锢的思念腾空而起,飞翔,那么自由,那么尽兴,天与地,再无边际…

是不是,注定只能做一只飞蛾?那好,就让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那炽热的火焰,为了他灼人的爱恋,我宁愿,燃成灰烬…

是不是,注定只能做一枝昙花?那好,就让我用这弱小的生命,展示那一夜的绚烂,为了他眼中的美丽,我宁愿,瞬间凋零…

第七十九章 错失了心爱 (捉虫)

那天,不知八阿哥是何时离开,只知道我回过神的时候,夕阳已经烧了一天的晚霞,房中只留下我一个人浸在这火红红的灿烂中…

打了水来,俯身看,水影中一张挂满泪痕的脸,只是那笑却跃出了尘封的记忆,眉梢眼角,唇边鼻翼,再也遮掩不住,不觉羞涩,微微红了双颊,调皮地耸耸鼻,像很多次在他面前那样,只仿佛,他此刻就在水的另一边,等着,看着…

清凉的水儿敷面,洗去沉积如铅的苦闷,一身爽净,心,再也按捺不住,悄悄地在身体里旋起了舞步,那么欢悦,那么轻松,那么…无所顾及…

一路往回走,忍不住轻声哼起了那首曲子。怎么会这么巧,怎么老天竟会真的有这样的安排?多年前的“初遇”,“我”在“王子殿下”的掌心留下印迹,多年后的“闯入”,琴谱中这首同名的小夜曲,竟被丝毫不通音律的他一语点中,甚至,摒弃了那曲更缠绵的《初恋》…

蝴蝶,就是那破茧而飞的精灵,第一次,是易洗的水墨,印在他的掌心,只存在片刻…第二次,是针刺的绣图,印在他的手帕,珍存至今…这一次,将是我生命的全部,要印在他心头,永远驻留…

“他的心不是常人可枉度”,八阿哥的话言犹在耳,想了想,禁不住轻轻笑了,既如此,那…我应不应该向他坦白所有,告诉他,其实他的“以为”一直都是对的…

虽然,不再有“我”的记忆,可我知道,西方正规的淑女礼仪“我”是八岁到了法国才开始学习,在那之前,可能与父亲一直都有吻礼,却绝不可能会在府外,在宫中,与陌生人行这样的礼…所以,那个…真的是吻,不是礼…

他说,那时他才十二岁,就被“我”抱着“强”了去,不知心里是否懊恼过,是否诧异过,又是否,就此珍藏了记忆…

他的眼睛,“王子殿下的眼睛”,初见,我认得,而“我”,也认得,那究竟,谁是谁的前缘,谁又是谁的注定…也或者,这原本,就是一个永恒的轮回…

见了面要告诉他,要把所有都告诉他…

想起见面,又有些打怵,他已经不再让我见他,除了每天早晨给德妃请安,他几乎不在我的两点一线的任何一处出现,我该怎样才能见到他,才能表白我的心呢…

想来想去,唯一的希望只能是怡情殿的格格们。虽然他不像十三阿哥那样每天都来看妹妹们,可十天半个月总会过来看一看。已经好些日子没来,这两天恐怕就是时候了。

第二天起,我开始晚出门,一定等到他请安离去,确定不到怡情殿来,我才离开。

这样等了三天,终于,盼来了他…

看他走进怡情殿,躲在窗后的我心怦怦直跳。等他出来,我若打开门,他能不能明白我在等他?若是他依然不理不睬抬脚走人呢?我要不要叫他?

一个人胡乱设想着,琢磨着,还没想明白,就看他已经出了怡情殿的门。我顾不得多想,“啪”地打开门,这突然的声响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看过来,站在门里,我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指甲忍不住抠着门板,竟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慌乱得不知放在哪里才好。他看我不出声,立刻抬步。我有些急了,重重地跨出门去,他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想叫他,再三鼓足勇气,却还是叫不出口!这,这怡情殿外站的又是宫女又是太监,我,我怎么叫得出口?!眼看他要走过屏门,心里的声音急得要冲破喉咙,我涨红了脸,捏紧的拳头被指甲抠出了红印,却终是…没有叫出声…

看他…大步离去…消失在红色的屏门那头…

想这一走恐怕又要半个多月才会再来怡情殿,懊恼得我直跺脚,却也再无计可施,转身回房,重重地将门关上,坐在床边,一个人生闷气。

怎么办?都这样了,他都不肯来见我,还能怎么办??扑在枕头上,拿出那本诗集,胡乱翻看着,上次吃玉珠的醋,他还常来看我,是想看我那心酸的样子自己得意吧?哼!真是不公平!他想见我,怎么都见得到,我还不能撵,不能轰!他不想见我,我怎么上赶着都不行!

越想越气,坐起身,一眼瞥见桌上的铜镜里一张气得红彤彤的脸,正想一把拍倒镜子,猛然间看到那道已经隐隐不见了的疤痕,想起那一次命悬一线,他是怎样在门外苦苦守候…看来,想再见他,只有一个办法了…

夜里,我将浴桶中打满了井水,褪去衣衫,全身浸入。天哪!已是阳春三月,可井水竟然仍是刺骨的冰冷!牙关禁不住打颤,心里却在小声祈祷着,一定要病啊,要发烧啊,最好能重一些,重到可以惊动他,可以惹他心疼,可以把他带到我身边来…

自作孽原来当真不可活。自己导演的这一幕小小的苦肉计,加在这已经残弱不堪的身体上竟让我陡地高烧不退,身子像冒着火,虚弱无力,无论如何也起不了床。

这样折腾了一天整个人就憔悴不已,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够不够可怜?他会来吗?应该会吧…悄悄把药倒掉,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是不见他的踪影!我浑身滚烫,丝毫没有退烧的迹象,嗓子也疼得厉害,原本就弱的气息连一个字也吐不出了!格格们有些慌,追问太医究竟我得了什么病,太医也是纳闷儿不已,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心里又气又急,却无人倾诉,只能一个人蒙在被子里悄悄地掉泪。

又是一夜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早晨,我挣扎洗漱,吃了两勺粥就再也咽不下。靠在床头,看着那碗满满的药,心里酸酸的,一会儿还要倒掉吗?这样让格格们担心,书稿也因此耽搁了,我实在,实在有些撑不下去了…

“四爷吉祥!”

寂静的院落中,小宫女们轻声一句,竟仿佛天籁之音猛地将我所有的神经提起,我腾地坐起身,仔细地听着,好像是进了怡情殿。我立刻掀去被子,赤脚跳下床,站在窗边,眼睛好涩,却一眨不眨,盯着门,盯着窗,那感觉好熟悉…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他走了出来。我的心怦怦直跳,攥着衣角,满手心的汗…看他径直要离去,我的心快要跳出了喉咙。

“四哥!”

温琳从房里跟了出来,他站定转回身。

“四哥,吟秋病了这几日,热得滚烫,几副汤药下去竟是毫无起色。我担心这么下去…”

他闻言终于看向我的房间,“刘太医来过了?”

“嗯,就是请的他。如今,他也说不出是为何了。”

“不妨,”他只是略顿片刻,依然是沉稳不乱的声音,“再请别的太医就是。”

“嗯?…哦。”温琳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看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开,我的心突然就没了着落,身体虚脱,再难以支撑,滑坐到冰凉的地上…

埋在双膝,止不住地抖,泪扑簌簌地掉,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还想我怎么样…死了,你都可以把我拖回来,那错了,就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吗?怎么这么苛刻…其实,其实你就没错吗?时至今日,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心思,也是要我猜,要我悟,既然如此,就要允许人家走一点弯路嘛,怎么…怎么这么不近人情…是不是真的不要了…真的,就不要了吗…

正呜呜咽咽伤心着,听得门被推开,我越埋低了头,不想让嫣翠看到这狼狈的样子。

“病了,怎么还坐在地上?”

嗯???这声音!!顾不得鼻涕眼泪的,我立刻抬起头,是他!!看他蹲在我身边,微微皱着眉,管他是幻影还是梦境,我再也屏不住,扑进他怀中,委屈的泪掉得噼里啪啦的。

“起来。”他不抱我,只是轻轻拍拍我的背。

双臂紧紧环着他,不抬头,不松手。他等了一会儿,没办法,只好将我拦腰抱起,放回床上。

“抬起头来。”

我乖乖抬头,才不管这一脸的泪水,反正我是不肯松手!他掏出帕子,重重地给我抹着泪,那力道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可我哪里还会抱怨,只觉得自己好荣幸…

他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和脸颊,皱起了眉,看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心痛,我又委屈得眼框中蓄满了泪,正要再埋进他怀里,谁知他却已经端过桌上的药递到我口边。好大一碗苦汤药,光是闻一闻我就想吐,可看他的脸色我哪还敢拗,听话地咕咚咕咚全咽下,眉头都不敢皱一下。喝完药,漱了漱口,又赶紧偎进他怀里。

“怎么把自己做病的?”

还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我有些羞,可脸颊已经烧红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点点小尴尬。

“嗯?”听我半天不吭声,他屈指敲敲我的额头,那么大力,好痛…

我抱歉地看着他,指指自己的嗓子。

“笨丫头!”看我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他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厉声呵斥,“装病,会不会?!”

装病??天哪,我哪敢哪?真的病,你都不肯来…嘴上说不出,心里不满地小声嘀咕着,却猛然想起之所以自讨苦吃的原因,不能再等了,拉过他的手,在掌心轻轻划着字:想你…

“哼,”他竟冷笑一声,“走多远都会想着,是不是?”

不,不,不,我忙不迭地摇头,他立刻挑起了眉,我才反应过来,天哪,不是不是,不是不想,想赶紧点头,可又觉得不对,我不走了啊!这,这到底该怎么反应啊??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说不出话,急得我额头渗出了汗。看他却依然笃定,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问出这种让我没办法回答的问题有什么过分。我有些恼,却又不敢再得罪他,努力想着该怎么办。看我急得乱糟糟,他倒好像有些不耐烦了,就要抽回手去。我立刻握紧,贴到自己的心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心,给你,这下能明白了吧?

他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触动,可紧皱的眉却丝毫没有放松。

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小心翼翼地偎进他怀里,人,也给你,要不要…

他终于…张开双臂将我拢在怀中,我赶紧用力,用力抱紧他,心正暖,耳边却传来他的声音,“失声了好!”那么恨,那么沉,刺得我心好疼,我,我到底说了多绝情的话,让他,让他这么痛…抬起头,拉过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弹一下,弹一下好了,给你出出气…

看我挂着泪可怜兮兮主动求饶,他的脸色终于有些缓和,看着我,一动不动,我轻轻咬着唇,心里悄悄笑了,他还是舍不得啊…啊!!!好疼啊!怎么,怎么真的弹了??这么狠!这么用力!!疼得我两眼冒泪,倒吸凉气,却叫不出声,也,也不敢叫出声…

他一把将我按进胸膛,死死地捂着,“往后就做哑巴吧!”

我被捂得差点就断了气,可心里竟毫无尊严地乐颠颠儿的,哑巴就哑巴,你消了气就好…

正偷偷高兴,却不想又被他捏起了下巴,我又绷紧了弦想该再怎么哄他,却猛地发现,这一次,他眼中…满满的都是疼惜…

“如画走了,你最先想到的就是逃。你想逃到哪里去?这世上当真还有比我身边更让你安心的地方?”

看着他的眼睛,想起那刺骨的河水,心酸不已,轻轻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又将我贴进怀中,那熟悉的气息好温暖…“傻丫头,我不是老十。你怎么…”

我抬起头,冲他绽出了笑,一个灿烂而舒心的笑,他微微一怔…

我点点他的胸膛,又指指自己的心,低头,一笔一划,毫不犹豫地划下一个字:妾!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愿意,给你做妾!

“嗯?”

看那两条浓眉再次拧结,捧着他的手我有些不知所措,怕他没明白,我低头,手指急急地在划着:你的妾…

“我的妾?”

我点点头。

“这么说,你愿意安分做小,依序尊卑,伺候床笫?”

依序尊卑,伺候床笫?我,我…

“能做到吗?” 他的声音好冷…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这么说?说得这么残酷,这么无情??突然觉得好委屈,泪水不停地在眼框中打转,可看他那越来越冷的眼神,感觉又回到那个诀别的寒夜,心慌…这样的屈辱,我,我究竟能忍多久?一天,还是两天?闭上眼睛,不闻不问,是不是就能做到?不管了!为了他,无论怎样,我,我都要试一试!!狠狠抹了一把泪,看着他用力点点头。

“呵呵…”他笑了,声音那么爽朗,可听起来怎么这么可怕…

“对我,你可真是什么都做得到啊。”

嗯?我一愣…

“真是通融又讲理。”他依然带着笑,却是放开我,站起了身,“只不过,爷府上大小妻妾已经够了,不缺你这一个。你好自为之吧。”

啊?怎么会…烧得滚烫的头脑拼命想着,哪里,是哪里出了问题?哦,对了,对了!当初他就说要我做他的丫头,那个,是不是就是暗示?我,我其实根本,根本就没有做妾的资格?我,我…看他就要离去,我顾不得虚弱的身体,跳下床,拉住他,手抖得厉害,努力划下两个字,丫头。含着泪恳求地看着他,做丫头,什么名分也不要,行不行?,行不行?

他的眼神忽地狠厉,一把甩开我,打开门,冷冷地丢过一句,“再不吃药,当心把你送去疫病所!”

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第八十章 惊醒梦中人

头昏脑胀,身体所及皆是滚烫,瘫软着我烧得几乎要把床褥点燃。机械地喝下一碗又一碗的汤药,迷迷糊糊中,辨不清那相见究竟是不是一夜幻梦,辨不清他留给了我一个怎样的答案,他似是抱了,却又推开,他似是笑了,却彻冷至骨…实在想不明白,悄悄地哭,眼睛疼,头也疼…

谨遵医嘱,用药,吃饭,几天后我退了烧,身体虽还虚弱,却也再无大碍。我这次病的蹊跷,好的奇怪,温琳悄悄地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怎么说?说我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爱人弄丢了,还是说我本就是一只寻错了方向的飞蛾…

没再多休息,我又开始往返于上书房和长春宫。每天在笔直的甬道里来往,心是怅然,路可以铺成如此简单直接,人心却为什么千转百绕,捉摸不透,爱与恨交缠,只是一念转瞬,就可以天壤有别…我已然退无可退,究竟怎样他才肯让我回到他身边…

又是一夜醒醒睡睡,梦境与心思纷纷乱乱,时而是他,时而是海,时而是那风雨中翻腾的河水…

起身洗漱,头昏意散,人没精神,也丝毫没了食欲。出了门走入长春宫院内,低头看着脚步机械地向前,却不妨悄无声息地身边多了个人。

“张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