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离这里并不算近,薛升在那边也没有职务,薛晋奇怪道,“怎么好端端的去了那。”

他一起身就来了客栈,确实不见薛升,但下人也没说什么。

阿古意外道,“您不知道?说是侯爷受了伤,薛六爷便快马加鞭去接人了。哎呀…没想到长子不知,倒是做弟弟的先去了,别人只怕要说您不孝了。”

“长子自然是要留守家宅的,在家里担子较轻的弟弟去接也合情合理,而且我身体不好。”薛晋抬头看看仍旧毒辣的太阳,“估计我去了冀州,就得是我爹送我回来了,而非我去接他,那样不是更不孝。”

“这倒也是,不过薛六爷有空让下人知会我一声,却忘了跟您说。”

“我这弟弟做事有些马虎了,下回好好说说他。”

两人说话的语调都如同正煮得温热的水般,可字字却如沸腾的水。旁人听不出,阿古却听的清楚。

正说着话,远处传来喧闹声,她往那边看去,步伐微缓。万丰酒楼怎么有那么多人?

薛晋也瞧见了,步子顺着她放慢,“我们绕路吧。”

“无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薛晋也不知,见她抬脚往那走,也跟上前去。

封了已久的万丰酒楼此时大门已开,门前有四五个官兵驻守。百姓熙熙攘攘挤在外头,议论纷纷。

阿古见有官兵,柳眉微拧,听见旁人说是来查贺绿浓的案子,不由奇怪,“这案子不是结了么,怎么又查?”

薛晋说道,“已结案的都要送到大理寺复核,许是在大理寺被翻了出来。”他稍稍一想,才道,“听说新来的大理寺丞为人谨慎细心,前两日才将一个已结案两年的案子翻了出来,查明了真相。”

阿古神色微顿,盯着那扇敞开的大门,没想到竟有人插手这事,也不知是谁,“薛三爷可知那人是谁?”

每月京师外放、回京的官员不少,薛晋倒没留心,“我等会就去打听。”

阿古这才想起好像自己流露了太过在意的神情,说道,“不必劳烦薛三爷了,只是顺口一问,知不知道也无妨的。”

等回头她让金书去打听,也一样能知晓。

万丰酒楼门前喧闹,后院很安静,在宋芷耳边,更是安静。

“贺绿浓死后,可有人来过?”

“回大人,没有。荣德本来欠了刀把子几万两白银,后来荣德跑了,贺绿浓自尽,刀把子也死了,这酒楼成了凶宅,无人敢住,也没人买下。”

宋芷拧眉,“放债的也死了?何时?”

衙役想了想,“贺绿浓死后没几天。”

宋芷眉头的川痕拧的更深,“日后跟我说案子,不许再这样含糊。我要知道荣德到底是借了几万两,刀把子又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衙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她训斥,心中颇不满,碍于她的身份,没敢反驳,闷声应了是。就出去了,过了许久才回来,“荣德借了两万两,刀把子是在贺绿浓死后第三天死的。”

“死因?”

“中毒。”

“那可找到凶手了?”

“没有。”

宋芷神情一凛,放眼盯他。衙役只觉她目光锐如鹰隼,有些惊怕,“因、因为刀把子本身做的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仇家众多。跟他一样放债收利子的人,也常有死于非命的,官府就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查不出。”

“查不出就连查也不查了?”宋芷脸色一沉,本来她还觉京城到底是在天子脚下,律法应当更严明,可而今看来,风气甚至比不得元州那样的小地方,“速速将刀把子身边的人带来,我要问话。”

衙役这回没多说,直接就去办事了。

人都出去了,屋里更静。宋芷这才细细查看。

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地上有已干了的血迹。一切看起来都很像衙役说的,贺绿浓是自杀。

这里地方宽敞,隔壁邻居离的较远,当晚并没人听见有什么动静。

如果有贼人闯入,以贺绿浓的泼辣性子,不会不喊的。宋芷身为家人,她知道她的脾气。

所以现在看来,贺绿浓依旧是自杀的。

她将窗户全部打开,大片的光照入里面,屋里轻巧的尘土立刻飞扬,连同地上那几根微不可察的头发,也一同轻飞,缓缓再落。

宋芷蹲身将发拿在手中,不是同一个人的。假设这里有荣德和贺绿浓的,但有一根不是。每个人的头发都不同,有粗有细,油腻的干燥的,都不相同。她将其他角落看了一遍,并没有再发现头发。

连那样不起眼的地方都没有落发,扫的干干净净,偏是这屋中间有,贺绿浓为何不扫?

莫非在荣德失踪后,屋子里进过其他人?只是衙役落下的,还是凶手的?

她取了帕子将头发包好,凝神细看这杉木铺就的地板,抬手敲敲,响声很闷。她顺着木板缝隙一直敲去,敲到第三块木板时,手指微顿。

缝隙下紧夹的地方跳起了什么东西。

她小心敲打,灰尘跳上半寸高的地方,忽然有东西跳出。一点小小的白色硬物,像是人的指甲。

宋芷蹙眉拿起细看,指甲边沿并不齐整,不像是用剪子剪下的。她从怀中拿了案卷,查看仵作所记,果真看见贺绿浓右手尾指指甲残缺。

但是案卷上记载贺绿浓虽然死相颇为惨烈,但并没有挣扎的痕迹。

可这尾指指甲,却分明是曾痛苦挣扎过。

“大人,刀把子以前的家丁王四带来了。”

宋芷将指甲和几根头发放在一起,缓步走了出去。

薛升去了冀州,身边少了个人盯着,阿古决定明日就开始办正事。等他回来时,估摸也差不多了。

日头还没下山,橙红的光打入屋内,映得屋里红。阿古去将新衣放进衣柜时,瞧见那已洗的干净放在床上的冬瓜,又想起薛晋来。

那人颇有古怪,可又像只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

阿古摇摇头,想不通。

“咚咚。”“阿古姐姐,薛三爷来了。”

阿古缓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就见他站在前面。背后大片斜阳倾照,抬眼看去,俊白的脸在阴影下,连那苍白病色也少了几分。她和气道,“薛三爷怎么又来了?”

薛晋笑了笑,却笑不达眼,说道,“我们回来时,途经万丰酒楼,你不是问那新来的大理寺丞叫什么么?”

阿古顿了顿,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牢,又特地过来告知,“薛三爷费心了,看来是打听出来了。”

“嗯。”薛晋面色波澜无奇,声音却比平时更平淡三分,“那大理寺丞是个姑娘,二十七八的年纪。”

“看来又是个厉害的女官。”

薛晋微抿了唇,一会才道,“她叫宋芷,岸芷汀兰的‘芷’。”

阿古猛地怔神。

第27章 暗斗

第二十七章暗斗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的名啊,可是有来头的。”

“那锦云的名字呢,有什么来头呀?”

“没有。”

“…为什么锦云的没有?”

“因为…你是小丫头片子。”

“那等锦云长大了是不是就有了呀?”

“是啊是啊。”

姑姑只比她大九岁,她从小就喜欢跟在姑姑后面跑。爹爹不给她买糖吃,姑姑会偷偷带她去买。

她睡不着害怕的时候,姑姑会陪着她。

她犯错挨骂时,姑姑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护着她。

所以宋芷在她心里,是除了父亲以外,最亲的人。后来宋芷去了别的地方做捕快,还骗她说她是去玩,就是不带上她。气得她恼了姑姑一年,等团年时见到姑姑,却发现她手上多了很多伤。

那时她才明白,姑姑是不想她挂念自己,所以才骗她。宁可自己恨她,也不要她每日都不高兴。

她想做捕快,也是因为宋芷。

可而今,姑姑是兵,她却是贼。

她来京时想过很多变数,但惟独没有想过宋芷会来。若有人阻碍她的计划,她会想法子将那人送走。可如今自己的亲姑姑却在查万丰酒楼的案子,荣德和贺绿浓的名字放在一块,难保宋芷不是因为看见这两个名字才去翻案的。

“阿古姐姐?”

阿古回过神,眸色疲倦,“送走薛晋了?”

“嗯。”金书拿了茶水给她,担心道,“阿古姐姐怎么了?”

“金书…计划要重新想了。”

“为什么呀?”

“那宋芷…是我姑姑,亲姑姑。”

“那也没关系呀,反正她不认得现在的你了。”

阿古摇摇头,“她是不认得我了,但她认得荣德贺绿浓,认得洪知礼,我堂兄还在京城,难保不会见到。”

金书奇怪道,“那为什么不找她一起帮忙?”

阿古面色惨白,仍是摇头,“将真相说出来,她不会私下帮我。她信朝廷,信律法,她会拼死为我找回公道,但是绝不会手刃仇人。她信那刽子手会斩去凶手的脑袋,但她决不允许别人私自解决恩怨。但薛家是开国元勋,况且当年的事…跟皇帝有关,姑姑她再刚正秉直,也不可能斗得过朝廷。到时候她自己反而会丢了命,更别说报仇。”

金书这才明白,又觉这路将走的更是艰难。只是阿古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他也不是。

“刀爷死的那天小的是见过,可跟小的无关!”王四是个胆小人,见官差来家里已吓得腿软,被押到这里更是害怕。

宋芷问道,“你最后见到刀把子时,他可有不对劲地方?”

“不对劲的?这倒没…”王四绞尽脑汁想了许久,这才想起来,“有的,那日刀爷急匆匆回来,拿了钱箱走。下楼时小的和他对眼了,刀爷还将我错认成其他人。”

“喝酒了?”

“没闻见,刀爷酒量好,也不是容易醉的人。”

“除此之外没其他异常?”

“真没了。”

宋芷拢紧眉头,沉思细想,如果没有喝酒,又像是醉酒,是当时就中毒了么?可并不是立刻毒发,说明对方不便下手,要让刀把子离开现场,再让他死。

“大人…”王四小声道,“小的跟您说一件事,说完了您就放小的走吧。”

宋芷冷声,“你跟我做交易?你隐瞒事实已是大罪,竟还想拿此事做交易,还不速速说!”

她一凶,王四又怕了,只好说道,“其实刀爷和贺绿浓是姘头…他俩好了都有一年多了…所以我们都想,是不是荣掌柜杀了贺绿浓,又杀了刀爷,带着钱跑了。”

宋芷蓦地顿住,“你说刀把子和贺绿浓是姘头?”

“对…这事就我们兄弟知道,但刀爷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我们都没敢说。后来贺绿浓和刀爷都死了,我们怕惹上麻烦,就更不敢说了。”王四咽了咽,“贺绿浓好像是帮刀爷做事,坑了荣掌柜。但刀爷拿到钱后,就把贺绿浓赶走了。”

那贺绿浓和刀把子都是荣德杀的?她不信,荣德怎么可能有那个胆子。就算有,他也绝非是能布置出这样一个精妙毒局的人。

可现在荣德确实是消失了。

宋芷只觉这案子扑朔迷离,静坐许久,才起身,神色沉稳,“去查查刀把子死前见过谁,荣德失踪当日,又有谁见过他。”

“是,大人。”

她负手而立,紧握拳头,无论真相如何,她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好的馄饨皮薄,嫩香美味,也讲究汤料。我这汤料,可是一等一的。”

马洛边说边将已经下好的馄饨捞出,再洒上汤汁端了过来。

阿古拿了筷子,已闻到香味,笑道,“确实很香。”

马洛得意道,“那可不是,我的手艺邻里街坊都是知道的。”

一旁卖包子的韩氏轻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啊。”她又好奇道,“姑娘,看你穿的光线体面,怎的来这种地方吃馄饨啊?那些酒楼里的馄饨虽说贵点,但瞧着你也是吃的起的。”

阿古笑笑,“那日下大雨,我不是无意路过,来这避雨么?”

韩氏想了想,这才想起来,“对对,可不就是你。”

马洛一顿,“我怎么不知道?”

韩氏又想到那日骗他没人来过,佯装没听见。

阿古又道,“我有位朋友喜欢吃馄饨,我想亲自学了做给他吃。实不相瞒,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去过十来家酒楼档口尝了鲜。这碗我顶多只能吃两口,倒不是不好吃,是吃不下了。”

韩氏抿嘴笑道,“那朋友定是姑娘的情郎吧。”

“只是普通朋友罢了。”阿古又加了一句,“真的。”

韩氏已是满脸的笑,她可是过来人,能不懂么。

阿古吃了一口,又问了马洛做法,“我倒不是想打听秘方,就是想知道面料和水得配多少皮才好,煮时又得注意什么。”

马洛本来也没什么秘方,自己也是半路出家,能赚点小钱过日子就行了。她这么一说就挑了些小窍门说,见她满目敬意,心中飘然,说的也更多了,果然她只吃了两口就走了。马洛过去收碗筷时,韩氏问道,“阿翠还没回来啊?”

“哪里回得来。”马洛撇嘴,“赌坊要钱,我们还不起。”

韩氏轻笑,“你也是贼头了,竟丢下自己老婆不管,自己在外头快活。你做买卖那么多年,会没积蓄?等赌坊的人发了狠心,就要你还债了。”

马洛自知赌坊的人不会来找自己,他可是拿钱疏通好了的。那黄脸婆进去了就别出来了,死活他不会拿钱救她。

薛升没回京,阿古便自己去了南经阁看茶斗。

南经阁高有五层,临水而建,每层都有宽敞楼台,悬于水上。因池中种满荷花,已快是盛开时节,含苞待放,在清晨仍有雾气时往那看去,就像仙阁。

阿古从马车下来,还没多看两眼,旁边又有马车停下。她偏身看去,微微一顿,这马车…

车上很快就走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面容清丽,眉目朗朗。由下人扶下马车,名目四看,立刻就见到了阿古。稍稍一怔,已是展笑。

阿古也冲她点了点头,这姑娘,不就是薛升一母同胞的妹妹薛凝么。

薛凝上前同她笑着,比划着指指南经阁,又做了喝茶的姿势。阿古淡笑,“你也是来看茶斗的么?”

薛凝点头,挽着她的手轻轻动了动步子。阿古会意,说道,“正好我也没结伴同行,那就一起吧。”

少女清秀的面庞笑意明朗,便和她一块往上走。

因来的早,此时南经阁还没来人。阿古不喜热闹,想临栏而坐。只是刚往那走,就被薛凝死死拉住,指着天又指了地,阿古问道,“怕高处么?”

薛凝诧异她竟看明白了,欣喜极了,点点头。

“那你挑个喜欢的位置吧。”阿古随她往中间走去,不知她为何会变成了哑巴。三年前她嫁薛升很匆忙,情投意合得了父亲同意,就嫁了。如今想想,薛家人她一个都不了解。

陆续来了人,楼台上热闹起来了。阿古喝了口茶,忽然觉得薛凝也是可以顺手利用的,她面色温婉,问道,“你哥哥不是喜欢吃馄饨么?我最近在拜师学艺,你是京城人,可知道哪里的最好吃?亦或是你哥哥最喜欢吃哪里的?”

薛凝身子蓦地僵了僵,眼里已有慌张,捉了她的手轻轻摇头。正要提指在她手上写些什么,她的奶娘魏嬷嬷已轻咳一声,笑道,“姑娘,你脸上怎么有些脏了,奶娘带您去洗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