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纯见她望着外面出神,拿肩顶了顶她,“你在找谁?找殿帅么?他今日没来,郡王夫人给他说了门亲事,不日就要过礼了。”

清圆怔忡了一回,很快便回过神来,淡淡道:“我没有找他……我找他做什么!”

“那就是在找小侯爷?”芳纯慢慢颔首,“其实淳之人是不错,样貌家世都无可挑剔,只是他母亲不好相与,长了一对势利眼……不过如今年月,哪有不势力眼的,以你的胸襟头脑,不愁在侯府不能立足。可我想起你要远嫁,就有些舍不得。”

清圆也知道,芳纯之所以邀她参加这夜宴,未必不是沈润的意思。她本可以不来的,只是碍于清和央告,想见李观灵一面。他们未婚的夫妻,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衷肠要诉,她总不能拂了大姐姐的面子。她不来,清和一个人自然也来不成,她是不得不作陪。芳纯话里话外点拨,她听过则罢,已经没有分辩的必要了,只是好性儿地冲芳纯笑,“等将来,或是你去江南逛逛,或是我回幽州省亲,总有机会再见的。咱们做女孩儿的,不好在家留一辈子,能嫁在家门口固然好,嫁得远些也未必是坏事。”

芳纯见她话里没有转圜,便也不多言了,转头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喃喃道:“那些公子哥儿的画舫比咱们的热闹,你是头回来,再往前有蘅皋的夜市,专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

闺阁里的姑娘一般很少有逛夜市的机会,清圆听了便有些向往起来。探身往外看,隐约看见前头两岸有灯火,舫船驶入略窄的河道,渐渐地,与前头一艘船靠得极近了,那条船上细细的歌声及笑谈,也愈发鲜明起来。

男人的世界总和姑娘的不一样,姑娘的轻声细语是喁喁的耳语,男人则更宣扬,有歌舞助兴,要大家听得真切,便得高门大嗓。

轰然的一片笑声,不知说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女船上的姑娘们侧耳细细地听,听得得趣了,也都掩口而笑。男人们呢,除了仕途之外,能议论的无非是些艳遇之类,有人笑着揶揄:“如今姑娘可不比以往,像刘唐那厮,家里做主娶了谏议大夫家的小姐,新婚三月尤不死心,又瞧上北瓦子的行首,想接回家做偏房。结果叫夫人知道了,关起门来骑在身下打,打得乌眉灶眼的,半个月没敢出门。”

“却也是个混账,新婚三个月就想纳妾,不打他打谁?”

清圆听见那声音,敲金戛玉般清冽,分明是李从心啊,不由会心一笑。

又有人啧啧,“依着我,行首养在外头就是了,那种出身竟是不能往家里带的。要纳妾,好歹是个良家子,就是摆到台面上,一个爷们儿有两房妾,也说得过去。”话锋一转道,“咱们这些人里,唯有淳之才定亲,听说节使家小姐才貌双全,将来管束起来,只怕你还不及刘唐。”

李从心语调轻快:“世上几人能有刘夫人的手段?我家四妹妹向来知书达理,万事大可有商有量。”

于是大家起哄,“刘唐忒心急,三个月是有些不像话,你倒是说说,你预备几时纳妾?”

调侃声更鼎沸了,“他必是不敢的,早前的风流债,如今要还了。为了聘上谢节使家小姐,上千里路一月打个来回,马都跑瘫了两匹,你打量他敢说纳妾?”

也不知是出于男人的体面,还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清圆听见他朗声道:“我才如了愿,你们就鼓动我?就算将来真要纳妾,她是个识大体的人,自会顾及面子,总不会像刘唐的夫人一样挣个妒妇的名儿,成了咱们酒桌上的谈资。”

啊,是么……清圆皱着眉发笑,在他眼里她就应该明事理。比如识大体这顶帽子叩下来,总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满画舫的姑娘都朝她看过来,芳纯也有些尴尬,说笑着解围:“嗳,酒桌上的话哪能当真呢,我家都使也是这鬼模样,张口闭口的要纳妾,果真让他去,他却装聋作哑不敢应了。”

清圆只是笑着,但这笑容里,不免带了些无奈的味道。

“侯府只他一个嫡子……”她同芳纯说,既像解释,又像在安慰自己。

但女人的心不都一样么,哪个不希望丈夫心无二致。若是妻妾成群了,做上当家主母又怎么样,要防着妾室不安分,还得防着丈夫犯糊涂,宠妾灭妻。

其实纳妾这种事,家家户户都有的,只是这会子还没过门,那个她要依托终身的人就觉得她一定会大度,这点有些寒她的心了。她哪里那么大度,她也有小脾气,也爱使小性子,但一句识大体,把她的权利彻底剥夺了,她就该端稳得像个菩萨似的,对丈夫的一切要求有求必应。

回去的路上,她靠在清和的肩头,一直没有说话。

清和轻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烟芜湖上的画舫有好几艘,清和后来被御史家小姐拉到她们那里去了,并没有听见李从心的那番高谈阔论。清圆不好说什么,也疑心自己是不是太小肚鸡肠了,明明如今达官贵人无一不纳妾,纳妾是彰显地位的手段……

于是唔了声,说没什么,“大姐姐见着姐夫了么?”

清和脸一红,连着脖子也发烫,低低道:“见着了,过两天他要往上京去,预备下月的秋闱。”

清圆又沉默了下,仰起脸问:“大姐姐,姐夫说过要纳妾么?”

清和讶然,“还没成亲呢,怎么想着要纳妾?纵是要纳,也该是我无所出的时候再议。”

她们都是侧室所出,对丈夫纳妾这种事,实在都不怎么喜欢。妾是冗长的悲剧,这种苦难会延续,延续上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清和见她走神,似乎明白了什么,迟迟问:“该不是小侯爷同你说要纳妾吧?”

清圆说没有,这事毕竟还有待商榷,她宁愿相信他是好面子,在朋友面前说大话,也不好一棍子打死他,不给他自辩的机会。

* * *

那厢沈澈回到府里,便上哥哥的书房回话。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幽幽的烛火照着案后坐着的人,脸色阴沉犹如阎王。

他咽了口唾沫,“事儿办成了,四姑娘也全听见了,这会子大约正难受呢。”边说边叹气,“我真是罪过啊,和淳之那么多年的交情,临了竟坑了他一把,我对不起他。”

沈润凉凉瞥了他一眼,手里盘弄着那面饕餮牌,淡声道:“振兴沈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需你我兄弟精诚协作。再说那些话没有人逼他,是他心里所想,冤枉他了么?我原是赌一回,只要他当着众人说一生只有她一个,我也就不争了,可惜他没有,怪得了谁?我早就说了,一个花丛中流连惯了的老手,没有杀伐决断的心,将来必是个烂好人,且有对不起四姑娘的时候呢。这回的几句话不过是个引子,要彻底拆散他们,还得下猛药。”

沈澈惶然看着这位兄长,“殿前司的手段,不能用在淳之身上!”

沈润笑了笑,发现沈澈还算讲朋友义气,李从心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自然要掂量着办事。

“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也不会害他受苦,管叫他受用就是了。”他把手里的饕餮牌放在面前的泥金纸上,一根手指点着饕餮的鼻尖说,“谢纾攻打石堡城,攻得十分不顺,你知道么?”

沈澈说知道,“六万精兵会战,打得你死我活的。”

沈润一哂道:“本就是赔本的买卖,送死的仗。六万人强渡药水河,死了好几千,石堡城打了两个月,尸首都垒成山了,也没能攻下来。前日下了死令,限期攻占,结果城里箭雨滚石,谢家军损兵折将,圣人勃然大怒,再打不下来,谢纾的脑袋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沈澈吃了一惊,“禁中下令了么?”

沈润说没有,“想也快了,就是这十来天的事。”

“要是还打不下来呢?”沈澈道,“等谢纾被杀了头,四姑娘守孝三年,丹阳侯府自然悔婚,可说是顺理成章。不过三年,哥哥等得及?这线也放得太长了些!”

沈润抬头瞧了他一眼,“你到现在还是个五品都使,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让李从心退婚填进那么多条人命,值得么?”他的指尖从饕餮的鼻尖移到了獠牙上,“谢家老太太这回少不得又要来求我,既要求我,四姑娘就得出马……”他低头,牵着唇角一笑,“空口白话,哪里好意思一再求人,总得给些好处才能买通。我呢,倘或条件合适,殿前司驻守在剑南道的翼军,倒可以借谢纾一用。”

殿前司的精锐,不到危急时刻是不能随意调动的。谢纾带了六万人出征,这六万人里大多是厢兵,扛着大刀浴血奋战,平时虽操练,但那种应付式的伸胳膊踢腿,在两军对战时全凭肉搏,毫无机巧可言。殿前司的则不同,少而精,随意点出一个来,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石堡城易守难攻,其实守城的不过六百来人,竟让谢纾的人死了一拨又一拨,看来老将老矣,没人相帮是不成了。

沈澈回过味儿来,“哥哥这回解的围,可有些大了,私自调动驻军,成倒还罢,不成会引火烧身的。”

沈润扶额叹息:“我当然要先同圣人通气……”说罢胡乱摆了摆手,“你媳妇有孕,为什么傻的人是你?你快回去吧,戳在我眼窝子里,我会想贬你的职,让你去守宫门。”

沈澈一听不敢逗留了,抹头就走。走了一程回头看,指挥使把腿搁在书案上,人半仰在圈椅里,一手高高吊着那面玉佩,颠颠荡荡看了半天。最后看得高兴了,把玉佩盖在眼皮上,要是猜得没错,他此刻应该正感慨,天助他也吧!

作者有话要说:行首:美妓。

☆、第 67 章

谢纾久攻石堡城不下的消息暂且没有传回谢府, 谢家上下倒还算岁月静好。

家里轮番的喜信儿有了, 又逢着李观灵就要往上京赶考,莲姨娘那日和老太太请了示下,“不拘兰山高中不高中, 总算孩子来了幽州, 在幽州也算有亲可靠。大丫头不放心他,却又不好送考,老太太瞧,咱们家里设个筵, 把两位姑爷一并请来热闹热闹吧。”

老太太一想也是的,如今两对孩子都没有成婚, 兰山和淳之也只能走亲戚似的来往。眼看秋闱的时候要到了,姑爷和家里哥儿都要应试,这会子办个家宴, 吃一回席,就当给他们践行。便道好, “你看着张罗吧,太太这程子身上不大好,就不要劳动她了, 有什么要紧的再去问她的意思就是了。”

莲姨娘应了个是,说起扈夫人, 少不得撇嘴一笑。

什么身上不好,往常耀武扬威的,娘两个活像谢家的霸王。要是没有护国寺那件事, 到如今还把众人踩在脚底下呢。到底老天有眼,这回风光不起来了,亏那扈氏脸皮也厚,原以为二姑娘会找个尼姑庵修行,结果竟还是死赖在府里,继续让谢家蒙羞。

跟前丫头搀着她走出荟芳园,小声道:“太太一气儿没了精气神,连家都不当了啊。”

莲姨娘听了发笑,很体谅地叹了声,“咱们老太太最体人意儿,怕她没脸,成全她的体面呢。只是这么躲着,总不是方儿,回头老爷回来了,见姑娘弄成了这样……”想着想着,大摇其头,“真是祖宗十八代的脸都叫她们丢尽了,看她怎么向老爷交代!”

主仆两个窃笑着,周详预备去了。

然后下帖子请人,女婿们没有不来的。老太太很欢喜,坐在上首笑吟吟道:“家里久没热闹了,如今只等你们成婚。咱们家娶过三回媳妇,嫁姑娘却还没有过,到时候定要好好操办一回。”

莲姨娘在旁听着,有心道:“四姑娘的喜日子还没定,料着没有咱们大姑娘早。大姑娘可是老太太的长孙女,到时候全赖老太太做主了。”

所谓的做主,无非就是姑娘的嫁妆。像这些子孙多的人家,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不是一样长短,原本老太太必定以二姑娘为主,眼下二姑娘不中用了,三姑娘又进了宫,她们的妆奁也该酌情添给剩下两位姑娘才好。

老太太心里有成算,姨娘敲竹杠似的叫她不喜欢,但因有客在场,囫囵应付了,又同李观灵闲谈,打听公府开春后关于大婚的预备去了。

清圆有些恹恹的,不知是不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只觉浑身上下都难受,勉强作陪一会儿,从上房退了出来。

李从心自然跟她出来,亦步亦趋问:“四妹妹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

她嗯了声,“像是要发痧了。”边说边在眉心揪了两下。

树荫底下很凉爽,扶疏的枝叶间打下错落的光,他就着光柱看,那秀致的眉心很快便浮起一道菱形的红痕,胭脂色的,轻俏可爱,像时世妆里精巧的花钿。

“头疼么?”他仔细审视她的脸,“这痧发得有些重,随便揪一下就出来了。”

她拿手一抚眉心,道旁正有养着铜钱草的小石缸,便弯腰照了照。水里倒映出她的脸,她哎呀一声,赧然掩住了那块红痕,笑道:“像个二郎神。”

他喜欢她这种小姑娘的韵致,从骨头缝里透出灵动和鲜焕。她寻常是极自矜的,偶尔一调皮,顿时叫他心念大动。他伸过手来,“我替你按按吧。”

清圆笑着摇头,“还是回去叫春台替我刮痧吧,她是我们院子里手艺最好的,刮完了即刻就见效,回头好出来陪老太太用饭。只是要冷落了你,我没法子陪你,你在园子里逛逛,或是上前头找大哥哥他们去吧。”

他是个温存体贴的人,只说:“我送你回去,过会儿再去找他们。”

清圆便不推诿了,由他相送。今日小侯爷穿着月白的衣裳,一如她初次在春日宴上见到他时那样洁净温暖。她的余光里满载着这个人,其实好几回想同他聊一聊,又觉得无从说起,到底犹豫着,嗫嚅着,缓缓到了门上。她进了卧房,他又在外间徘徊了一阵子,才出院子往前头去。

春台沾了清水的铜钱落在那光洁的脊背上,刮上一道,皮下便有星星点点的痕迹浮现。再要刮第二道,清圆却合衣坐了起来,春台纳罕,“姑娘怎么了?”

清圆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没同老太太说,还得往荟芳园去一趟。”说罢理好了衣裙,重又出门。

抱弦忙取了伞来替她遮阳,只是她一路上走得踟蹰,看样子并不急于见老太太。

四姑娘向来有成算,这种一时忘了,再跑一趟的事很少会发生,抱弦心里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细声道:“姑娘是要找三公子吧?”

清圆没有说话,今天是家里设宴,原是一家子齐聚的好机会。上回护国寺拜佛到今儿,已经过去整半个月了,再沉重的伤痛,半个月总会有所缓解。一旦缓解,一些不安分的情绪就会滋生,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善于自控,总有一些人为了执念,一次又一次飞蛾扑火

她心里总有奇怪的预感,说出来怕抱弦笑话,便一个人闷在心里头。循着石板路往花园深处去,走走停停全当游园了。幸好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她轻吁了口气,自嘲道:“我今儿果真中了暑气,脑子也糊涂了。”正欲回身折返,才走了十来步,袖子忽然被抱弦拽住了

她嗯了声,顺着抱弦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颗乌桕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楚楚可怜的清如,一个是深表同情的李从心。

抱弦微讶,“姑娘……”

清圆抬手示意她别出声,带她从旁边绕过去。乌桕树后有一片蔷薇架子,盛夏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像堵绿色的墙,恰能遮挡住身影。

心头隆隆地跳,她几乎猜得到清如会说些什么,她只想知道李从心怎么应对。风吹着蔷薇叶子沙沙地响,他们的嗓音也清晰地飘过来,起先是清如的抽泣,期期艾艾道:“我原本想着今生都不见你了,可你做什么要娶四丫头呢。既成了一家子,哪里逃得开……淳之哥哥,我对你的心,你不是不知道,我都是为了你……”

李从心道:“二妹妹,你别这样,我呈禀了家里父母,也向四妹妹下了定,这事是再难更改的了。你对我的心,我无以为报,日后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肝脑涂地替你办成,可好?”

然而清如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的语调里带着绵绵的恨,哽咽着说:“在你眼里,四丫头神仙似的,可你竟不知道她长了怎样一副蛇蝎心肠!我有今天,全是拜她所赐,是她串通沈润害我,一切都是他们设下的圈套。你们是场面上的人物,哪里知道内宅的厉害,她嫉恨我,知道我不敢声张,叫我吃了这样的哑巴亏……淳之哥哥,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了……”

花架子那头的清圆听得直皱眉,清如真是可惜了,直到现在依旧这样颠倒黑白。早前自己还为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自责追悔,看来是大可不必啊,她有今日,完全是恶有恶报。

李从心的胳膊肘自然要往里拐,“四妹妹不是这样的人,二妹妹遇见这种事固然不幸,但也不能把怨气撒在她身上……”

清如呜呜恸哭起来,“要不是清圆打发跟前的人骗我,说你在那里等我,我哪里会上他们的当!若说这事我也有错,错就错在对你痴心一片……”

然后两下里沉默,略过了会儿听见李从心难堪的语调:“二妹妹,你别这样,仔细叫人看见……”

清如呜咽得更大声了,“淳之哥哥,我如今也不求名分了,只求你看见我的心,让我跟着你。就算当个外宅,我也认了。”

“二妹妹……嗳,二妹妹……”

后头的话,清圆就没再听下去了,牵了牵抱弦的袖子说走吧。回到淡月轩,倚着美人靠发了会儿呆,边上的人不敢说什么,隔了许久抱弦才送了一杯清茶过去,轻声道:“姑娘打算怎么处置?”

清圆低头抚着瓜棱碗,喃喃道:“二姐姐有句话说对了,既成了一家子,哪里逃得开……我才知道,世上什么人最可恶,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的人最可恶!他要做好人,不肯得罪她,最后反倒害人。”

她先前一直等他说句决断的话,清如不知羞,那就狠狠断了她的念想,或是拂袖而去,往后绕开了走就是了。结果他不是这样,明明费尽心力和妹妹订了亲,转头又和姐姐纠缠不清。一面争取,一面又不知拒绝,将来也许真遂了清如的愿,把她养在外头做个外室,也不是不可能。横竖她已经成了这模样,再不会有人明媒正娶了,还顾什么名声不名声。

清圆放下手里的碗,起身慢慢在廊子下踱步。外头日光耀眼,她茫然看着远处,吁道:“这么下去,只怕要成为别人的笑柄。”然后清如就像个噩梦,一辈子纠缠着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位对谁都不忍伤害的小侯爷呢,会一面愧疚着,一面寻求别的慰藉。可能他根本就分辨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贵公子温柔多情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但若对家里女眷也不清不楚,犹如枕边放了一把刀,就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了。

其实只要动用些手段,设个局让老太太和家里众人都看见,就能让他哑口无言接受退婚,但那样做似乎有些残忍了,总要让他留些脸面才好。

家宴散后清圆没走,留在荟芳园伺候老太太吃药,老太太看出了端倪,什么也没问,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把屋里人都遣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我知道你心里有话,这会子没人,说罢。”

清圆也没兜圈子,直言道:“丹阳侯府这门亲,孙女怕是结不成了。”

老太太也不奇怪,淡声问为什么,“今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真话到底不大好说出口,可是不说,又没法子交代。她揉着衣角,支吾了下才道:“二姐姐今儿私会了小侯爷,连要给他做外室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们的亲事倘或成了,将来非但我闹个没脸,连谢家的颜面也会扫地。祖母,不是孙女不惜福,是穿鞋的怕光脚的。小侯爷为得家里首肯,回去少不得同侯爷和夫人闹,侯爷和夫人顾惜他,勉为其难答应,对我亦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单是这样还能将就,要是将来又和二姐姐有牵扯,二姐姐的名声……祖母想,不说外头怎么编派,先是侯府里头,咱们一家子就抬不起头来。”

清圆说一句,老太太脸上颜色便难看一分,及到最后,几乎拍着炕桌说:“家门不幸,竟出了这样狗屁的事情!那二丫头……她……竟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清圆垂着眼睛不说话,女不教,自然是母之过,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老太太未必不恨扈夫人。只要恨,就够了,家里两位姨娘,一位是贵妾,一位生养了两个哥儿,当家主母再尊贵,也不是无可替代。

老太太气得缓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她起先只当清圆是后悔了,想放弃丹阳侯府,重选指挥使府,没想到扒开了,竟是这样的原因。怎么办呢,清如就算再混账,总不好弄死她,她凡心不灭,送进庙里也休想关得住她。清圆倘或真嫁了李从心,到时候妻姐妹婿的,怎么办?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退亲这一条路可走了。

老太太闷声叹气,“可惜沈指挥使也要定亲了,这么一来你可就是两头没着落,自己千万要想明白才好。”

清圆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越性儿一个都不选,也是个不得罪人的法子。”

老太太的惆怅比她还大,心里只管懊恼着,这样顶好的两门婚事都错过了,将来只怕也越不过这个成就了。真回绝,又有些舍不得,便斟酌道:“我看这样,暂且先含糊着,横竖你父亲还没回来,大定也下不成。你再细瞧瞧,要紧一宗是淳之的为人。我想着,你们将来成亲也不在幽州,兴许走远了,二丫头就消停了。”

老太太既然这么说,清圆不能过于执拗,再仔细分辨分辨也好。对于李从心,她倒算不上恨或怨,只是觉得失望,本以为那样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总会看重几分,但尘埃落定了,大约也不过如此,他喜欢的是猎艳的过程。

时候不早了,该说的都和老太太交了底,是非轻重由老太太裁度。清圆起身行了一礼退出上房,才走到廊下,便见正伦急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把提灯的小厮甩在身后老远。

清圆站住脚,正要问二哥哥怎么了,就听正伦道:“四妹妹先别走,出大事了。”

清圆不解地瞧着他,正伦拍着大腿嗐了一声,“禁中有消息传出来,父亲这回攻打石堡城,月余未建寸功,六万兵马死伤过半,圣人大怒,令具案闻奏,据说要斩罪流三千里上定断。”

清圆怔住了,实在没想到,前头的困局还没过去多久,这回又迎来更大的风浪。什么斩罪,什么流放,听得人头皮发麻。

正伦没等她回话,叫着祖母疾步冲进了上房,她正惶惶然,听见老太太大声喊“四丫头”,她嗳了声重新折回去,老太太哆嗦着说:“你可听见了,你父亲的仗打得不顺,圣人要降罪。怎么办……难不成咱们家祖坟上坏了风水么,坏事一桩接着一桩……你快想想法子,再去找一找沈指挥使,请他探探消息,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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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如今再去求人, 显然不合时宜了。沈润就要同穆家的姑娘结亲,她巴巴儿的登门, 叫人说起来, 像什么话!

清圆摇了摇头, “家里三位哥哥都上沈家赴过宴, 同指挥使兄弟也都说过话, 大可请三位哥哥去。早前我还能借着小侯爷的排头求见,现在却不能了, 总要避嫌才好。祖母还是让哥哥们去吧,先试一试,倘或不成,咱们再想法子。”

正伦有些着急, 摸着脑袋说:“不是咱们不乐意去, 实在是指挥使不好相与。”说着闷声嘟囔, “早知如此, 四妹妹许了指挥使多好, 父亲那头要是有变故,他先一步就替咱们解了围,何至于现在临时抱佛脚,再削尖了脑袋四处求人。”

清圆听了, 真对这番论调无话可说。谢家人似乎总是这样,他们的立场随时会随处境变化,只要有需要,什么都能两说。

老太太撑着额叹气儿, “真是……家里头一切顺遂,倒不觉得什么,一旦风波来了,才知道手上有实权的好处。”

正伦见老太太为难,蹙眉对清圆道:“四妹妹,你也是谢家人,这个时候就别站干岸了吧!淳之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我这个做哥哥的亲送你去,他就算有什么想头,也有我替你扛着。”

清圆抬起头来,那双眼冷冷看向正伦,“二哥哥能堵淳之的口,那我呢?姑娘不知自重,何以为人?二哥哥能送我去见沈润,能代我嫁进侯府么?”

这下正伦被堵住了话头,脸红脖子粗地看着清圆,把手一抬指向她,“你……”

“好了。”老太太只好打圆场,“你妹妹说得也有道理,她如今和小侯爷过了小定,也算有人家的人了,不能一径以咱们自己为主,也得顾一顾侯府的体面。哪个高门大户的人家,愿意儿媳妇抛头露面来着。”

正伦气得跺脚,“祖母竟忘了,要是父亲出了差池,四妹妹能不能嫁进侯府,还未可知呢!”

反正各有各的坚持,直到大爷和三爷闻讯赶来,家里女眷们也惶然聚集在上房,清圆至始至终没有松这个口。

扈夫人这程子确实成了霜打的茄子,这会儿露面,大热天的也带着抹额,脸色蜡黄,撑着圈椅的把手吩咐正则,“你和太尉府长史不是相熟吗,先去找了人探清消息再说。还有檄龙卫和虎贲的副都统,他们曾在你父亲麾下,请他们也帮着打听,倘或禁中传令要派增援,万请他们通融才好。”

正则道是,匆匆踏着夜色去了,扈夫人又望向正伦,“二哥儿,你四妹妹既然不答应,你男人大丈夫的怕什么,跑一趟殿前司,沈指挥使还能吃了你不成?如今什么时候,火烧了眉毛了,一个个的还是能推则推,想是都不要你们父亲的命了。咱们谢家门头究竟要靠老爷撑着,靠你们这些小辈儿,早了八百年了!都站干岸,瞧热闹吧,回头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我看你们哪个跑得掉!”

扈夫人到底是当家的主母,这个节骨眼上还得靠她定夺。虽说夹枪带棒把这些儿辈都损了一通,也没人敢同她叫板。正伦依言去了,正钧见单剩自己一个,忙道:“我有两个朋友是御龙直的,我这就找他们去。”也同正伦前后脚出了门。

扈夫人的视线调过来,在清圆脸上转了一圈,凉笑道:“二哥儿这趟去,只怕连沈指挥使的面都见不着。四丫头,你和人家交情深,料着最后还得你跑一趟,才能解了这个局啊。”

清圆照旧不疾不徐的样子,掖着手道:“我若真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么。我虽不是太太生的,但也管太太叫母亲,母亲倒舍得毁了我的名声?”眼见着扈夫人脸上不是颜色,她也没有同她过多纠缠,转身对老太太说,“祖母,依我的意思,二哥哥先去探一探殿帅的口风。这件事看来比上回凶险十分,最后还是要祖母亲自出面为好。”

老太太枯坐着,定了会子神,慢慢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虽凶险,却不像上回似的,只有殿前司一条道儿能走。咱们各处都想想法子,实在不成,还有我娘家子侄们,如今他们都有了岁数,仕途也稳当了……”

既然老太太有成算,大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各自回了院子,提心吊胆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