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接过水杯,又看着电脑屏幕,再也没有说话,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意思是你可以离开了。

“在忙什么?”文杰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不是有意窥私,但他恰好看见了关键的那几句对话,麦子,亏欠,这已足够形成谜语。

“没什么,跟一个朋友聊天。”

“是谁?”这原本是非常不礼貌的问题,他实在没有权利去干涉她的隐私,她跟谁聊天,她的一个什么样的朋友,这些都是她的自由。但,很奇怪,文杰迫切想知道谜底。

麦琪终于把头从屏幕前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普通朋友。”她的语气神态已经说明一切,她能告诉的他仅此而已。

“男的?”他不依不挠。

“恩。”

“他也认识麦子?”

麦琪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文杰知道自己已经触到了麦琪的底线,换作平时,他根本不会衍生这样的好奇,更不会有点无赖地打破沙锅问到底。

但麦子对他说的话,他刚刚看见电脑屏幕上的一段话,都足以诱使他去触犯麦琪的底线。当然,他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不是恋人吗?他们不是要结婚了吗?那他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呢?

“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他反问一句,想从麦琪有些动怒的表情里猜出端倪。

麦琪看着文杰,他站在书桌前,俯视着坐在电脑前的她,因为站立的缘故,连同语气都显得有些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麦琪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难道这就是自己期望的所谓婚姻吗?让另外一个人以婚姻的名义做出一副道德审判者的姿态,仿佛任何隐瞒和欺骗都是不应该的。

但,文杰,你还不够格知道她的一切,即使你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麦琪坐在椅子上,把身子一旋,椅子顺着身体的重量旋到了文杰的正对面,麦琪把双手环抱在胸前,气定神闲地说:“文杰,你记得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答应她什么?

文杰这才想起,他们的开始跟旁人是不同的。

她对他说:“结婚可以,但我希望大家都有彼此的空间。我不会过问你,请你也不要过问我。”

这是麦琪约定的相处模式,相敬如宾。或许,她需要的只是一段看起来很像婚姻的婚姻而已。只求形似,不求神全。

文杰有些哑然。他居然答应了她这么荒唐的决定。可见,爱情真的会盲人心志。一开始,他以为她肯,就是机会,就是胜利。

如今,他不甘心了。

他怎么可能会对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甘心呢?他又不是她。

“可是麦琪,我爱你啊!”他终于口不择言,说了出口。

我爱你,这样的话当然可以说明一切,我爱你,所以我才会问这些问题,我爱你,所以才迫切想知道你的秘密,我爱你,所以才会答应你那些霸道的决定。但仅仅只是你爱她,是远远不够的。

真正对感情有把握的男人,是断然不会轻率地说出这三个字的。只有不自信,只有心虚,只有感觉不安全,他们才会像文杰那样,急切地说出口:“可是,我爱你啊!你知道吗?”

麦琪看着眼前神情急切的男人,他太想要辩解,他太想要得到全部的她,他终于还是把这三个字当成了杀手锏,以为会一语成擒,无往不利。

麦琪缓了缓神,终于将蓄势而发的怒气化解了。她淡淡地说:“麦子是我很多年前就认识的一个朋友,所以有些渊源。你不要想太多,我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说完这些,算是妥协的底线。她能给予婚姻的筹码只有这么多了。她不会把过去带到婚姻,但不会做任何形式的坦白,她觉得不需要。所谓的保证,不是对文杰说的,更像是对她自己。

但文杰听来,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敷衍,纯粹的敷衍。他有些失望了,有些心灰了。这个女人,真的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吗?他一点都不了解她,甚至在她看来,他甚至一点都不配了解她。他的自尊,在跟她相处的日日夜夜里,被一点一点地消磨,一点一点地被解构,他快要不是自己了。

他这么委曲求全,他这么低声下气,他把心捧着到她面前,她也不会多看一眼。如今,他只是多问一句,她的脸就冷了下来,仿佛自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不配知道更多。

他沉默了,一言不发地转身走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算是无声的抗议。

第八章

这是他们第一次冷战。以往发生争吵,妥协的一定是文杰,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妥协,至少不会那么快。

那一天晚上,他没有转过身去拥抱麦琪,他把身体蜷缩在一边,中间空了一大块,他甚至有些小气地想:“我又不是你的暖手袋。”

可是他一直没有睡着,他在等着麦琪翻过身,然后习惯性地把冰冷的脚凑向他,但没有。一直没有。文杰以为麦琪也没有睡着,可等了很久,他终于从麦琪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中判断出她的确睡着后,他失望了。

轮到文杰失眠了。

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白天的画面。麦子诡异地对他说:“麦琪不会跟你结婚的。”

麦琪突然冷下去的脸,防备而有距离的眼神,还有聊天记录里那个神秘的QQ号。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心寒。

情感上,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小人之心,但他说服不了自己,他的理智告诉他,既然要做人丈夫,是不能连起码的自尊都没有的,他有权利知道的,他幻想着,他站在麦琪的面前,理直气壮地质问她:“你连做人妻子起码的坦诚都没有。”

“你说,你说啊!”他居高临下地问她,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呐喊,“你说吧,只要你肯说,无论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的。我知道,你不爱我,但至少你要告诉我,你说啊,你说啊…”

文杰觉得自己快疯了。快被自己逼疯了。

第二天早晨,麦琪看了文杰萎靡的脸,她原本想开口叫他,但终于什么都没说,硬起心肠转身出门了。

文杰看着餐桌上摆好的早餐,突然觉得心浮气躁,单手一扫,杯碟碎了一地。

“来找麦琪?”麦子一点也不意外文杰的再次出现,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凭心而论,文杰也算英俊了。这样的人放在人堆里应该是扎眼的,身边应该不缺女孩子的倾慕和尖叫的,可他偏偏遇上了麦琪。真真可惜了。

“不,我找你。”文杰因为彻夜未眠,声音有些暗哑。

“哦?找我?可我跟你不是很熟啊,找我有事?”麦子有些恶作剧。这样的男人,实在太沉不住气了。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文杰听出了麦子语气里的促狭。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比起被人打趣,他更愿意知道谜底。

“说吧,想问什么?”麦子好整以暇地点燃一根烟,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男人。

“你跟麦琪以前就认识?”他不想拐弯抹角。

“她这么跟你说的?”麦子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么问。

“她没说,只是说你跟她以前认识。”

“哈哈,岂止是认识。”

“那你跟她?”

“没什么,只是认识的时间长了一点而已。”

“哦,那你也认识那个私语者?就是QQ上的名字叫私语者。”

“不,不认识。怎么了?”

“那没什么了。”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麦子又吊起了文杰的胃口。

“谁?”文杰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麦子反而不想说了,她看着这个男人,一副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付文杰,你真的爱麦琪吗?”

文杰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无稽了,他不爱她?全世界都知道他爱她,惟独她不爱他。

“你要是真的爱她,你觉得这些问题很重要吗?重要到你忙不迭地跑来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就是因为我昨天跟你开了那句玩笑?”

“玩笑?”文杰有种被人耍着玩的感觉,他跟麦琪昨天晚上的僵持,他的彻夜未眠,包括他跑到她这里来追问谜底,开头仅仅只是她的一句玩笑?她说的真的只是玩笑?

“你未免太不自信了。是你自己不相信麦琪会嫁给你,是你自己不相信能给她幸福,否则你会跑来问我?”麦子见过太多的男人了,文杰恰好是她最不屑的那种,自以为是的痴情,自以为是的付出,其实,懦弱到不敢承担,狷介到无法对对方的过去视而不见。她只是小小的试探,对方就原形毕露了。麦琪,你可怪不得我拆散你。

文杰被麦子说的哑口无言,他恨不得立刻起身就走,巴不得从来没见过麦子这样的女人。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昨天还在那神秘兮兮地挑拨离间,今天又在那作一副卫道士的模样,站在麦琪那一边,她跟麦琪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啊?

他非但没有如愿以偿地获知谜底,反而越陷越深,更看不清楚真相。

“付文杰,你还不够格跟麦琪结婚。”麦子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那一天晚上,文杰喝到酩酊大醉。

“你知道吗?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女神。不…不准笑。是女神,没错,女神。”

“她一直拒绝我,一直,一直拒绝。她不喜欢我,哈哈…但我不怕。我相信有一天,她会答应我的。”

“哥们儿,你知道吗?我要结婚了,对啊,就是跟她。是她提出来的。你也不敢相信是吧?真跟做梦似的”

“我怎么跟做梦似的呢?来,打我一下,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没有,我没有做梦。就算是梦,也是噩梦吧?你老婆会不会背着你跟别的男人聊天?不,不是,不是单纯的聊天。他们之间关系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说不上来,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一样的。你知道吗?她以前跟我说过,她爱别人,说不定就是那个男人,没错,就是那个男人。”

“那男人不会娶她,所以她才找上我。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啊?你在笑?你在笑我吗?笑吧,笑吧!我就是那么窝囊,我要娶的女人不爱我,她骗我!”

喝到最后,他哭了,脸上一片晶莹,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酒精。

第九章

麦琪打开门,看见的便是醉得不醒人事的文杰。

那一晚,文杰在梦中的呢喃折腾得她一夜未眠。

她听见他在梦里叫着她的名字,“麦琪,麦琪,不要走。”声音泛着哭腔。他到底梦到了什么,麦琪不知道,她转过身,正对着文杰的睡脸,英俊的脸上乏起了青涩的胡茬,即使是在梦里,他的眉头依旧深锁着,仿佛一个永远也没有解开的谜。

麦琪觉得愧疚,她用手抚过文杰的脸部轮廓,指间冰凉,终于,她还是在他耳边说出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可惜,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见。

第二天一早,文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的那场宿醉。这是他第一次在麦琪面前露出醉后的丑态,他忐忑地走出卧室,却发现麦琪留在茶几上的一张纸条

“早餐在冰箱里,用微波炉打热就可以吃。醒来后最好喝一杯茶,泡好的茶杯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我已经帮你请了半天假,好好休息。醒来以后给我打个电话。”

文杰看着看着神色就轻松起来,犹如暴风骤雨过后,天空出现的彩虹。她没有责怪他的宿醉,甚至还体贴地为他准备了好一切,他可否这样以为:她跟他已雨过天晴?

他郑重其事地收好这张纸条,不管怎样,文杰与麦琪的冷战终于以他的一场宿醉告终。

“你跟文杰说了什么?”上班的间隙,麦琪还是找上了麦子。

“没什么。”麦子不想正视麦琪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犯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麦子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跟一个不爱的人结婚。”

麦琪听完以后,良久没有回应。终于,她还是缓缓开口:“我跟你不一样,做人总要有个交代。”

“这算什么交代?你跟谁交代?只是为了结婚?麦琪,我真看不起你。”麦子的声调突然高亢了起来,她们在茶水间里的谈话,引来外面路过的同事的瞩目。

“人总是要结婚的,你觉得你比我好到哪里去?”麦琪把声音压低,看着麦子的眼睛,她不愿意去正视麦子话里的真正含义。

“我怎么能跟你比?”麦子冷笑一声,说完这句,她突然停了下来,缓了语气,仿佛不情不愿,又仿佛踌躇良久,才开口:“我不想你过得不开心。”

麦琪站起了身,“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做主。”说完,她就往外面走。

“你忘得了谢道年?”麦子终于还是揭开了麦琪心里的那道伤疤,口不择言地喊了出来。麦琪的身子被她的这句话瞬间定在茶水间的门口,停顿了几十秒,她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麦琪回到家的时候,文杰正在厨房里忙碌。系着围裙,拿着锅铲,冲还在玄关换鞋的麦琪嚷着:“你先休息一下,饭菜马上就好了。”

这是麦琪第一次看见文杰下厨。这个娇生惯养的男孩子,在她的眼里,似乎没有长大的那一天,她总觉得文杰不够成熟,除了那些讨好女孩子的小花招虚把式,他还没有学会如何生活。可今天的他,还是让她小小的吃了一惊。

一个男人肯为女人下厨,到底意味着什么?麦琪不觉得这本身能有多大的意义,但至少她看到了诚意。

那顿饭,麦琪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只是,麦琪觉得徒劳,即使他做了再多,即使她再自欺欺人,但她还是没有办法。

麦琪看着文杰,酝酿了好久,她终于开口:

“跟我结婚,你后悔吗?”

文杰抬起头,没想到麦琪会说这样的话。他的心情就好象原本一段欢快的旋律突然画上了休止符。

“为什么这样问?”

麦琪象终于下了决心,“文杰,我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麦琪看着文杰有片刻错愕的脸,她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这只是她冗长的谈话里一句刺人的开场白,预示着接下来的话,可能是文杰迫切想要知道,亦有可能是他惧怕知道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谜底,如今都要呼之欲出了。

“那个男人叫谢道年。”麦琪踌躇良久,终于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她看了一眼茫然的文杰,“那天你在电脑旁边看见的,我正在聊天的那个人,他叫谢道年。”

道年,道年,她就这样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一念就念了十年,可如今,这是她第一次跟另外一个男人讲起他,讲起谢道年。

那一年,麦琪22岁;那一年,麦琪还不叫麦琪,她真实的名字是麦嘉;那一年,她还没有找到她的妹妹,但恰好遇见了爱情。

倘若,这也算爱的话。

第十章

我爱你,但你却不知道我是谁。然而我的一生却已经为你荒废,如果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得爱上你,然后失去你,然后记得你一辈子。

“嘉嘉,

医院的空气总带着一股可疑的潮湿,我承受着耻辱和痛苦的味道,陪同着阳台外那盏昏黄的晃灯,不明白是我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每每想起初始,麦琪总会被这样的话语震痛心扉。

故事开始的时候,麦琪只是一枚看客,隔着一条看不见彼此的网线,听来一段跌宕的故事。

那一年,还没有蔡智恒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那一年,WINDOWS98才刚刚在美国上市,那一年,在中国,只有极少数的人拥有家庭电脑,并且拥有WINDOWS95的界面,那一年,互联网还是一个生僻的名词,至于四通利方的聊天室,如今人们的记忆已经淡漠了,谁还记得作为WEB1.0时代的辉煌?那一年,中国的网民还不到100万…

那一年,麦嘉还在江城,刚刚大学毕业的她,恰好成为了100万网民中的一个分母,彼时,网络只是少数人的特权,在里面充斥着得意者,无事生非者,好奇者,旁观者,当然也有真心实意之人,或许还有失意者。

如果将记忆清晰到某年某月某日,岁月的时针应该回拨到1998年5月3日的凌晨。

聊天室的喧嚣已经散去,她还看见一个名为“私语者”的ID在闪烁着。

“你好。”

“你好。”

寒暄之后,对陌生人的戒备远不及对陌生世界的诱惑来得强烈,麦嘉惊诧于对方的坦诚,不介意奉送一双耳朵。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私语者的故事从一次偶然事件开始。

他在一个未知的角落仿佛在完成一次诉说,朝着另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你听说过小概率事件吗?”

小概率事件就是意外,一些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了。换算成文人“话语”,就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小至街头邂逅,大至晴天霹雳。他跟她隔着茫茫人海,或许万水千山,或许近在咫尺,但素未平生地相遇了,这叫小概率事件;他选择诉说,她选择倾听,亦是一种小概率,那私语者想要说的小概率到底是福无双至还是祸不单行?

“我不知你是男,是女,虽然你说你是女孩子,姑且就当你是女的吧?你多大了?哦,你说你22岁了,姑且就当你刚满22岁吧。你这一生,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你有没有被这样的意外改变过人生?”

麦琪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字符,她并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为何,意外?谁不会遭遇呢?但改变人生?或许吧,她暗暗地想,十岁那年的偶然分别,到底是意外还是必然?改变的又是谁的人生呢?

“一年前,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或许是那一次吧,我从十几级的台阶上摔了下来,但身体没有任何异样,直到半年前,时常感觉到疼痛,关节处传来阵阵钝痛,医生说患有股骨头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