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一天,她说,想听听你的声音,就当是一周年纪念吧。

那一天,他从医院回来,竟碰见了何思嘉。

何思嘉手里拿着一叠打印出来的纸张,往他身上一扔:“谢道年啊谢道年,我还真小看了你!”

他不明所以,拣起一看,全是IP地址和聊天记录。

“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呢!没想到还会在网上干这些龌龊勾当…”何思嘉的话音未落,他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捏住她的手,指间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闭嘴!”

她被他眼底的怒气吓了一跳,长久以来,在她的眼里,谢道年就是一谦谦君子,发火动气的事情在他身上是断然不会发生的,甚至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温软的做派。一开始,她是喜欢的,但自从得病之后,连同他身上那些闪光点统统成了缺点,谦逊成了保守,温软成了温吞,连沉默低调都成了不思进取。她什么时候见过谢道年这样的怒气?

被他钳住的那只胳膊,似乎快要断了。

“你放手!叫你放手!”她惊声尖叫,回过头才看见他的眼眸由淡转浓,渐渐酝集成一潭黑色,倏地藏于眼底,恢复了神色。

他放开她,拣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头也不回地走掉。

“如果你想离婚,那便离好了。犯不着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的背影僵硬成一条笔直的直线,消失在何思嘉的眼前。

过了好久,她才恍神。

这一叠纸是父亲的人交给她的。她知道父亲的变脸,这么长时间,她犹如一个夹在中间的三明治,父亲不只一次地暗示她,谢家式微,早做打算,她咬牙坚持,回到谢家,却要面对一室冷眼,真真是两面不是人。原本她真是为了坚持而坚持,一如还是小丫头的她死缠难打似的跟在谢道年身后不离不弃地那种坚持,她原本没想过要放弃,她以为自己可以咬牙挺过去,她以为他会知道自己的难做,却没想到父亲却交给她一叠聊天记录。真真是讽刺,她原本只是想问个清楚,没想到在他眼里,自己竟龌龊至此,竟然是为了想要离开不择手段的女人?或许,在他看来,连这场婚姻都是她处心积虑的结果吧?

何思嘉突然觉得自己那出于惯性的坚持是多么的荒唐与可笑。原来,旁人根本就不稀罕她的坚持。

第十三章

这一切,麦嘉全然不知情。

那一天凌晨,她还是接到了谢道年的电话。

她拿起电话的手竟轻微有些颤抖,说不出是紧张还是雀跃,兴奋还是惶恐。

“喂?”她的声音谨小慎微,好奇那一端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何模样。

“嘉嘉。你好,我是谢道年。”他的声音穿越几千公里跋涉而来,带着一股莫名的妥贴。

他的声线并不如麦嘉想象地那么沧桑。长久以来,她沉溺于文字的表象,她甚至以为他的声音应该是暗哑的,低沉的,带着一些憔悴甚至疲惫。

但当电话那端的声音传来,却是真实的,普通话里带着点北地的尾音,竟有着说不出的蛊惑和魅力,至少,他的声音绝对比他的文字年轻。

三言两语便化开了僵局,一开始他只是为了兑现承诺,没想到声音的主人竟出乎意料的甜美,南国的软侬细语有股奇异的力量,熨平他的烦躁与不安。

“你不开心?”

“没,挺好。”

“这么晚打电话,会不会影响到你家人休息?”她怯怯地问。

谢道年转过身从阳台上望过去,卧室漆黑一片,他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没关系。你继续。”他点燃一支烟,看着远方的钟鼓楼,宁愿埋头沙堆。

她在电话那端絮絮而谈,天文地理,八卦新闻,她不停地说,他只是偶尔附和,偶尔听见他在那端笑出了声,便觉莫大安慰,犹如鼓励,又接着聊下去。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话竟然这么多。”她吐了吐舌头,有些不习惯自己突如其来的热情。

“没关系,要是觉得累,我们下次再聊。”

电话已经挂了很久很久,她摸着电话散发出的余温,耳旁传来一阵阵的忙音,她朝窗外望过去,什么时候天竟亮了。

麦嘉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父母托关系为她在大学谋得一教席,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所幸还有谢道年。

她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的声音,“嘉嘉,你好,我是谢道年。”她想着想着,耳根就泛起了异常的红,心神荡漾。

“嘉嘉,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讲话?”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在饭桌上,母亲有些严厉地看着她。

“什么?”

“这个周末下午跟我们一起去见个人。”

因为心虚,她也没多问,匆匆点头作算。

到了周末,她跟着父母走进了咖啡厅,包厢里坐着一位年轻男人。

“麦伯父,麦伯母,您们好。我叔叔说他今天临时有点事,不能来了,真不好意思。”

麦嘉的父母一脸地堆笑,“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等会也有点事情。”

刚一坐下,麦嘉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场相亲的鸿门宴。

“嘉嘉,这是陈叔叔的侄子,叫陈子彤。子彤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现在在帮着陈叔叔打理公司的生意。”

麦嘉的母亲暗地里掐了一下麦嘉,她才勉强挂上笑容。

过了一会,包厢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麦嘉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朝包厢外看了一眼。

“再过十分钟出去吧,他们或许还在附近坐着监视我们呢。”对面的年轻男子喝了一口咖啡,闲闲地开口。

麦嘉这才转过头,好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戴着无框架的眼镜,显得整个五官更立体,更瘦削,银灰色的西装泛着金属的光泽,可穿在他身上,却出奇地妥帖。说真的,他不难看。

麦嘉觉得自己的打量有些唐突,连忙抱歉地笑笑。

“没关系,我也是刚回国,不太能适应长辈这样的热情。”他恰如其分地解围,打破了两个人尴尬的局面。

“你好,我叫麦嘉。对了,你是陈…”

“陈子彤。”

麦嘉冲他胸无城府地一笑,陈子彤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这是你第一次?”他问得含蓄,不过麦嘉听懂了,问她是否是第一次被父母挟来相亲。

“恩,以前也有过,不过都被我赖了,这一次不小心着了道。”她吐了吐舌头,俏皮地可爱。

“我听叔叔提起过你。”

“你说陈叔?他说我什么?”

“看似大家闺秀,实则天性顽劣。”

“我怎么记得,他曾经夸我动如脱兔,静如处子来着?”

两人相看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坦白地讲,陈子彤是一个好对象,但麦嘉不喜欢。

她把他当朋友,当哥们,他们可以一起吃饭,聊天,逛街,看电影,做尽情侣所做的一切,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哪怕只是一个瞬间。

但不可否认,她跟他的相处很融洽,甚至很愉快。

在他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笑,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像朋友一样拥抱,但越交往下去,麦嘉越发心慌,她知道自己的心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明明应该感动盈眶的时候,她没有眼泪;

明明应该深情拥吻的时候,她却想流泪。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改变了,已经不一样了。

终于,陈子彤对麦嘉说:“嘉嘉,你心里有着别人吧?”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惊出一身冷汗。

彼时,距离麦嘉与谢道年认识,刚好一年零八个月。

之后,陈子彤便消失于麦嘉的生活之中。在外人看来,他们交往过一阵,然后性格不合,分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从未开始过。

也是那一天,麦嘉在聊天室里等谢道年,一直等,过了12点,他都没有出现。

她在聊天室的公共聊天版留下了一段话

——记得高中讲牡丹亭的时候,老师给抄录了一段话,“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原来是不相信的,仅仅只是一个梦,竟就或生或死了,如今算是信了,反而更深地记住了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第十四章

一往情深的小姑娘,沉溺于往事的成熟女人,都是绝望的不存在:绝望是不妥协的极端,绝望是要么有要么没有的绝对,死亡早于诞生,绝望先于存在。

“然后呢?”付文杰面前的菜早已经凉透了心,窗外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路灯渐起,衬得屋里昏黄昏黄的暗淡。他起身,拖拉椅子的声音突然被无限地放大,“支噶”一声,打破了往事的回忆。

饭厅的灯亮了起来,麦琪深吸了一口气,拨弄着碗里的米粒,“文杰,我忘不掉他。我试过,但做不到。”

付文杰原本想说:“那你为何要跟我结婚?”但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始终一言不发地将桌上的饭菜掉进垃圾筒,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唰唰的水声听不出情绪。

过了很久,水声终于停止了。

付文杰从厨房里出来,走过麦琪身边的时候,扔下一句话:“让我想想。”

那一晚,他没有回来。

麦琪听着他关门的声音,突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

——“我告诉他了。”

——“什么?”

——“关于你。”

——“全部?”

——算是吧。

——那他呢?

——不知道。

——嘉嘉,你在报复我吗?

麦琪看着屏幕上打的这段话,顿有啼笑皆非之感。她先是抚着额头摇头,一边摇头一边笑,接着渐渐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最后声音竟传出了哽咽。

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脑。

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谢道年,你怎么不去死啊!”

吼完了以后,连忙捂住嘴巴,又开始哭,一直哭。

有多久了,她以为这样绝望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结果却在经年之后,又一次袭来,铺天盖地,缕缕不绝。

“你叫麦嘉?”站在医院的台阶上,那个居高临下的女人对着她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真是对‘嘉嘉’情有独钟啊!”

麦嘉抬起头看着她,眼里的戒备与警觉让她突然觉得长安这座城市异常的寒冷。

“你回去吧!谢道年是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她艰难地开口,身体里的热气蒸发出体内,变成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为什么?”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又一次笑了,“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进去吗?”

说完,她从麦嘉的身边擦过,麦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是谢道年的妻子,何思嘉。”

这是一场以尴尬终结的千里奔赴。即使过去了八年,麦嘉也不能忘却自己在那一刻经受的屈辱与劫难。她最初始也是最狂热的爱情,在长安那座冰天雪地的城市倾刻化为齑粉。

她一厢情愿的热情,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成为最荒唐的注脚,嘲笑着自己的一往情深,讽刺着自己的天真。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这一段绝望的记忆。

“喂,你好,我是麦琪。”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口吻。

“嘉嘉,你哭了?”他的声音带着质询,焦急,不复平静。

她突然笑了,“道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我是不是某人的替身?”

“你为什么这样问?”他的困惑真诚而又明显。

“你的妻子,不也叫嘉嘉吗?”她还是问出了口。在若干年之后。

在此之前,是不知,在此之后,她选择退却,把头埋进沙堆,不忍心知,若干年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精,不屑知道,没想到,心里那根刺无论过去多久,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头,狠狠地刺一下,心脏痉挛,四体生寒。

“嘉嘉,她已经…”道年很想说,她已经是过去时了,而且过去了很久了。但终于没有说出口。

“你很爱她是吧?所以即使她这样对你,你还是不会离开她对吗?”她的声音低迷,甚至接近于一种温柔的诉说,但言语之间的绝望却像吐着毒信的蛇肆意蔓延。

“嘉嘉…”他很想告诉她真相,一次又一次,但不,不能。是他配不上她,他宁愿她做这样的猜想。

“道年,你知道吗?八年前,我到过你的城市。那个冬天,可真冷啊!你们长安市到处都是雪花,一不小心落进脖子里,就会激起一阵寒战。可惜,我还是没有机会去看你说的老城墙,还有贵妃泡过的温泉。”

他当然知道她去过,却恍然未知。他以为骄傲如她,并将这段插曲沉埋于记忆的深处,他以为从此之后,他们只是朋友,再也不会牵涉其他。当然,一切都如他所料,她来了,然后又离开了。从此以后,他们真的就只是朋友。

可是,她却偏偏在自己即将结婚的时候,选择挑破自己心上的那道脓疮,任伤口曝露人前。

第十五章

麦嘉在聊天室留下那段告白,谢道年始终像不动声色的旁观者,他蛰伏于暗处,看着她的ID由明转暗,连带着心情也黯淡了下去。

“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情深。”少女情思,他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不是不感动的。但那又如何?

人生真够讽刺,在他陷于最低迷处,偏偏伸来蔷薇枝。

假若,换作以前,他应该是快慰的,可如今,笑容里分明有了些苦涩。

那一夜,他坐在书房里,烟身化作一寸一寸的灰,升腾于半空中,犹如纠结于空气中的愁雾,久久不散。

每一天晚上,麦嘉都坐在电脑前,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她眼里的神采渐渐地暗了下去,他的ID一直是灰色的。

一开始,她想,他是抗拒的。后来,关于爱情的臆想竟逐渐被心慌与紧张取代。

她想起的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诉说——